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在我前面，有一辆低底盘的捷豹绕过山丘，在闲谷门口一条铺到一半的碎石路前减速，好让我不被扬尘所淹没。施工者好像已经忘了这条路，也或许是他们刻意为之，好让那些星期日在高速上开车闲逛的司机们望而却步。我瞥见了一条鲜艳的围巾、一副太阳镜、一只随意向我挥舞的手，仿佛是邻居在打招呼。尘土拂过路面，落在了灌木和被骄阳晒蔫了的草坪上，薄薄的一层白色粉末更加浓重了。我绕过一段岩层裸露的路段，路面情况突然好转，每一寸土地都光滑平整，像是被精心维护过的。橡树们扎堆似的朝路边靠，似乎对经过的人十分好奇，玫瑰色冠的麻雀蹦蹦跳跳，啄食他们感兴趣的零零碎碎。

    接下来的路上有一些三叶杨，但没有桉树。几株茂密的卡罗莱纳杨树掩映着一幢白色的房子。一个女孩沿着路肩遛马，她身穿李维斯牌牛仔裤和颜色鲜艳的上衣，嚼着一根树枝。马看起来很热，但还不至于嘴角泛出白沫，女孩温柔地对它低声哼唱。在一面粗石墙后，一个园丁在高低起伏的大草坪上操纵电动剪草机，草坪一直延伸到一幢奢华的威廉斯堡殖民地风格大宅的柱廊门前，那儿有人在三角钢琴上弹奏左手练习曲。

    接着这些景象都逐渐淡出，湖面的粼粼波光闪耀夺目，我开始留意门柱上的数字。我只在黑暗中看到过韦德家的房子。白天看起来并没有晚上显得那么大，私人车道上停满了车，于是我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走进去。一个身着白色外套的墨西哥男管家替我开了门，他看起来面容清秀，合身的外套平添了优雅气度，看来他用轻轻松松的工作就能换得五十美金的周薪。

    他用西班牙语说：“下午好，先生。”然后他咧嘴一笑，好像对我恶作剧一样。“您贵姓？”

    “马洛，”我说，“你在卖什么关子，坎迪？我们通过电话，还记得吗？”

    他又朝我咧嘴一笑，我进了门。老一套的鸡尾酒派对，每个人的说话声音都过大，可惜并没有人听，每个人都靠着那杯酒活命，双目炯炯，两颊或是绯红，或是苍白淌汗，这取决于他们喝了多少，以及每个人的酒量怎么样。艾琳·韦德突然现身，穿着一件中规中矩的淡蓝色衣服，手中握着一只玻璃杯，但是看起来那只不过是个道具。

    “很高兴你能来，”她严肃地说，“罗杰想在书房见你，他讨厌鸡尾酒派对，他在写东西。”

    “这么吵也能写？”

    “好像他从不会被打扰，坎迪会给你送一杯酒，或许你想去吧台——”

    “我这就去，”我说，“那天晚上不好意思。”

    她微笑，“我觉得你已经道过歉了，不值一提。”

    “去他妈的——不值一提。”

    她点头、转身、离开，全程保持微笑。我看见角落里几扇巨大落地窗前的酒吧，这是个人头攒动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避免撞到任何人，走到了房间中央，一个声音说：“噢，马洛先生。”

    我转过身看见洛林夫人坐在一条沙发上，身旁是一个戴无框眼镜、神经紧张的男人，他的下巴上有一条浅浅的印痕，可能是山羊胡。她手中拿着酒，看起来百无聊赖，而他抱紧双臂，面露怒容。

    我走了过去，她朝我微笑，把手伸给我。“这是我的丈夫，洛林医生。爱德华，这位是菲利普·马洛先生。”

    山羊胡家伙敷衍地看了我一眼，更敷衍地点了点头。他一动不动，好像在省力做更重要的事情。

    “爱德华非常疲惫，”琳达·洛林说，“爱德华总是很疲惫。”

    “医生总是那样，”我说，“需要我帮你去拿一杯喝的吗，洛林女士？您呢，医生？”

    “她喝得够多了，”那个男人说，没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不喝，越看到别人喝酒，我越庆幸自己不喝。”

    “回来吧，小谢巴

    。”洛林夫人梦游般地说。

    他转过身，有了点反应。我转身走向酒吧。在她丈夫面前，琳达·洛林好像换了一个人。她的声音带刺，脸上挂满不屑，即使是生气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对待过我。

    坎迪在吧台后面，问我要喝什么。

    “暂时不要，谢谢，韦德先生想见我。”

    “他非常忙，先生。他非常忙。”

    我觉得我大概不会喜欢坎迪。我盯着他，没说话，他加了一句：“但是我会去看看，我去去就回，先生。”

    他灵巧地穿过人群，辟开一条道路，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愉快地说：“好了，兄弟，走吧。”

    我跟着他纵向穿过房间，他打开门，我跟进去，他在我身后锁上门，大部分的喧闹被挡在了门外。这是在角落里的一间房，宽敞荫蔽又安静，有几扇落地窗，窗外还有玫瑰丛，一边的窗户上装了空调。我能看见湖，也可以看见韦德平躺在一条长的金色皮沙发上，旁边有一张漂白的木桌子，上面放着一台打字机，打字机旁边有一沓黄色的纸。

