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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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们在峡谷小铁路尽头的霍亨浩森小站下了车。遍野白雪皑皑,真是一个纯白的雪的摇篮,清新、冰天雪地的世界,黑色的岩石、银白的山坡绵亘向淡蓝的天际。

    他们踏上光秃秃的站台,但见铺天盖地的大雪。戈珍颤抖着,似乎心都凉了。

    “天啊,杰里,”她说着,突然亲切地转身对杰拉德说,“你的目的达到了。”

    “你说什么?”

    她打个手势指指周围的世界说:

    “你瞧啊!”

    她似乎不敢往前走了。他笑了。

    他们来到了山谷的中心地带。雪被从两边的高山顶上铺下,人在这个纯粹的雪谷中显得渺小起来。雪山峡谷,闪耀着奇特的光芒,肃穆,沉静。

    “这儿让人觉得渺小、孤独。”厄秀拉拉住伯金的胳膊说。

    “来这儿你不后悔吧?”杰拉德问戈珍。

    她显得将信将疑的样子。他们走出了雪谷中的车站。

    “嗬,”杰拉德高兴地吸了一口空气,“这可太好了。那是我们的雪橇。咱们得走上一段,跑到路上去。”

    戈珍一贯迟疑不决,这回她却像杰拉德那样把沉重的大衣甩到雪橇上,就出发了。她突然昂起头,沿着雪路跑起来,边跑边把帽子摘下来。她鲜艳的绿衣服随风飘舞,她厚厚的红袜子在白雪地上显得鲜艳夺目。杰拉德看着她;她似乎是向着自己的归宿奔去,把他甩在了身后。他先让她跑出一段路程,然后甩开大步追上去。

    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四下里一片沉寂。悌罗尔[151]房屋那宽大的房檐上垂着沉重的冰柱,积雪一直堆到窗台了。农妇们穿着长裙,裹着披肩,穿着厚厚的雪靴走过来,停住脚步,看着这个柔弱但有主见的姑娘从追上她的男人身边费力地跑掉,而那男人却拿她奈何不得。

    他们穿过百叶窗板和阳台涂过油彩的旅店和几间半埋在雪中的农舍,又穿过廊桥边的锯木厂。他们从桥上过了大雪覆盖的河流,冲向杳无人迹的雪野。这儿一片肃穆、一片白茫茫,真让人激动。但这寂静让人的心灵孤独,冷冻了人的心,太可怕了。

    “不管怎么说,这地方太美妙了。”戈珍目光奇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加快了。

    “很好。”他说。

    似乎有一股强烈的电流穿过他全身,肌肉充了电一般,双手充满了力量。他们迅速走上白雪覆盖的公路,路边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根干枯的树干。他和她像是一股强电流的两极分开走着。可他们感到有足够的力量跨越生活的樊篱,跳到禁区中再跳回来。

    伯金和厄秀拉也在踏雪前进。他们甩掉了行李,稍微领先雪橇一点。厄秀拉兴高采烈,不过她还是不时地转身拉住伯金,生怕他有个闪失。

    “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一幅景象,”她说,“这可是另一个世界。”

    说话间他们踏上了白雪覆盖的草地。沉静中一些雪橇“咣咣”响着超过了他们。又跑了一英里,他们才在半埋在雪中的粉红色圣殿旁的陡峭山路上追上戈珍和杰拉德。

    他们来到一条溪谷中。这里有黑色的石壁,大雪覆盖的河流,头上是一线青天。他们穿过一座廊桥,踩着“吱吱”作响的桥板前行,再次穿越雪野,然后缓缓上山。拉雪橇的马走得很快,车夫在一旁甩动着“嘎嘎”作响的马鞭,嘴里发出奇特的“嚯嚯”声。他们缓缓地经过石壁,直到再次进入雪谷中。他们一点点向上走着,这儿的下午很冷,阳光投下一片片阴影。群山死寂,山上山下的白雪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块白雪覆盖着的高地上,这儿耸立着最高的几座雪峰,看上去真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瓣儿。这寂寥的峡谷中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墙是棕色木板做的,厚重的顶子是白色的,它被抛弃在雪野深处,像一场梦。它像一块从陡坡上滚下的岩石,不过外形像房子而已,现在埋在雪中。真无法相信人可以住在里面而不被这可怕的积雪、寂静和怒吼的冷风所压垮。

    可雪橇还是优雅地爬上来了,人们激动地大笑着来到门外,旅馆的地板快让他们踩塌了,通道上沾满了湿乎乎的泥雪,可屋里给人一种真实感,很暖和。

    新来的客人随着女服务员上了光秃秃的木楼梯。戈珍和杰拉德占了头一间卧房。进来以后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是一间很小的木制房屋,没什么摆设,房间里闪着金色的木质光芒:地板、四壁、房顶、门都是油漆过的松木,金光闪闪,一派暖色调。门对面是一面窗户,窗的位置很低,因为房顶是倾斜的。倾斜的屋顶下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洗手盆,一只罐子,再过去是另一张摆着镜子的桌子。门两旁各有一张床,床上摞着厚厚的绘有绿方格图案的被子,非常大。

    就这些,没有柜橱,没有一点生活的舒服感。他们就这样给关进了这座金色的木制牢房,里面只有两张铺着绿方格被子的床,两人对视着笑了,这等于与世隔绝了,真吓人。

    一个男人敲开门送来了行李。这家伙很壮,颧骨宽大,脸色苍白,留着粗粗的黄胡子。戈珍看着他默默地放下行李包,然后步伐沉重地离去。

    “这儿还不算太简陋,是吗?”杰拉德问。

    卧室里并不太暖,戈珍有点颤抖。

    “很好,”她含含糊糊地说,“看这墙板的颜色,太妙了,我们像是给关进了核桃壳里。”

    他站着,摸着自己的短髭看她,身体稍稍向后靠着,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她,他此时完全被激情驱使着,这激情像一种厄运。

    她走过去,好奇地在窗前蹲下。

    “啊,可这——”她禁不住痛苦地叫了起来。

    眼前是一座封闭的山谷,上方是苍穹,巨大的黑岩石山坡上覆盖着白雪,顶头是一堵白色峭壁,像是地球的肚脐,暮色中两座巅峰在熠熠闪光。正对面是沉默的雪谷,两崖畔上长着参差不齐的松树,就像这谷地四周的毛发。这雪谷一直伸延到尽头,那儿积雪的石壁和山峰巍然耸立,直冲天际。这儿是世界的中心、焦点和肚脐,这儿的地属于天,纯洁、无法接近,更无法超越。

    这幅图景令戈珍心驰神往。她蹲在窗前,痴迷地双手捧住脸向外面看着。她终于来了,来到了她向往的地方,她在这儿结束了她的冒险,像一块水晶石没入白雪中。

    杰拉德弯下腰来从她的肩膀上向外看着。他已经感到孤独了。她远去了,彻底离他而去了。于是他感到心头笼罩着冰冷的霜雾。他看着那大雪覆盖着的雪谷和苍穹下的山峰,这儿是穷途末路,别无出路,可怕的寂静和寒冷、暮色中耀眼的白光包围了他。可她仍旧蹲在窗前,像圣殿中的阴影。

    “喜欢这儿吗?”他声调漠然、陌生地问。她至少应该表示知道他和她在一起。可她只是把她柔和、冷漠的脸扭开一点,以此避开他的凝视。他知道她眼里噙着泪水。她的泪水是她那奇特的信仰所致,在她的信仰面前他一钱不值。

    突然,他的手托起她的脸,让她看着他。她睁大了蓝色的眼睛,泪水盈盈地看着他,似乎她的魂都吓没了。透过泪帘,她惊恐地看着他。他淡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瞳孔不大,神情异常。她张着嘴,困难地呼吸着。

    激情上来了,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就像铜钟,敲打着他的血管,那么强烈、那么固执,不可控制。他的双膝变得铜钟一样坚硬。他凝视着她柔和的脸。她的双唇开启着,双目圆睁着,似乎受到了侵犯。她的下巴在他手中变得极为柔和、光滑。他感到自己像严冬一样强壮,他的双手就像活生生的金属一样不可战胜,别想扳开他的手。他的心像钟一样敲响着。

    他把她抱起来,她的身体柔软、没有生气、一动也不动,她含泪的眼睛一直无可奈何地大睁着,好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他异常强壮完美,似乎体内注入超自然的力量。

    他托起她来,搂住她,她的身子柔软无力,瘫在他身上,沉甸甸地压在他充满情欲、铜一样的肢体上,如果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他就会被压垮。她的身子抽搐着要离开他的怀抱。顿时他心头燃起冰冷的怒火,于是他像钢铁一样的手臂钳住了她。就是毁了她也不能让她拒绝自己。

    他那强壮的力量是她无法抗拒的。她松软下来,软瘫瘫的,昏昏然大口喘息。他觉得她太美了,太让人销魂了,他宁可一辈子受折磨,也不愿放弃一秒钟这样无比美妙的享受。

    “天啊,”他的脸紧绷着,都变形了,“接下来会怎么样?”他问道。

    她静静地躺着,神情像个孩子,黑黑的眼睛看着他。她此刻茫然得很。

    “我将永远爱你。”他看着她说。

    可她没注意听。她躺着看他,就像看一个她永远也不懂的什么东西;就像一个孩子看一个大人,不希望理解,只是屈从。

    他吻她,吻她的眼睛,直到她闭眼,就是为了不让她再看他。他现在渴求什么,希望她承认他、对他有所表示、接受他。可她只是沉默地躺着,疏远他,就像一个孩子,屈服了他但仍无法理解他,只感到迷惘。他又吻了她,算放过她了。

    “咱们下去喝点咖啡,吃点蛋糕好吗?”他问。

    暮色已经转暗,呈蓝灰色弥漫向窗边。她闭上眼睛,关上了单调幻境的闸门,又睁开眼睛来看日常的世界。

    “好吧。”她打起精神,简单地回答。

    说完她又走到窗前。蓝色的夜影笼罩着雪谷和苍白的山坡。可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却呈现出玫瑰色,像超自然的花朵在天际闪烁着耀眼的光焰,那么可爱又那么遥远。

    戈珍欣赏着这美丽的景色,她知道,蓝色的暮光中雪里这玫瑰花蕊似的火焰是永恒美丽的。她看得出这有多美,她懂,可她不属于这美景。她与这无关,她的心被排除在这美景之外。

    她又悔恨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来整理自己的头发。他已经打开行李等着她,看着她。她知道他在看她,这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很不那么从容。

    他们走下楼来,神情奇特,看上去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发现伯金和厄秀拉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桌前等他们。

    “他们在一起看上去是多么好、多么纯洁的一对儿呀。”戈珍想到此不禁生起妒意。她羡慕他们那自然的举止,人家像孩子一样满足,可她就缺乏这一点。在她看来他们就是两个小孩子。

    “多好的蛋糕啊!”厄秀拉贪婪地叫着,“太好了!”

