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厄秀拉兴高采烈地冲大伙儿说:
“卢伯特和我明儿结婚。”
父亲木然地转过身问:
“你怎么着?”
“明天?”戈珍重复道。
“真的?”母亲说。
厄秀拉只是开心地笑,并不回答。
“明儿结婚!”父亲严厉地叫着,“你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是的,”厄秀拉说,“为什么不呢?”这口气总是令父亲发疯。“万事俱备了,我们就去登记处登记——”
厄秀拉高兴地说完以后,人们又沉默了。
“这是真的吗,厄秀拉?”戈珍说。
“我们是否可以问问,为什么这秘密封得这么严?”母亲很有分寸的问。
“没有秘密呀,”厄秀拉说,“这你们知道的呀!”
“谁知道?”父亲大叫着,“谁知道?你说的‘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正在发牛脾气,厄秀拉立即反击。
“你当然知道,”她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将要结婚。”
一阵可怕的沉默。
“我们知道你们要结婚,是吗?知道!谁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个变化无常的东西!”
“爸爸!”戈珍红着脸强烈抗议道。随后她又冷静、语调柔缓地提醒厄秀拉听父亲的话:“不过,这么着急做决定,行吗,厄秀拉?”
“不,并不急,”厄秀拉仍旧兴高采烈地说,“他等我的回话好长时间了——他已经开了证明信了。只是我——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准备好了,还有什么不成的吗?”
“当然没有,”戈珍说,但仍冷冷地嗔怪道,“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呗。”
“你准备好了,你自己,就这么回事!‘我还没准备好,’”他故意学着她的口气。“你,你自己很重要,是吗?”
她打起精神,屏住呼吸,眼睛冒火,目光很严厉。
“我就是我,”她说。她感到受到了伤害和压制。“我知道我跟任何别人都没关。你只是想压制我,而不管我是不是幸福。”
他倾着身子看着她,神色很是紧张。
“厄秀拉,瞧你都说些什么话呀!给我住嘴!”妈妈叫着。厄秀拉转过身,眼里冒着火。
“不,我就不,”她叫着,“我才不吃哑巴亏呢。我哪天结婚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关别人什么事?”
她父亲很紧张,就像一只缩紧身子要弹跳起来的猫。
“怎么没关系?”他逼近她叫道。她向后退着。
“没有,怎么会有呢?”她退缩着但嘴仍很硬。
“难道你的所作所为,你怎么样,跟我无关吗?”他奇怪地叫道。
母亲和戈珍退到一边一动也不动,像被催眠了一样。
“没有。”厄秀拉嗫嚅着。她父亲逼近她。“你只是想——”
她知道说出来没好处,就住口了。他浑身憋足了劲。
“想什么?”他挑衅道。
“管着我。”她嘟哝着。就在她的嘴唇还在动着的时候他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把她打得靠在门上。
“爸爸!”戈珍高声叫着,“不能这样!”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厄秀拉清醒过来了,她的手还抓着门把手,缓缓地挺起身子。他现在倒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不错,”她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昂着头说,“你的爱意味着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就是欺压,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握紧拳头,浑身十分紧张地走过来,脸上露出杀气。可厄秀拉却闪电般地打开门,往楼上跑去。
他伫立着盯着门,随后像一头斗败了的动物转身走回炉边的座位中去。
戈珍脸色煞白。紧张的寂静中响起母亲冷漠而气愤的声音:
“嗨,你也别把她看得太重了。”
人们又不说话了,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突然门又开了,厄秀拉戴着帽子,身穿皮衣,手上提着一个小旅行袋。
“再见了!”她气呼呼、颇带讽刺口吻地说,“我要走了。”
说着,门就关上了。大家听到外屋的门也关上了,随后是她走上花园小径的脚步声。然后大门“咣当”一下关上了,她轻巧的脚步声就此消失了。屋里变得死一样寂静。
厄秀拉径直朝车站走去,头也不回,脚底生风,疾步前行。站上没火车,她得走到中转站去等车。她穿过黑夜时,开始哭起来,她哭了一路,到了车上还在哭,像孩子一样感到心酸。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她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儿绝望悲哀,像个孩子一样哭个没完。
可当她来到伯金那儿时,她站在门口对伯金的女房东说话的口气却是轻松的。
“晚上好!伯金先生在吗?我可以见他吗?”
