体味诗人穆旦的《海恋》,总会为“海”所弥散的新异的气息所感奋,却又难于把握其中跃动的精灵。是的,这里没有浪漫派诗歌宣泄的“礼赞”——“青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着,/潮向东方。”(郭沫若《太阳礼赞》)也没有“小诗派”将自然与人生做对应观照时的玄想与轻吟——“故乡的海波啊,/你那飞溅的浪花/……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冰心《繁星二八》)这里找不到新月诗人描摹的绘画与音乐的谐美——“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光/……”“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各的花样”(徐志摩《地中海》),也不同于现代派诗人纤细的“神工”——以大海的“一千种感情”,陶洗琢磨“白螺壳”的“空灵”(卞之琳《白螺壳》)。然而,诗中似又包容着上述的一切:恢弘的气势,玄远的冥思,尾声“歌颂”中画境与乐感的谐美,和全诗象征着意象组织的“神工”。这是40年代九叶诗人在新诗现代化进程中的一次融合与变革,正像海潮的后浪向前汹涌时,对前面流脉的推斥与融会。
观“海”人,似应敏感些,变更自己的视角和感受方式。《海恋》的第一节诗,就径直将突兀与错综的感觉推至读者面前: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给我们鱼,给我们水,给我们
燃起夜星的,疯狂的先导,
我们已为沉重的现实闭紧。
“海的恋人”与“我们”是什么关系?它们各指什么?“给我们”“鱼”和“水”、又“燃起夜星”的“疯狂的先导”又是什么?这“谜”一下子将读者的思维发散开来。在孙玉石教授主持的研讨课上,形成了以下几种不同的解释:
1.“海的恋人”是对云的比拟;“我们”是抒情主体;借云的飘浮遨海与对海的依恋,歌颂自由与创造。
2.“海的恋人”与“我们”同构为抒情主体,是诗人分裂、对立又互补的内心世界的表现。
3.“我们”是抒情主人公,第一节诗以内心独白的形式,将大海——“疯狂的先导”具形化,通过“鱼”、“水”、“夜星”等形象,表现为“现实闭紧”的“我们”对海、对自由的追求。
沿“云”的思路联想,“云”是“蓝天之漫游者”,悬浮、依恋于海,能化作水供养鱼,能在天空映衬“夜星”。在其后的诗节中,也可找到贴近的对应象征:“自由”的“歌声”,“博大,占领万物”,是描写“云”的自由无羁;“湿润的思想”、“路的创造者,无路的旅人”,是以“云”的飘荡无定表现自由创造的意蕴;直到尾声“歌颂”,那“白色的鸟”在“山外的群山”“遨翔”,都可从“云”中找到对应的隐喻关联。由此探寻《海恋》的主旨,似是歌颂“云”对“海”的眷恋,表现“我们”对自由的渴望。这样看来,此诗仍属咏物抒情的模式,如同19世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云》一类的恋歌。但是,从诗的文本找不到“云”的直接依托,这样的解读方式又削弱了抒情主人公为“现实闭紧”“忧郁而更忧郁”的痛苦焦灼的内在主体性。
第二种思路,认为抒情主人公分裂为“海的恋人”与“我们”两部分,一方面眷恋、追求大海自由博大的境界,另一方面又为“现实闭紧”,抑郁窒息。心灵深处两个对立境况的撞击,在以下的几节诗中一一展开,传达现代人对理想境界、现实生存状态的思索和痛苦躁动的心情。这样直接从哲学层面契入,粗线条地弥合了跳跃的诗行间距与对立又扭合在一起的意象,然而却容易以粗疏的理性分析,替代诗的整体形象,以至忽略了对这首诗的独特抒情方式的把握。
第三种思路,是循着“文本——具体形象——形而上的意蕴”这样一条途径来解诗。
首先,“漫游”“蓝天”,热“恋”大海,是诗人内心渴望的外化。诗的第一行,可看做是抒情主人公“我们”对理解境界的心灵呼唤。第二、三行语……气顺承下来递进一步,“给我们”三个排比浓缩在一行,是呼告,是祈求,同时也是在心理告白中描述所“恋”的海是怎样的,通过具体意象传达出来。
给我们鱼,给我们水,给我们
燃起夜里的,疯狂的先导。
“给我们”的主体(施事)被隐没掉了(若不注意语气的承转,这种诗化的缩略易引起解读的迷误),然而又被具象化地暗示出来:给“我们”“水”和“鱼”的是“大海”,“燃起夜星”的是“大海”。“鱼”、“水”象征大海,又表现了生命在生存环境中“如鱼得水”般获得自由;海浪中涌起启明的星光,正是祛除黑暗迎来黎明的“先导”,“疯狂的”——人格化的注入,提示了汹涌狂放的海的性灵。然而“我们”——苦苦追求的“海的恋人”,却“为沉重的现实闭紧”。第四行转为抒情主人公的痛苦自述。自由狂放的意象与“沉重”“闭紧”的心态,在强烈的反差中被捏合在一起,形成了西方新批评诗论所谓的震颤心灵的“张力”。