    “是啊,”戈珍说。然后又对服务员说:“我们要咖啡和圆蛋糕。”

    她坐在杰拉德身边,伯金看着他们两个人,感到很心疼他们。

    “杰拉德,我觉得这地方着实不错,”他说,“光彩夺目、神奇、美妙、不可思议,德文的形容词全都可以用来描述这儿。”

    杰拉德微笑着说:“我喜欢这儿。”

    厅里三面都摆着桌子,像客栈一样,木头桌子已擦出了白木渣。伯金和厄秀拉背靠油过的木墙坐着,而杰拉德和戈珍则坐在他们边上的墙角中,挨着火炉。餐厅还不算小,有一个小酒柜,就像乡间酒馆一样,就是简单空旷了点。这房子的四壁、房顶和地板都是刷着明漆的木板做的。仅有的家具就是三面摆着的桌子、板凳和一只绿色的大炉子,酒柜和门在另一面。窗户是双层的,还没挂窗帘。都傍晚了。

    咖啡来了,热气腾腾,很不错,还有一块圆蛋糕。

    “整个儿的蛋糕!”厄秀拉叫着,“他们给你们的这个比我们那个多!我们得瓜分你们一点儿。”

    这里还有另外十个人。伯金发现,他们中有两个艺术家,三个学生,一对夫妇,一位教授和他的两个女儿,都是德国人。而他们四个英国人是新来的,坐在有利的位置上观察他们这几个德国人。德国人在门口窥视了一下,对服务员说句什么就又走了。现在不是吃饭时间,所以他们没到餐厅里来,而是换了靴子到娱乐厅去玩了。

    英国人听得到偶然传来的齐特琴声、漫不经心敲出来的钢琴声和说笑、喊叫及歌声,不过听不大清。整座建筑都是木制的,似乎一点都不隔音,就像一面鼓一样。不过声音扩散以后倒不会像鼓声增大,而是减小,所以齐特琴声听起来很弱,像是在远方微弱地响着。钢琴声也不大,没准儿是一架极小的古钢琴吧。

    喝完咖啡时店主来了。他是悌罗尔省人,膀大腰圆,面部扁平,苍白的脸上长满了麻子,胡须很重。

    “愿意到娱乐厅来跟别的女士和先生们见见面吗?”他弯下腰笑着问,露出一口又大又硬的牙齿。他的蓝眼睛迅速地在人们脸上扫视着,他不知道这些英国人是怎么想的。他感到难堪,因为他不会说英语,也拿不定主意是否用法语说话。

    “咱们去娱乐厅跟别人见见面吗?”杰拉德笑着重复道。

    人们犹豫了片刻。

    “我想咱们还是最好——最好主动点。”伯金说。

    两位女士红着脸站起身。那宽肩膀黑甲壳虫般的店主低三下四地引路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他打开门把这四位生客引进娱乐厅。

    房间里突然沉静下来,那群人感到不知所措。新来的人感到几张白净的脸在冲着他们。店主向其中一位精力充沛、唇上留着大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低声说:

    “教授先生,可以让我来介绍一下吗?”

    那教授先生立即有所反应。他冲这几位英国人鞠了一大躬,表示友好地笑笑,与他们成了伙伴。

    “先生们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吗?”他很礼貌地问,显得很有活力。

    四个英国人笑着,在屋子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杰拉德代表大伙儿表示他们很愿意加入他们的游戏。戈珍和厄秀拉激动地笑着,她们感到所有的男人都在看她们,于是她们昂起头目空一切,感到像女王一样。

    教授介绍了在场人的姓名。大家相互鞠躬致意,有的人和名字对上了,有的没对上,只管鞠躬就是了。除了那对夫妇,别人都在场。教授的两个女儿个子都很高,皮肤光洁,很像运动员。她们身着样式简单的墨绿外罩和深草绿色裙子。她们脖子长而壮,蓝眼睛里目光清澈,头发梳理得很精细。她们羞红着脸,鞠个躬,然后退到后面去。那三个学生谦卑地深深鞠躬,希望给人留下教养良好的印象。随后上来一个小瘦子,他皮肤黝黑,眼睛很大,怪里怪气的,像个孩子又像个侏儒一样敏捷,显得不那么合群。他微微欠了身算尽了礼数。他的伙伴是个皮肤白净的大个子青年,衣着讲究,他深深地鞠躬,脸都红到了耳根子。

    见面礼算结束了。

    “洛克先生刚才正为我们用科隆方言朗诵呢。”教授说。[152]

    “请原谅,我们打断了他的朗诵,”杰拉德说,“我们非常愿意听听。”

    于是大家又是鞠躬又是让座,戈珍和厄秀拉,杰拉德和伯金坐在靠墙根厚厚的沙发中。屋里四壁都是漆过的镶板,跟旅店里别的屋子一样,摆着一架钢琴,几对沙发、椅子,几张桌子上摆着书和杂志。除了那蓝色的大炉子,再也没有什么装饰,这样反倒显得屋里十分舒适宜人。

    洛克先生就是那个小男孩似的矮子,他的头长得很圆,看上去很机敏,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像只老鼠。他迅速扫了这些陌生人一眼,显出落落寡合的样子。

    “请继续往下朗诵吧。”教授温和地说,但语气中透出点权威的味道。洛克弯着腰坐在钢琴凳上眨眨眼没有回答。

    “我们将感到不胜荣幸。”这句话厄秀拉已经用德语准备了好几分钟了,终于说出口来。

    听到这句话,那毫无表情的小矮子突然转过身来向原先的听众大讲特讲起来。他这是在嘲弄地模仿一位科隆老妇人同一位铁路看道工吵架的情景。

    他身体单薄,发育不全,确像个男孩儿,可他的声音很成熟,带着嘲弄的口吻。他的动作很灵活有力,表明他对事物有透彻的观察和讽刺的能力。戈珍对他的独白一个字也听不懂,可她却出神地看着他。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别人不会像他那样模仿得惟妙惟肖、独具匠心。德国人听他模仿得离奇古怪,方言说得妙不可言,直笑得前仰后合。在笑得最厉害时他们尊敬地看看四个不笑的英国人。戈珍和厄秀拉不得不随他们乐起来。满屋子里满是欢笑声。教授的两个女儿那蓝色的眼睛中笑出了泪水,光洁的脸蛋儿笑得绯红起来。她们的父亲更是笑得让人心惊胆战。那几个大学生笑弯了腰,头都扎到双膝中去了。厄秀拉惊奇地四下环顾,忍俊不禁。她看看戈珍,戈珍再看看她,两个人对着大笑个不停。洛克睁大眼睛扫视大家。伯金也嘿嘿地笑了。杰拉德·克里奇正襟危坐,脸上闪着愉快的光泽。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抽风般地笑着,教授的两个女儿笑得浑身打战,要死要活的。教授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脸都笑紫了,笑到最后只会抽搐而没了声音。那几个学生喊了几声,还没喊完就笑喷了。突然艺术家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话语,人们的笑声随之开始减弱,厄秀拉和戈珍在擦笑出的泪水。教授大叫:

    “太好了!太好了!”

    “确实太好了。”他的女儿们有气无力地附和着。

    “可我们听不懂啊。”厄秀拉叫起来。

    “噢,遗憾,真遗憾!”教授大叫着。

    “你们听不懂吗?”大学生总算和陌生人说话了,“真是太遗憾了,尊敬的夫人,你知道——”

    大伙儿总算打成一片了,新来的英国人像新添的佐料一样加入聚会,屋里的气氛热烈起来了。杰拉德又恢复了原样,洒脱、兴奋地聊着天,脸上放着奇异的光彩。甚至伯金最终也谈笑风生起来。他原先一直腼腆、拘谨,但他一直在注视着人们。

    大伙儿都要厄秀拉唱一首《安妮·罗丽》[153],教授则把歌名说成《安妮·露丽》。人们静静地、极为尊敬地期待着。她一生中还没受过如此这般的抬举。戈珍坐在钢琴前,凭记忆为她伴奏。

    厄秀拉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没有信心,所以平时老唱不好。但今天晚上她感到自豪、无拘无束。伯金在做她的后盾,因此她表现得很好。在座的德国人让她感觉良好,信心十足,她自由自在,非常自信。她感到自己像一只翱翔的小鸟,歌声飞扬,自己像鸟儿欢快地乘着歌声随风飞舞。观众们热切地注视着她,于是她唱得越发有感情。她非常高兴,充满自豪感和力量,歌声感染了别人也感染了她自己,自己感到满意,也让德国听众满意。

    一曲终了。德国人都被这甜美忧伤的歌儿打动了心扉,他们轻声地赞叹,敬佩之情难以言表。

    “太美了!太动人了!啊,苏格兰歌曲,这么有感情。优雅的夫人歌声真是无与伦比。夫人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不起的艺术家!”

    她睁大眼睛,神采奕奕,就像朝阳下绽开的鲜花。她感到伯金在看她,似乎他妒忌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热血沸腾起来。她就像喷薄而出的太阳,心中感到非常幸福。在座的人似乎个个儿春风满面,皆大欢喜。

    晚饭后,厄秀拉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色。大家都劝她别去,因为外面太冷了。可她坚持要去,她说就去看一眼。

    四个人穿得厚厚实实的,来到一个朦胧、虚幻的世界中。这里是暗淡的积雪和星光下鬼影绰绰的世界。的确够冷的,冷得彻骨、可怕、出奇。厄秀拉不相信自己的鼻孔吸入的是否是空气。这种寒冷是上天故意造成的,极为恶毒,冻煞人。

    可这太美妙了,太令人陶醉了。雪野悄无声息,在她和闪烁的繁星之间设下了一道无声的屏障。她可以看见猎户星座斜向上升,它太美妙了,如此之美妙,几乎要让她高声大叫起来。

    四周全是积雪。但脚下的雪却很坚实,寒气穿透了鞋底。冷夜静悄悄。她想她可以听到天上的星星絮语,听到星星奏着乐在附近翱翔。而她自己就像这和谐运动中的一只小鸟在飞呀飞。

    她紧紧地偎着伯金。突然她意识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的心在何方。

    “我的爱!”她停住脚步来凝视他。

    他脸色苍白,目光漆黑,闪烁着几点星光。他发现她柔和的脸正向他仰视着,离他极近。于是他温柔地吻了她。

    “怎么了?”他问。

    “你爱我吗?”