“在,他在书房里。”
厄秀拉从女人身边擦身而过。他的门开了,他刚才听到她说话了。
“哈!”他惊奇地叫着,他看到了她手中提着旅行袋,脸上还有泪痕。她像个孩子,哭归哭,但看不出什么哭的痕迹。
“我是不是显得很难看?”她羞答答地说。
“不,怎么会呢?进来。”他接过她的旅行袋,两人一起走进他的书房。
一进屋,她就像想起伤心事的孩子一样嘴唇哆嗦起来,泪水不禁涌上眼眶。
“怎么了?”他搂住她问。她伏在他肩上啜泣得很厉害,而他则仍抱着她,等她说。
“怎么了?”待她平静了一点后他又问。可她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儿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像个孩子一样痛苦难言。
“到底怎么了?”他问。
她突然挣开,擦擦泪水恢复了原状,坐到椅子中去。
“爸爸打我了。”她像只惊弓之鸟坐直身子说,眼睛发亮。
“为什么?”他问。
她看看边上,不说话。她那敏感的鼻尖儿和颤抖的双唇红得有点可怜。
“为什么?”他的声音柔和得出奇,但很有穿透力。
她挑衅般地打量着他说:
“因为我说我明天要结婚,于是他就欺负我。”
“为什么这样?”
她撇撇嘴,记起那一幕,泪水又涌上来。
“因为我说他不关心我,他就是不关心嘛,但他那霸道样伤害了我。”她边哭边说,哭得嘴都歪了。她这种孩子相,把他逗笑了。可这不是孩子气,她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并不全是那么回事吧,”他说,“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说。”
“是真的,是真的,”她哭道,“他装作爱我,其实是欺负我,其实他不爱,不关心我,他怎么会呢?不,他不会的——”
他沉默地坐着。厄秀拉让他想了许多许多。
“如果他不爱、不关心你,你就不该跟他闹。”伯金平静地说。
“可我爱他,爱过,”她哭道,“我一直爱他,可他却总是对我这样,他——”
“这是敌对者之间的爱,”他说,“别在乎,会好起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她哭道,“就是嘛,就是。”
“为什么?”
“我再也不见他了——”
“但不是马上。别哭,你是得离开他,是得这样,但别哭。”
他走过去,吻她姣好、细细的头发,轻轻地抚摸她哭湿了的脸。
“别哭,”他重复说,“别再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的头,默默地一言不发。
她终于安静下来,抬起头睁大恐惧的眼睛问:
“你不需要我吗?”
“需要你?”他神色黯淡的眼睛令她迷惑不解。
“你希望我不来,是吗?”她焦急地问。她生怕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不,”他说,“我不希望这种粗暴的事情发生,太糟糕了。不过,或许这是难以避免的。”
她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木然。
“可我待在哪儿呀?”她问,她感到耻辱。
他思忖着。
“在这儿,和我在一起,”他说,“咱们明天结婚和今天结婚是一样的。”
“可是——”
“我去告诉瓦莉太太,”他说,“别在意。”
他坐着,眼睛看着她。她可以感觉到他黑色的目光一直在凝视她。这让她感到有点害怕。她紧张地撩开额头上的刘海。
“我丑吗?”