    “你能来真好，马洛，”他慵懒地说，“找个地方坐下，想来一两杯吗？”

    “先不用。”我坐下看着他，他看起来仍然有点苍白憔悴，“写作进展如何？”

    “还可以，只是我总感觉疲劳。四日长醉实在是很难恢复，通常大醉之后我会文思泉涌，对于作家来说，经常写着写着文章就变得僵硬呆板，那一定不是好作品。当你有话可说，一定会一气呵成。读起来或听起来不顺畅的东西，大抵是些杂乱无章的想法。”

    “也许，那也得看作者是谁。”我说，“对于福楼拜来说，写作并不容易，但他的东西很好。”

    “好吧，”韦德说，他坐了起来，“看来你读过福楼拜，这么说你是个知识分子了，一个批评家，文学学者。”他揉了揉他的前额。“我在戒酒，我实在不喜欢这感觉。我讨厌看见每个人手里都端着酒杯，我得出去朝着那些谄媚的人微笑，他妈的他们每一个都知道我是个酒鬼，所以都在想我在逃避什么。那些弗洛伊德学派的混蛋简直把这一套变成了妇孺皆知的常识，连十岁的孩子都知道。如果我有一个十岁孩子的话——感谢上帝没给我孩子——那个调皮鬼肯定会问我：‘爸爸，你喝醉的时候在逃避什么？’

    “从我了解的情况看，你最近才开始这样。”我说。

    “情况变糟了，不过我一直酗酒。你年轻的时候，受得了罪，但当你奔四十后，你不会像以前一样快速复原。”

    我向后靠去，点燃了一根香烟。“你为什么想见我？”

    “你认为我在逃避什么，马洛？”

    “不知道，我没有充足的信息。况且，每个人都在逃避些什么。”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酗酒。你在逃避什么？你的青春、不安的良心，还是你自知是一个卑微行业里的小人物？”

    “我明白了，”我说，“你需要找个人来羞辱。尽管来吧，伙计。如果觉得心痛我会告诉你的。”

    他大笑，揉乱了浓密的卷发。他用食指戳着胸膛，“你面前就是一个卑微行业的小人物，马洛。所有的作家都是废物，我是最没用的那个。我写了十二本畅销书，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收拾完那堆乱糟糟的东西，那就是十三本，可这些连送它们进地狱的火药钱都不配。我在一个满是百万富翁的高尚社区里有一个温馨的家，一位爱我的美丽妻子，一个崇拜我的出版商，而我最爱我自己。我就是一个自大的混蛋，一个文学界的妓女或者皮条客——看你怎么说——还是个全能的混蛋。你能为我做什么？”

    “好吧，什么呢？”

    “为什么你不生气？”

    “没什么可生气的，我只是在听你咒骂自己。有点无聊，但不会伤及我的感情。”

    他粗声粗气地笑起来。“我喜欢你，”他说，“我们喝点吧。”

    “别在这儿喝，兄弟，不能在只有你和我的场合喝。看你喝酒倒也没什么，反正没人能够阻止你，我猜也没人会尝试去阻止你，可我不能助你的酒兴。”

    他站起来，“我们也不是非得在这里喝，去外面吧，看看外面都是些什么精英人物，等你赚了大钱，就可以和他们住在一起。”

    “听着，”我说，“别扯了，他们和别人没有两样。”

    “是，”他狠狠地说，“但他们本来应该有所不同，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有什么用呢？他们可是县里的一流人物，但他们却不比一肚子廉价威士忌的卡车司机高级到哪儿去，甚至还不如他们。”

    “打住吧，”我重复了一遍，“如果你想烂醉如泥，尽管喝好了，别拉上这些人陪绑，他们可不会在喝醉之后躺着让韦林杰医生治疗，或者神志失常把老婆推下楼梯。”

    “嗯，”他说，突然平静下来，若有所思，“你通过了考验，伙计。过来住一阵怎么样？你光是待在这里就能帮我很多。”

    “我不知道怎么能帮你。”

    “我知道，待在这儿就行。一个月一千块够吗？我喝醉的时候很危险，我不想变得危险，我也不想喝醉。”

    “我没法阻止你。”

    “先试三个月吧，这样我就能写完这本该死的书，然后远走一阵子。躺在瑞士山区的某个地方，荡涤心灵。”

    “这本书，哈？你非得要这笔钱吗？”

    “不。我只是必须完成我开始的事情，如果做不完，我就完蛋了。我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求你，你为伦诺克斯做了更多。”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盯着他。“我把伦诺克斯害死了，先生，我害死了他。”

    “哎哟，别对我感情用事，马洛。”他手掌向下抵在喉咙上。“我可受够了那些软心肠的家伙。”

    “软心肠？”我问，“还是善良？”

    他向后退了一步，在沙发边上绊了一跤，但没有失去平衡。

    “去他妈的，”他柔和地说，“谈不拢我也不怪你，当然。有些事情我想知道，我必须得知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确定我自己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有件什么事情，而我必须知道。”

    “关于谁的事情？你妻子的？”

    他咬住嘴唇，说：“我觉得是关于我的，我们去喝一杯吧。”

    他走向门口，打开门，我们都走了出去。

    如果他存心让我不自在，那他做得相当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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