    “十分爱。”他平静地说。

    她又偎近了他。

    “还不够嘛。”她请求道。

    “足够了。”他几乎有点忧伤地说。

    “我是你的一切,难道这还不能让你高兴起来吗?”她怅然地问。他搂紧她,吻她,用声音微弱地说:

    “不,我感到像个乞丐,穷透了。”

    她不语,看看星星,然后又吻他。

    “别当乞丐呀,”她惆怅道,“你爱上了我,这没什么丢人的。”

    “可感到贫穷则是丢人的事,对吗?”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她问。他不答,只是站在从山顶上刮下来的凛冽寒风中用双臂默默地搂着她。

    “没有你,我就无法忍受这个寒冷、永恒的地方,”他说,“我无法忍受它,它会毁灭我生命的灵气。”

    听到这话,她又突如其来地吻了他。

    “你恨这儿吗?”她迷惑不解地问。

    “如果我无法接近你,如果你不在这儿,我就会恨这儿。我无法忍受这种现实。”他回答。

    “不过这儿的人还不错。”她说。

    “我指的是这寂静,这寒冷,这冰冻的永恒。”他说。

    她猜测了一会儿。然后她的心思回到他身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偎进他怀中。

    “是啊,不过我们在一起这么温暖,这不是很好吗?”她说。

    说完他们开始往回走。他们看到旅馆那金黄色的灯光在寂静的雪夜中闪烁,像一簇簇黄色的小浆果,让人觉得那是黑暗的雪地上燃烧着的一团团橙色的小火花。旅馆后面是一片巨大的山影,像魔鬼挡住了群星。

    他们快到旅馆时,看到有个人手执灯笼走出黑暗的房子,那金黄色的灯光为他那双踏雪的脚镶上一圈光环。这人的身影在黯淡的雪地上显得很渺小。他拉开外面一间屋的门,里面涌出一股热烘烘的牛气,那种动物的味道几乎像牛肉味,直刺入寒冷的雪夜中。他们刚可以瞥见里面的牛栏里有两头牛,门就关上了,一丝光线也透不出来。这副情景令厄秀拉想起家,想起玛斯庄,想起童年的生活,还想起去布鲁塞尔的过程,甚至奇怪地想起了安东·斯克里宾斯基。[154]

    啊,上帝,那已经没入深渊的过去怎么让人承受得了?她能承受过去的一切吗?!她环视这严寒中寂静的雪原,空中寒星闪烁。而在一盏幻灯上则映出另一个世界来,虚幻的光芒照耀着玛斯庄、考塞西和伊开斯顿,还有一个影子般的厄秀拉,这全是一出虚幻的影子戏,像幻灯片被框子圈住一样虚假。她希望这些幻灯片全都粉碎,永远消逝。她不想要过去。她只想从天上下到这儿来,和伯金在一起,而不想艰难地从童年的泥沼中爬出。她感到记忆给她开了一个肮脏的玩笑。为什么人要记忆,这是怎样的神旨啊!为什么不清清爽爽地来一个忘却的沐浴,把过去生活的记忆和污点全洗掉,从而人可以获得新生?她这是和伯金在一起,她刚刚步入生活,就在这儿,在这背负星空的雪原上。她同父母和祖先有什么关系?她知道她是一个新人,不为任何人所生养,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与过去毫无关系。她就是她自己,纯洁无瑕,她只属于她和伯金组成的整体。他们俩共同弹奏着强壮的音符,震响了整个宇宙和现实的心脏,那是他们从未涉足的地方。

    甚至戈珍在厄秀拉的真实新世界中也是个与她无关的个体,分离的个体。那个影子般的世界,那个过去的世界,哦,让它滚开吧。她展开新的翅膀起飞了。

    戈珍和杰拉德没有来。他们到门前的峡谷中去了,而不像厄秀拉和伯金上到右边的小山上。戈珍受着一种奇特欲望的驱使,只想不断地向前、向前走,直走到雪谷的尽头。然后那白色的绝壁,翻过这绝壁,爬上那耸立在世界中心的尖花瓣一样的峰巅,那冰雪覆盖着的神秘世界的中心。她感到,在这奇特可怕的磐石一样的雪崖后面,在神秘的世界中心,在最终的群峰之间,在峰峦叠嶂的怀抱中,有她尽善尽美的福地。只要她能独身到那儿去,进入封闭、永恒的雪的中心,进入高耸的永恒雪崖,她就会与一切融为一体,她自己就会化作永恒无限的寂静,成为万物之沉睡、永恒、冰冻的中心。

    他们回到旅馆,又来到娱乐厅里。她好奇地想看看里面的人在干什么。里面的男人们激起了她的好奇心,让她活跃起来。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新生活的体验,他们对她很崇拜,一个个充满了活力。

    屋里的人们正在狂舞。他们跳的是悌罗尔省的休普拉腾舞。这是一种拍手舞,跳到高潮时要把舞伴抛到空中。这几个德国人多数来自慕尼黑,都跳得娴熟。杰拉德也跳得不错。墙角中有三把齐特琴一直响着,屋里人们舞成一团。教授把厄秀拉拉进跳舞的人群中,又是跺脚又是拍手,高潮中又以极大的热情和力量把她抛向高空。高潮到来时,甚至伯金也像个男子汉一样和教授的一位漂亮健壮的女儿狂舞,那女孩高兴极了。大家都在跳,跳得一片欢腾。

    戈珍在一旁兴高采烈地观战。男人们的鞋跟敲得坚实的木地板嘭嘭作响,拍手声和齐特琴声在空中震荡着,吊灯四周飞舞着金色的尘土。

    人们突然停止了跳舞,洛克和大学生们跑出去买饮料。随之屋里响起人们的嘈嘈话语和杯盖碰撞的声音,大家大叫“干杯——干杯”!洛克像个小侏儒到处转悠起来,一会儿向女人们敬酒,一会儿又和男人们开个暧昧并有点过分的玩笑,弄得招待们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他非常想同戈珍一起跳舞。第一眼见到她,他就想跟她搭茬儿。戈珍凭本能对此有所察觉,一直在等他采取主动。但由于她总绷着脸,所以他无法接近她,反倒让戈珍以为他不喜欢她。

    “夫人,能跳一支休普拉腾舞吗?”洛克的那位身材细高、皮肤白皙的伙伴问。戈珍觉得他太柔弱、过于谦卑了,可她又想跳。这位名叫雷特纳的白净青年很帅,但显得很不安、很可怜,这正表明他心中有点害怕。于是她同意跟这小伙子结伴跳。

    齐特琴又响了,人们又开始起舞。杰拉德笑着和教授的一个女儿率先起舞。厄秀拉和一位大学生跳,伯金和教授的另一位女儿跳,教授同克莱默夫人跳,其余的男人结成一帮跳,尽管没有女伴,照样跳得热情奔放。

    因为戈珍是在同身材匀称、样子柔弱的小伙子跳舞,洛克更加生气,妒火中烧,看都不看她。戈珍对此很生气,但她为给自己找台阶下,就请教授一起跳。这位教授像一头成熟、老练的公牛,浑身都是野劲儿。说实话,她真没办法忍受他,可她又乐意让他带着在人群中快速穿行,愿意让他粗野地用力把自己抛向空中。教授也极高兴这样,他蓝色的眼睛奇怪地看着她,眼中冒着火。她恨他这种老练并带点父爱的动物目光,可她喜欢他那一身力气。

    屋里一片欢腾,充满了强烈的兽欲气氛。洛克无法接近戈珍。他想跟她说话,可又像隔着一道刺篱,因此他对那个年轻的爱侣恨之入骨。雷特纳一文不名,全靠他呢。他尖刻地嘲弄他,把雷特纳损得满脸通红,不敢反抗。

    杰拉德跳得很顺了,又和教授的小女儿跳上了。那小姑娘年轻幼稚,激动死了,她觉得杰拉德太英俊、太了不起了。他征服了她,她就像个颤抖的小鸟,在他手中面红耳赤地扑棱着翅膀。当他要把她抛向空中时,她开始抽搐着要摆脱他,这副样子把杰拉德逗笑了。最终,她简直爱他爱得发狂,都语无伦次了。

    伯金在同厄秀拉跳,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小火花,他似乎变得恶毒、飘忽不定、爱嘲弄人、挑逗人、毫无礼貌。厄秀拉怕他但又迷着他。她梦幻般地看着他,她完全看得出他嘲弄的目光放纵地盯着她,他像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难以捉摸地向她移过来。他那双陌生的手迅速而狡猾地触到她乳房下的要害部位,半是嘲弄、半是挑逗地把她托向空中,似乎没有用力,而是用某种魔法。她几乎要吓昏过去了,她一时间感到很厌恶,这太可怕了。她要破他的魔法。可还未等她下定决心,她又屈服了,她吓坏了。他一直明白他的所作所为,这一点她可以从他那微笑、专注的目光中看得出来。这是他的事,她只能随他去。

    当他们独处在黑暗中时,她就会感到他身上有一股陌生、放荡的力量向她袭来。她感到不安、厌恶。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了?”她害怕地问。

    他不言语,只是看着她,脸上的光泽令人无法理解,令人害怕,却颇具吸引力。她真想用力反抗,摆脱这张嘲弄人、无礼的脸。可她已经神魂颠倒,她只能服从他,她想知道他到底要对她干什么。

    他既迷人又令人反感。他眯着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嘲弄和放荡的表情让她不敢正视,只想躲开他,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去看他。

    “你怎么这样?”她突然鼓起勇气,愤愤然地问。

    他一双眼像一团火凝视着她。他又垂下眼皮,显出讽刺和不屑一顾的样子。然后他睁开眼,依然厚颜无耻地看着她。她垮了,由他去吧。他那副放荡的样子令人讨厌又让人着迷。可他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她要拭目以待。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爱怎样就怎样——她睡前意识到了这一点。任何可以满足人欲的东西都不应排除在外。什么叫堕落?谁在乎这个?堕落的东西的确有,可情形各有不同。现在他是那样毫无羞耻、毫不拘谨。一个男人,平时如此有思想、有情操,现在这样是不是太可怕了?是不是太——她前思后想,想出一个字,就是太像野兽了。野兽,他们俩都是!这就是堕落!她怕了。可为什么不呢?她又高兴了。为什么不像野兽一样体验一下全过程呢?她为此而狂喜。是一只野兽。真正地感到羞耻该多么好!没有什么羞耻的事她没有体验过的。她才不感到丢人呢,她就是她。为什么不呢?她是自由的,一旦她什么都经历过了,也就没什么可怕、可羞耻的事了。

