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这是一次难堪、令人沮丧的会面,不像是重逢倒像是分别。他们都显得含含糊糊,游移不定,在将他们分离的命运面前束手无策。
直到上了从多佛[144]开往奥斯坦德[145]的船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她稀里糊涂地随伯金来到伦敦,伦敦在她头脑中变得一片朦胧,后来坐火车到了多佛,一路上感到的也是朦胧。这一切就像一场睡眠。
现在,她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顶着风站在船尾上,感到海水在脚下翻滚,凝视着英国海岸上忽闪忽闪凄冷的点点灯光,似乎那是别的什么地方的海岸,看着这些小小光点渐渐消失在寥廓充满生机的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
“到前面去好吗?”伯金问。他想到船头去。于是他们离开了船尾,不再凝望远方那个叫英国的大地上莫名其妙闪烁着的点点灯火,而是把头转向前方深渊般的夜空。
船头轻轻地划破海面,他们双双来到前甲板上。在漆黑的夜色中伯金发现了一处有遮掩的地方,那儿放着一大卷绳子。这儿离船头的顶部很近,离那未被刺破的空间很近。他们相拥着坐下,用一条毯子把自己包起来,他们相互偎近着、偎近着,直至他们似乎溶入对方体内,变成一体。天太冷了,漆黑一团。
船上的一个水手沿着船舷走了过来,他的身影如夜一样黑,无法看清他。好一会儿他们才看清他苍白的脸。他也感到这里有人,停住了脚步,犹犹豫豫地弯腰向前探过来。当他的脸凑过来时,他也看清了他们的脸。于是他像个幽灵一样退了回去。他们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们似乎没入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牢不可破的黑暗。他们就像一颗封闭的生命种子穿过无底的黑暗空间昏昏然睡着掉下去。
他们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忘了过去的一切,只意识到这条滑向黑暗的轨迹。船头继续穿破海面,发出微弱的冲击声,冲向黑暗,它盲目无知,自顾向前冲着。
厄秀拉觉得前方尚未获得的世界战胜了一切。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闪烁着未知和尚未获得的天堂的灿烂光芒。她的心里溶满了这美妙的光芒,像黑暗中金色的蜜,温暖甘甜。这光芒并不是照耀着这个世界,它只照耀着未知的天堂,她要去的就是那儿,那是个美好的去处,这生活的快乐是未知的,但她肯定会得到。
狂喜中她突然冲他扬起脸,他吻了她的脸。她的脸那么冰冷,那么清新,那么光洁,吻她的脸就像吻浪头上的花朵。
可是他无法像她一样超前感知到快乐的狂喜。对他来说这个过程十分奇妙,他正落入无尽的黑暗中,就像一块陨石从世界的空隙中坠落下去。世界裂成了两半,他像一颗没有燃烧的星从难以言状的空隙中掉下去。遥远的东西尚不属于他。他完全被这条路径所战胜。
恍惚中他躺着搂紧了厄秀拉。他的脸贴着她柔弱、娇好的头发,嗅着她头发的清香,那清香中夹杂着海水与夜空的馨香。他的心平静了,随之没入未知,他安定了。这还是第一次,一种完全、绝对的平静进入他的心灵,超越了生命。
甲板上一阵骚动,把他们吓了一跳,忙站了起来。黑夜里他们两人挤到了一起。但是,她心中闪烁的仍是天堂样的光芒,而他心里则是难以言表的黑暗中的宁静。这就是一切的一切。
他们站起身向前方望去。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灯光。他们又回到了世界上。这既不是她心中的欢乐,也不是他心中的宁静。这是真实世界的表面。但又不是旧的世界了。因为他们心中的欢乐和宁静是永恒不朽的。
船这样在黑夜中靠岸真像从冥河的船上下到荒芜的地狱中一样。这黑暗的地方灯火阑珊,脚下是木板栈道,到处都是一副凄惨景象。厄秀拉发现了黑夜中苍白神秘的几个大字“奥斯坦德”。每个人都像昆虫一样盲目、一门心思地向外冲着,在黑夜中闯着。搬运夫们用蹩脚的英语呼喊着,拖着沉重的包裹向港外搬,苍白的罩衣让他们看上去像鬼影。厄秀拉和几百名鬼一样的人站在栏杆里,清冷的黑夜里到处是打开的行李包和鬼影样的人,而栏杆的另一边则是头戴尖顶帽、蓄着胡子、脸色苍白的官员,他翻弄着行李中的内衣,然后用粉笔胡乱划上记号。
这些事办完后,伯金扯过手提包,他们就离开了,搬运夫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一条大门道,又来到了夜空下。啊,这里有一座火车站台!黑夜中人们还在躁动中喊叫着,幽灵们仍在火车之间的黑暗中奔跑。
“科隆——柏林”,厄秀拉看清了高高的火车车身上牌子上的字。
“我们到了。”伯金说。她又看到身边的火车牌上写着的法文:“阿尔萨斯—洛林——卢森堡,麦兹——巴塞尔。”
就是那辆车,到巴塞尔!
