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现实与理想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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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恋》解读

    《海恋》作于1945年4月,最初发表于1947年3月16日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在这首诗里,可以看出穆旦深受西方现代派诗人叶芝、奥登、艾略特等人的影响,他们反对诗歌在现实的表面像传统诗那样直接地抒情,主张抒情的节制,通过玄学的思考赋予诗歌一种智性的色彩,抒情则在意象的构造、哲理的思考中曲折展开。在《海恋》一诗中,诗人选择“海的恋人”、“青色的魔”、“白色的鸟”等意象隐喻地传达自己的情感,不同于《活下去》那种“孩子们呀,请看黑夜中的我们正怎样孕育/难产的圣洁的感情”式的直接呼告,对现实的智性思考取代了那种生命的直接呼喊,抗战胜利前夕的黑暗作为一种遥远的背景也被推到了诗的背后,诗人的抒情以一种隐微的方式暗示了这个时代的现实:对理想、自由的每一次追寻都只能是止于“沉重的现实”;思想的每一次飞翔都不得不以跌落于现实的尘埃而终结。

    在诗的第一节,“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对于诗人来说,它是理想寻求者的象征,它自由自在地飞翔,向“我们”发出召唤,从“给我们鱼,给我们水”到“燃起夜星的,疯狂的先导”为人照亮通往理想的路,可是,对现实中的人,这些却是可想而不可及的,它们的闪现不过是理想的幻象,现实的幽闭依旧,人只能更痛切地感到理想的无可追寻和黑暗的现实坚硬,诗人想望理想,可是这种想望却无法自由地舒展,它飞不过现实的屏障,因此人的思想之旅时时触起的却是“我们已为沉重的现实闭紧”,“沉重的现实”把“我们”与理想隔开了,人生活在无望的现实中,理想也止于此。理想不可追寻,诗人就转向博大无边的“自由”,自由诚然可以“博大”到“占领万物”,可是它也不能冲破黑暗,结局只能是“归于无有”,它们充其量是人对于自由的想象,即使这想象的自由也不可避免遭遇“我们却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的现实生活;自由正如理想一样,对它们的追寻都引向了我们真实的境遇,不断寻找的失败显现的就是现世界的毫无希望和人对它的无能为力。在这种沉闷的生活里,“比现实更真的梦,比水/更湿润的思想”,人的心灵中这些美好的东西都只能趋于枯萎,现实没有它们生长的土壤,污浊的世界容不得美好的一切;在这里,通行无阻的是代表黑暗、邪恶的“青色的魔”,世界是这样的世界:“魔”在世界上无休止地跳跃,世界成了“魔”的乐园,而曾经作为创造者的人,世界上已无他们的位置,他们陷入了可悲的境地——“无路的旅人”,是旅人,却又无路可走,因为现实已将人吞没,“魔”取代了人的位置,人被困在黑暗中,无法找到一条通往新生的路。在诗人笔下,我们看到了与西方的现代派思想共通的现代人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窘境(如对穆旦影响很大的艾略特的《荒原》)。但是,对诗人来说,这不是精神空虚之际的冥想,它渗透了诗人真实的生命体验和内心焦虑,穆旦为了理想、为了自由曾亲身参加残酷的抗日战争,王佐良在《一个中国诗人》中写到他所经历的苦难:“最痛苦的经验却只属于一个人,那是1942年的缅甸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够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人为了驱逐黑暗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是黑暗依旧,民族还处在战争的灾难中,个人不得不继续忍受从物质到精神的重压,理想、自由并没有因为人的苦心竭力而出现,王佐良说穆旦“最善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首先诗人就是在现世黑暗中抗争的“受难者”,“路的创造者,无路的旅人”既是作者对自己的写照,同时也是一代苦苦追求理想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被形形色色的现实之魔围困的共同命运。

    在绝望中,虽然诗人感到生活在没有希望的世界中,但是他并没有陷入一般现代派诗人的悲观颓废的状态,而是以精神的光亮来反抗这深重的绝望,即使自己“不能拥有”光明的新世界,他还是一心要穿过阴暗的现实“看见一切美景”,尽管美景与现实的对照加重了诗人的“忧郁”,他还是要喊出“未成形的/力量,我们丰富的无有”,“我们”与黑暗的抗争失败了,但还有方生未生的新力量,而且我们的挣扎历程也为另一代人提供了丰富的借鉴,现实不可逾越,精神却可以闪现未来的光辉。诗人经历了无边的黑暗、深重的灾难,可这一切并没有带来一个光明的世界,诗人深感自己、自己这一代人已经没有希望,现实把人的肉体和精神一同扼杀了,于是诗人越过自己:既然“我们”不能击退那可诅咒的黑暗,那么就在精神上唱出不属于自己的“歌颂”:

    日以继夜,那白色的鸟的迴翔,

    在知识以外,那山外的群山,

    那我们所不能拥有的,你已站在中心,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这一部分,既隐喻了诗人这一代人悲剧性的处境——不停探索、追求的结果却是理想、自由与“我们”无缘;同时它更是诗人对理想、自由的不懈追寻;诗人把这种精神延伸到另一个世界:在“我们”的世界以外(“知识以外”,“那山外的青山”),自由翱翔的白色鸟、“海的恋人”将飞在现实的上空。汪晖在《反抗绝望》中论及鲁迅反抗现实与历史的重复时说:他把自己摒除于“未来”,从而找到了突破重复的希望,他自己虽然只能与现实同在,他的文字真诚昭示了中国新生的希望。穆旦延续了鲁迅“反抗绝望”的精神谱系,反抗的结果,是他发现,在一潭死水般的现实中只有无望。《海恋》暗示了同一主题:“我们”这一代人与黑暗的世界共同沉没,新世界的重生隐约地指向另一个世界。诗人在黑暗的世界不停地挣扎,不停的抗争,可是终于无可挽回地失败了,诗人又寄希望于另一个世界。

    (杜东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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