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抢劫了?”
“不。才不是。”
“那……是对哪个女孩做了不好的事情了?”年轻男孩子凑在一起,能犯的罪也就那些吧,我试图套话。
可能是被我说中了。他听到我的话后突然变得口齿不清,并开始找借口。“没办法呀。安田、安田他说有个好妹子。那家伙、就是、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会做的。他把车藏在田地里,对女人图谋不轨。”
“是个坏人啊。”我不带感情地回应他,丝毫不感到同情。
“是吧!是吧?”这座岛看上去闲适,但果然还是有类似的事情。我有些感慨,也有些失望。与土地和时代无关,充满性欲的年轻人无论哪里都有。无论哪里,即便文化不同,活着的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肯定会有下流的欲望,心怀虚荣和欺凌的欲望。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他的脸色像是死人一般铁青。也许是因为内心既动摇又兴奋,他没有注意到我是一个外来者。他只是慌张,害怕。
“我只是被安田引诱了啊!”这是他生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此时,传来一句“吵死了”。深夜中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接着枪声响起,短促而沉重,我甚至来不及捂耳朵。
我吓得说不出话,突然响起的枪声让我怔住了,只能呆呆地站着。就在此时,我听见似乎有谁的声音随风飘来:“这无法成为理由。”
我的身体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眼前的青年一脸不甘与愤恨地倒在地上。
我在床上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两条腿上的肌肉还在痛,但不算剧烈,还能站起来。我起了床,到洗漱台一边洗脸一边回忆昨晚的事。
枪声响起,我眼前的青年被击中、倒在地上。我受到了惊吓,立刻骑上了自行车,然后在漆黑的道路上奔驰。那时候我已顾不上两腿抬不动,有人被枪杀了。我没有多想,只是拼命地朝着草薙家前进。
他们似乎正准备睡觉,但并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他说:“自行车明天早上还也没关系。”但在看清我的时候他们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问:“血是怎么回事?”我的衣服上似乎沾了血。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向他们解释情况。非常不可思议的是,草薙竟然平静了下来,说:“啊,樱啊。这么说来,刚才确实有枪声。”
“不好了啊,他杀了一个年轻人。”
“没关系啦。”
“怎么可能没关系?!”
“是樱。”站在他身边的百合小姐像在称呼花名一般说道。
樱是规则,无论是谁都接受这一点。我想起了日比野说过的这句话。
也许因为我不停地求他,草薙说:“那,总之,去看看吧。请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我代替信件坐上了后座,草薙轻松地骑车载着我。一条直路,我们直接回到了现场,双双从自行车上下来。
也许那名青年靠在我身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倒在路上,被几个人围着。有两位看上去是夫妇的老人,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他们围在倒卧在地的青年的尸体旁。
“哦,草薙啊。”右脸上有颗大痣的中年人说。
“是樱吧?”老人像在赏花一般问道。另外两人点了点头。
草薙耸了耸肩,说:“伊藤先生,就是这样的。”
“警察呢?”草薙问。
“羽田大叔已经打过电话了,马上过来。”
“大叔是在值班吗?”
“他是笹冈家的儿子吧。”老妇人第一次开口。
这个死了的年轻人似乎叫笹冈。一个有名字的年轻人被杀害了,大家却都非常冷静。
我心中充满异样感。在这个寂静的夜晚,老夫妇和我们围在一起,俯视一具尸体。只是站在那里,连对死者下达判决的意愿都没有。这和平的氛围究竟是怎么回事?
警车终于慢悠悠地开来了。我被两个看上去昏昏欲睡的警官问话,他们连我的身份都没有怀疑。警官只是看了一眼被称作笹冈的青年背后的伤口,似乎立刻就明白是樱开的枪了。根本看不出他们有认真进行搜查的意愿。
他们只是像顺便一样,进行了形式上的调查,便没事了。
“很奇怪吗?”在回去的路上,草薙问我,当时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
“有人死了,但是没人慌乱。如果这还不叫奇怪,那什么叫奇怪?”
“但那是樱干的呀。”
“仅此而已?”