搬运夫忙跟了上来。
“到巴塞尔去的车,二等车厢?就这辆!”
说完他爬上高高的火车,他们跟他上去。不少包厢已让人占了,不过还有一些空着,里面光线很暗,放好行李,他们付了搬运夫小费。
“还有多长时间开车?”伯金看看表问搬运夫。
“还有半个钟头。”穿蓝工装的搬运夫说完就走了,他人长得丑,态度还蛮横。
“来,”伯金说,“天冷,咱们吃点东西吧。”
车站站台上有一辆供应咖啡的小推车。他们喝着稀溜溜的热咖啡,吃夹火腿的长形面包。这种面包要大口吃,厄秀拉咬了一大口,上下颚差点脱了臼。他们在高大的火车旁散步,觉得这一切太陌生了,一片荒芜,就像在地狱中,灰色,灰色,肮脏的灰色,荒芜,凄凉,到处都是这种阴郁的景象。
火车载着他们在黑暗中穿行。厄秀拉辨认出这是在平原上,这是欧洲大陆那潮湿、平缓、阴郁的黑暗平原。他们感到十分惊讶——这么快就到布鲁支[146]了!接下来又是黑夜笼罩下的平原,偶尔闪过沉睡的农田、枯瘦的白杨和荒凉的公路。她握着伯金的手惊讶地坐着。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个幽灵,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闭上双眼。然后他那如同夜一般黑的黑眼睛又睁开了。
窗外闪过几许灯光——根特[147]站!站台上有几个幽灵般的影子在晃动,然后是铃声,然后车又在黑暗中穿行。
厄秀拉看到有个男人提着灯从铁路边的农田里走出向黑漆漆的农舍走去。她想起了玛斯庄,想起考塞西[148]旧日亲切的农家生活。天啊,她离童年有多么遥远了,她还要走多远的路啊!人一生中都要这么无休止地旅行下去。童年的记忆与现实的生活隔得太远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生活在考塞西和玛斯庄,那是多么亲切的乡村生活记忆啊。她还记得女仆蒂丽在那间老起居室中给她吃抹了黄油、黄油上撒了红糖的面包,起居室中外祖父的钟上绘着一只装有两朵粉红玫瑰的篮子。可现在,她正同伯金这个完全的陌生人一起向着未知的世界旅行。童年与现实,这距离太遥远了,她似乎因此失去了自己的面目,那个在考塞西教堂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只是历史上的一只小动物而不是她自己。
布鲁塞尔到了,半小时时间用早餐。他们下了车,车站上的大钟时针指向六时。他们在空旷的大休息厅里吃了咖啡和抹蜂蜜的圆面包。这里太阴郁,总是这么凄凉、肮脏,又太空旷,是一个荒凉的巨大空间。可她在这儿用热水洗了手脸,还梳了头,这还算有福分。
很快他们又上了火车继续赶路。破晓,天色发白了。车厢里有几个人,这是些高大、衣着华贵、留着棕色长胡子的比利时商人,他们不停地聊着,那一口难听的法语让厄秀拉懒得去倾听。
似乎火车是渐渐钻出黑暗的:先是进入微熹中,然后一点点进入白天。真是累死人!树木渐渐显形了,像影子一般,然后是一间白房子,清楚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随后她看到了一座村子,不断有房屋闪过。
她仍旧在旧世界中穿行,这冬天沉闷而阴郁。外面是耕地和草场,光秃秃的树林、灌木丛和赤裸裸、毫无装饰的房屋。眼前没有新鲜的土地。
她看着伯金的脸。这张脸苍白、镇静,给人以永恒的感觉,过于永恒了。她的手在毯子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有了反应,他的目光转向了她。真黑,他的目光像夜一样黑,像另一个不可及的世界!啊,如果他是世界,如果世界就是他,那该多好!如果他能够唤醒一个世界,那将是他们俩的世界了!
