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人类不断否定、压抑自己的肉体,不断地肯定、神化自己的精神的历史,也是灵与肉不断冲突的历史。灵肉冲突始于人类主体意识的觉醒,主体意识引领人们从自然的呵护与束缚中解脱出来。当人类宣布自然是异己存在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也就宣布了对自己的放逐,从此以后,人类开始饱受无休止的物我分裂的折磨。人们也曾幻想通过绝对的征服,来重新找回失落的平衡,可征服自然的结果是被自然征服,徒劳的征服最终恶化了灵肉的对立,于是,人陷入到不可自拔的悖论中:人越是想从自然中提升自己,越是不遗余力地压抑、贬低天赋的自然肉体,越是竭尽全力地高扬精神、美化灵魂;然而,丑化、迫害肉体势必殃及精神,因为肉体是精神的家园,任何形而上的精神活动都从形而下的血肉之躯获取能量。一切再清楚不过了:人类渴望超越的是永远无法超越的,而无法超越的肉体还在源源不断、持之以恒地提供否定自身、超越自身的精神能源,人,是荒诞和痛苦的集合体!
不幸的是,睿智的哲学家、敏感的艺术家和诗人,他们首当其冲地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灵肉冲突,无法选择地承担起我们应该承受的心灵的苦难,并创造性地将深度体验转化为哲学文本、艺术文本、文学文本,以直面苦难、迎头而上的勇气来击碎任何逃避的幻想,为我们示范大无畏的、左突右冲的抗争之态。因此,在这种意义上,“我思故我在”与我存在故我思想具有同等的价值,它们都是对两难困境的突围,所采用的策略何其相似:弃一取一,立场鲜明地走极端,试图有所突破。
《我歌颂肉体》题目本身惊世骇俗,显示出一种赤裸裸的挑战姿态,当然它是挑战“压制它的敌人——思想”,挑战思想至上者。一开始就迫不及待地亮出底牌,使诗人失去了躲闪回旋的余地,也决定了全诗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气势。
全诗几节,以“我歌颂”为标志,自然分为三段。第一段呈现出来的是游离于“生命”“历史”之外、跌落在黑暗中的肉体饱受压迫蹂躏屈辱的历史。它原本有“神一样”高贵的气质,有“花一样”“自由活泼”的天性,有“煤一样”无限丰富的潜能,如今被封杀在禁忌之手中,遭受诅咒的戕害,而操纵这一切的罪恶正是与肉体不共戴天的敌人——思想,它本应是为保护肉体而存在的,但它居然反戈一击成为奴役、压迫肉体的罪魁祸首,对思想的控诉、声讨,正是对被压迫者的歌颂。第一段控诉与歌颂并行,共同履行为肉体雪耻的使命。第二段以“我歌颂”起句,奏响全诗的另一变奏。“肉体”作为实体,是我们唯一可以感觉、把握的存在,它是“岩石”、“岛屿”、“根”,是我们得以立足于飘摇人世的支点。“一切的事物使我困扰,/一切事物使我们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而又/不能得到,开始抛弃而又抛弃不开/”,人被抛入人世是偶然之偶然,在充满偶然性的世界里,我们注定要受到命运的摆布,终日惶恐不安地在相信/不相信、得到/不得到、抛弃/不抛弃、肯定/不肯定中徘徊,如风中摇晃不停的“缤纷枝叶”。而我们终于没有随风而逝,是因为坚实肉体的不可振动的定力,给予我们最可靠的支撑。肉体从来不是躯壳,从来不是包裹精神的“臭皮囊”,在诗人看来,肉体是造化的精心创作,是血肉充盈的实体,是自然元素的合成物。遍布周身的血管流淌的是生命的江河;脉搏的律动应和着体外潮起潮落的节奏;同一片阳光下,生命的蛋白质演奏着同一支曲子;“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穆旦《春》),是所有生命的肉体;肉体是自然创造的活动雕塑,在人类远离自然的今天,肉体不啻是自然的象征,返回肉体,肯定肉体,就是走向回家的路,走向最后的安宁。人们没有理由“害怕它”,更不应该“歪曲它”“幽禁它”,而将它放逐在生命之外、历史之外、语言之外。结尾部分是抑制不住的礼赞,一唱三叹的歌颂到此达到高潮。“沉默”、“丰富”、“美”、“真实”的肉体被推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成为被顶礼膜拜的对象。全诗经由控诉——抒情——礼赞,最终画上了句号。
