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旅鸽的肉质鲜嫩。”田中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它们灭绝的原因之一。”
每个人都拿着枪——奥杜邦在书中也这样写到。
鸽群飞过的那三天,天空之下肯定有猎人。鸽群遮天蔽日,因此随便向天空中打一枪就能命中,非常简单。当时美国人口数量急剧增加,有粮食不足的风险,旅鸽便成为重要的食物来源。为了食用而捕杀。后来,渐渐变成单纯的猎杀,作为猎物,一只一只杀掉。
人们将击落的鸽子拿去喂猪,然后继续猎杀。
“就算是这样,可也有几十亿只呢。”日比野提出这样的意见,我也赞同。
“每个人都这么认为。”田中伸出食指,“就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人们的感觉变得迟钝,觉得再怎么猎杀也不会绝种。就连奥杜邦也没有预料到。”
“数量过亿,都可以称之为无限了。”我说。
“奥杜邦离世六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七年,俄亥俄州提出了保护旅鸽的法案。但是被驳回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田中语调平稳地叙述着,不时咽一咽口水,“因为有人提出报告称,旅鸽的数量实在太多,普通的猎杀并不会导致它们绝种。其实奥杜邦生前也曾写过类似的内容。”
田中陷入沉默,寂静便立即将我们包围。我独自想象着几十亿只鸟被人类斩尽杀绝。恐怕没人思考过这件事吧,旅鸽的数量在逐渐减少,人们却毫不在意。猎人接近鸽子们的栖息地,将它们杀光,并感到愉悦。人们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行为,没人想到数量多得惊人的鸟会轻易地消失。
“先打伤一只旅鸽的眼睛。”田中挑起眉毛说道,“这样鸽子就飞不起来了,只能跌落到地上,对吧?其他的旅鸽会误会,以为地上有食物,就一股脑儿地飞了过来。然后猎人再将它们一网打尽。”
旅鸽的身影开始消失。不是悄无声息、不易察觉地渐渐减少,而是总数直线下降,绝对不可能恢复了。
“最后就这么绝种了?”日比野抢先问道。
“帕托斯基大屠杀。”田中以此作为回答。
这句话钻进我的耳朵,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帕托斯基大屠杀,这个我也曾听说过,是我们人类犯下的罪。我们总是不断犯错。
“一八七八年,在密歇根州的帕托斯基森林里,人们发现了十亿只旅鸽。现在想想看,那时还有那么多旅鸽简直是奇迹,是残存下来的、珍贵的一群。然而它们被人类发现了。或许当时那些人认为,要先抓几亿只保护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对吧?”我都能预料到结果。
“一大群珍贵的旅鸽。人们看到它们的话,会怎么想?”
射杀。不用问也知道。
“猎人们蜂拥而至,史上规模最大的旅鸽屠杀行动就此开始。一个月间,制造了三百吨尸体。”
我想,当时去射杀旅鸽的人中也混着女人吧。我并不认为这些人可笑,也不觉得他们特殊,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也许与他们单独交往时还会觉得是个亲切的人呢。
“旅鸽的繁殖能力很弱。”田中自言自语般地叹息道,“这也是它们会灭绝的第二个理由。只有在大量群居的情况下它们才有可能繁衍后代,因此大屠杀也使得后代的数量急剧减少。”
一辆公交车停在我们面前。是一辆与周围的田园风光不太搭调的崭新公交车,车身是如深海一般的蓝色。司机误以为我们是乘客,让门开了一会儿,才关上门走了。但司机也没有抱怨说别在这儿坐着,让人误会。
听到这里,我仍不明白优午究竟为何希望我来听这个故事?奥杜邦的故事与优午之死有关系吗?
“不仅是被屠杀的旅鸽,如今大部分动物都濒临灭绝。”田中说,“我一直被关在这座岛上,不知道外界的状况,但是轰带来的书上说,动物种群正在一个一个走向灭绝。”
“你想说什么?”日比野不高兴地说。
“无人能够阻止。”
“什么?”
“走向悲剧的结果。”
我与日比野面面相觑。
田中继续讲述。他的话听上去像诗,却没有诗意这种美好的意境,更像是一把一直揣在身上防身用的古老匕首。他又说,没人能够阻止旅鸽灭绝的悲剧。
因为这是时代的潮流,无论是好是坏,世界上存在一股无人能与之抗衡的洪流。这股洪流虽似雪崩或洪水一般庞大,流速却如春日里渐渐变暖的水温般缓慢。旅鸽的灭绝如此,绝大多数战争也是这样的。在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一切就都被卷入洪流之中了。
“人类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问题有多严重。”
“也许吧。”我回应着,同时想起祖母说过,要不是得了癌症,她绝不会反省。
“但失去的东西就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回来了呢?”日比野乐观地问,像在跟老师抬杠的小孩。
“什么?”
“如果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了,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只能注意以后尽量不要再失去吧。”田中耸耸肩,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像如果你的父母回来了一样。”
日比野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但是又立刻缓和下来。
“奥杜邦只能在一旁看着。”田中又说,“即便他注意到旅鸽有可能绝种,也无力回天吧。”
“那他能干什么啊,这位大名鼎鼎的鸟类学家。”
“画画。”
“画画?”
“他也制作标本。他是学者,便将画集结成册,留在世间。”田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他可能一直随身带着,纸张有些变色,但折得很整齐。
“真正的画和鸟一样大,这个是缩印版。”他在我们面前展开那张纸。
纸上画着一对鸽子。
两只鸽子停在枝头,伸长脖子,双喙相交,是一幅漂亮的画。虽然画是黑白的,但看上去比照片更赏心悦目。“这张似乎是旅鸽的求爱图,奥杜邦画的。”
“这只是普通的鸽子吧?”日比野像在抗议。我却诚恳地说出心中的感想:“这幅画真可爱。”
田中似乎对我们俩的反应很满意,举起手说:“故事到此为止。”
“为什么优午让伊藤来听这个故事?”回去的时候,日比野问我。
田中“啊”地叫了一声,歪着头看向天空,伤心地眯起双眼。看上去像是因为天空的存在这一事实而感到痛苦,并发出慨叹。“‘如果这座岛有和旅鸽一样的命运,那么我也只能像奥杜邦那样看着吧。’”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日比野不满地看着田中。
“优午曾经这么说过。”
“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荻岛要毁灭了?”
田中咽了一下口水、顿了顿,说:“具体而言,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那么一天,也许只是打个比方。优午曾说过,即使这座岛正不断朝着坏的方向发展、不可救药,他也不会为此自责,他说:‘我只会祈祷。’”
“祈祷”这两个字钻进我的脑海中。
“优午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受到奥杜邦的画也是一种‘祈祷’。画中蕴含着他对旅鸽的爱。”
“但是奥杜邦应该没有想到旅鸽会灭绝吧?他也是无知笨蛋中的一员吗?”日比野毫不遮掩地说。
“就算如此,奥杜邦也在祈祷。”田中加强了语气,“他曾经说过,大群旅鸽飞过的景象‘壮丽得难以言喻’,他肯定在祈祷这壮丽的景色能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
“你和优午的关系好吗?”
“和我聊天的,只有鸟和优午。”随着日光照射角度的变化,田中的脸看起来有时年轻、有时苍老,“优午曾对我说:‘你养鸟,鸟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因此你是我朋友的朋友。’怎么样,它很温柔吧?”
听起来有些悲伤。接着,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田中与优午交谈时的景象。腿部残疾的男人坐在田埂上,和站在田地中央的稻草人,他们多久聊一次、都聊什么呢?
“唔。”日比野脸色阴沉地从长椅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田中也用双手支撑着,站了起来。他说:“一九一四年,名叫玛莎的最后一只旅鸽,在俄亥俄州动物园里死了。”
“它是最后一只?”日比野问。
“玛莎一出生就待在笼子里,几十亿只旅鸽遮天蔽日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
“刚才那张鸽子的画,是轰给你的?”
“嗯,是的。我拜托轰给我的。”只有在说到这里时,田中显得有些不安,低声说,“既然那个人知道这张画,刚开始就不应该这么做。”
我们开始往回走。腿部有残疾的田中自然而然落后于我们,但日比野毫不在意,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因为他有残疾,所以喜欢鸟,你不这么觉得吗?他误以为会飞就不用脚了。”
“真的是呢。”我不得已,只能顺着他的话说,奇怪的是,日比野的口气像在聊自己的朋友。不知何时,已经看不见田中的身影了。
日比野似乎对我存有几分怀疑,他问道:“伊藤,你昨天晚上和优午聊什么了?”
“我只是睡不着。明明很累,却完全睡不着,这种事也不稀奇吧。”
“我没有责怪你。”
“我去问优午了。”我说。
“问什么?”
“问我的未来将会如何,回到仙台之后我会不会平安无事,我很想知道。”
“这样啊,伊藤也去问优午了。”他有些开心,“曾根川对此不屑一顾,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会说话的稻草人。很有趣吧,同样是外面来的人,有相信它存在的笨蛋,也有怀疑的笨蛋。”双方都是笨蛋啊。
“优午什么都没说吧?”
“不,他说我现在还不能回仙台。”
日比野瞪圆了眼睛。“真的?”
“很奇怪吗?”
“优午对未来的事几乎绝口不提。”
“确实如此啊。”我歪了歪头。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道:“日比野先生!”
我和日比野同时回头。日比野高声叫道:“佳代子小姐!”
没见到希世子。
“优午先生的事情,听说了吗?”她的声音充满发自内心的恐惧。但用词优雅、语气流畅,又很难让人相信是发自内心的。
“灭顶之灾啊。”日比野回答道。他的声音与平时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假装深沉、有品位,这异常的装腔作势让我笑了出来。
“这座岛会怎样呢?”