诗的第二节,结构和意象组合方式与第一节相近,前三行凸现海的自由博大,后一行写“我们”在现实中窒息,前后形成对峙。而此节写海,诗人将“鱼”、“水”、“星”,等具象转变为更为空灵的意象:海无比自由,“一如无迹的歌声”,无形无迹又回荡天宇,在视、听的交融中展现了阔远广袤的境界。“博大/占领万物,是观乐之欢乐,/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诗人基于“歌声”的意象,对大海进行了超于具形之上的思辩式概括。大海,“博大”而“归于无有”,这“无有”是“占领万物”、卓然“具形”之上的,“无有”是“表现了一切”的“无有”,是“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的“我们”所无法名状的“无有”。“大音稀声,大象无形,自然军融,有无相生”,古老的东方智慧,被现代诗人在对大海的眷恋与观照中赋予了现代的意蕴,并扩展为对宇宙、人生的诗意化领悟。
第三节,结构上变为前后两行相对应,突出“我们”与“大海”,的对比。“我们”心底的追求,犹如“比现实更真的梦”、“比水/更湿润的思想”(“水”与“思想”的远取譬,既与“海”暗合,又暗示出“我们”的“思想”自由不可阻塞而且清新充满生机),但却“在这里(紧闭的现实)枯萎”。联系40年代中国黑暗、动荡、窒息的社会现实,隐喻中传达的抒情主人公的苦闷心绪,是不难看出的。然而,大海那“青色的魔,跳跃,从不体止,/路的创造者,无路的旅人”,给诗人重压的心灵以启悟、以亢奋。那汹涌跳跃、不屈不挠的精灵,那遨游、求索、冲决、创造的化身,在中国现代诗歌中,无疑是对大海的丰富底蕴的一次成功的诗化揭示。
第四节,又变为第一行与后三行对比的结构。大海——“海”、“水”、“夜星”、“青色的魔”、“无路的旅人”、“路的创造者”……确实,“从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美景”。然而,这“博大”的观照,“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的审视,进一步逼迫诗人返观自我:
我们却因忧郁而更忧郁,
踏在脚下的太阳,未成形的力量,我们丰富的无有……
对比中,诗人心底的“裂纹”更深,感情“因忧郁而更忧郁”;但是,大海的启示,终使诗人在自审中获得了思辨的超越:虽然“我们”在压抑中是“未成形的力量”,但如同“踏在脚下的太阳”,重压紧闭正预示着“我们丰富的无有”。从“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到“踏在脚下的太阳”,从具象中的自认,到凝重的意象的暗示,表现了抒情主体从具形到形而上的思辨过程,对自我、对人生、对宇宙的辩证的把握与信念。而具象化的象征与思辨式的玄想相浑融的抒情方式,增强了这首诗在宏观上进行诗化哲理化概括的力度。
诗的第五节,是尾声的颂歌,显示了相对独立性,意象也一下跳脱开去。诗人借助“白色的鸟”那美好意象,展现出“日以继夜”那无垠的时间,“山外的群山”那无垠的空间,和“知识以外”无任何传统意识束缚的心灵的世界,让她自由自在地“翔”,以象征抒情主人公所向往、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优美的画面,抑扬的歌声,最终又汇入“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这含有无尽深情的心灵呼唤,情意深长,余音不绝,读者似乎与“海的恋人”同……一,进入了诗的美好境界。
有人说穆旦的诗太重太冷,思辨太多,不易把握。而通过对《海恋》的解读,我们却在鲜明的意象和心灵的矛盾与思辨的有机结合中,受到大海那博大无际的美的感染,有了人生的感悟,和理想的感奋。看来,把握从具形到形而上,将对应的意象、心灵的裂变与思辨的求索交融在一起,把握这样一种独特的抒情方式,是解读穆旦诗歌的途径之一。
诗人在晚年谈到自己的诗歌追求时曾说:“总的来说,我写的东西,自己觉得不够诗意,即传统的诗意很少,这在自己心中有时产生了怀疑。有时觉得抽象而枯燥;有时又觉得这正是我所要的:要排除传统的陈词滥调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诗意,给诗以hard and clear front(大意为‘质硬与清晰的表象’——笔者注)。这些话也是老话……不过最近考虑诗的问题,又想一遍罢了。”
《海恋》一诗,确实“排除传统的陈词滥调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诗意”,以清晰新鲜的真象,矛盾对立又交融纤合的力度,表现了现代诗人对大海的全新观照与领悟。大海那雄浑博大的气势、跃动不已的精灵,和抒情主人公眷恋大海的强烈主体意识,交汇合一为“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的超于具形之上的诗化境界。以独特的抒情方式来看,《海恋》无疑称得上是体现穆旦诗歌美学追求的代表诗作。
(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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