说着她又抽抽鼻子。
他微笑道:
“不丑,还算幸运。”
他走过去抱住她,她太温柔太美了,他不敢看她,只能这样拥着她。现在,她的脸被泪水洗净了,看上去像一朵初绽的花朵,娇媚、新鲜、柔美,那光彩发自她的内里,令他不敢看她,他只能拥抱着她,用她的身体挡住自己的双眼。她浑身闪烁着生命的光芒,透明、纯洁,在初绽的一刻,光芒四射,闪烁着最始初的福光。她那么新鲜,那么洁净,没有一丝阴影。而他则是那么古老、沉浸在沉重的记忆中。她的灵魂是清新的,与未知世界一起闪烁光芒。而他的灵魂则是晦暗的,只有一丝希望,像一粒芥菜种子。[135]但仅仅这一粒活生生的种子却点燃了她的青春之火。
“我爱你。”他吻着她喃言道。他因着希望而颤抖,就像一个复活的人获得了美妙可爱的希望,把死亡的束缚远远地甩开了。[136]
她不知道这对他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不知道他这几句话到底有多大分量。她像孩子一样需要证实、需要说明,甚至夸大的说明,因为一切似乎仍然不确实、不肯定。
在他濒临死亡,即将和他的民族一起沉入机械的死谷时;他的灵魂接受她时所流露出的那股激情和感激之情;当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并且能够与她结合时那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这一切她是无法理解的。他崇拜她,就像老人崇拜青年,他为她感到自豪,是因为他深信他同她一样年轻,他配得上她。与她的结合意味着他的复活和生命。[137]
这些她不会懂的。她想对他变得重要起来,让他崇拜自己。他们中间隔着无限的沉寂距离。他怎么能告诉她,她内在的美不是形体、重量和色彩,而是像一种奇特的金光!他自己怎么能知道对他来说她到底美在何处?他说:“你的鼻子很美,你的下巴很是可爱。”可他的话像是谎言,让她失望、伤心。甚至当他喃言絮语“我爱你,我爱你”时,她也觉得这话不真实。它是某种超越爱的东西,超越了个人,超越了故有的存在。当他成了某个新的未知人,不是他自己了,他何以能说“我”?这个“我”是一个旧的形式,因此是一个死掉的字母。
在这新的、超越理性的宁馨和欢愉中,没有我,没有你,只有第三个未被意识到的奇迹,这不是自我的存在的奇迹,而是我的生命与她的生命两者合一新的极乐一体。当我的生命终止了,你的生命也终止了的时候,我怎么能说“我爱你”呢?我们相互依存,超越各自的自我成为新的一体,世界的一切都沉默了,没什么需要我们回答,一切都是完美的一体了。这一体中的个体在交流着语言,在这完美的一体中这种交流是在完美的沉寂和欢乐中进行的。
第二天他们就结成了法律上的婚姻,她依从他的要求给父亲和母亲写了信。母亲回了信,父亲却没有。
她没有回学校。她和伯金一起或待在他的房中,或去磨房,他俩形影相随。可她谁也不去看,只去看了戈珍和杰拉德,她变得十分陌生,让人猜不透,不过她情绪开朗了,就像破晓的天空一样。
一天下午,杰拉德和她在磨房那温暖的书房中聊着天。卢伯特还没回家。
“你幸福吗?”杰拉德笑问道。
“很幸福!”她大声说着,说完又小小地收敛一下自己的兴奋表情。
“是啊,看得出。”
“是吗?”厄秀拉吃惊地问。
他意味深长地笑看着她。
“是的,一眼就看得出。”
她很高兴。思忖了片刻她问他:
“你看卢伯特是不是也很幸福?”
他垂下眼皮向一边看去。
“是的。”他说。
“真的吗?”
“是的。”
他十分平静,似乎这种事不该由他来谈论。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她对他的提示很敏感。于是她提出了他想要她问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不感到幸福呢?你也应该一样。”
他不说话了。
“同戈珍一起?”他问。
“对!”她目光炯炯地叫着。可是他们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似乎他们是在违背真实说话。
“你以为戈珍会拥有我,我们会幸福?”他问。
“对,我敢肯定!”她说。
她的眼睛兴奋地睁得圆圆的。但她心里挺紧张,她知道她这是在强求。
“哦,我太高兴了。”她补充道。
他笑了。
“什么让你这么高兴?”他说。
“为了她,”她说,“我相信,你会的,你是她合适的郎君。”
“是吗?”他说,“你以为她会同意你的看法吗?”