“警察肯定能很快解决的吧。”日比野慌忙回答,明明刚才还说警察没用。很明显,日比野此刻非常兴奋。
两人接着聊优午的事,我又被晾在一旁。虽然中途佳代子注意到了我,日比野却敷衍地说:“他只是我的朋友。”
“这么说来,佳代子小姐家的墙还没有刷呢,这不行啊。”日比野说。
“劳您还记得。”
“当然了。对啦,我要收钱。”日比野微笑着,像在说耍帅的台词。我移开视线,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佳代子的笑容只是出于礼貌。
“暂时不用劳烦您了。因为优午出事了,不立刻刷也没关系。等事情平息下来之后再麻烦您。”
“乐意至极。”
日比野又热情地对佳代子说想要立刻去佳代子家估算费用,完全不理我。
此时,佳代子却突然说:“我被选中了。”
我皱起眉头想,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日比野却立刻高声说:“当然的呀,佳代子小姐是百里挑一的人。”
当我注意到时,日比野和佳代子已不知何时将我丢下,走了。我独自一人站在两边都是干涸水田的路上。
虽然还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但跟着他们恐怕不合适。那句话或许蕴含着约会的深意。我开始向反方向迈步,想独自探索这座岛。
走了五分钟,我遇到了草薙。他走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推着自行车。我追上去跟他打招呼,为昨天的晚饭表达感谢。“昨天承蒙照顾。”
“百合做的饭很好吃吧?”草薙毫不谦虚、非常自豪地说,但并不招人讨厌。
“非常好吃。”我不带多余感情地回答。
“百合也感到安心呢。”
“安心?”
“因为伊藤你和曾根川的气质,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这个说法我接受了。她或许是想确认这一点才邀请我吃饭的。“她为什么厌恶曾根川?”
“这个嘛,反正百合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一个人的。”
“是啊。会不会正如日比野所说,她遇到什么事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多想,但看草薙的表情一瞬间僵住了,吓了我一跳。
我想,对于草薙而言,百合可能是使他挺直身板儿做人的最大支撑,是为了获得平衡而必不可少的支撑。因此,别说受到伤害了,连被他人触碰他都不愿意。
“日比野没和你在一起啊?”他如此问我时表情略有缓和。
“他丢下我不知道去哪儿了。”说罢,我抬起下巴,指了指草薙的自行车,“车胎爆了?”
“你们那儿的自行车也会爆吧?”
“你们那儿”指的是荻岛外面?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是啊,自行车也会爆胎。”
“什么呀,完全没有区别嘛。”
他竟然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失望,我愣了一下。
“你觉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草薙开始谈论优午。
“我昨天才来这座岛,什么都不懂哦。”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但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外人能看得更清楚呢。”草薙说。
“原来如此。”我赞同他敏锐的感觉。
“因为百合这么说过呢。”也许他的知识储备有一大半来自妻子,“对了,你知道百合的工作是什么吗?”
“她有工作?”
“她的工作是握住别人的手。”
我们走上了陡坡,草薙更用力地推着自行车。腿脚有力的他步伐很稳健。
“她会握住病人的手。”
“是护士吗?”
“不一样,她只握手。”
“只握手?”
“面对将死之人,最多只能做这些呀。”草薙爽朗地说。
毫无疑问,这是百合小姐原原本本告诉他的话。
我又想起了祖母去世时的情景。她因癌症逝世,虽然已有不少癌症可以被治愈,但她当时病得很重。也因为她的顽固,使得很晚才得以确诊。
“癌症很微妙。”祖母说。
“微妙指什么?”
“我不想被人杀死。”
我问她,不想被人杀死指的是什么?
“交通事故、飞机失事或者被杀人犯杀了,都是被人杀掉。我不希望我离世的时候那么凄惨,我希望被大地震、洪水或倒下的树木杀死。”
“但是癌症呢?”我说。她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因此没有必要隐瞒。
“很微妙。”祖母笑着说,“癌症算什么呢?算人还是大地震呢?”
“很难归类啊。”
“我所得的癌症,似乎会让我在离世时非常痛苦。”她说。
“也许吧。”对此我只具备听来的知识。
“你别逃跑哦。”祖母严肃地说。她的语气里没有诅咒的意思,非常坦率。“你一旦遇上事就会逃避,当我感到痛苦、忍不住发出惨叫的时候,你也一定会逃跑,对吧?所以我先这么警告你。”
“就算我不逃跑,也什么都做不了啊。”
“只要你在我身旁就好。”祖母微笑着说。
“需要我握住你的手吗?”我问。
祖母则又一次断言道:“你会逃跑!”
握手这一动作到底会带来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草薙的话很有趣。
“病人们,”我问,“会因为百合小姐握住他们的手而感到高兴吗?”
“不知道。”草薙笑着说,“因为他们之后就死了,我没办法问他们有什么感想。但是你不觉得,他们肯定会感到安心吗?即将从世界上消失,难道不希望有谁在身边守候吗?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样,否则会误认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上。”
我一时陷入沉默,认真思考过他的话之后竟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你好厉害啊。”
“啊?”他非常惊讶,但我并没有继续解释,而是问他:“日比野是油漆工吗?”
“是,他爸爸也是,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油漆工。但没什么工作,可以说日比野基本处于无职状态。店开着,却没事做。”
“那他靠什么维持生计?”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嘛。”
“真的吗?”
“而且他孤身一人,大家也都善待他。”
“孤身一人?”
“他没有告诉过你吗?哎呀,这可不好啦。”
“没什么不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日比野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他一直一个人。”
“家人死了?”
“是啊。”
“因为车祸?”我一边问,一边想起了读高中时因事故离世的双亲。
但草薙没有多说。他像是一个口风不紧的人,担心说得太多,于是每次开口都十分谨慎。
我们沉默着一起走了一会儿,右边出现了一些民宅后,草薙挥挥手,说:“那么我先走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明信片。
“你可以把这个寄到岛外吗?”
“今天下午轰大叔出航的时候我会让他带出去的。”草薙摆出邮递员的姿态,没有看明信片的内容,立刻将它放进了夹克衫的口袋里。“第一次往岛外寄呢。”草薙情绪高涨。
城山舔了舔上唇,像在低声说:事情终于变得有趣了。
他在仙台市区南边,离高速公路出入口很近的一间仓库里。天花板上快坏了的荧光灯不断闪烁,灯的正下方有一男一女,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蹲坐在地上。
男女二人都没穿衣服。只穿着内衣,手脚都被透明胶带缠住了。
是城山干的。这对男女的车停在山路边的路肩上,两人正笑着聊天呢。城山绕到驾驶席,敲敲车门,亮出警察证,说:“可以帮个小忙吗?”之后便用花言巧语将他们轻易地骗到了仓库。
一进仓库,城山便用铁管击打男人的头部。男人倒下之后他立即用胶带将其捆住。女人在一旁吓呆了,之后城山也对她做了同样的事。然后用剪刀将他们的衣服剪开、脱掉。
简单说来,城山就是不断地殴打他们,用铁管或地上的石头轮流殴打这对男女。反复殴打,同时留心不让他们断气。
男人曾一度动了动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于是城山将男人嘴上的胶带撕开,男人痛苦地问:“为什么?”
“假期消遣。”城山冷静地回答道。男人的脸上充满绝望,这使得城山愈发兴奋。
城山猛踩男人的性器、掐女人的胸部。但他们的反应越来越微弱。城山又蹲到两人身边,在耳边以轻松的语调低语:“你们的人生已经毁了。现在我要扒了你们的皮,折断你们的骨头,性器官也要被割掉。人生真不容易啊!”
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开始像痉挛一般颤抖,他们知道城山没有在开玩笑。
城山接着对男人说:“如果你对我说,你要侵犯这个女人,玩弄她的身体,那我倒可以帮你们一把。”
他说的这番话女人也听到了。男人陷入沉默,他虽然低头盯着地面,但想必听到了。“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就敲碎你的膝盖,再把眼睛挖出来。”女人已像废人一样,双腿张开,因为恐惧而不断眨眼。
城山忍住笑,这一瞬间总能带给他难以抑制的喜悦。
人会为了躲避痛苦而出卖他人。但出卖他人的人迟早也会因为罪恶感而崩溃。这就是人。
“好了,你打算怎么办?”城山平静地问道。
我见到了兔子。但不是那种红眼睛的小动物,而是市场里的兔子小姐。我活到现在从没见过那么胖的人,她整个人简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市场里没什么人,可能是因为还没到营业时间。一家家店铺更像是帐篷,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小学开运动会时,校长和PTA
会长所使用的帐篷。店铺下面铺着布,商品就摆在上面。
穿着灰色外套的妇人蹲在店门口,看着手上的苹果和土豆。我站在她身后,呆呆地看着店老板。
店老板是有着褐色皮肤的兔子小姐。她的手臂有我大腿的两倍粗,肚子上,好几层脂肪重叠在一起,丝毫没有威严感。她肯定不可能站起来。手看上去都够不着地面,也不可能脱掉身上的罩衫。
妇人站起身,让兔子小姐把几个土豆包起来。这时妇人突然说:“变得孤单了呐。”肯定是在说优午的事。
“我至今都没办法相信。”胖胖的店老板用低沉却美妙的声音说道。那声音仿佛能让地面震颤。客人走了之后,我蹲在店前,假装若无其事地摸着土豆。
此时,巨大的兔子小姐说:“我没见过你啊。”
“真、真的?”我假装镇定。
“是的。”她一脸戒备地打量着我,低声问,“你是从南方来的?”
“嗯,南方来的。”我顺着她的话回答。
“抱歉啊。”不知为何,她向我道歉,“我一直在这里坐着,因此并不认识岛上的每一个人。”
“啊,没什么。”
“你也是因为优午而来的吗?”她说,“没想到竟有人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优午一直站在那里,告诉我们各种各样的事情,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呀。”
“是、是呀。”我感觉被责备的人仿佛是我,“优午确实告诉过我们各种事情。”
她似乎比我以为的要年轻。完全素颜的皮肤十分嫩滑,非常漂亮。她虽然有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身体,却说出这样的话:“听说最近英国的前王妃去世了。你听说了吗?你知道英国吗?”