比利时人下车了,火车继续前行。驶过卢森堡,阿尔萨斯—洛林,麦兹。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她的心就没看外面。
他们终于到了巴塞尔,住进了旅馆。她仍然感到恍恍惚惚的,没恢复过来。他们早晨下的车。她站在桥上,看到了街道和河水。可这些没一点意义。她记得有些商店——一家商店里挂满了图画,另一家卖橘红色的丝绒和貂皮。可这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
直到又上了火车她才安定下来,松了口气。只要是在向前行进她就感到满意。他们过了苏黎世,不久火车又在积雪很厚的山下行驶了。终于快到了。这就是那另一个世界了吧。
因斯布鲁克覆盖在大雪中,笼罩在夜幕下,很美。他们乘雪橇滑行。火车里太热,太让人窒息。这儿的旅馆廊檐下闪着金色的灯光,真像自己的家一样。
进到厅里时他们高兴地笑了。这儿似乎人很多,生意兴隆。
“您知道从巴黎来的英国人克里奇夫妇到了吗?”伯金用德语问。
搬运工想了一会儿刚要回答,厄秀拉就发现戈珍漫步走下楼梯,她身着闪闪发光的黑大衣,领子和袖口衬着灰色皮毛。
“戈珍!戈珍!”她在楼梯下朝上挥舞着手招呼道:“嘿!嘿!”
戈珍凭栏往下看,立即改变了那副闲适、羞怯的神情,眼睛亮了。
“真的,是厄秀拉!”她大叫。
戈珍往下跑,厄秀拉往上跑。她们在楼梯转弯处相会了,大喊大叫,欢笑着亲吻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戈珍懊悔地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明天才到呢!还准备去车站接你们呢。”
“不用了,我们今天到了!”厄秀拉叫着,“这儿很美!”
“没说的!”戈珍说,“杰拉德有事出去了。厄秀拉,你们累坏了吧?”
“没有,不太累。不过我这样子看上去有点难看,是吗?”
“不,才不呢。你看上去精神很好。我太喜欢这顶皮帽子了!”
她打量着厄秀拉,她身穿一件镶有金黄毛领子的厚实柔软的大衣,头戴一顶柔软的金黄色毛皮帽子。
“你呢?”厄秀拉大叫,“你知道你是一副什么样子?”
戈珍又做出漠然的神态。
“你喜欢吗?”