“当然了!”她马上说。但又一想,她又不安起来。“当然戈珍并不那么简单,对吗?她并不那么容易让人懂,对吗?在这一点上她跟我可不一样。”
她戏弄他,笑得人眼花缭乱。
“你觉得她并不太像你吗?”杰拉德问。
她皱紧了眉头。
“噢,在好多方面像我。可我不知道一遇上新情况她会怎样。”
“是吗?”杰拉德问。他好半天没有说话。随后他试探性地动动身子说:“我将要求她不管怎样也要在圣诞节时跟我走。”他声音很小,话说得很谨慎。
“跟你走,你是说短期内?”
“她愿多久就多久呗。”他淡淡地说。
他们都沉默了。
“当然,”厄秀拉说,“她很可能急于成婚。你看得出来吧。”
“对,”杰拉德笑道,“我看得出。可就怕她不乐意。你觉得她会跟我出国几天或两周吗?”
“会的,”她说,“我会问问她的。”
“你觉得我们都一起去怎么样?”
“我们大伙儿?”厄秀拉脸色又开朗了。“这一定会十分有意思,对吗?”
“太好了。”他说。
“到那时你会发现。”厄秀拉说。
“发现什么?”
“发现事情的进展。我想最好在婚礼前度蜜月,你说呢?”
她对自己的妙语感到满意。他笑了。
“在某些情况下是这样,”他说,“我希望我就这样做。”
“是吗?!”厄秀拉叫道,但又将信将疑地说:“是啊,也许你是对的,人应该自得其乐。”
伯金回来后,厄秀拉把谈话内容告诉给他听。
“戈珍!”伯金叫道,“她天生就是个情妇,就像杰拉德是个天生的情夫一样,出色的情人。有人说,女人不是妻子就是情妇,照这么说戈珍就是情妇。”
“男人们不是情夫就是丈夫吗?”厄秀拉叫道,“为什么不身兼二职呢?”
“它们是不相容的。”他笑道。
“那我需要情夫。”厄秀拉叫道。
“不,你不需要。”他说。
“可我需要!”她大叫。
他吻了她,笑了。
两天以后,厄秀拉要回贝多弗的房子里去取自己的东西。搬迁之后,家也不在了。戈珍在威利·格林有了自己的房子。
婚后厄秀拉还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她为这场摩擦哭了,可也没必要为此修补关系!不管怎么样,她是不能去找他们了。她的东西被留在了贝多弗,她和戈珍不得不步行去那里取东西。
这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来到家中时,夕阳已落山。窗户黑洞洞的,这地方有点吓人。一迈进黑乎乎空荡荡的前厅,两个姑娘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不相信我敢一个人来这儿,”厄秀拉说,“我害怕。”
“厄秀拉!”戈珍叫道,“这不是很奇怪吗?你能够想象你在这儿住过但当时对它毫无感觉吗?我可以想象,我在这儿住上一天都会吓死的!”
她们看了看大饭厅。这屋子是够大的,不过小点才可爱呢。外飘窗现在是光秃秃的,地板已脱了漆,浅浅的地板上涂有一圈黑漆线。退色的墙纸上有一块块的暗迹,那儿是原先靠放家具和挂着画框的地方。干燥、薄脆的墙和薄脆易裂的地板,淡淡的地板上黑色的装饰线,这些都让人对墙的感觉淡漠了。一切都无法激动人的感官,因为这屋里没有任何实在的物体,那墙像纸做的一样。她们这是站在什么地方?是站在地球上还是悬在纸箱中?壁炉中堆着一些烧过的纸灰,有的纸还没烧完。
“真难以想象我们居然在这里生活过!”厄秀拉说。
“就是嘛,”戈珍叫道,“这太可怕了。如果我们住在现在这个环境中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
“讨厌!”厄秀拉说,“这可真让人讨厌。”
这时她发现壁炉架上烧了一半的纸,那是《时尚》杂志的封面——两个身着袍子的女人像没烧干净。
她们走进客厅。这里又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气氛。没有重量,没有实体,只有一种被纸张包围在虚无之中的感觉。厨房看上去还实在,那是因为里面有红瓷砖地面和炉子,可一切都冷冰冰的,挺可怕。
两个姑娘漫无目标地爬上空旷的楼梯。每一个声音都在她们心头回响。随后她们又走上空荡荡的走廊。厄秀拉卧室里靠墙的地方堆着她自己的东西:一只皮箱,一只针线筐,一些书本,散开的外衣,一只帽箱。暮色中,这些东西在空屋子里显得孤零零的。
“一幅多么令人欣慰的景象啊,不是吗?”厄秀拉看着她这堆被遗弃的物品说。
“很好玩儿。”戈珍说。
两个姑娘开始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前门来。她们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在空屋子中来来回回搬着。整座房屋似乎都回荡着空旷、虚无的声音。身后那看不见的空旷房屋在发出可憎的颤音。拎起最后一批东西时,她们几乎是跑着逃出来的。
外面很冷。她们在等伯金,他会开车来的。等了一会儿她们又进了屋,上楼来到前屋父母的卧室中。从窗口可看到下面的大路,放眼望去可望到田野上空的夕阳,一片暗红,没有一丝光芒。
她们坐在窗台上等着伯金。她们环视着屋里,空旷的屋子,毫无意义,空得让人害怕。
“真的,”厄秀拉说,“这屋子无法变得神圣,你说呢?”