是指戴安娜王妃吧。真是有趣,她不仅知道几年前北朝鲜的金日成死了,还知道尼斯湖水怪是由发现者编造出来的。“这些都是从优午那里得知的。”她对此深感自豪,“我虽然不能移动,但托它的福,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我丈夫会将优午的话转告给我。”
“但他不会告诉你们未来的事?”
“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她的眼神与其说是在责备这个并非常住民的我,倒不如说是在怜悯我,“他不会告诉我们未来的事情,尤其是关于某人自身的事情。一直是这样的。我祖母也这么说过。”
如果可以知道未来的事,想必谁都不会不想知道吧。我又想起了名侦探的故事。如果我在小说之中,肯定会蹭到名侦探身边,喊着:“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谁会死?把破案部分往前移一点就行啦,不是吗?”
“被大家逼问的时候,那个温柔的稻草人总会说:‘知道未来就没意思了。’”兔子小姐微微笑了笑,“对啦,你快点买些什么啊。”
“可我没带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我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裤子后面的口袋,发现里面有纸币。我心想这里应该不能用它,但还是给兔子小姐看了看。
她说:“这个也行,是轰大叔的钱吧?”随即收了下来。
我拿了五颗难看的土豆作为钱的交换物,将它们放进了塑料袋里。
“你啊,第一次见到我,吓了一跳吧?”
“啊?”
“我这么胖。但是,不是我想变成这样的。”
她开始慢慢地讲述自己的事情。我对她有些兴趣,便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
她从五岁的时候开始看店。“那时的我,玲珑又可爱,毕竟我叫兔子嘛。周围的人都夸我‘可爱、好可爱’,然后就给我零食吃。我喜欢甜食,无法拒绝,因此慢慢地越来越胖。”兔子小姐笑了,“吃东西的时候非常幸福,但我觉得,在意体重对食物来说很失礼。
“我还记得我突然动不了的那天。那是个阴天,猫不停地叫,我在来市场的路上看到有户人家有漂亮的猕猴桃,想着回去的时候要不要去讨一个。结果,我想关门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我吓了一跳!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吓死我了。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么个词可无法解释这一状况。
“不过,那时我一想到以后都要这样生活,就笑了出来。”她很乐观。在一个地方存步不离地生活了十几年的她,爽朗的笑声中没有一丝痛苦,听上去十分舒心,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那天,我变成这样的那天,我想,要是能先洗个澡就好了。就算麻烦,要是能找个坐下来能看到更多好风景的地方也好啊。还有,要是在来时的路上要了猕猴桃,就太好了。”
“洗澡的时候怎么办?”我问。因为兔子小姐看上去并不脏。
她自豪地说:“靠我丈夫啊。他会帮我擦身体,夏天时就往我身上喷水。还会定期翻一翻我的身体,防止起疮。很温柔吧?”
她丈夫就是昨天我见过的那位看上去挺聪明的男人吧。我感到惊讶,同时也很羡慕。
“你啊,看到我这么巨大,会觉得我是怪物吗?”兔子开心地说。
“不。”我回答道。因为她看上去非常美丽,甚至可以说充满魅力。“你非常漂亮。”兔子这个名字,和她非常相称。
她开始大笑。“真可惜啊,除了巧克力和我丈夫,其余的我都没兴趣。”
我有些惊讶,她还没有吃尽甜品的苦头?随即我问:“我想问你关于优午的事。”我已经买了土豆,便开始厚脸皮地假装自己是熟客。
“这么说来,我先给你讲一下我外祖母的事情吧。”她说,“她恨优午,可能可以作为参考。”
“啊?”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外祖母一结婚就有了孩子,丈夫是个很棒的农夫。我听说他很帅,但并不知道他的样貌,因为没有照片。”
“她为什么恨优午?”
“因为孩子死了,帅气的丈夫也一起死了。”
差不多七十年前,她那位名为峰的外祖母只有十九岁。虽然十七岁时她就结婚了,但在当时也算不上早婚。圣诞夜那天,她在优午面前跪下了。峰冲着立在田地中央的稻草人呻吟,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峰的诉说近乎悲鸣。“一周前,那天白天,我来这里找过你,对吧?你那时候就知道了吧?”峰用双手捶打稻草人的胸部。虽然力气不大,但除了力道,拳头中还蕴含着其他东西。左一下、右一下,“咚咚”地捶打着。优午一言不发。
“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们那天晚上就不在那里睡觉了。如果你告诉我们,就能救了我们啊。”
两周之前的某个晚上,突然打了个响雷,长在峰家旁边的一棵高大的杉树在一瞬间被击中。峰还记得天空中的闪光。
杉树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倒向峰的家,树梢压垮了房子、穿破了玻璃窗。峰回过神时,发现树枝就在身旁。眼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景象——树干压碎了丈夫的头,树枝戳进了熟睡中的独子的身体,内脏都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你只是个木偶吧。”
稻草人悲伤地回答:“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那天和我聊天的时候还有说有笑……那天晚上我家被雷电袭击,我丈夫的头被压碎,儿子的身体被戳穿……你明明早就知道的,为什么那时不告诉我,你还能笑得出来?”
“我没有笑。”
“那么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
“浑蛋!”她大叫,又开始打稻草人。
“无论是谁,总有一天会死。”优午只说了这句话。
“那又能怎样?我的家人那样死掉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无法告诉猪,你一个月之后会被活生生地砍头,被人吃掉。我也无法告诉停在我手上的鸟,明天你会被为了消遣而狩猎的猎人杀死。”
“我的家人又不是猪和鸟!”峰说。然后她抱住了优午,似乎想将它拔出来。“你这家伙!”
实际上,如果峰当时没能控制住怒气,很可能就将稻草人拔出来了。但在中途,峰放手了,哭喊着:“畜生!混帐稻草人!”
“也难怪你外祖母会生气。”我噘起嘴,“如果优午提前告诉他就好了。告诉她雷会劈中她的家,暂时离开房子吧。这样就能帮到她了吧。”
“优午经常说‘过去和未来是两回事’。讲述今后要发生的事和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截然不同。”
我想起优午说“我不是神”,还曾苦恼地叹息:“大家都误会了。”
“但那确实是一桩悲惨的意外,优午是不是太任性了?”
“但她后来原谅它了。”
“骗人的吧?”
“失去家人之后,她过了好几年穷困潦倒的日子。但她说:‘即便如此,我还没有死。’后来,她再婚了,然后有了我这样一个外孙女。”
“因此她就原谅了优午?不仅原谅了优午的借口,连亲人被杀的悲伤也忘记了?”
“是最近才原谅的哦。”兔子小姐皱起眉头,“但即便原谅了,她还是不想接近稻草人,因为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它。那可是几十年的积怨啊。”
“我能理解。”
“那是一两年前的事。她看到一只在路上横死的狗,不知怎么死的,但狗的内脏从嘴里流了出来,尸体惨不忍睹。她将狗埋了。”
“这有什么深意吗?”
“自此以后,外祖母一直在沉思。一脸严肃,一言不发。突然有一天,她像是看透了世间的一切一样,神清气爽。”
“她该不会想说,即便我的家人被杀,也没关系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难道说,外祖母接受现实了?”
峰那时回答说:“我怎么可能接受呢?确实,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我就不会生下你妈妈,你也不会在这儿。但是,遇到那么凄惨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峰的语气虽然粗暴,却听不出一丝怒气。然后,她像要提醒外孙女一样,说道:“人一辈子只能活一次。”她又说,“无论不开心或悲伤,怎么都不可能重来,对吧?一辈子只有一次,懂吗?”
峰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说:“因此,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都得活下去。”
她还说,即使家人被杀、痛不欲生,或者生来就畸形,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也要活下去。因为这是仅有一次的珍贵人生。
“外祖母她理解了。”
“理解了什么?”
“接纳。”
这个从她木桶一般的身体中发出的词在我的心中回荡。接纳这件事。
“‘因为只能活一次,所以要全盘接纳’,外祖母她似乎想明白了这一点。”
“因此原谅了稻草人?”
“花了七十年呢。”
“真是宽容,”我说,“太宽容了。”也许她并不恨稻草人,只是为稻草人什么都不说而感到气愤。
我试想我的祖母站在峰的立场上,肯定会在开口大骂之前就把稻草人拔出来,劈成柴烧。
“但是真不可思议,优午身为一个稻草人,大家却将其视为朋友,同等对待。”
“说的是啊。”
“我最近认真地在想,会不会比起我们,优午其实更喜欢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比如猫、狗之类的。”
“猫和狗?”
“你知道吗?”她说,“据说猫在死前会从人的面前消失。”
“我听说过。”我点点头。
“优午的身边经常出现猫的尸体。”
“为什么啊?”
“到了早上,会发现有好几只猫躺在优午脚下,而且都死了。我想猫会不会也能预见到自己的死期,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要结束了。猫在那时接近优午,是为了安心吧。”
她想说的是不是猫希望在死的时候优午在身边,然后优午也这样期待着?
“所以啊,我想优午真正喜欢的可能并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类,而是狗、猫之类的。”
“稻草人本来是用来保护田地不被鸟类侵袭的。”我说。
“啊,是这样的呢,轰大叔说过。”兔子小姐笑了,“好奇怪呀。”
“优午不会赶走鸟吗?”
“它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很偏袒鸟。”她说,像是觉得很有趣。
我想着要不要回去,站起身后,顺着兔子小姐的视线看到了昨晚发现园山的地方。
“兔子小姐一直在这里吧?”
“嗯,一直在这里。”
“晚上也在这里睡?”
她笑着说:“这里就是我的床。”然后仰起头,看上去像是在看天空,说,“我就这样抬着头睡觉。”
“今天早上三点时,园山有经过那边吗?”
