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墨西哥人穿着黑白格运动衫和密褶黑色宽松裤，没系腰带，黑白两色鹿皮鞋一尘不染。他浓密的黑发直直地向后梳，某种发油还是发膏闪闪发亮。

    “先生。”他说，草草地略带讽刺般鞠了一躬。

    “帮马洛医生把我丈夫抬上楼，坎迪。他摔倒受伤了，很抱歉麻烦你。”

    “没关系，夫人。”

    她对我说：“我累坏了，你需要什么，坎迪会帮你。”

    她缓缓上楼，我和坎迪看着她。

    “真是个美人，”他私下说，“你过夜吗？”

    “不太可能。”

    “很可惜。她非常寂寞，那位女士。”

    “小子，别用那种眼神。我们把这位安置上床吧。”

    他忧伤地看着韦德在沙发上打呼噜。“可怜的家伙，”他小声咕哝，好像是真心怜悯他一样，“醉得像个古巴人。”

    “他可能醉得像头母猪，但真是一点都不轻，”我说，“你抬脚。”

    我们抬起他，即便两人合力，他仍然重得像一口铅做的棺材。走到台阶尽头，我们拐到露天阳台上，经过一扇关上的门，坎迪用下巴指了指。

    “那位女士，”他低语，“你轻轻敲门，也许她会让你进去。”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需要他。我们继续抬着这个大块头，进了另外一扇门，把他扔上了床。然后我抓住坎迪靠近肩膀的地方，那里轻轻一掐就会很疼。我用手指狠狠地掐住他。他龇牙咧嘴，然后脸色一沉。

    “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小杂种？”

    “把你的手拿开，”他厉声说，“别叫我杂种，我可不是墨西哥来的非法劳工，我名叫胡安·加西亚·德索托-梅厄，我是智利人。”

    “好吧，唐璜，别在这儿违反规矩，谈论主人家的时候，嘴巴放干净点。”

    他挣脱我的控制，向后退步，黑眼睛里充斥着怒火。他的手伸进衣服里，掏出一把长而薄的刀，刀尖放在手掌根部，让刀立起来，连看都没看刀身一眼。然后，他手一沉，在刀悬于空中的一刹那抓住了刀把。整套动作完成得非常快，好像毫不费力。他的手举到和肩同高的地方，猛地向前一掷，刀直直地穿过空气，扎进了木质窗框里，微微抖动。

    “当心，先生！”他冷峻地讥笑道，“藏好你的爪子，没人能玩弄我。”

    他轻快地穿过房间，把刀从木框中拔出来，抛向空中，一个转身之后从后面接住它，一瞬间藏进了衬衫里。

    “漂亮，”我说，“就是有点华而不实。”

    他一脸不屑地笑着，向我走来。

    “而且可能会让你断条胳膊，”我说，“像这样。”

    我抓住他的右手腕，扯得他失去重心，倒向一边，在他身后，我弯曲的前臂横抵住他的胳膊肘，以前臂为支点重重地压上去。

    “一个狠拽，”我说，“你的胳膊肘就会碎掉，这就够了，几个月之内没人会请你去做扔刀的杂耍艺人，要是再狠一点你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给韦德先生把鞋脱掉。”

    我放开他，他朝我咧嘴一笑。“这招不错，”他说，“我会记住的。”

    他转向韦德，抓住了他的一只鞋，突然停住。枕头上有一抹血污。

    “谁伤了老板？”

    “不是我，伙计。他摔倒了，脑袋撞到东西，只是一道浅痕，医生看过了。”

    坎迪深深吐了一口气，“你看见他摔倒了？”

    “在我到这里之前。你喜欢这家伙，是不是？”

    他没回答，脱下了韦德的鞋子，我们一件件替他脱掉衣服，坎迪拿出一条银绿色的睡裤，我俩给他穿上，让他躺好，盖紧被子。他仍在流汗和打鼾。坎迪低头伤心地看着他，慢慢摇了摇他光滑的脑袋。

    “得有人照顾他，”他说，“我去换衣服。”

    “睡一会儿去吧，我会看着他，需要你的时候我再喊你。”

    他面朝着我，“你得好好照料他，”他静静地说，“要照顾得非常好。”

    他走出房间，我进了浴室，拿了一条湿浴巾和一条厚毛巾，我把韦德微微侧过去，把毛巾垫在枕头上，轻轻擦洗掉他头上的血迹，好让血止住。然后，我看见一条长约两寸的锋利浅痕。这都没什么，洛林医生说得很对，可以缝针，但真的没必要。我发现了一把剪刀，把头发剪去了一些，这样我就可以贴上胶布。然后我让他平躺过来，清洗他的脸，我猜那是个错误。

    他睁开了双眼，一开始模糊涣散，慢慢才清亮起来。他看见我站在床边，手上下抚摸头，摸到了胶布。他嘟囔了两句，接着声音也清楚多了。

    “谁打了我？你？”

    “没人打你，你滑倒了。”

    “滑倒？什么时候？在哪里？”

    “你打电话的地方，你打给了我，我听见你摔倒，在电话里。”

    “我给你打电话？”他慢慢露齿而笑，“时刻待命，是不是啊，兄弟？现在什么时间？”

    “过了凌晨一点。”

    “艾琳在哪里？”

    “睡了，她受够了。”

    他静静地想了想，眼神中充满痛苦。“我有没有——”他停住了，露出痛苦的表情。

    “据我所知，你没碰她，如果你想说这个的话。你只是晃到了外面，在栅栏附近昏迷过去，别说话了，去睡觉吧。”

    “睡觉，”他轻轻地、慢慢地掂量着这两个字，好像一个儿童在背诵课文，“那该是什么滋味？”

    “可能一片安眠药会有帮助，有吗？”

    “在抽屉里，床头柜。”

    我打开抽屉，发现一塑料瓶红色胶囊。速可眠，一克半的量，洛林医生的处方，那位好医生洛林开给罗杰·韦德夫人的药。

    我倒出两颗，把瓶子放回去，从床头柜的保温壶里倒了一杯热水，他说一个就够，他拿走胶囊，喝了些水，躺了回去，又盯着天花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他看起来并没有困意，然后他慢慢地说：

    “我想起点什么了，帮我个忙，马洛。我写了些疯狂的东西，不想让艾琳看到，在打字机的罩子下面，替我撕掉。”

    “好，就记得这些？”

    “艾琳还好吧？你确定？”

    “是的，她只是累了，别管了，韦德，别想了，我不应该问你的。”

    “别想，有个人说。”他的声音开始有点儿困意，他好像在对自己说话，“别想，别做梦，别爱，别恨。晚安，亲爱的王子，我要把另一个吃下去。”我递给他，加了一点水。他重新躺下，这回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听着，马洛，我写了一些东西，不想让艾琳——”

    “你已经跟我说过了。等你睡着，我就去处理。”

    “噢，多谢。有你在真好，非常好。”

    又是一阵长长的缄默，他的眼皮越来越重。

    “杀过人吗，马洛？”

    “是的。”

    “让人厌恶的感觉，对不对？”

    “有些人喜欢。”

    他的双眼闭上，接着，又睁开，看起来很模糊。“他们怎么能？”

    我没有回答，他的眼皮慢慢又合上了，就像剧院里缓缓拉上的剧幕。他开始打呼噜，我等了一会儿，然后关上屋里的灯，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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