戈珍缓缓地看着屋子说:
“不可能。”
“想想爸妈的生活,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的婚姻,我们这群孩子和我们的成长,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普伦[138]?”
“不愿意,厄秀拉。”
“这一切似乎太没意义——他们的生命,没一点意义。真的,如果他们没有相遇,没有结婚,没有一起生活,也无所谓,对吗?”
“当然,谁也说不准。”戈珍说。
“是的。可是,如果我以为我的生活也要成为这个样子,普伦,”她抓住戈珍的胳膊说,“我就逃跑。”
戈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
“其实,一个人是无法思索普通生活的,无法。”戈珍说,“厄秀拉,对你来说这大不一样。你会同伯金一起脱离这一切。他是个特殊的人。可和一个普通的人,他的生活固定在一处,跟他结婚是不可能的。或许有,而且的确有,有千百个女人想要这个,她们不会想别的。可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发疯。一个人首要的是自由,必须自由。一个人可以放弃一切,可他必须自由,他不应该变成品切克街七号,或索莫塞特街七号,或肖特兰兹七号。那样谁也不会好,谁也不会!要结婚,就得找一个自由职业的人,一个战友,一个冒险家。找一个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这样的婚姻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一个多好的词儿呀——冒险家!”厄秀拉说。
“是的,不对吗?”戈珍说,“我愿意和一个冒险家一起推翻世界。可是,家!固定的职业!厄秀拉,这都意味着什么?想想吧!”
“我知道,”厄秀拉说,“我们有过一个家,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足够了。”戈珍说。
“‘西边灰色的小屋[139]。’”厄秀拉嘲弄地引了一句诗。
“这诗听着就有点灰。”戈珍忧郁地说。
她们的谈话被汽车声打断了。伯金到了。厄秀拉感到惊奇的是她感到激动,一下子从“西边灰色小屋”的问题中解脱了出来。
她们听到他在楼下厅廊里走路的脚步声。
“哈罗!”他招呼着,他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厄秀拉自顾笑了:原来他也怕这个地方。
“哈罗!我们在这儿。”她冲下面叫道。随后她们听到他快步跑上来。
“这儿鬼气十足。”他说。
“这些屋子中没有鬼,这儿从来没有名人,只有有名人的地方才会有鬼。”戈珍说。
“我想是的。你们正为过去哀伤吗?”