我本对回答不抱希望的,但她的音调一下子提高了,说:“果然啊!”
“果然?”
“我看到了,昨天晚上……说起来应该是今天早上吧。店里的表指向三点,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在那时散步的。”
“是吗?”我假装不知,“但是,你真的看到了对吧?”
“你是在怀疑园山先生吗?”兔子的直觉很准,一下子就看穿了我。
我只得退缩。但她接着说:“不,刚开始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仔细想想,那个人不可能杀优午。”
“不可能?”
“我看到了园山先生往返的过程,从那边开始,”她指向左边,“到那边,”她又指向右边,说,“然后他又从那边回来了。”
“这能说明什么?”
“他往返一趟的时间不到五分钟。我一直在看表,因此很确定。往返只花了五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找优午是不可能的事情,去优午那里往返要花四十分钟。也就是说,园山先生只是单纯的散步。”
我陷入沉思,园山先生真的与此无关吗?“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我现在沿着那条路去优午所在的田地,然后回来。你回忆一下晚上看到的事情,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差别。”
“你想走就走呗。”兔子小姐没有厌烦我的愚蠢要求,反而显得冷静又大方。真是一只年轻又有魅力的兔子。
我沿着园山当时走过的路前进,但是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在犯傻。如同兔子所说,这里离优午所在的田地颇远。
刚开始我还确信自己的想法准没错,沿着路慢慢地走,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毫无裨益后便开始快走,最后甚至可以说是跑起来了。这简直不是重现实验,而是慢跑。
我回到市场,看到兔子小姐在帐篷里笑。“时间完全不一样,园山很快就会来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耗的时间太久啦。”
我喘着粗气,回答说:“是啊。”
“你后来跑起来了吗?”兔子小姐嘲笑道。
“总、总觉得,自己特别蠢。”
“很有自知之明嘛。你都走到那么远的地方了,早知道就拜托你为我做些什么了。比如帮我把垃圾扔了。”
“使唤我也太过分了吧。”
“往返一次什么也没做才过分呢。”
我想她这话也许没错。
我临走时,她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回答说是日比野告诉我的,她的脸上浮现出同情的表情,摇着头说:“那个可怜的男人。他也失去家人了吧,而且是被女人杀害的。”
“被杀?!”我不由得惊呼。我从没想过那个日比野竟然有如此悲惨的身世。
也许因为不知详情,她没有多说。
“问你一下啊,日比野也恨优午吗?”
“你这么问很奇怪啊,他一点也不恨优午。”
我也这么认为。
走在路上时,有人突然抓住了我的右手腕,一把将我拉走。
我愤愤地看了一眼那个人,发现竟然是小山田,日比野的儿时玩伴。
小山田把我拖到店铺后面,那里有一栋形状像骰子的建筑,店外装饰着我没见过的竖旗。这座楼位于刚才我和兔子小姐长谈的市场的一端。
“小山田先生,是吧?”我甚至忘了对他表达愤怒。
“你是和日比野在一起的那个人吧?”
“我就是和日比野在一起的那个人。”
“有事问你。”他说,帅气的他站得笔直。我的屁股却撞到了身后坏掉的暖气设备。“昨天半夜你在哪儿?我没怎么见过你。”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支支吾吾。
“昨天你在哪儿?”他又问道。
“在哪儿?你在怀疑我?”
“昨天你在哪儿?”
简直像是不断重复的咒语。他是在寻找杀了优午的凶手吧,而我确实非常可疑。
“昨晚有人看到你往水田走去。”
“啊?谁看到我了?”
虽然只是询问,他的语气里却带有逼供一般的压迫感。“凌晨三点左右,你走过那条路,对吧?刚才有个人看到了你,告诉我的。那时候你去那儿是要干吗?”
“没、没什么。”
“为什么深夜还在外面游荡?”
我的嘴开开合合,拼命想说点什么。我想要进行说明,洗脱身上的嫌疑,但是失败了。“我昨晚确实去过那里,但我与优午的死没有关系。”
“很遗憾,没有证据能够证明。”
“确实很遗憾。”
我一说完这句话,他就立刻抓住我的脖子,准确来说是揪住领口,高领部分被他扯得更高了。他的右手臂比看上去的更有力气,将我轻松举起都不足为奇。别说让我说话了,我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他会这么对待我,想必是因为在他心中,已经认定凶手就是我了。
“优午死了。”小山田说。
“看起来是的。”
“我无法原谅。”
“因为你是刑警?”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磕磕绊绊地说。
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然后松手将我放开。也许是因为我的回答不符合他的期待,他显得非常失望。
“真的不是我干的。”总之,我必须先说明这一点。
“别装了!”小山田盯着我,语气强硬地对我说,“你和日比野到底是什么关系?”语气简直像在询问旧情人的近况。我说我和日比野没什么关系,这是真的。我没有求他,但他却非要给我带路。
小山田看上去并没有相信我的说法,但他似乎放心了。我不出声地对自己说,我不可能是日比野的好朋友,也不是你的情敌。刑警脸上的僵硬表情放松下来,说:“日比野真是个可怜人。”他和市场里的兔子小姐都这么说了,日比野很可怜。
“据说他的父母是被杀的?”
“那是一个夏天。”也许是个日光眩目的酷暑,小山田的眼睛像在忍耐刺眼的阳光一般眯成一条线,“我们在河边玩,然后各回各家。但我到家不到十分钟,日比野就跑来我家找我。那时日比野似乎非常淡定。我正在吃西瓜,一开始连头都不想抬。”
小山田的父亲听到日比野说的话,马上起身直奔现场。小山田的父亲似乎也是名刑警。“日比野父母的尸体就躺在家里。”
“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
“优午没有告诉你们凶手的名字吗?”
“即便有优午在,抓不到的凶手就是抓不到。”他的态度中有刑警的威严。
“就算优午告诉你们凶手是谁、在哪里,也抓不到?”
“举个例子。”他停了一下,“即便优午告诉了我们凶手的名字和住处,但我们没有及时赶到,就抓不到,对吧?优午当时确实说了凶手的名字。”
凶手似乎是个女的。日比野的父亲是一名油漆工,但比起刷墙,他更喜欢和女人待在一起。是个刷墙刷到一半都会挑逗女人的好色之徒。“那会儿我和日比野连‘sex’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小山田笑着说,“然后他老爹就因遭女人怨恨,而被杀了。妻子也被杀了。”
他的口气十分轻描淡写。
“优午将那个女人的名字告诉了警察,还说她逃到森林里了。之后只是找人就行了,很简单吧?就像告诉你答案之后再解数学题一样。”小山田说。
“但是没有抓到?”
“对,找了三天,一无所获。那会儿的警察比现在的还弱,我老爹他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找到。”
优午知道凶手是谁,并且说出了凶手在哪里。但抓凶手的是人,找不到的话就只能以失败告终了。
“就算有线索,警察却没有能力。唉,那个凶手可能已经烂在哪儿了。连个犯蠢的女人都找不到,真是没用。”小山田紧咬嘴唇。
他的后悔之情与日比野的故作洒脱交织在了一起。也许他就是想改变警察队伍的无能才成为刑警的。
此时他似乎觉得说了太多不相干的事,突然一言不发。
我试着说出“樱”这个名字,小山田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是日比野告诉你的?”
“我听说了那个叫樱的男人的事,全是真的吗?”
“呵。”他应道。我能感受到除了这个字之外他什么都不想说的情绪。
日比野曾经对我说过,大家对于樱代表公家杀人这件事都表示认同,但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觉得,那可能是真的。身为刑警的小山田脸上的不满情绪正是证据。警察不愿意承认樱的存在。“日比野那人有点儿怪。”小山田说。
“怪?”
“他没爹没娘,靠着周围的邻居们活到现在。要说哪里怪,他缺乏东西。你知道人类成长过程中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接触音乐?”我只是自暴自弃地回答。
小山田生气地看着我,像在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呢?肯定是因为我的回答太驴唇不对马嘴了。
“是与父母的沟通。”他说,“对那家伙而言,父母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以异常的方式消失了,所以日比野的思考方式在某些方面有些不足。”
他这么对我说,让我开始思考自己的经历。我也没有父母,他们也是因为异常事件而离世的,不过那时我已不是小孩了。我遭遇并接受了各种不幸,虽算不上恰好吧,但我那时确实正处于应该渐渐离开父母的年纪。而且我有祖母,不是孤单一人,也许正是因为与祖母相依为命,才让我的经历与众不同。
“如果他能依靠小时候的朋友就好了。”
小山田希望日比野可以依靠他生活吗?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从岛外来的人,会将欠缺之物安置于此。’”小山田说,“那家伙总说救世主总有一天会来的,要不就是会有人将对岛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这座岛,说得特别兴奋。那种事情,只有小孩儿才会当真。你听到时也这么想吧?”
我只得吞吞吐吐地回答,日比野好像认为我是这座岛上的居民,虽然觉得我很陌生且可疑,却没觉得我是岛外来的陌生人。
“日比野的心中有缺失感,所以他想寻求外界的东西。”这个分析听起来非常犀利。他还说日比野缺少最重要的“来自父母的爱”,因此认为“这座岛缺少重要的东西”,并且相信会有人来弥补这一点,以此来填补自己所缺失的部分。
小山田说得似乎在理,我正打算接受他的观点,却感觉到地面突然晃了一下。我差点儿跌倒在地,失去了平衡。
日比野带我参观了这座岛,而我接受了他说的所有。但我面前的刑警却告诉我“日比野因为少年时的精神创伤导致大脑异常”。我究竟应该相信谁、相信什么?我突然陷入不安。
我强忍着眩晕,问小山田:“为什么优午会遇上那种事?”