“这样太好了!”厄秀拉不无调侃地说。
“上去呢,还是下来?”伯金问。
这姐妹俩站在通往第一层楼梯平台的拐弯处,戈珍的手搭在厄秀拉的手臂上,挡了别人的路不算,还给下面大厅里的人们提供了取笑的机会,从搬运工到身着黑衣的胖犹太人都看着她们笑。
两个女子缓缓地向上走着,伯金和侍者跟在她们身后。
“是二楼吗?”戈珍回头问。
“三楼,太太,上电梯!”侍者说完冲向电梯。可她们并不理他,仍旧聊着天往三楼走。那侍者很懊恼地又跟了上来。
这两姐妹相见竟是那么欢快,真让人不可思议,倒像是在流放中相遇,两股孤独的力量联合起来与整个世界作对。伯金将信将疑地从旁观察着她们两人。
等他们沐浴、换好衣服后,杰拉德来了。他看上去容光焕发,像雾霭中升起的红日。
“去和杰拉德吸烟吧,”厄秀拉对伯金说,“戈珍和我要聊聊。”
然后姐妹俩就坐在戈珍的卧室中谈论起衣服和各自的经历来。戈珍对厄秀拉讲起咖啡馆里人们念伯金的信那档子事。厄秀拉听后吓了一大跳。
“信在哪儿?”她问。
“我收着呢。”戈珍说。
“给我吧,行吗?”她说。
可戈珍却沉默了半天才说话。
“你真想要这封信吗,厄秀拉?”她问。
“我想看看。”厄秀拉说。
“当然行。”戈珍说。
甚至到现在,她都不想对厄秀拉承认她想保留这信,做个纪念或当作一种象征。可厄秀拉懂她的心思,为此感到不快,所以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在巴黎你们干什么来着?”厄秀拉问。
“哦,”戈珍简单地说,“没什么。一天晚上我们在芬妮·拉斯的画室里开了一个极好的晚会。”
“是吗?你和杰拉德都去了?还有谁,告诉我。”
“哦,”戈珍说,“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芬妮发狂地爱着那个叫比利·麦克法兰的画家。有那人,芬妮就什么都不放过,尽情地玩儿。那晚会真是太好了!当然,人人都喝醉了——可我们醉得有意义,跟伦敦那帮混蛋们可不一样。因为我们这些人不同,所以情况就不一样。有个挺好的罗马尼亚朋友。他喝得酩酊大醉,爬到画室的高梯子上发表了顶顶绝妙的演说——真的,厄秀拉,太精彩了!他一开始讲的是法文——生命,就是神圣的灵魂——他声音可好听了,他长得真漂亮。可话没说完他就讲起罗马尼亚语,在场的没一个人听得懂。不过唐纳德·吉尔克里斯特却发狂了。他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宣布说,天啊,他为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高兴,上帝作证,活着是一种奇迹。知道吗,厄秀拉,就这些——”戈珍干笑着。
“那杰拉德表现如何呢?”厄秀拉问。
“杰拉德,老天爷,他就像阳光下的蒲公英!他一激动起来就疯了似的纵情折腾。没一个人的腰他不去搂的。真的,厄秀拉,他像丰收时那样收割每个女人。没一个女人能抗拒他。这可真神奇!你能明白吗?”
厄秀拉思忖了片刻,眼睛一亮。
“能,”她说,“我可以理解。他是个玩命开车的人。”
“玩命开车的人!我也是这么想的!”戈珍叫道,“可说真的,厄秀拉,屋里的每个女人都欣然为他折腰,詹提克利尔可比他差远了,甚至芬妮·拉斯也迷上了他,别看她正儿八经地和比利·麦克法兰恋爱着!我一生中从没有这么惊奇过!那之后,我感到我成了满屋子女人的象征。对他来说我不再是我自己了,说我变成了维多利亚女王也行。我立时成了所有女人的象征。这真让人吃惊!天啊,我遭遇了一个苏丹王——”[149]
戈珍的眼睛炯炯有神,面颊滚烫,她看上去奇怪得很,表情里带着嘲弄。厄秀拉立即被她迷住了,可她又感到不安。
大家得准备吃晚饭了。戈珍下楼来时身穿鲜艳的绿绸袍子,上面布满了金色的花纹,罩上绿色的坎肩,头上扎着一根奇特的黑白双色发带。她的确光采照人,引人注目。杰拉德正是最英俊的时候,气色很好,容光焕发。伯金笑着扫了他们一眼,目光中透出点恶意。厄秀拉则不知所措。他们的餐桌上似乎笼罩着魔法,如此炫目,似乎他们这一桌比餐厅里其他地方更明亮些。
“你能不喜欢来这儿吗?”戈珍叫道,“这儿的雪有多美啊!你发现没有,这儿的雪给一切都增添了生机。简直太妙了!它让你感到自己成了超人,不是普通人了。”
“的确是这样,”厄秀拉大叫,“是不是因为我们离开了英国的原因,有这么点因素吧?”
“哦,当然了,”戈珍大叫着,“在英国你一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那儿老有些令人扫兴的事。在英国你就没办法放松一下,真的不行,我可是太清楚这个了。”
说完她又接着吃,吃得很开心专注。
“这倒是真的,”杰拉德说,“在英国就没这样的感觉。不过在英国我们也许不需要这么放松——那就有点像把火种带到火药库附近然后不再理会它。如果人人都这样放松,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的。”
“老天爷!”戈珍喊着,“可是,如果全英国都像鞭炮一样突然爆炸那不是太棒了吗?”