“是的。”戈珍阴郁地说。
厄秀拉笑了。
“不是哀悼它的逝去,而是哀悼它的存在。”她说。
“哦。”他松了一口气道。
他坐下了。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生气勃勃的,厄秀拉想。他的存在令这虚无的房屋消失了。
“戈珍说她不能忍受结婚并被关在家中。”厄秀拉意味深长地说,大家都知道她指的是杰拉德。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在婚前就知道你无法忍受的话,那就踏实了。”
“对!”戈珍说。
“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认为她生活的目的就是有个丈夫和一处西边灰色的小屋?为什么这就是生活的目标?凭什么呀?”厄秀拉问。
“你必须尊重自己做出的傻事。”伯金用法语说。
“可是在你做傻事之前你不应该尊重它。”厄秀拉笑道。
“可应该尊重爸爸做的傻事。”
“还有妈妈做的傻事。”戈珍调侃地补充上一句。
“还有邻居做的。”厄秀拉说。
大家都笑着站起来。天黑下来了。他们把东西搬到车上,戈珍锁上空房的门。伯金打开了车灯。大家都显得很开心,似乎要出游一样。
“在库尔森斯停一下好吗?我得把钥匙留在那儿。”戈珍说。
“好的。”伯金说完就开动了车子。
他们停在主路上。商店刚刚掌灯。最后一批矿工沿着人行道回家,他们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在半黑的光线中似阴影,看不大清的样子。可他们在便道上杂乱的脚步声却很重很响。
戈珍走出商店回到车中。跟厄秀拉和伯金一起乘车在黄昏中飞速地下山是多么惬意呀!在这一时刻,生活多像一场冒险呀!突然,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强烈地忌妒厄秀拉!生活对厄秀拉来说竟是那么活生生的,是一扇敞开的门,可以忘乎所以,似乎不仅仅这个世界,就是过去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啊,如果她也能像她那样,那该多好。
除了激动的时候以外,她总感到自己心中有一种欲望,对此她还拿不准。她现在终于感到,在杰拉德强烈的爱中,她获得了完整的生命。可同厄秀拉相比她就感到不满足了,她心里已经开始忌妒厄秀拉了。她不满足,她永远也不会满足。
她现在缺少什么呢?缺少婚姻——美妙、安宁的婚姻。她的确需要结婚,不管嘴上怎么说。以前她说的话都是骗人的。旧的婚姻观念甚至于今都是对的——婚姻和家庭。可说起来她又嘴硬。她想念杰拉德和肖特兰兹——婚姻和家!啊,让这成真吧!他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可是——!也许她并不适合结婚。她是生活的弃儿,是没有根的生命。不,不,不会是这样。她突然想象有那么一间玫瑰色的房子,她身着美丽的袍子,一个穿晚礼服的漂亮男人在壁炉的火光前拥抱着她、吻她。她为这幅画起名为《家》。这幅画可以送给皇家美术学院了。
“来和我们一起用茶点吧,来吧。”快到威利·格林村舍时厄秀拉说。
“太谢谢了,可我必须得回去——”戈珍说。她非常想同厄秀拉和伯金一起去,那才像生活的样子。可她心里别扭,又不想去。
“来吧,那该多好呀。”厄秀拉请求道。
“太抱歉了,我很愿意去,可我不能,真的——”
说着她急急忙忙下了车。
“你真不能来吗?”厄秀拉遗憾地说。
“不能去,真的。”戈珍可怜巴巴、懊悔地说。
“你,行吗?”伯金问。
“行!”戈珍说,“再见。”
“再见。”他们说。
“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我们会很高兴见到你。”伯金说。
“非常感谢。”戈珍说。她那奇怪的鼻音显得她孤独、懊悔,令伯金不解。戈珍转身向她的村舍大门走去,他们开车走了。等他们的车开动后,她就停住脚步看他们,直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朦胧的远方。她走上通往陌生的家的路,心里充满难言的痛苦。
她的客厅里摆着一架落地座钟,数字盘上镶着一张红润、欢快的人脸画像,眼睛是斜的,秒针一动那人就飞动起可笑的媚眼儿,下一次秒针一动,这快乐的可笑眼珠儿又转回去。这张光滑、红润的怪脸一直向她闪动着这样“快活的眼神”。她站着看了它一会儿,最后她感到十分厌恶,不禁自嘲起来。可这双眼还在晃动,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向她飞着媚眼儿。啊,她是多么难受!在她最该快乐的时候,她是多么不开心!她朝桌上看去:醋栗果酱,还有家做蛋糕,里面苏打太多了!不过,醋栗果酱还不错,人们很少吃到。
整个晚上她都想到磨房去,可她还是冷酷地阻止自己这样做。第二天下午她才去。她很高兴看到只有厄秀拉一个人在。屋里充满了可爱的亲密无间、隐秘的气氛。她们没完没了、兴高采烈地大聊特聊。“你在这儿简直太幸福了吧?”戈珍问姐姐,姐姐此时正瞟着镜子里自己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对厄秀拉和伯金周围那种奇特的热切而完美的气氛总感到忌妒,甚至气愤。
“这屋子布置得太漂亮了。”她大声说,“这张硬垫子的颜色很可爱,很淡雅!”