“我的同事和前辈说那是‘精神失常引发的恶作剧’。”小山田简短地回答。
“也不是不可能。”和我抢劫便利店一样。
“但是,”他接着说,“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认为那不是恶作剧,而是故意的。”
“故意的?”
“那只是准备。”
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他说到点子上了。
“准备?”
“这座岛上以前也发生过杀人事件,”小山田说,“但造成那些事件的凶手是谁,警方全都知道。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不明白。”
“因为优午告诉了警方凶手是谁。”小山田提高了音量,“因为优午会说出凶手的名字,因此警方知道是谁。”
“啊,是这样。”
“对于凶手而言,最难对付的就是优午。只要可以预知未来、什么都知道的优午在,他就不能杀人。”
“嗯。”我能预感到他想要表达什么了。
“也就是说,”小山田说,“如果哪个聪明人想杀人,在那之前,他一定要先杀了优午。”
我在心中发出了“啊”的一声。
小山田看上去还没问够,但也许已经没什么要具体盘问的问题了,他便离开了。但他没有忘记嘱咐我:“你还会待在镇上吧?”
我一个人离开市场,又开始往前走。大约走了十分钟,发现了猫。肯定是日比野说过的那只“天气预报猫”。我看见它在榉树下,蜷成一团睡觉。
说到底,猫能预测天气和靠踢鞋子看正反面来占卜天气属于同一原理吧,我想。
然后我决定整理一下目前的信息。就算是电脑程序,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也必须进行整理。我开始将疑问一个个列出来。
优午为什么会被杀?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准确的解释,正是小山田刚才所说的。
因为稻草人碍事儿,所以杀了它。我认同这个解释。
也就是说,凶手打算从此开始不断犯案。
优午知道自己会死吧?我再次整理与这个问题有关的线索。
优午并不知道自己会死。我先假设出答案。
如果是这样的,那么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它没有预测到自己会被杀?
我还在公司上班时经常使用这个方法。开会时让到场的人各自提出意见,然后在会议桌上把想到的可能性全部提出来。
假设①稻草人本身就无法预见未来。
假设②稻草人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就像无论多么优秀的电脑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寿命一样,类似于“用大脑思考大脑的极限”这种悖论。
假设③稻草人的运行原理出现了误差。也许是在它的大脑中奔跑的虫子发生了异常。
想到这里,我放弃了所有的假设。我还是认为优午知道自己会死。
说到底,优午只是个三流的预言者,对于未来的事情它连一半都猜不到,最后连自己会被杀都没察觉。如果这是真相,我会感到失望。但如果它知道自己会死,却不为之悲叹、纠结,而是坦然接受现实,这样的话就最好了。
这时我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假设④稻草人会不会还没死?
没有找到优午的头,我对这件事非常疑惑。在推理小说中,无头尸体的出现总是为了隐藏被害者的身份。稻草人的头消失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吗?不,这个想法很无聊,我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假设。这么做太无聊了。会议结束,没有结果。
头顶上传来一阵鸟鸣声,简直像在嘲笑我。我仰头望向那群鸟,看上去像是一群大雁。它们也知道优午已经不在了吧。看上去数量非常多,我回想起田中讲过的旅鸽。无数只鸟飞在空中,会让人以为是夜晚来临了吧。我若看到那样的景象,是会感动,还是会感到害怕呢?
优午曾对我说过未来的事。它告诉我不该立刻回仙台。为什么呢?我歪歪头。岛上的其他居民说优午几乎从来不会讲未来会发生的事,但它却多此一举的告诉我:“你必须待在这儿。”
我还记得它的建议——应该写信给静香,应该去听田中讲奥杜邦的故事。因为我是外来人,所以它特别对待,告诉了我这些事?稻草人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对人进行分类的吗?
我张着嘴,坐在木头长椅上仰望天空。
就在此时,我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住手!”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看时又听见了那个低沉的声音,字尾拉得很长,说:“住——手——!”
是轰和曾根川,他们站在一块草坪上。轰的动作不紧不慢的,有点像漫画角色,但他的表情既严肃又扭曲。另一方面,曾根川摆出要抓住他的架势,额头上爆起青筋。
他们与我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十米,彼此正冲着对方怒吼,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看上去生气的是曾根川。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曾根川的语气非常粗暴,“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怎么解决?我来这儿之前辞了工作的,不能就这么回去吧?”
轰用小到近乎温柔的声音反驳,但我听不清内容。我不知道他们吵架的理由,但我能感觉到是轰做了错事。
“你冷静一下啊。”轰怯怯地说。
“我怎么可能冷静?!”
“太吵的话,会被樱杀掉的!”轰这么说着,看看周围。
曾根川气得满脸通红。“樱花怎么了?离春天还早呢吧。”
之后立刻传来一声闷响,是曾根川打了轰一拳。熊和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之间的争吵已经分出了胜负,其实熊压根连一点能被称为好胜心的东西都没有。他挨了一拳后倒在了地上,曾根川却盛气凌人地转身走了。
唉呀,曾根川果然是和我一样来自岛外的人,我一下子就懂了。比起充满自然风情的荻岛,他更适合人头攒动的俗气城市。
我冲倒在地上的轰伸出手。比起被打,可能爬起来更让他痛苦。他懒洋洋地抬起头,说了声:“啊,是你啊。”说完抓住我的手总算爬了起来,然后用手拍去身上的土。
“为什么打你?”
“那个人是曾根川。”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从岛外来的人,对吧?”
“是啊。原来你知道啊。”轰噘着嘴说。他脸上那表情像是发现自己慢慢阐述的事实实际上众人皆知,因此觉得了无生趣一般。“曾根川和你不一样,他来这座岛是出于自愿。”轰说。
“为什么?”我问。虽然这里有很多城市里所没有的东西,但曾根川那种男人想要的东西,这里肯定没有。
“他真是个讨厌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被打?”
“我不该带他来。我真是太天真了。”轰嗫嚅着。
“即便如此,他打你也太过分了。”
“大概因为我干到一半放弃了。”
“放弃什么?”
“挣大钱的机会。”
“挣大钱?”
“因为我畏缩了,所以他发怒了。”
我歪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座岛上能有什么挣大钱的生意。“那是……”我问,“是挖石油或者制造毒品吗?”我最多也只能想到这样的生意。如果岛上有这些,就能赚钱。
“怎么可能?!”轰生气地否定了我的猜想,“对了,寄给你的信在我这儿呢,等会儿给你。唔,你的生活怎么样?这里不适合居住吧?”
“还行。”我诚实地回答,“我似乎挺喜欢这里的。安静又祥和,还有自然风光,适合我这种性格。”
轰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可糟了。这座岛明明缺少重要的东西。”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纹路,他似乎在偷笑。我有些在意他的笑容,不算有涵养的笑容,带着优越感。
“我知道,那是这座岛上的传说,据说这里缺少一样东西。”
“是日比野告诉你的吧?那个人不坏,但是笨。和我一样,脑子不好。”
“为什么你可以往返于岛和外面的世界?不,为什么只有你可以?”
轰像是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似的,只是呆呆地站着。
“轰先生?”
“啊?”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那样子简直像在冬眠的熊,我强忍住即将爆发的笑意。
“哦,因为我有船,而且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做这行的。”
“但是啊,一百多年来都没有人出去过,这很奇怪。”
“刚开始是因为有命令。”轰摸着挨打的脸颊,“据说很久从前,江户时代结束、日本开国的同时,有一道命令下到了这座岛上。命令岛民不许出岛。试图外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处罚了。”
是谁、为了什么而下达这种命令?我搞不明白。
“现在那道命令已经没用了,但大家还是不出去。”轰又补充道。
“就算没有命令了也不出去?”
“这是常有的事吧。就像不停晃动的钟摆,就算用手制止,它还是会继续晃。和这个一样啊。晃动着的钟摆搞不清楚是不是停下来更好。嗯嗯……”他像是对自己的解释感到满意,不停地点头。接着轰又说:“提过沉重行李的手,之后就算放下了行李,手上还是会残留提行李时的感觉吧?这也是同一个道理。”
这完全不一样吧,我非常惊讶,但轰大叔似乎对此感到满足,因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提出反论:“因为优午在,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出去吧。也许只是优午站在那里就能使大家感到心安,觉得待在这里更好。”
这座岛非常安全。应该待在这里。外面没什么好事——双手平举成一条直线的稻草人向大家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因此,所有人都在无意识之中决定在这座岛上过一辈子。可能就是这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类似邪教的洗脑。“不可以离开这座岛”“外面很恐怖”,这种为人留下恐怖印象并控制其行动的做法和怪异的邪教一样。邪教在为信徒洗脑时会将他们关进小房间,在连音乐都没有的地方向信徒灌输思想。既有恐怖的印象,也有仿如来自药物的快感,总之,一股脑儿地灌输给信徒。
一百五十多年来,荻岛上的父母们不断给孩子们灌输这一观念。这可能可以被称为“日常洗脑”。
想到这里,我的胃因饥饿而咕噜咕噜地响。轰看着我的脸,我看着自己的肚子。突然我问轰:“为什么优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
“我们不可能明白稻草人在想什么。”轰说。
满分回答。
回到公寓之后我打开厨房的柜子,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我找到平底锅,拿出来看了看,上面虽然有烧焦的痕迹,但还能用。
我用右手像举镜子一样举着平底锅。还好我在市场买了土豆,可以用它做菜。
门铃突然响了。我放下平底锅,走到玄关打开门,看到面前有个没见过的女孩。“你好!”她笑着,能看到牙齿。是个小女孩,大概十几岁,晒黑的皮肤显得很健康,长发在脑后束起。她的下巴尖尖的,虽然没化妆但看上去也很可爱。
“你好。”我也毫无感情地问候她。
她瞟了一眼手表,说:“正是时候。”
“什么正是时候?”