    戈珍在娱乐厅中看着杰拉德,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他要占有他能够占有的一切女人——这是他的本性。如果说他遵循一夫一妻制那才叫荒唐——他本质上是个乱性之人。这是他的天性。”

    她是不由自主这样想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有点震惊。她似乎看到墙上写着危险!危险!这是真的。有个什么声音清晰地对她这样说了,于是她相信这是圣灵在说话。

    “这是真的。”她又对自己说。

    她知道她相信这话是真的,但她一直秘而不宣,连对自己都保密。她必须保密。这是她自己独家的秘密,甚至自己都不肯承认。

    她决心跟他斗。一定要决一雌雄。谁会胜呢?她充满了信心。一经下了决心,她自己心里都觉得好笑起来。她现在对他怀有一种半恨半怜的柔情,她觉得自己太残酷了点。

    人们都早早地歇了。教授和洛克到一个小休息间去喝酒。他们都看着戈珍扶着扶梯上楼去。

    “漂亮妞儿。”教授说。

    “对!”洛克简短地表示同意。

    杰拉德迈着大步穿过卧室来到窗前,猫下腰向外眺望。然后站起身走到戈珍跟前,目光炯炯,茫然地笑了笑。戈珍觉得他个子很高,她发现他的眉心在闪着白光。

    “喜欢吗?”他问。

    他似乎心里在笑,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她看着他,觉得他是个怪人,而不是个普通人:一个贪婪的动物。

    “很喜欢。”她说。

    “楼下那些人中你最喜欢哪一个?”他问。他人高马大地立在她面前,闪闪发亮的头发竖了起来。

    “我最喜欢哪一个?”她重复着。她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又觉得难以开口。“我不知道,我还不怎么熟悉他们,说不上来。你最喜欢哪一个呢?”

    “呃,我无所谓,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谁。对我来说无所谓。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可这是为什么呢?”她问,她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杰拉德眼中茫然的一丝笑意愈来愈凝重起来。

    “我想知道。”他说。

    她转过身去,打破了他的迷惑。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制她。

    “我无法马上告诉你。”她说。

    她走到镜子前,取下头上的发卡。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镜子前几分钟,梳理那头黑色的秀发。这已经成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仪式。

    他跟过来,站在她身后。她正忙着低头取下发卡,把一头温馨的头发抖散。她抬起头时,发现镜子中的他正在看着她。他似看非看、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

    她吃了一惊,鼓起勇气才像往常一样继续平静地梳理头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跟他在一起,她却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她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跟他聊聊。

    “明天你打算做什么?”她若无其事地问,可她的心却跳得厉害,她的眼睛明亮但眼神紧张。她感到他在观察她。可她也知道他像一只狼那样是在盲目地盯着她。一场令人奇怪的斗争正在她常人的意识和他那神秘、妖术般的意识之间展开。

    “我不知道,”他说,“你喜欢干什么?”

    他毫无用心地说,他在想别的。

    “呃,”她顺口说,“什么都行,对我来说什么都行,真的。”

    可她心里却对自己说:“天啊,我干吗这么紧张——你这傻瓜,干吗要这么紧张?如果他看出来,我可就完了——你知道,如果让他看出你此时荒唐的心情,你就永远完了。”

    想到此她又禁不住自顾笑了,似乎这一切都是儿戏。可同时她的心却在怦怦直跳,跳得她要昏过去。她可以从镜子中看到他——高高的身躯俯下来,碧眼金发,怪可怕的。她偷偷地观察镜子里的他,试图避免让他看出她能看到他。他并不知道她在看镜子中的自己。他自顾茫然盯着她的头,她正用力梳着头发,发疯地用颤抖的手往下梳头发,头发全披了下来。她把头偏向一边梳着,她说什么也不会转过脸来正视他,决不。想到此,她几乎要昏倒在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意识到那可怕的身躯就在身后,那坚实、不屈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背。于是她感到她无法忍受,再过几分钟她会摔倒在他的脚下,在他脚下卑躬屈膝,让他毁灭自己。

    想到这里,她头脑立时清醒了。她不敢转过脸去看他——他正纹丝不动地站着、毫不松懈自己的意志。她竭尽全力,用一种漠然的语调发出了响亮的声音,说:

    “我说,你能不能看看那后面的包里,递给我我的——”

    话到这儿就打住了。“我的,我的什么——?”她心里发出无声的叫喊。

    可他已转过身去,心中暗自吃惊:她竟会让他翻弄她的贴身小包。这时她转过身来,面色苍白,眼里放射出神秘、极度兴奋的光芒。她看见他弯腰俯向手包,解开包上松扣着的带子。

    “你的什么?”他问。

    “哦,一只小珐琅盒,黄色的,上面画着一只正在啄胸毛的鸬鹚——”

    她走过去,美丽的赤裸手臂伸向小包,熟练地翻出她的东西,打开盒盖,但见上面的图绘得很精美。

    “就是它。”她说着在他眼皮底下取走了盒子。

    他有些迷惑不解。他在这边束紧手包的时候她迅速梳好了头发,然后坐下脱鞋。她不能冷落他了。

    他迷惑、沮丧,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是她控制他的时候了。她知道他并没意识到她心里是多么害怕。可她的心还是沉重地跳着。笨蛋,她是个笨蛋,干吗要吓成这样?!感谢上帝让杰拉德这么盲目,什么也没发现。

    她坐着慢条斯理地解鞋带,他也开始宽衣。上帝保佑危机过去了。她感到她几乎是喜欢上他、爱上他了。

    “喂,杰拉德,”她笑着,温柔地逗他,“喂,你知道不知道你和教授的女儿玩得多有意思吗?”

    “怎么玩了?”他回过头来问。

    “她是不是爱上你了?老天爷,她是不是爱上你了?”戈珍兴高采烈地笑着说。

    “我不认为是这样。”他说。

    “不认为是这样!”她逗趣道,“那可怜的姑娘现在正躺在床上睡不着,人家爱你爱得要死要活的。她觉得你太棒了——哦,太神奇了,什么别的男人都比不上你。真的,这是不是太好玩了?”

    “怎么叫好玩?什么好玩?”他问。

    “看你挑逗她好玩呀,”她半带嗔怪地说。这话搅乱了他那男人的自尊心。“真的,杰拉德,那姑娘太可怜——!”

    “我可没怎么着她。”他说。

    “行了,就凭你那么抱起她来脚不着地,就够丢人的了。”

    “休普拉腾舞就是那么跳。”他笑道。

    “哈——哈——!”戈珍大笑。

    她的嘲笑令他浑身打战。他睡觉时,似乎是在蜷着身子,仍在憋着劲儿,但人很空虚。

    而戈珍则睡得扬眉吐气,她胜了。突然,她一激灵醒了。曙光已溶满了小木屋,光线是从矮窗下射进来的。抬起头,她可以看到峡谷:皑皑白雪上笼罩着浅浅的粉红霞光,仙境一般。还能看到坡底有松树树梢。只见一个人影在淡淡的晨曦中向这边移动。

    她瞄一眼他的手表:七点整。他还在沉睡。她却完全醒了。这种凝视几乎有点让人害怕。她躺着,眼睛看着他。

    他受了挫败,闷头睡着。她现在竟真诚地看待他了。在这之前她一直是怕他的。她躺在床上琢磨着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代表世上哪类人?他有着很强的意志和主见。她想起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对煤矿进行了改革。她知道,如果他遇上任何问题和艰难险阻,他都会战胜它们。只要他有了什么想法,他就会付诸实施。他有拨乱反正的才能。只需让他掌握了局势,他就会最终干出个结果来。

    一时间,她竟野心勃勃起来。她认为,杰拉德有坚强的意志和理解现实世界的能力,应该让他来解决今日世界的问题,解决现代世界上的工业化问题。她知道,他早晚会达到变革的目的,他会重新组织工业体系的。她知道他能够这样做。作为一件工具,干起这些事来他可是好样的,在这方面她还没见过别的男人像他这么有潜力。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知道。

    他只需要被套上车,他需要手上有任务,因为自己并无此种意识。她可以做到这些,为此她会跟他结婚。他会进议会,在议会中代表保守党的利益,可以澄清劳资矛盾的巨大浑水。他是那么大无畏,那么强壮,他知道任何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同几何中的问题是一样的。他不顾自己,也不顾别人,只一心解决问题。他很纯,真的很纯。

    她心潮激荡,兴奋地想象着未来。他会成为和平时代的拿破仑或俾斯麦,而她就是他的后台女人。她读过俾斯麦的书信,很受感动。而杰拉德比俾斯麦更加毫无拘束、更大无畏。

    尽管她躺在床上兴高采烈地幻想着、沐浴在奇异、虚幻的生活希望之光中,可有什么东西却攫住了她,似乎一种可怕的玩世不恭心情狂风一般袭上心头。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那么可笑:每一样东西都是可笑的。难以逾越的现实之痛令她意识到希望和理想是一种无情的讽刺。

    她躺着看熟睡中的他。他简直太漂亮了,他真称得上是一件完美的工具。在她看来,他是一件纯粹、没有人性、几乎超人的工具。他这一点很合她的心思,她真希望自己是上帝,把他当工具使。

    与此同时她又向自己提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问题:“拿他用来做什么呢?”她想到了矿工的老婆们,她们的油地毡和镶花边的窗帘,还有她们穿高筒靴子的女儿们。她又想起矿井经理的老婆和女儿们,她们的网球聚会,她们在社会地位上的攀比,好不可怕。还有肖特兰兹以及它那毫无意义的名望,克里奇家一群毫无意义的人。还有伦敦,下议院,现存社会。天啊!

    尽管她年轻,但她摸准了整个英国社会的脉搏。她并不想崛起于这个世界。她凭着她经历过的残酷青少年时代,以她玩世不恭的眼光看世界,她知道,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就意味着演某种假戏而不演别的假戏,就好像这个假戏的预付款是价值两个半先令的假银币,而另一个则只付一个假便士。整个价值观都是虚假的。当然,她尽管玩世不恭但还是清楚,在一个伪币泛滥的世界上,一个假英镑金币还是比一个四分之一的假便士[155]要强。可不管富还是穷,她都蔑视它们。

    她早已开始嘲弄自己做的那些梦。这些梦可以轻易地变成现实。但她可以感到自己在讽刺自己的冲动。杰拉德把一个破落的旧工业康采恩变成一家富有的企业,这又怎么样?关她什么事?那破落的工业康采恩和这迅速发展起来的、组织有序的企业都是伪币,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当然了,她表面上很关心——重要的也只是表面,内心里却觉得这不过是个大笑话而已。

    她心里觉得这一切都是一种讽刺。她靠在杰拉德身上,充满感情地暗自说:

    “哦,亲爱的,亲爱的,这种把戏甚至不值得你去演。你是个好人,真的,可你为什么要被利用去演这种蹩脚戏呢?”