她觉得这很完美。
“厄秀拉,”她似问非问地说,“你知道杰拉德·克里奇建议我们一起在圣诞节时出游吗?”
“知道,他对卢伯特说了。”
戈珍的脸红透了。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觉得,”戈珍终于说,“这建议太好了点儿!”
厄秀拉笑了。
“我喜欢他这样。”她说。
戈珍不说话了。很明显,她听说杰拉德擅自对伯金提出这样的建议后感到受到了污辱,可这建议本身却强烈地吸引着她。
“杰拉德天真得有点可爱,我觉得,”厄秀拉说,“太有挑战意味了。我觉得他很可爱。”
戈珍半天没说话。她仍旧对杰拉德随意冒犯她感到屈辱,对此耿耿于怀。
“那卢伯特说什么,你知道吗?”她问。
“他说那可太开心了。”厄秀拉回答。
戈珍垂下眼皮沉默了。
“你觉得会吗?”厄秀拉试探着问。她从来都弄不清戈珍到底给自己加了多少层保护。
戈珍艰难地抬起头,向一边扭去。
“我觉得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十分开心,”她说,“可是,你不认为他这样太无礼了吗——同卢伯特说这种事,不能原谅他,卢伯特,他不管怎么说也是——当然,你知道我的意思。厄秀拉,很可能这是他们两个男人安排好的一次出游,捎带上个什么伴儿。我觉得不能原谅,真的!”她说“伴儿”时用的法语。
她目光闪烁,柔和的脸红了,面带愠怒。厄秀拉很害怕,怕的是戈珍太平庸了,真成了“伴儿”。可她又不敢完全这样想。
“哦,不,”她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那样的,不!我以为卢伯特和杰拉德之间的友情是很美好的。他们很单纯——他们之间无话不说,就像兄弟一样。”
戈珍的脸更红了。她不能容忍杰拉德出卖了她,甚至对伯金出卖她。
“可你认为兄弟间就可以交换那种秘密吗?”她更生气地问。
“哦,对了,”厄秀拉说,“他们没什么不能直截了当说的话。杰拉德让我吃惊的是,他太单纯,太直率了!你知道,只有伟人才这样。大多数人都不直话直说,因为他们是胆小鬼。”
可戈珍还是默默地怄气。她需要她的行踪受到绝对的保密。
“那你去吗?”厄秀拉问,“去吧,咱们肯定都会很开心的!杰拉德有些地方招人爱,比我想象得更可爱。他坦荡,戈珍,他真是这样。”
戈珍仍闭口不言,仍在生气。后来她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他打算去哪儿吗?”她问。
“知道,去悌罗尔[140],他在德国时常去那儿。很美,学生们都爱去。地方不大,但很险峻,美极了,是冬季运动的好去处。”
戈珍心里气愤地说:“他们什么都明白。”
“知道,”她大声说,“离因斯布鲁克大约四十公里,对吗?”
“我不太清楚地点,可那儿肯定好玩,你想,高山上的雪中——”
“太好玩儿了!”戈珍调侃道。
“当然,”厄秀拉不安地说,“我觉得杰拉德对卢伯特说了这事,所以,不像是他们要带个什么伴儿出去玩的那种事。”
“我知道的,”戈珍说,“他常这样做的。”
“是吗?”厄秀拉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赛尔西一个这样的模特儿。”戈珍冷冷地说。
厄秀拉沉默了。
“算了,”她终于将信将疑地笑道。“但愿他跟她处得不错吧。”听她这么说,戈珍脸色就更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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