“我带这个来了。”她向我伸出握着一把菜刀的右手。我吓得退了一步,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我想她是个强盗。长得明明这么可爱却用刀子对着我。
“等、等下啊。”我大喊起来,真让人羞愧。
女孩“咯咯”地笑了。“对不起啊,不是那样的哦。给,这个给你。”
“啊?”
“给你这把刀和这个。”
我正不知所措,她把菜刀放进了我拿着的平底锅里,然后又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两个都给你,是礼物哦。”她指着我手上的菜刀和小包。
我打开报纸,发现里面是一块黄油,我闻到了乳制品的香味。
“是优午让我给你的。”她挺着胸膛说。
“优午?”那个稻草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周前我去找优午,那个时候它告诉我的,它让我七天之后的这个时候,带着一把新菜刀和一块市场里卖的那种黄油来这个公寓。你不是这儿的人吧?我以前没见过你。”
“优午让你来的?”
“被优午拜托,我很厉害吧?它几乎从来不说未来的事情,因此这很少见啊。”
我没办法掌握目前的状况,但总之先顺着她的意思,说:“你很光荣呢。”
“是啊。”她的双眼闪闪发亮。能够完成已经死去的稻草人拜托的事,对她而言应当是非常值得夸耀的事情吧。实际上我也被优午拜托“骑自行车”,如果我这么说了,扎着马尾辫的她会将我视作朋友还是会感到不愉快?
“正因为优午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更想实现它的请求。”
“请求指的是,带这把菜刀和黄油来?”
“对,菜刀和黄油,”她自信地说,“还有叉子。”随即她又递给我一个袋子。
我草草地向她道了谢,她便回去了。我觉得完成使命了的她散发出的满足感甚至充满了玄关。
我歪了歪头,不解地回到厨房,放下菜刀和黄油。不知道优午打算干什么,不过有了土豆、菜刀、平底锅和黄油,就可以做黄油土豆啦。
我边削土豆边思考,为什么优午会拜托那个女孩做事?据说,优午会诉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却绝对不会控制未来。让一个女孩为我这个外人送东西,不算违反准则吗?
到了傍晚,日比野跑来公寓找我。
因为在这片未知的土地上,日比野是我唯一熟悉的人,也许我该说“你不在的时候我真的好不安哦”,并紧紧地抱住他。可是,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厌恶。
“这里其实是你家吧?”
“为什么?”
“因为你进来的时候就像进自己家啊。”
对于我的嘲讽,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如果这儿是我家,那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我惊呆了,这个年轻人果然有点怪。小山田曾经说过,日比野身上缺少重要的东西——“与父母的交流”,他是因此变得有点怪的吗?
“那算不上什么。”对他而言,似乎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算不上什么,“约会,我今晚有约会。”
“约会?”
他凑近我的平底锅,然后像狗一样闻。我确信,本质上他就是条狗。
“佳代子小姐要和我约会,就在今晚。”
“已经把房子刷完了?”
“刷房子?啊,佳代子小姐的家特别气派。我当时说:‘这房子真好,只是墙上有煤烟留下的污渍,我去帮你叫优秀的粉刷匠来。’”
哦,这样啊,我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那约会是指什么?”
“对啦对啦,这是重点,她约我今天晚上六点见。”
“打算去哪儿?”
“想去看夜景。”
“夜景?”
“不错吧?我的主意。我跟她说:‘不如去看夜景吧。’”
说实话,夜景应该是在约会的最后,作为附属品来体味的,顶多算个赠品。他的想法令我感到意外,既意外又新鲜。
“总之,我得跟你说句恭喜。”
“呀,不是什么大事。”日比野一脸严肃地说。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不要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
“伊藤,你今晚打算做什么?”他的声调有点高,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没必要连我做什么都问吧。
“那么……”
“那么?”我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对啦,伊藤,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能对谁派上用场?”
“也不能说没想过……”不祥的预感已经充满了我的大脑。
“实际上,有一场浪漫的表演!对啦,女人是浪漫的动物。”他说着,却又摇摇头,“不,准确点说,女人喜欢浪漫的事物,浪漫的实际上是男人。”
“什么意思?”
“总之,今天我和佳代子小姐有个约会。”
“你说过了。”我说。这件事可能比我此时正站在这儿更明显。日比野满足地点了点头。
“这次的约会必须浪漫些。”
“这样确实比较好。”我甚至还想再多说一句“你永远是正确的”。
“所以,”从我认识他开始,第一次见他露出害羞的表情,“希望你在我们约会时演一场戏。”
“演戏?”
“你去骑自行车吧。”日比野一脸严肃地说,“能不能骑自行车来为我们制造气氛?”
“去骑自行车”,这句话像钟声一般在我的脑海中回响,这是优午曾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日比野说出了同样的话,这该不会是恶作剧吧?我非常惊讶。这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总之,我说不出话来。
“行吧?你准备好自行车,五点半来。”说完日比野又利落地指明了地点。
我还没弄清状况,日比野却拍了拍手,说:“好啦,就这么定了!”我半张着嘴,问:“啊?定好了?”
“还是说你现在就要去?”日比野作势要拉住我的手。
“不。”我甩开他的手,“不,我等会儿想去园山先生家。”这是我突然想到的。
“园山?”日比野挑起半边眉毛。
于是我向他解释我认为园山的行为非常奇怪,但也加上了兔子小姐的说明——园山不太可能杀害优午,因为在他往返所耗的时间内不可能将优午杀掉。
“原来如此,原来他就是凶手。”日比野的想法似乎非常单纯,他咬牙切齿地说。
“不,目前还不能确定。”
“快走吧。现在这个时候园山先生应该在河边散步呢。”
“可是凶手不一定是他。”
“行啦,快点儿走。”日比野兴奋地说道。然后径自走出玄关,离开了。
园山正以我昨天见过的样子走着。一边眺望着四周的景色,一边在地上拖着步子,慢慢地走。
左边有石墙。几十米铺装好的路向前延伸出去,看上去像一条细细的河流。
“园山先生。”日比野很没礼貌,刚走到园山身边就立刻粗鲁地说。
园山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们,态度冷漠。他的眼神锐利,像是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他曾是画家一般。话说,画家一般都在什么时候隐退?是在发现有比自己还有天分的天才出现时,还是为了换取大量钱财而开始量产毫无深意的富士山画作时呢?
也许是因为他要按照时间表行事,园山立刻迈开了步子。我们连忙跟在他身后。
为了不跟丢他,我们走得很快。日比野质问道:“说实话,行吗?行吗?”并用食指指着园山。
“不行。”园山说。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交换眼神,然后点了点头。因为园山只说反话,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可以”。
“昨晚,不,是今天早上吧,三点左右,你去优午那边了吧?”日比野非常焦急,直接询问核心问题。这么直接地发问,园山恐怕不会回答,我感到不安。
园山果然没有回答,于是我问:“你昨天晚上是几点离开家的?”
“我在问他呢,让我来。”日比野生气地说。我走在园山先生左边、日比野走在右边,我们俩将园山先生夹在中间,三个人排成一排走着。
“喂,杀了优午的是你吗?”
“嗯,是。”园山说。
我看到日比野比出胜利的手势,但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对哦,他说的话都是相反的啊。真容易搞混。你不是凶手吗?”
“嗯,我是凶手。”园山看向我。
“有人看到你没有按照固定的时间散步。”我说道。
“你为什么在凌晨三点散步?”日比野追问道。
园山没有回答日比野的问题。我从一旁观察园山的眼睛,发现他的目光涣散。
“要问简单一点的问题,让他容易回答。”我提议。
日比野像是嫌麻烦一样“哼”了一声。
“昨晚,你是几点离开家的?”我又问道。
“你不能这么问。说,你昨天半夜在干吗?”日比野的语气越来越粗鲁,“我要从晚上开始确认你在干什么。晚上十一点你在家吗?”
“不在。”园山终于回答了。
“晚上十二点呢?”
“不在。”
“凌晨一点呢?不,从一点到四点你都在外面散步吗?”
“不在。”
他那时果然在外面。有趣的是,他只会说谎;那么反过来思考,他也只会说真话。
“园山先生平时几点出门散步?”我问。
“早上五点。”日比野回答。
“我想让他告诉我。”
“明白了。”我很清楚地感受到日比野开始不耐烦了,他大概原本就缺乏耐性和专注力吧,“你是几点出去散步的?用‘是’的数量来说明!如果是三点就回答‘是、是、是’!”日比野提出了如此自暴自弃的方式。
这个提议太好笑了,我笑了出来,但园山还是没有回答。
这简直像在要求园山做智力问答。
过了一会儿,日比野开始嚎叫。“麻烦死了!说:‘从现在开始我开始说真话!’发誓,对你太太发誓,说真话!”
这家伙的行为简直像个笨蛋,我愣住了。
我本以为园山会无视日比野的话,没想到他却意外地声明:“从现在开始我要说真话。”
感到高兴的只有日比野,他高声说道:“好,真棒!”然后问,“你和优午被杀有没有关系?”
园山说:“有关。”
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但园山还在往前走。我们开始讨论。
“他刚才的回答有什么含义?”我说。
“他发誓从现在开始说真话,然后说‘有关’,也就是说那家伙和优午被害有关。”
“不对吧!”我说,“他可能在用反话说真话。虽然确实发誓了,但是说‘有关’也许意味着‘没关系’。”
“这样的话,他的发誓就没意义了呀!”
“不,先不说这个。”我接着说,“他先说‘从现在开始我要说真话’,意思有没有可能实际上是‘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是假话’?”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不想思考了!”我挑起半边眉毛。
日比野拍拍手、挠挠头,说:“别问啦。画家改变散步的时间肯定是因为起太早了。兔子也说了园山不是凶手嘛,这么问他没有意义。麻烦,我放弃啦。”他像个玩游戏玩够了的孩子一样大声叫嚷。
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望着园山渐渐远去的背影。
园山先生理应没有觉察到我的视线,却突然停下来望向我们。我和日比野不知发生了什么,陷入沉默,与他对望。
此时园山说:“我只会说假话。”之后便立刻转身远去了。
“对吧?”日比野像是对他的话感到赞同,“总之那家伙在撒谎。”
“啊,好奇怪啊。”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书里提到的“悖论”。
“什么奇怪?”