    她的心因着对他的怜悯和忧伤而破碎。可同时她嘴角上又浮现出一丝苦笑,她这是为自己未出口的长篇激烈演说感到好笑。哦,这真是一场闹剧!她想起了帕奈尔[156]和凯瑟琳·奥谢。[157]帕奈尔!说到底,谁会认真对待爱尔兰的国有化呢?不管爱尔兰在政治上有什么作为,谁会看重它?谁又会把英国的政治看那么重?谁会?谁会关心拼凑起来的旧宪法是否修补过?谁会关心我们的国家理念?或许人家更关心我们民族特色的圆顶礼帽呢。哈,全是旧帽子,一切都是一顶旧帽子!

    就这么回事,杰拉德,我的少年英雄!不管怎么样,咱们不要再去搅那锅老汤了,太恶心。你漂亮,我的杰拉德,而且无所畏惧。有美好的时光,醒来吧,杰拉德,醒来,让我相信有美好的时光。哦,让我相信吧,我需要这个。

    他睁开眼看看她。她回报以一个调侃、快乐、谜一样的微笑。他也下意识地笑了,他的脸倒像镜子一样映出了她的笑。

    看到他脸上映出了她的笑,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觉得那就像一个小孩子的笑容。这真让她无比快活。

    “你做到了。”她说。

    “什么?”他不明不白地问。

    “让我相信了。”

    说着她俯下身去满怀激情地吻他,这热烈的吻令他不知所措。他没有问他让她相信了什么,尽管他想问。她吻了他,这他就高兴了。她似乎在摸索着,要触到他内心,触到他的敏感之处。他需要她触动他生命的深处,他太需要她这样了。

    屋外,有个浑厚好听的男声在潇洒地唱着: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你这骄傲的女人,

    用木柴给我把火生着,

    我已被雨浇得水淋淋。[158]

    戈珍知道这男人潇洒、调侃的歌声会永远在她心头震响。它正是她这美好时光的写照,是她紧张而又喜悦心情的写照。这支歌让她永志难忘。

    这天天气明朗,天空湛蓝。山顶上微风习习,可风过处却飘起像剑削下的雪粉末。杰拉德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脸色极好,神情怡然。这天早晨戈珍与他平静相处,很和谐。但他们都对此淡然。他们乘平底雪橇出发,等厄秀拉和伯金跟上来。

    戈珍身着猩红运动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蓝裙和长筒袜,兴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着。杰拉德穿着白衣灰裤在她边上拉着小雪橇。他们爬上陡坡,身影在远处愈来愈小。

    戈珍似乎觉得自己全然没入白雪中,化作了一块纯净、毫无思想的水晶。当她来到坡顶,顶着风四下环视时,发现峰峦叠嶂,望不尽的岩石和雪山在苍穹下焕发着淡蓝色。她觉得这副景象真像一座花园的图景,山峰就是纯洁的花朵,她真想去采撷这些花朵,把杰拉德都给忘在一边了。

    往陡坡下滑时她紧紧贴着他。她觉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样灼烫的砂轮上砥砺着。雪花在身边飞溅,就像磨刀时溅起的火花,身边的白色越飞越快,白色的山坡像一片火光向她迎面扑来,她熔化了,像一个小球蹦跳着没入一片白色中去。随后在山下拐了一个大弯,一下掉在地面上,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停了以后,她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住。她怪叫一声,转身抓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昏了过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怀中,全然失去了知觉。

    “怎么了?”他说,“太快了吧?”

    可她什么也没听到。

    醒来后,她站起身四下环顾,不禁感到惊奇。她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怎么了?”他问,“难受吗?”

    她明亮、似乎有些变形的眼睛看了看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吓人。

    “不,”她凯旋般地叫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刻。”

    她看着他,着了魔地狂笑,这笑声像一把尖刀插入他的心脏。不过他不在乎,并不理会。

    他们又往坡上爬去,上去后又美美地滑下来,从炽烈的白光中穿过。戈珍笑着、滑着,身上溅满了晶莹的雪粒儿。杰拉德滑得很熟练,他觉得他可以驾着小雪橇穿过最危险的地方,甚至可以刺向空中,直刺苍穹的心脏。似乎他觉得这飞也似的雪橇体现着他的力量,他只需摆动自己的双臂,雪橇就是他的身体在动。他们探寻了几面大山坡,又在寻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觉得这儿肯定还有一处更好的地方供人们滑雪。他终于发现了他渴望的去处:一面长坡,十分陡,从一块岩石下穿过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这很危险,他知道。但他也自信他可以驾轻就熟地驾驭雪橇。

    开始几天是在热闹的体育运动中度过的:滑雪橇、滑雪、滑冰,以飞快的速度在白光中飞行,运动本身早已超越了生命,人的灵魂由此进入非人、抽象的速度、重量和永恒的冰雪境界。

    杰拉德的目光变得刚强、陌生起来。他在滑雪板上滑行时,他看上去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声强壮、致命的叹息。他那弹性很强的肌肉优美地隆起,躯体弹起,毫无顾忌、盘旋着划出一道力量的完美线条。

    值得庆幸的是,有一天下雪了,他们都得待在室内,否则的话,伯金说他们都会失去理智,大喊大叫,变成雪地里陌生的野人。

    那天下午厄秀拉和洛克碰巧坐在娱乐厅里聊天。洛克这几天似乎有点不大高兴,不过仍像平时一样活泼、幽默。但厄秀拉认为他是为什么事不痛快。他的伙伴——那位高个子、白净脸的漂亮小伙子也不安定,东游西转没个踏实样,他似乎在反抗着什么,不甘屈从于什么。

    洛克几乎没怎么跟戈珍说话。而他的伙伴却相反,不断地向她温柔地讨好。戈珍想跟洛克谈谈。洛克是位雕塑师,她想听听他对这门艺术的见解。另外他的体貌也吸引着她。他身上有种窝囊废的气质让她好奇;但又有一种老成相儿,引起了她的兴趣。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言的我行我素、不合群的气质,这些在她看来就是艺术家的形象。他爱唠叨,爱开恶作剧似的玩笑,有时显得他很聪明,可其实并不尽然。透过这小矮个儿那棕色的眼睛,戈珍发现在他插科打诨的背后是与外表不协调的阴郁痛苦。

    他的体格也引起了她的兴趣——他个头还像个小男孩儿,样子就像街上的流浪儿。他丝毫不掩饰这一点。他总是身穿简朴的深草绿色防水布衣和马裤。他的腿很细,不过他并未设法掩盖这一点,一个德国人能这样很是了不起。他从来不逢迎巴结别人,一点也不,而是我行我素,不过表面上还是挺快活的样子。

    他的伙伴雷特纳是个很棒的运动员,他四肢健壮,眼睛碧蓝,很帅。洛克时而去滑平底雪橇,时而滑雪或滑冰,可他对此并不热心。他那优雅细长的鼻孔只有街头流浪儿才有。看到雷特纳的体育表演,他的鼻孔微微翕动着嗤之以鼻。很明显,这两个一起旅行、亲密无间共同生活的人现在已经开始相互厌恶了。雷特纳恨洛克,他受洛克的气,心中不平,可又无可奈何。而洛克则总是对雷特纳嗤之以鼻,讽刺他。看来这俩人快掰了。

    他们已经不常在一起出入了。雷特纳总和别人结伴,显得很顺从。而洛克则基本上是独往独来。在户外,他戴一顶威斯特菲伦[159]式帽子,这种帽子是用棕色天鹅绒做的,帽子顶端紧箍着头,宽大的帽边能盖住耳朵,戴着这顶帽子,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或童话中爱搞恶作剧的侏儒。他的脸色黑红,皮肤干得发亮,似乎一做表情就会起皱。他的眼睛很引人注目——棕色的大眼睛,像兔眼、侏儒的眼或者说像一个茫然无措的人的眼,有着奇特、木然、堕落的眼神,喷着神秘的火焰。每当戈珍要跟他聊聊,他就会腼腆地避开目光,用他的黑眼睛凝视她,一言不发。他这样子让她感到他是讨厌她那口笨拙的法语和更为笨拙的德语。而他自己那口蹩脚的英语,他也不敢启口讲。不过别人讲的英语他可以理解一大半。戈珍有点恼火,也就不再理他了。

    可这天下午她来到休息室时,却发现洛克正同厄秀拉聊天。一看到他饱满敏感的头上那漂亮的黑发,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蝙蝠,尽管这头发有点稀疏,鬓角全秃了。他弯腰坐着,似乎他有着蝙蝠的精神。戈珍看得出来,他正向厄秀拉说心里话,不过那样子有点勉强,磨磨蹭蹭的,话也吞吞吐吐。于是戈珍走过去在姐姐身边坐下。

    他看看戈珍,然后目光又移开去,似乎并没注意到戈珍。其实戈珍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真有意思,普伦,”厄秀拉转身对妹妹说,“洛克先生正为科隆的一家工厂搞一个柱子中楣,是临街的柱子。”

    她看看他那瘦弱、紧张的古铜色的手。这双手紧握着,像魔爪,又像“虎爪饰[160]”,不是人的手。

    “用什么材料?”她问。

    厄秀拉又重复一遍。

    “花岗岩石。”他说。

    接下来就是两个内行人之间简短的问答。

    “什么样的浮雕?”

    “高浮雕。”

    “多高?”

    一想起他要为科隆的一家大花岗岩石厂雕一座柱子中楣,戈珍就觉得十分有趣。她从他那儿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况。这座浮雕是一幅集市图:农夫和工匠们身着时髦衣服正纵情饮酒狂欢,模样很古怪。在旋转木马上做着可笑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表演,亲吻、蹒跚、挤作一团。还有的在船形秋千上荡来荡去,在射击场上打枪,一片疯狂、混乱的场景。

    他们又忙着讨论技术问题。戈珍很喜欢他的构思。

    “能有这么一座工厂真是太棒了,”厄秀拉叫道,“整座建筑都很漂亮吗?”