我们不能放过几个主要意象和一对关系,它们是理解此诗的关键所在。诗中肉体的形象是以岩石、岛屿、根、种子等形象出现的,这关乎诗人独特的体验和独到的肉体意识。无论是非生命的岩石、岛屿,还是有生命的根、种子,都呈现出支点的特征:一切由此发出,一切以此为根基。其二,它们均是自然物,以纯天然、非人为的本真姿态存在于自然之中,它们享受自然的馈赠,又不吝惜地回报自然,以别致多样的存在丰富大自然的景观。应当说,人的肉体是大自然创造的最精美的雕塑,它最能体现造化的不可思议的精巧和尽善尽美的美学原则;它是人类唯一可凭借的生存之根。所不同的是,“岩石”、“岛屿”的意象所引起的对三维空间的实体存在的联想,构成了一种视觉冲击力;石头的坚实、硬朗、有力,又特别能赢得信赖。“根”、“种子”以深入土地、咬定土地的形象,显示出牢靠、扎实的品质。“根”、“种子”是生命的能源,它不断地释放出无限多样的可能性,正如肉体为理性思考、形而上的超越输送能源,它无疑是思想的根本。
与肉体对垒的是思想,它虽不是诗中的主角,但作为被诅咒的对象,显示了无所不在的魔力,成为不可忽视的邪恶存在。“衣衫”的产生源于人类的自我保护意识,而它更是羞耻意识的产物。羞耻意识所带来的精神自觉无疑将人提升为高级动物,人类进而由掩饰羞处,到掩饰所有的本能、欲望,依靠掩饰,一步步脱离自然,走向文明。“衣衫”是人造的,它遮蔽肉体的同时,也遮蔽了自然,它象征着文明对自然的征服。诗人憎恶“文明”的霸道,他怒不可遏地诅咒它“破旧”、“薄弱”、“褪色”,为思想敲响丧钟,期盼“衣衫”剥落后,肉体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肉体的赞美者和思想至上者自然形成“我”和“我们”的对立。“我们”涵盖了“我”,表明一种集体无意识对“我”的禁锢、毒化,而“我”抉心自食,立场坚定地要粉碎内在的“超我”与外在的“文明”的合谋。一边是“文明”的“我们”,畏惧肉体的自由、活泼、无限丰富的潜力,施以诅咒,封以律条,丧心病狂地蹂躏它、压迫它,妄想以贬低它的身份来获取精神的胜利;另一边是与“文明”对抗的“我”,他正视肉体自然的存在,歌颂它的真实、可把握性,歌颂它如上帝一般高贵、不可亵渎的天性,进而诅咒思想以解救肉体,预见它必能冲出黑暗,战胜黑暗,因为它是“光明”的化身。
反思文明,是现代诗人穆旦的诗歌主题之一。在他诗中频频出现的野兽、肉体等意象,是诗人为了让“在人性的角落里伏蛰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文明”一口,是为了“拿出人性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纸牌来”抵抗文明的阉割,是为了寻回生命的血性与野力,重塑新人类。
然而,诗人在控诉“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之后,并未告别智慧、思想,走向野蛮和愚昧,而是执著于“用肉体思想”(穆旦《控诉》),追求“思想知觉化”、感性化、肉体化,而“敏锐的知觉”和“玄浮的思维”的有机结合,确立了穆旦在现代诗坛上不可取代的地位,“用肉体思想”无疑是最深刻、最文明的思想。
(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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