“‘我只会说假话’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句话本身就是假话。”
“这么说来,嗯,那就是‘我只会说真话’吗?”
“可是,这样的话,他说的‘我只会说假话’就成真话了。”
“所以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啊,一直这样绕来绕去的。”
“不行。果然没有办法继续思考了。”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之后日比野在意的只有和佳代子小姐的约会。他扔下一句“那就五点半按计划行事”之后,便留下我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天色渐晚,但还没到昏暗到无法散步的地步。
我在田地附近看到了田中。我记得他曾堂堂正正地对日比野说过“我喜欢自己走路的方式”。确实,没有关于走路方式的规定,因此也必定没有正确答案。如此想来便茅塞顿开,田中走路的姿态虽然看上去很辛苦,但也有一种充满个性的魅力。
但若将走路方式放在一旁,他的脚步看上去确实很沉重。在田间小径上行走时,感觉除了扭曲的股关节外他还拖着什么东西,让我想起了电影《宾虚》中的基督徒。田中和那个背着十字架、艰难行走的男人非常相似。
我好奇他要去哪里,便在不远处尾随。
我发现田中的头上有鸟儿盘旋。不知是什么鸟,缓缓地挥翅飞翔着。
他来到了优午曾经伫立的水田。这情景真是不可思议。我像是灵魂出窍的观众一样,只是远远地看着。
田中微微鞠躬。冲着直到昨天为止稻草人还站立着的地方。
“和我说话的,只有鸟和优午。除了它们就再没有其他了。”他说。
也就是说,田中失去了本就不多的朋友之一,可以说他正处于怅然若失的状态吧。他仰望天空,然后深深地鞠躬,这景象在我看来十分不可思议。他是在感谢优午,还是在向优午道别?他行礼时毕恭毕敬的。
田中的动作缓慢却庄严肃穆,虽然身体歪斜,但这一鞠躬触发了我内心的微微感动,真的非常优美。
田中又一次庄严地鞠躬,然后离开了。他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影越来越小。不知不觉间,我也鞠了一躬。但并不是对着优午。
我又一次遇见了那名少女。我想着去哪里看看,就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可以看到海的地方。这时我听见了说话声,可是看看周围,并没有找到声音的源头。我正想可能是我的错觉,就看到了脚边的少女。
少女横卧在地上。她面朝左侧,合衣躺在地上。她肯定只有十几岁,长得却有些像大人。她抬眼看着我,却不打算站起来。日比野带我参观这座岛时曾遇见过这名少女,我记得她叫若叶,并想起那时她也躺在地上。
“叔叔,别踩到我哦。”
“你站起来的话,就不容易被踩到了哦。”
“叔叔,你是萨德吗?”她的语气傲慢,“SM的那个萨德?
”
我耸耸肩。她是从哪儿学来这个词的?总之,我客气地忠告她:“你这样横躺着,我可能会误以为你不是在睡觉,而是地上的一片蒲公英叶。”
“但是这样很有趣嘛。”
“躺在地上?”
“咚、咚、咚。”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如同字面,只是罗列出来的拟声词。“像这样躺在地上、将耳朵贴着地面,可以听到我的心脏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有趣吧?”
“心脏的声音?”这么说来,日比野也这么说过。真是悠闲的游戏啊。
我看看地面,只是一片泥土地,连块石头都没有。可能正适合睡觉呢。不知何时我也蹲了下来,然后躺在了她的身边。
“你是萝莉控。”她这么说,但我没有因此而羞怯。
我侧躺着,将耳朵贴近地面,感到一阵寒意。我将注意力集中于耳朵,听到了空气的声音和地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身体为之一震。也许是我的错觉,心跳声越来越大。我试着完全放松双肩,并缓缓闭上眼睛。
心跳声包裹住了我。这是令人感到安心的声音。体内的血液仿佛爆发一般从心脏涌出,这律动非常悦耳。血液的循环永不止息。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谁的腹中听着这个声音进入梦乡。我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缺少的正是羊水!我昏昏沉沉的大脑仿佛听到了这句话。生活于世的人们无论花多少钱、有多少知识、施展怎样强大的权利,也不可能获得一直追寻的、将自己包覆其中的羊水。一浴缸羊水就可以拯救一个人。
“叔叔。”女孩叫我。你叫我叔叔?我的表情可能看上去有些生气,但实际上并没有。“叔叔,优午啊,是不是钻到地下了呀?”
“钻到地下?”
“他的身体变成一块一块的了,可能化进地里了。雨水不就可以渗进去吗?”
原来如此,可能是这样的!“说不定真有这样的事。”我如此回答。
然后我接过话茬儿,说:“变成一块一块的不一定是优午,因为没有找到优午的头。”
若叶眯起眼睛说:“叔叔,你是笨蛋吗?那就是构成优午身体的木头吧,一看就知道。”
“可是没有头呀。”
“一定是被扔进海里了。被凶手。”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也许凶手用别的稻草人替换了它。”
“替换?别的稻草人是什么?”
“因为没找到头呀。”我故作深沉地说,“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怎么会……”若叶断言道。
我立刻表示同意,然后转换话题。“你听说过吗?这座岛上缺少一样东西?”
“啊,那个。‘某处有某人来这里,将缺少的东西放下’,是这个吗?”
虽然和日比野跟我讲的不太一样,但意思相同。“那是真的吗?”
“叔叔你是认真的吗?那是骗人的吧。”
依她的语气,她反而觉得相信那件事的人是笨蛋。总之,这就和不会有大人等待圣诞老人到来一样。
我站起身,心想这个口气不小的少女应该不可能模仿我,但她也站起来了。
“天快黑了,早点儿回家比较好。”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她的语气像个小孩。
“忙什么?”
“做陷阱什么的。”她开心地笑了。
“陷阱?”我感到一阵欣慰。小孩子的恶作剧不管在哪里都一样,他们会对这些微小的东西全神贯注。比如,陷阱。
“把草系在一起、把人绊倒。我很擅长。”
我打趣她说,真是厉害的工作啊。她歪着脖子望向天空,我便也抬起头。在云的缝隙间有一道飞行云,应该是有航班飞过,豆粒一般大的飞机拉出了一道又直又长的云。
“飞行云呢。”我说。
她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难道不是这么称呼的吗?”
“那道云教导我们,要走正确的路。”
“正确的路”,真是一个可疑的说法啊。
“优午曾经这么说过。如果那样的云在天空中出现,就要好好去做被拜托的事情。”
“原来如此。”我边说边在脑海中描绘优午的身影。也许现在看到那道云的岛民们都在想着一样的事情。
天色开始真正地变黑了。我和日比野约好五点半见,无论如何我都要遵守约定。望望四周,除了田地还是田地。前后都是一望无际、不知通向何方的细长道路。没办法,我只得向着印象中公寓所在的方向前行。
“伊藤先生!”我正默不作声地走在路上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草薙。百合小姐站在他身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我的车胎修好了。”他推着自行车。与白天时不同,此时车轮顺畅地转着。
我在确认这件事的瞬间,突然像被人用手戳了一下头一般受到了惊吓,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以说我当下就下定了决心。此时遇到自行车,不是偶然。
“在哪儿修的车胎?”
“市场里有修车店。怎么啦?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吗?”草薙一脸好奇地问我。
“很多事情,有些和我住的地方不一样。”
“哪方面差别最大?”他凑过来问。
我该说什么呢?我犹豫了一会儿。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带着枪的樱,难以置信的事情堆积如山。但这些说出来都没有意义。“差别最大的,对啦,像百合小姐这么漂亮的女性,岛外是没有的吧。”最终,我用这么一句低级的奉承话糊弄了过去。
草薙出乎意料地平静,他微微地笑着,说:“对吧。”
百合小姐一脸惊讶,困惑地笑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说出了这句话。
“不好意思,能不能把自行车借给我?”
如果有什么事是我被吩咐、应该去做的,那应该就是此事。
我到达的时候时间刚刚好。我拼尽全力蹬自行车,刺骨的寒风几乎让我失去意识,但还是赶上了。
“辛苦啦、辛苦啦。”日比野挥动双手迎接我。
“怎样?赶上了吗?”
“按你到的时间来吧。”日比野和我约好在岛上的时钟塔碰头。我询问草薙,他把位置告诉了我。很好找。时钟塔不大,只比我高出半米左右。底色是纯白的,有些锈迹,很有分量。它伫立在堤坝上,向下五十米左右就是大海。我们站在堤坝上,当然可以俯瞰大海,但是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海面看上去就像是漆黑的地面。
塔上时钟的指针已经停了,总是指着一点二十五分。我也不知道那是白天还是晚上的时间。“这座时钟塔的历史很悠久吗?”
“它是支仓先生亲手做的。”
又是支仓常长。三百多年前他来到这座岛,开拓出一片栖息地,这事是真的吗?可能是由某个思维活络的学者提出的、令人啧啧称奇的假说,我感到并不可信。
“啊呀,她还没来和你约会吗?”四周没看到女性,我便这么问。
“别乱说!”日比野不开心地说,“她就要到了。六点,在这座时钟塔前见。”
听他这么说,让我想起我和静香的约会。我总是提前三十分钟以上到达约定的地点,静香总是笑着说:“既然如此,把约会时间提前三十分钟不就好了?”我说这样就失去意义了,我喜欢等人。静香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我刚好希望有人等我等得不耐烦。”还说,“因为我想拥有存在的价值。”那时我回答:“我一直在等你。”她却只是一脸落寞的垂下眼帘。
“我想和佳代子一起看夜景。”日比野说。
“是啊。”我回应道。
“从堤坝往下走,有一条小路,可以再往下,一直走就能走到海边。我要和佳代子在那里欣赏夜景。”
我抬头望向大海,但只听到了海浪声。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我看了看日比野,然后又望向大海。我歪歪头,问:“你说要看夜景,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啊。”
海的另一边看不到宛如宝石般的大楼或家庭住宅透出的灯光,也没有被彩灯点缀的桥梁。我说道:“根本没有能被称为夜景的景色啊。”
日比野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仿佛在确认我是否正常。不过不久后,他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表情柔和了下来。
“对了,在伊藤那边,看夜景的方式肯定不一样。”
“看夜景的方式?”