    “哦,是的,”他说,“这个中楣只是整座建筑的一部分。它太庞大了。”

    他停了一下,耸耸肩,又说:

    “建筑本身就得是雕塑。那些与建筑无关的塑像就像壁画一样早过时了。事实上,雕塑历来都是建筑构思的一部分。既然教堂都是博物馆,既然工业成了我们的事业,那就让我们把有工业的地方变成我们的艺术区,成为巴台农神庙[161]吧!”

    厄秀拉在思索。

    “我觉得,”她说,“真不该把我们的大工厂搞得这么丑陋。”

    他立即说:

    “说得对!说得好!不仅我们的工作场所丑恶不堪,而且这种丑恶会影响我们的工作。人不应该再忍受这种无法忍受的丑恶了。到头来,它会害了我们,我们会因其丑恶而萎缩。工作也会萎缩。因此人们会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丑恶——机器和劳动本身都是丑恶的。其实,机器和劳动本身是很美好的事物。人们最终将因为工作太让人难受而停止工作,工作太让人恶心,人们宁可挨饿也不工作,这将是我们文明的末日。到那时,锤子将只会用来捣毁东西。可是我们现在有机会让工厂美起来,让车间漂亮起来[162],我们有机会——”

    戈珍只能听懂一点,烦得直想大叫。

    “他在说什么?”她问厄秀拉。厄秀拉结结巴巴地做了简短的翻译。洛克看着戈珍等她的评价。

    “那么,你认为,”戈珍说,“艺术应该为工业服务吗?”

    “艺术应该表现工业,就像艺术曾经一度表现过宗教一样。”他说。

    “可是你的农民集市是否表现了工业?”她问他。

    “当然。人在这个集市上做什么呢?他们满足着与劳动相对应的东西——机器使用着他而不是他使用机器。他在享受自己体内的机械运动。”

    “可是,除了工作——机器式的工作就没别的了吗?”戈珍问。

    “只有工作,没别的!”他重复道。他向前倾着身子,两只黑黑的眼睛中只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没有,只有这样,只有为机器服务或享受机器的运动——运动,就是一切。你从来没有为了填饱肚子工作过,否则你就会明白上帝是如何统治我们的了。”

    戈珍哆嗦了一下,红了脸。不知为什么,她几乎要哭起来。

    “是,我是没有为填饱肚子工作过,”她回答,“可是我工作过吗?”

    “工作过?工作过?”他问,“什么工作?你干过什么样的工作呢?”

    他开始用意大利语和法语混着说。同她说话时,他本能地用外语。

    “你从来没有像世人一样工作过?”他不无嘲讽地对她说。

    “当然,”她说,“我当然像世人一样工作。我现在就是为一日三餐工作着。”

    他不说了,只是凝视着她,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他觉得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你自己有没有像世人那样工作过?”厄秀拉问他。

    他心虚地看看她,暴躁地叫道:“当然,我有一次躺在床上饿了三天。”

    戈珍睁大眼睛阴郁地看着他,似乎像抽他的骨髓一样要从他身上得到坦白的话。他是个天生不说实话的人,可她那透着阴郁目光的大眼睛在盯着他,似乎划破了他的血管,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说:

    “我父亲是个不爱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国占领下的波兰,我们怎么生活呢?嗨,有法子!我们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在屋中间——就是一只盖上木板的平底锅,哈!我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可能有个女人和父亲在一起。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跟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打起来。那个镇子是个要塞,他仅仅是个小人物。可他断然拒绝为他人工作,就是不干。”

    “那你们怎么生活呢?”厄秀拉问。

    他看看厄秀拉,又突然把目光转向戈珍。

    “你能理解吗?”他问。

    “极能理解。”她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他又向别处看着,不想再说什么。

    “你是怎么干上雕塑的?”厄秀拉问。

    “我是怎么干上雕塑的?”他停了停又说,“因为——”他换了一副腔调,开始说法语。“我长大了,曾经从市场上偷东西。后来我开始干活,给泥陶瓶烧制之前在上面刻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厂,我在那儿开始学造型。有一天我干得腻透了,就躺在阳光下拒绝干活。后来我步行到慕尼黑,又步行到意大利,一路要饭,走了下来。”

    “意大利人对我很好,他们对我很尊敬。从波赞到罗马,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同几个农民一起吃上一顿饭,有草铺睡。我从心底里爱意大利人。”

    “而现在,现在,我一年可挣一两千英镑——”

    他看着地板,声音愈来愈细,最后沉默了。

    戈珍看着他那细腻、光滑、黑红的皮肤,太阳穴处的皮肤绷得很紧。又看看他稀疏的头发和他嘴唇上方那剪得短粗的刷子样的小胡子,短髭下面的嘴巴灵动但形状并不好看。

    “你多大了?”她问。

    他睁大小精灵似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多大了?”他重复道,迟疑不答。很明显他不愿说。

    “你多大了?”他反守为攻。

    “我二十六了。”她回答。

    “二十六。”他重复道。然后凝视着她问:

    “你的丈夫,他多大了?”

    “谁?”戈珍问。

    “你丈夫。”厄秀拉不无嘲弄地说。

    “我还没有丈夫,”戈珍用英语说。然后又用德语说:

    “他三十一。”

    可洛克那神秘莫测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戈珍。他觉得戈珍身上有什么与他很合拍。他真像传说中没有灵魂的小人儿,找到了人做伴侣。可他又为此苦恼。戈珍也迷上了他,似乎他是一头奇怪的动物——一只兔子、蝙蝠或一头棕色的海豹——开始跟她说话。可她也知道他意识不到的东西:他不知道他自己具有强大的理解力,能领悟她的动向。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力量。他并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很了解她,这种了解靠的是下意识和恶意,没有任何幻想和希望。

    戈珍觉得,洛克身上有最底层人的一切品质。任何别人都有幻想,必须有幻想不可,有过去和未来。可他是个彻底的苦行僧,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幻想。这样的话,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欺骗自己,也绝不会为任何事所烦恼,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丝毫不想与任何东西为伍。他是一个纯粹的与世隔绝之人、苦行僧,过眼烟云般地生活。他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也真奇怪,他早年贫困卑贱的生活令她着迷。那些受过正常中学和大学教育的所谓绅士让她感到趣味索然。不知为什么,她十分同情这个苦孩子。他似乎就是下层社会生活的标本,没比他更惨的了。

    厄秀拉也被洛克吸引住了。姐妹俩都对他肃然起敬。可有时厄秀拉会觉得他身上有难以言表的下作、虚假和俗气。

    伯金和杰拉德都不喜欢洛克。杰拉德对他不屑一顾,伯金对他则很恼火。

    “女人们看上那小东西哪一点了?”杰拉德问。

    “天知道,”伯金说,“除非是他巴结她们,否则她们不会喜欢上他。”

    杰拉德吃惊地抬头看着伯金。

    “他巴结她们了吗?”他问。

    “是的,”伯金说,“他是个十足的下贱货,像个囚犯一样生活。女人们则像空气流向真空一样对此趋之若鹜。”

    “她们会那样,这可真奇怪。”杰拉德说。

    “也让人恼火,”伯金说,“不过,他既让她们怜悯又让她们反感,他是黑暗世界里下流的小妖。”

    杰拉德默立着沉思。

    “女人们到底都需要什么?”他问。

    伯金耸耸肩不作答。

    “天知道,”他说,“我觉得,她们需要的是满足她们基本的厌恶感。她们似乎在可怕的黑暗隧道中爬行,不爬到头是不会满足的。”

    杰拉德朝外面飘过的雪雾看去。四下里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那尽头是什么样的?”他问。

    伯金摇摇头。

    “我还没爬到那儿,所以我不知道。去问洛克吧,他快到那儿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远,远得多。”

    “是的,可是在哪些方面呢?”杰拉德恼火地大叫。

    伯金叹口气,生气地皱起眉头。

    “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活得像腐烂之河中的一只老鼠,掉入无底的深渊。他比我们掉得更深。他更仇恨理想,恨之入骨,可他无法解脱自己。我猜他是个犹太人,或者说他有犹太血统。”

    “可能是的。”杰拉德说。

    “他是个小蛀虫,在啃生活的根子。”

    “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

    “因为他们心中也仇恨理想。他们要到阴沟中去看个明白,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

    杰拉德仍旧伫立着凝视外面迷蒙的雪雾。

    “我不明白你用的这些词句,真的,”他声音平淡地说,“可听起来像表达着某种奇怪的欲望。”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同样的东西,”伯金说,“只是我们要在一阵狂喜中跳下去,而他则顺潮流而下。”

    与此同时,戈珍和厄秀拉正伺机再跟洛克交谈。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这位孤独的矮个子雕塑家接触。他要单独与她们相处才行。他还希望厄秀拉在场,做他同戈珍之间的传话人。

    “你除了建筑雕塑以外不搞别的吗?”一天晚上戈珍问他。

    “现在不搞,”他说,“我什么都搞过,就是没搞过肖像,从没搞过。别的嘛——”

    “都有什么?”戈珍问。

    他顿了顿,然后站起身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交给了戈珍,她打开,那是一幅凹版印刷的小塑像复制品,署名是F.洛克。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说,“还挺流行呢。”

    塑像是个裸女,娇小的身姿,她骑在一头高头大马上。姑娘年轻温柔,简直是朵蓓蕾。她侧身坐着,双手捧着脸,似乎有点伤心、羞涩,有点放纵。她的亚麻色短发松散地披下来,遮住了双手的一半。

    她的四肢很柔嫩。她的腿还未发育完全,那是少女的腿,正在向残酷的妇女阶段过渡,在强壮的马肚子旁天真地摆动着,楚楚动人。两只小脚交叉着想遮掩什么,可什么也遮不住。她就这样赤着身子坐在光滑的马背上。

    那匹马伫立着,绷紧身体,随时会狂奔起来。这是一匹粗壮的骏马,浑身肌肉绷得很紧。它的脖颈可怕地弓着就像一把镰刀,双腹收紧,憋足了劲。

    戈珍脸色苍白,眼前一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哀求地抬头看看,那表情像个奴隶。他瞟了她一眼,微微抬起头来。

    “原来是多大个儿?”她冷漠地问,力图装出漠不关心,不受打动的样子。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垫座,很高,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垫座,这么高——”

    他凝视着她。他那飞快的手势显示出对她的不屑一顾,那表情既粗鲁又夸张,令她似乎有点畏葸。

    “用什么做的?”她昂起头,故作冷漠地看着他。

    他仍旧盯着她,丝毫不让步。

    “铜——青铜。”