“不会的,”厄秀拉说,“火药太潮湿了,炸不了——英国人太意气消沉了[150]。”
“这我可说不准。”杰拉德说。
“我也是,”伯金说,“如果英国真的来一次群体大爆炸,你就得捂着耳朵逃命了。”
“永远不会炸的。”厄秀拉说。
“等着瞧吧。”他回答。
“真是太神奇了,”戈珍说,“谢天谢地,我们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我简直不敢相信,当我一踏上异国的土地那一刻我激动死了。我自个儿对自个儿说:‘一个新的生物进入生活。’”
“别太苛责咱们可怜的老英国,”杰拉德说,“别看我们咒它,可我们是真爱它。”
厄秀拉觉得这话有点风凉话的味道。
“我们可能是爱它的,”伯金说,“可这种该死的爱太让人难受了:就像爱各种疾病缠身毫无希望的老父母一样。”
戈珍睁大黑眼睛看着伯金。
“你觉得没救了吗?”她一针见血地问。
伯金避而不答,他拒不回答这种问题。
“天知道,英国还会有什么希望。这太不实际了,没什么希望了。如果没有英国人,英国还是有救的。”
“你认为英国人得消失吗?”戈珍坚持问。她对他的回答颇有兴趣,这有点奇怪了。或许她问的正是她的命运。她黑色的目光盯着伯金,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未来真理,就像从占卜的工具里看出什么来一样。
伯金脸色苍白,勉强地回答道:
“这个——除了消失还有什么?他们必须从他们特殊的英国标记下消失,反正得这样。”
戈珍大睁着眼睛凝视着他,那样子像是催眠一般。
“可是,按你的说法,怎么个‘消失’法儿呢?”她追问。
“对了,你是不是说换换思想?”杰拉德插嘴道。
“我什么也没指。为什么要那样?”伯金说,“我是个英国人,我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无法谈论英国,我只能谈论我自己。”
“是的,”戈珍缓缓地说,“你爱英国,非常爱,非常爱,卢伯特。”
“可是我离开了它。”他说。
“不,不是永远,你会回去的。”杰拉德郑重地点点头道。
“人们都说连虱子都要爬离快死的肉体,”伯金神情痛苦地说,“所以,离开英国。”
“可是你还会回去的。”戈珍嘲讽地笑道。
“那我就更倒霉了。”他回答。
“他这是和自己的祖国赌气呢!”杰拉德打趣说。
“嗬,这儿有个爱国人士!”戈珍有点嘲弄地说。
伯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了。
戈珍又凝视了他片刻,然后转过脸去。完了,他不再迷惑她,她无法从他这儿得到占卜。她感到自己已经十分玩世不恭了。她看看杰拉德,觉得他像一块镭一样奇妙。她感到她可以通过这块致命的、活生生的金属毁灭自己从而懂得一切。她为自己这个怪念头暗自发笑。如果她毁了自己她还能做什么?如果说精神和完整的生命是可以毁灭掉的话,物质可是不灭的。
他一时间显得神采奕奕而又心不在焉,有点困惑。她伸出裹着绿色薄纱的胳膊,用敏感、艺术家才有的手指尖摸着他的下颏。
“那,是些什么呢?”她奇怪、狡狯地笑问道。
“什么?”他突然睁大眼睛好奇地问。
“你的思想。”
杰拉德看上去如梦初醒的样子。
“我觉得我没思想。”他说。
“真的!”她深沉地笑道。
在伯金看来,她那一摸等于杀了杰拉德。
“好啦,”戈珍叫道,“让我们为大不列颠干杯!为大不列颠干杯吧!”
她的声音表明她十分失望。杰拉德笑着往杯子里斟满酒。
“我想卢伯特的意思是,”他说,“作为一个国家的英国人必须死亡,从而作为个人的英国人才能生存,还有——”
“超国家——”戈珍插嘴道,说完扮个小鬼脸,举起她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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