“所以你才说了很奇怪的话。你刚才说‘根本没有能被称为夜景的景色’。”
“是啊。”
“在你那边,什么是夜景?”
“是灯光吧。霓虹灯或者照明灯,我们欣赏那些闪闪发亮的美丽灯光,像沉入深海的宝石一样缓缓摇动。大家为了看这个,会驱车前往高处,俯瞰整座城市。”
“嘿。”日比野的内心深处似乎受到了触动。就像小孩子对外国的玩具着迷,甚至羡慕。“那也挺好的嘛。”
“在这里不一样吗?”
他的表情表现出了他复杂的心情。他像乡下人害羞地说明家乡的风土人情,又像是低调地夸耀地方特产。
“是夜晚。”他如此说道。
“享受夜晚就是看夜景。看星星、夜晚、漆黑的大海,就是这些吧。因为夜景就是夜景。”
夜色愈发深沉。既没有猫头鹰的叫声,也没有蟋蟀振动双翅的响动。岛上万籁俱寂。
唰、唰、唰、唰——车轮转动的声响在夜空中回荡。
那是我蹬自行车时发出的声音。
日比野请求我做的事情很简单。既简单又奇怪,甚至幼稚。“能不能帮我打灯?”
他只请求我用自行车的车灯照向欣赏夜景的他和佳代子两人,制造浪漫气氛。
“我要怎么打灯?”
“把车撑立起来,然后踩踏板就好。用自行车的灯照向我们脚下。”
“脚下?”
“车灯可以照亮脚下的吧?天色这么暗,看不到路很危险耶,打上灯就好了。你一定能看到我们什么时候停下来,到那时,你就把灯光转向大海。我想,夜里的白光一定很美。你从这里把灯光打下来,照亮我们。”
“能看清楚吗?”
“拜托你做出舞台一样的感觉!”日比野不知为何要用“舞台”一词来形容,还让我来照明。这指示真是让人困惑。
也许是因为这座岛上的自行车型号不同,车灯竟可以照到很远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自行车灯只能微微照亮狭窄的区域。可能因为这座岛上几乎没有路灯,所以车灯就被做成可以照亮广阔范围的样子。而且脚踏板装在前轮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自行车。虽然只是细节,但是截然不同。
我拼尽全力踩着踏板,让车轮转动。逃出警车时撞出的疼痛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双腿活动自如。
我一边踩踏一边思考日比野所说的“享受夜晚”。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在寂静漆黑的夜晚,抱着双膝享受蓝色的天空、点缀其上的白色小星星,以及深不见底的大海是很棒的乐事。真是奢侈的享受。
我眺望夜空。这是在仙台时不曾得到的乐趣。如果晚上在堤坝上散步,无聊透顶的飞车党可能会蹿出来,把人塞进报废车里。若眺望夜空太久,第二天就可能会在公司大会上睡着,被批评“总在偷懒”或者“注意力不集中”吧。
从我蹬着的自行车拉出一道笔直的光。我看到前方有两个人影,是日比野和佳代子。他们似乎就在海边。虽然灯光可以照到大海,但我不禁产生疑问,这样的气氛,浪漫吗?
我开始流汗,两条腿渐渐变得沉重。在他们的位置应该听不到算是我的劳动结晶的、车轮转动的声音吧。
日比野会怎样说明这黑夜里的一道白光呢。是月光?还是恰好路过的汽车?他这个人可能会空虚地说:“这种微小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有时也会发生呢。”或者耍帅地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么一想,我觉得真是蠢透了。我使劲儿晃了一下车灯,没有理由,只是恶作剧的念头蠢蠢欲动。我想稍微吓一吓日比野。于是我又将握着的自行车把使劲儿地左右晃了一下,光也随之晃了一下。细细的白光绘出扇形,前方的两个人看上去吓了一跳。也许他们正左右张望,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呢吧。
吓到了吧?我想象着日比野慌慌张张的的样子,微微地笑了。
之后我一直老实地蹬着自行车。如果走直线,我可能已经从仙台车站骑到了松岛,我觉得我差不多蹬了这么远。没有报酬的体力活真不轻松,但也不痛苦。相比之下,盯着电脑屏幕才更辛苦。
我望着星星,蹬着自行车。
望着夜空,活动双腿,我有一种上天了的错觉。对呀,也许我很久以前可以飞。我甚至开始想这种蠢事。在母亲体内、直到出生前为止,我肯定飞过。这么想非常自由。心跳声应该更为平稳,眼睛也应该更好。
我并没有睡着,只是紧闭着双眼,不停地动着双腿。
回过神来时已经快九点了。我定睛细看,虽还不能确定,但感觉日比野他们的身影消失了。
十二月的风虽然刺骨,但对满身大汗的我来说非常舒服。我长舒一口气,移动身体从自行车上下来。脚一下子没站稳,蹲在了地上。
我休息到可以勉强站起来的程度,便开始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日比野到底去哪儿了?约会失败了?话说回来,什么样的约会算成功、什么样的算失败呢?
佳代子小姐对日比野说了些什么啊?虽然说这话对不起日比野,但我很难想象佳代子发自内心地想和他约会。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只是,我认为佳代子对待日比野的态度不属于爱情或者亲情。
我在漆黑的道路上推着自行车前行。车灯很灵敏,即便只是推着车子,光也足够照亮道路。我走到了市场。
虽然此时已经没有店营业了,但是一看到帐篷一样的商店,我就突然很想去见兔子小姐。
兔子小姐在睡觉。她还待在白天看到时的老地方,歪着脖子,闭着眼睛,脸朝向天空。我盯着她那搞笑的姿势,差点儿笑出来。
“谁?”
背后有人叫我,吓了我一跳,双手都离开了车把。自行车倒在了地上,在寂静之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对、对不起,我来找兔子小姐。”我对叫我的人说。
“找我妻子有什么事?”
是个长脸、尖下巴的男人,留着短发,有种运动员的感觉。但看起来又很理智,更像是名宇航员。一名退役的宇航员。他大概三十出头,就是昨天看到的那个男人。
“你是来偷情的吗?”他笑着说,并不是真心这么认为。
“他是白天来过的客人,从南边来的。”兔子说。应该是自行车倒下的声音将她吵醒了。
我再次向后转身,看着兔子小姐。
“其实我来这里,是想问你昨晚的事。”我说。
“昨晚?”兔子的丈夫一脸惊异。
“你问那个啊,难道还在怀疑园山先生?”她愉快地说。
“园山?”兔子的丈夫走近我们。
“老公,你昨天不是来我这里说狗不见了吗?大半夜时来的,那时候是几点?”
“两点半。”他斩钉截铁地说,“那么晚,真不好意思。”
“说什么呢?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因为我不可能去找你嘛。”兔子说,害羞地将脸别到了一边。
“你在家时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全是些无聊的事情。”他诚实地说,“比如和狗说话,净是这种无聊事。”
“我想知道你都和狗说了些什么哟。”这可能是兔子的真心话,“我不能动,但至少把我的耳朵也带走呀。”
“别说傻话啦。”
“我就是这么一直等着你来嘛。”
我笑着听这对夫妻的对话。兔子的丈夫搔着头。一想到这个男人帮兔子擦身体、上厕所、换衣服,我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
“实际上,那时兔子小姐似乎看到了园山先生,但他不可能在那个时间散步。”
兔子小姐的老公瞪圆了眼睛,问:“几点?”
“凌晨三点,”我回答。他立刻说:“很奇怪。”
“你有想到什么吗?”
他皱起眉头,立刻回答:“我又不是那个男人的监护人。”
“也是。”
我垂下肩膀。园山的行为不同于往常,但又不可能和优午之死有关。
“你家的狗不见了吗?”
“是的。”他带着仿如宇航员般的理性回答。
我扶起自行车,说了声“晚安”,便走了。
车轮转动,发出“嘎啦嘎啦”的杂音,我有些担心自行车是不是坏了,检查后发现没问题。
这时,兔子小姐的老公跑来了。我停下来问他有什么事。他露出刚才没有见过的和善表情,说:“虽然我刚才是那么说的,但实际上,狗没丢。”
“啊,明白了。”对我来说这没什么,但他却笑着说:“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那时要来市场?”
“呀,各种原因……”他没有多说,走远了。
也许他只是想看看兔子的脸吧。
起初我没有意识到那是脚步声。
因为有我的鞋子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和车轮每次转动时链条发出的声音,让我没能很好地分辨。
脚步声在渐渐向我逼近。准确点说,那是拼了命奔跑的男人的脚步声。
我连忙停下来。
“救命啊!”对方声音断断续续地向我求救。他的呼吸急促,看上去十分痛苦。我推着自行车,回头细看。
是一名年轻男子。看上去比我小,二十出头吧。他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看上去有些像睡衣。
“怎、怎么了?”
他伸出双手向我求救,并抓住了我的手臂。他抓着我的上臂支撑住身体,低着头,痛苦地喘气。“帮、帮我!”他抬起头。
他有一头及耳的黑色卷发,看上去不像个普通年轻人。
有人当面向我求救,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说感觉很抱歉,但我确实不习惯,想着或许该立刻离开。
“到底怎么了?”
“樱来了。”
这句话简单明了。
“你、你在被樱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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