    “青铜!”戈珍重复道,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战。她此时想的是青铜制成的少女那纤细、不成熟、柔和、光滑但冰冷的四肢。

    “是啊,很美。”她喃言着,敬重地抬头看看他。

    他闭上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

    “你为什么,”厄秀拉问,“把马做得这么僵硬?它硬得像一块大石头。”

    “僵硬吗?”他双臂交叉起来问。

    “是的。你看它有多么呆板、愚笨、粗野。马是敏感、纤敏的,真的。”

    他耸耸肩,慢慢摊开手,表示不感兴趣,似乎是告诉她,她是个外行,说话不在行。

    “知道吗?”他装出有耐心的样子降尊纡贵地说,“那匹马是一种形式,是整个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它不是一匹友好的马,不是你可以喂它糖块的马。你看得出吗?它是一件艺术品的一部分,它跟艺术品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厄秀拉受到这样傲慢无礼的侮辱,很是生气。他是站在神秘艺术的高度俯视普通业余的人。她抬起通红的脸,气冲冲地回答:

    “可不管怎么说,画的也还是一匹马。”

    他又耸耸肩,说:

    “随你怎么想,反正那画的不是一头牛。”

    戈珍插嘴了,她满面通红,急于要避免这种局面,避免让厄秀拉继续坚持出丑露怯。

    “你说的‘画的是一匹马’是指什么?”她冲姐姐叫道,“你说的马是指什么?你指的是你头脑中早已形成的概念,你想看到的是这概念的图解。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可以叫它马也可以不称它为马。我完全有理由说你的马不是马,那是你自己制造的假象。”

    厄秀拉不知所措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

    “可他为什么对马要有这样的概念呢?我知道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这是他的自画像,真的——”

    洛克气坏了。

    “我的自画像!”他嘲弄地重复道,“你知道,夫人,那是艺术品,它是艺术品,不是什么东西的图画,什么图画都不是。它与什么都无关,只与它自己有关。它与日常生活中的这个那个都没关系,没关系,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层面。要想把一种变成另一种那可是蠢之又蠢的事,那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你明白吗,你不应该把相对行为的世界与绝对的艺术世界混淆起来。你千万不能这样做。”

    “说得很对,”戈珍发狂地叫道,“这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事,不能将它们混淆起来。我和我的艺术,两者之间毫无关系。我的艺术属于另一个世界,而我却属于这个世界。”

    她面颊通红,脸都变形了。洛克刚才还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野兽那样低头坐着,听到她的话,抬起头偷偷地扫了她一眼,喃言道:

    “对,就是这样,是这样的。”

    这一阵大喊大叫过后,厄秀拉就沉默了。她很气愤,真想把他们两人身上都扎个大窟窿出来。

    “你长篇大论了一番,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她淡淡地说,“那马就是你自己那类人,平庸愚蠢而野蛮。那女孩儿就是你爱过、折磨过然后又抛弃的人。”

    他微笑着看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蔑视。他不屑于回应这最后的指责。戈珍沉默着,她也气得够呛,很看不起厄秀拉。厄秀拉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门外汉,竟闯入这个连天使都怕涉足的领地[163]。可其结果是傻瓜倒霉。

    可厄秀拉也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

    “至于你的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她说,“你要把它们分开来,是因为你不敢明白你是个什么人。你不承认你是个多么平庸、僵死、狭隘的人,所以你就声称‘这是艺术世界’。可是艺术世界只是真实世界的真相,就是这样。可你走得太远了,认识不到这一点。”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很紧张。戈珍和洛克很讨厌她。他们刚开始交谈时就过来的杰拉德也不赞成她。杰拉德觉得她很不自重,把深奥的东西庸俗化了。于是他同那两个人联合起来反对厄秀拉。他们三个人都希望她离开这里。可她却沉默地坐着,心在哭泣,剧烈地跳动,手指在拧手绢。

    那三个人都沉默着,等着厄秀拉慢慢熄火。然后戈珍似乎很平淡地问:

    “这女孩儿是模特儿吗?”

    “不,她不是模特儿。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还是个学艺术的学生呢!”戈珍叫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觉得那学艺术的女孩子还未发育完全,不考虑有害的后果,她太小了。她那直直的亚麻色短发刚过耳朵,稍稍向里曲鬈着,因为头发太浓密了。那女孩儿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家境不错,遇上洛克这位有名的雕塑大师,自以为做了他的情妇很了不起。啊,她太了解这些冷酷的常识了。德累斯顿、巴黎,或伦敦,在哪儿都那样。她懂得这一套。

    “她现在在哪儿?”厄秀拉问。

    洛克耸耸肩表示一无所知、不屑一顾。

    “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说,“她现在该有二十三岁了,就那样了。”

    杰拉德拿起照片看着。这照片也吸引了他。他发现垫座上写着标题:戈蒂瓦夫人。

    “可这个人不是戈蒂瓦夫人,”他说着很快活地笑笑。“她是个中年妇人,是个伯爵或别的什么人的妻子,留着长发。”

    “像莫德·阿伦。”[164]戈珍调侃道。

    “为什么是莫德·阿伦呢?”他问,“是吗?我总以为那是传说。”

    “对,杰拉德,亲爱的,我敢说你对这传说记得很准确。”

    她嘲笑他,又有点在哄他。

    “说真的,我更愿意看到这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头发。”他笑着回击。

    “真的吗!”戈珍嘲弄道。

    厄秀拉站起身离开了这三个人,走了。

    戈珍从杰拉德手中接过照片细看起来。

    “当然了,”她开始打趣洛克,“你是很了解这位艺术学院的小人儿了。”

    他扬扬眉毛,得意地耸耸肩。

    “这小姑娘吗?”杰拉德指指照片上的人。戈珍把图片放在腿上。她直直地凝视着杰拉德,看得他睁不开眼。

    “他不是很了解她吗?”她冲杰拉德调侃地说,声音很欢快。“你只需看看她的脚就行了——多可爱,多柔嫩、多美的脚,啊,它们可真是奇妙,真的——”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洛克的眼。他的心让她看得发热,他似乎更盛气凌人、更了不起了。

    杰拉德看着那双雕出来的小脚。两只脚一起翘着半交叉在一起,羞涩、恐惧地相互遮掩着。他看了好一阵子,迷上了这双小脚。随后,他痛苦地把照片放到一边。他感到一阵无奈。

    “她叫什么?”戈珍问洛克。

    “安妮特·冯·威克,”洛克回忆说,“是的,她很美。她美,可令人讨厌。她是个大麻烦,一分钟也不会安定下来,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顿耳光,打得她哭出来她才会老老实实坐上五分钟。”

    他在想他的作品。他的作品,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你真的打她耳光了?”戈珍漠然地问。他凝视着她,看出来她是在挑战。

    “是的,打了,”他不经意地说,“比我这辈子打什么都重。我不得不这样,非这样不可。不这样我就无法完成我的作品。”

    戈珍黑色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她似乎是在审度他的灵魂。然后她又垂下眼皮,不作声了。

    “你干吗要弄这么个小小的戈蒂瓦?”杰拉德问,“她太娇小了,何况骑在马上,显得她太小,多小的一个小孩儿呀。”

    洛克脸上一阵莫名其妙地抽搐。

    “没错儿,”他说,“我不喜欢大个子和比她更年长的模特儿。十六、十七、十八岁最漂亮,再大了就没用了。”

    人们都不说话了。

    “为什么呢?”杰拉德问。

    洛克耸耸肩。

    “我发现她们没味儿,不好看,对我的作品来说没什么用处。”

    “你是说女人过了二十就不漂亮了?”杰拉德问。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二十岁前,她娇小、鲜活、温柔、轻盈。二十以后,不管她长成什么样,对我可就没用了。米洛的维娜斯是个中产阶级女子,二十岁以上的女子全都如此。”

    “那么你对二十以上的女人就不关心了?”杰拉德问。

    “她们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对我的艺术来说没什么用了。”洛克很不耐烦地重复道,“我不认为她们漂亮。”

    “你是个享乐主义者。”杰拉德略微调侃地笑道。

    “那男人呢,你怎么看?”戈珍突然问。

    “哦,他们在任何年纪上都行。”洛克说,“一个男人应该是大块头,力气过人,年纪大小倒无所谓,只要他身材高大,块头笨重就行。”

    厄秀拉来到外面纯净的新雪世界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令她躲避不及,击伤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着她的心。她头晕目眩,头脑麻木。

    突然她想起来要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这想法奇迹般地出现了。她感到她被这永恒的白雪世界宣判了死刑,似乎没了出路。

    突然,她奇迹般地记起,在脚下的远方,有结满果实的黑土地。向南展去,是一片长满橘树、松柏、青青的橄榄林的土地。蓝瓦瓦的天际下冬青树那羽毛般的枝叶投下阴影。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这万籁俱寂、冰天雪地的山峰并不是整个世界!人可以离开它,跟它断绝关系,可以一走了之。

    她要立刻实现这个奇迹。她要马上与这雪的世界,这可怕、静止的冰山诀别。她要看那黑土地,去呼吸那沃土的芬芳,去看看那耐寒的冬季植物,去感受阳光抚摸蓓蕾时花蕾的反应。

    她充满希望地回到屋子里。伯金正躺在床上看书。

    “卢伯特,”她冲他叫着,“我想走。”

    他缓缓地抬头看她。

    “是吗?”他温和地说。

    她坐在他身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感到吃惊的是他听了她的话后竟不怎么吃惊。

    “你不想走吗?”她苦恼地问。

    “我还没想过,”他说,“不过我肯定会这么想。”

    她突然坐直身子。

    “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雪的世界,恨它这么做作,恨它不自然的光芒,这是恶魔的光芒,它让每个人感到别扭。”

    他仍躺着,若有所思地笑笑。

    “好吧,”他说,“咱们可以走,明天就走。咱们到维洛那去找罗密欧和朱丽叶,到圆型剧场去,好吗?”

    她猛地一头扎在他肩头上,既困惑又不好意思。他则自由自在地躺着他的。

    “好吧。”她柔声地释然道。她感到她的心长出了新的翅膀,可他却不在意。“我的爱!我真想成为罗密欧和朱丽叶!”

    “不过维洛那刮着可怕的寒风,”他说,“是从阿尔卑斯山上下来的。我们还会闻到雪味。”

    她坐起身看着他。

    “你高兴走吗?”她发愁地看着他问。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中,偎依着他,恳求道:

    “别笑话我嘛,别笑我。”

    “怎么了?”他说着搂住她。

    “我不愿意让人笑话。”她喃言道。

    他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吻她那喷了香水的秀发。

    “你爱我吗?”她低声极严肃地问。

    “爱。”他笑答道。

    她猛然扬起脸要他吻她的双唇。她的双唇紧绷着,在颤抖,而他的唇则柔和得很。他吻了好一会儿,随后心中感到一阵忧伤。

    “你的双唇太硬了。”他恍惚地抱怨着。

    “你的很柔,很美。”她高兴地说。

    “可是你干吗总要绷着双唇?”他遗憾地说。

    “没什么,”她忙说,“我就这习惯。”

    她知道他是爱她的,这一点她可以肯定。可是她无法放松自己,无法忍受他对她的盘问。被他爱着时她无比幸福,听任他怎么都行。可她知道,当她放纵自己时,他感到高兴,可同时他也有点悲哀。她本可以对他放纵自己,可她不能全由着自己,因为她不敢与他赤裸相见,毫无保留、完全赤诚相待。她对他放纵自己,又要把握住他,从他那里获得乐趣。她完完全全地享用着他。可他们从未亲密无间过,总有一个人稍微受到忽略。不管怎么说,她总抱着希望,乐观而洒脱,很有生气。他则静静的,温顺而有耐心。

    他们准备第二天就离开此地。他们先来到戈珍的房间,戈珍和杰拉德刚打扮好准备去参加室内晚会。

    “普伦,”厄秀拉说,“我们明天要走了。我无法忍受这儿的雪了,它刺伤了我的皮肤和我的心。”

    “这里的雪真的刺伤了你的心吗,厄秀拉?”戈珍有点吃惊地问,“我不相信这雪刺伤了你的皮肤,这也太可怕了。我倒觉得这雪赏心悦目呢。”

    “不,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它偏偏伤了我的心。”厄秀拉说。

    “真的吗?”戈珍大叫。

    屋里人们都沉默了。厄秀拉和伯金感觉得出来,戈珍和杰拉德很高兴他们离开这儿。

    “去南方吗?”杰拉德有点不安地问。

    “对。”伯金说着转过身去。

    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敌意。自从出国以来,伯金就显得阴郁、漠然,随遇而安,对什么都不管不问。而杰拉德则相反,他显得紧张,极度痛苦。

    杰拉德和戈珍对两个要走的人很友好,很关心,好像他们是要出门的孩子。戈珍来到厄秀拉的卧室,把她那三双招摇的彩色长袜扔到床上。这些是在巴黎买的厚丝袜,有朱红的、矢车菊蓝和灰的。灰色的袜子是针织的,厚厚实实得没有缝。厄秀拉高兴极了。她觉得戈珍把这么好的宝贝送给人肯定是出自爱心。

    “我不能要你的,普伦,”她叫道,“我可不能夺走你的这些宝贝。”

    “可不是宝贝吗!”戈珍爱怜地看看她的礼物说,“多可爱的小东西呀!”

    “对,你得留着。”厄秀拉说。

    “我不需要了。我还有三双。我要你收下,要你收下。这是你的了,拿着——”

    戈珍的手颤抖着把那令人垂涎的袜子塞到厄秀拉的枕头下。

    “真正漂亮的长袜子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欢乐。”厄秀拉说。

    “是的,”戈珍说,“极大的欢乐。”

    说着她坐在椅子上。很明显她是来道别的。厄秀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默默地等待着。

    “你是否感到,厄秀拉,”戈珍很怀疑地开始说,“你将一去不复返,永不再回来?”

    “哦,我们会回来的,”厄秀拉说,“这不是坐火车旅行的问题。”

    “是的,我知道。可从精神上说,你们是要离开我们了,对吗?”

    厄秀拉颤抖了一下。

    “我一点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她说,“我只知道我们将去某个地方。”

    戈珍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快活吗?”她问。

    厄秀拉想了想说:“我相信我是相当快活的。”

    尽管她话音里吞吞吐吐的,但戈珍从姐姐脸上看出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可是,你不想与旧的世界仍保持联系吗——父亲和我们大伙儿,还有一切别的,如英国和思想界。你不认为你需要这些,才能去创造一个世界?”

    厄秀拉沉默了,在想着什么。

    “我觉得,”她终于脱口而出道,“卢伯特是对的——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的生存空间,就要与旧的脱离关系。”

    戈珍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姐姐。

    “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的生存空间,这我同意,”她说,“可我认为一个新世界是从这个世界发展出来的,而与另一个人独处异地并不能发现新世界,那只是在幻觉中画地为牢罢了。”

    厄秀拉向窗外看去。她的灵魂在斗争,她感到害怕。她总是怕人们的话,因为她知道纯粹的语言力量总会让她相信她曾经不相信的东西。

    “也许是吧,”她十分怀疑地说。她对己对人都十分不相信。“可是,”她补充说,“我确实认为当一个人仍关注旧世界时他是无法接受新东西的——知道我的意思吗?与旧的做斗争其实是还属于旧世界。我知道,人们迷上了这个世界是为了同它斗争。可它不值得我们去斗。”

    戈珍思忖着。

    “对,”她说,“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属于这个世界。如果你想离它而去,这不是一个幻想吗?不管怎么说,一座农舍,无论是在阿部鲁齐[165]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算不得一个新世界,不算。对付这世界的唯一办法是看穿它。”

    厄秀拉向一旁看去。她太害怕争论了。

    “可是,还可以有别的办法,不是吗?”她说,“人可以在心灵里看透了它,但很久之后人的心灵才能看透自己的心灵。可是,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心灵时,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人在心灵里能看透世界吗?”戈珍问,“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看透将要发生的事,我不能同意你的话。我实在不能苟同。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你认为你看透了这一切就能一下子飞到一个新的星球上去。”

    厄秀拉突然直起身道:

    “是的,人是明白这一点。他与这里不再有什么关系时,他就有另一个自我,它属于一个新的星球,而不是现在这个世界。我们非得跳离这个世界不可。”

    戈珍思忖了一会儿。随后脸上露出嘲讽甚至蔑视的微笑。

    “你到了宇宙后会怎么样呢?”她讥讽道,“无论如何,有关世界的伟大真理在那里会依然故我。你尽管比谁都高明,可你无法不顾事实,比如说,爱是最崇高的,无论是在宇宙还是在地球上。”

    “不,”厄秀拉说,“不是这么回事。爱太人性化、太渺小。我相信某种非人的东西,爱只是它的一小部分。我相信我们要实现的东西来自我们未知的世界,它比爱要深远得多。它不只属于人。”

    戈珍审视地看着厄秀拉。她对姐姐真是又敬慕又鄙夷!突然她转过头来冷漠、恶狠狠地说:

    “算了,我至今还没有超越过爱。”

    厄秀拉头脑中闪过一个想法:“那是因为你从未爱过,所以你无法超越。”

    戈珍站起身来到厄秀拉身边,双手勾住她的脖子。

    “去吧,去寻找你的新世界吧,亲爱的,”她的声音有点做作,“说到底,最幸福的航行是寻找卢伯特的极乐岛。”

    她的双臂搂住厄秀拉的脖子,手指抚摸着她的面颊,足足有好一会儿。可厄秀拉感到很难受。戈珍这种保护人的姿态对她来说是一种辱没,太伤人了。戈珍感觉到姐姐的抵触,很尴尬地抽回手,翻起枕头,翻出那几双袜子来。

    “哈——哈!”她无聊地笑笑,说:“瞧我们都说些什么呀——新世界和旧世界,真是的!”

    于是她们又聊起日常的话题来。

    杰拉德和伯金先走一步,去等送客人的雪橇。

    “你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伯金抬头看着杰拉德那张通红但漠然的脸问。

    “哦,我说不上,”杰拉德说,“等待腻了就走。”

    “你不怕雪化了吗?那你就走不了了。”伯金说。

    杰拉德笑道:

    “会化吗?”

    “你觉得一切都还好吗?”伯金问。

    杰拉德翻翻白眼说:

    “都好?我压根儿弄不懂这些常用语的意思。都好与都坏有时是不是同义词?”

    “我想是的。什么时候回去?”伯金问。

    “我也说不准。也许永不再回去。我既不向前看也不向后看。”杰拉德说。

    “也不追求无望的东西。”伯金说。

    杰拉德鹰一样的小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说:

    “是的。这些该结束了。戈珍似乎就是我的末日。我不知道。可她似乎那么温柔,她的皮肤像绸缎一样光滑,她的手臂丰腴而柔软。可这些令我的意识萎缩,烧毁了我的心灵。”他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远方,他的脸就像野蛮人在骇人听闻的宗教仪式中戴上的面具。“它打瞎了我心灵上的眼睛,”他说,“让人变成睁眼瞎。可是你却希望失明,你愿意让它打瞎你的眼睛,你不需要别的。”

    他似乎发疯般地胡说八道起来。突然,他又发疯似的振作精神,用报复、威慑、色厉内荏的目光盯着伯金,说:

    “你知道当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你受的是什么样的罪吗?她太美了,太完美无瑕了,你发现她太无与伦比了,于是这想法像撕绸布一样撕裂你自己,每撕一下都让你疼得不行。哈!那种完美!你毁了你自己!然后——”他站在雪地上,突然松开握紧的拳头,说,“这没什么——你的头脑或许像破布一样烧焦了,还有——”他扫视一下天空,做了一个奇怪的戏剧动作——“那是毁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一种伟大的经验,某种最终的体验。然后你像遭到电击一样萎缩了。”

    他默默地走着。他像是在吹牛,但很像一个在极端状态下吹牛般说实话的人。

    “当然,”他又说,“我不是不愿意有这经验!这是一种完整的经验。她是一位漂亮女子,可是我不知为什么要恨她!这可真奇怪。”

    伯金看着他那陌生、几乎毫无表情的脸。杰拉德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现在有足够的经验了吗?”伯金问,“你是过来人,为什么还要重走老路?”

    “呃,”杰拉德说,“我不知道。这还没完呢——”

    两个人继续朝前走。

    “我一直爱着你,像戈珍一样,别忘了这一点。”伯金痛苦地说。杰拉德奇怪、茫然地看着他。

    “是吗?”他冷漠、满腹狐疑地问。“你自以为爱,是吗?”他信口说。

    雪橇来了。戈珍下来,大家相互道别。他们要分手了。伯金坐上去,雪橇启动了,戈珍和杰拉德站在雪地上挥手告别。看到他们站在雪中孤零零的身影愈来愈小,伯金的心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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