“这奇怪吗?”草薙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像在感受夜景一般望着漆黑的天空。
“关于园山先生……”我说。
“我家百合和园山先生关系很好哦。”
你说过啦,我本打算这么说,但是放弃了。“他有没有可能凌晨三点出门散步?”
“不可能。”草薙笑了,看上去充满自信。
果然是我看错了吧。可是即便如此,我突然觉得园山先生真是幸运。他的行为不同于平日,因此被视为有杀害优午的嫌犯也不奇怪。但因为兔子小姐看到了他,便得以排除嫌疑。如果没有目击者,他也许会成为最有嫌疑的人。
我回到公寓之后立刻睡着了。
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明信片。给静香写明信片。不知道是因为肌肉酸痛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兴奋,我没有睡好,醒来时还很早。
只要一放松下来,死去的笹冈的脸便会出现在脑海中,我每次都甩甩头。为了忘记他,我面对着明信片。在明信片的另一边站着静香,她一个人站着,就像是守护真实世界的看门人。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我有预感今天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我想起了在榉树下睡觉的猫,日比野说过“它在那里时会是晴天”。还真挺准的。
我决定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仔细地写下来。关于这座名为荻岛的孤岛,支仓常长,发生过的奇妙事件,还有,我想知道静香的近况……连我自己都觉得,若收到这样的明信片的话,一定会感到厌恶。
门铃响了。日比野来了。他总是跑来告诉我想不到的事情,让我感到慌乱。
“昨天——”我开口说。
“真是不得了。”日比野歪着头打断了我。他的脸色有些发青,但应该是嫌麻烦。
“是啊,不得了了。”我连忙说,“昨天有个年轻人在我面前被枪杀了。据说是樱杀的,被杀的青年似乎叫笹冈,就发生在我眼前。”
“这不重要。”他说。又来了,不重要。从他的语气判断,他应该已经听说笹冈的事了。
“等等啊。”我说,“有什么事比有人被杀还重要?”听我这么一问,日比野愁眉苦脸地说:“曾根川被杀了。”
“啊,这样啊。”我什么都搞不懂了。
简直是昨日重现。
我只能被日比野拉着跑。昨天优午被杀,今天是曾根川被杀。我很想讽刺地说这座岛上是不是每天都有人被杀?另外,我觉得自己怎么跑都无法前进,骑自行车的疲惫果然还没有消除。
“不是樱干的?”我假装自己知情。
“不是樱。”日比野立刻否定。
“那……是梅干的?”对于我的无聊笑话,他连头都没回。
“凶器不是枪。在河边,曾根川的头部被打,导致死亡。”
“不是枪?”
“所以不是樱干的。”
“对了,现在几点了?”
“六点了。”他看了看手表,回答道。
我们到了河边。我似乎来过这里,仔细想想,不就是我昨天骑着自行车俯瞰过的那片地方嘛。这里离海不远,离日比野和佳代子昨天约会的地方也不远,距离不到一百米。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视野也变得敞亮。有些许寒意。人们围成一个圈,不停地议论。昨天优午被分解的时候所有人都张着嘴,呆若木鸡。相比之下,今天有些不一样。要说哪里不同,那就是他们明显是在看热闹。
“你是伊藤吧?”不用回头也能听出是谁在叫我。是身材高大、眉毛粗重的刑警小山田。
“这是一起正常的杀人事件,警察该出场了吧?”日比野严肃地说。
“当然。”小山田点点头,指着我问,“昨晚你在哪儿?”
“小山田,你们推测的案件发生时间是几点?”
日比野如此一问,小山田的表情马上变得很不愉快。“昨晚到今天深夜。曾根川最后一次被人目击到是在昨晚,尸体是深夜被发现的。目前线索只有这些。”
“谁发现的啊?发现的人就是凶手吧?”日比野简直像在举报看不见的怪人。
“发现尸体的是我的同事。是警察发现了倒在河边的曾根川。”
“那他就是凶手。”日比野立刻大声说道。
小山田不耐烦地说:“两个警察都说谎,这不可能。”简直像在对小孩子解释。他说的两名警察毫无疑问是来调查笹冈事件的人。他们公事公办地听了口供,然后在回去的路上发现了曾根川的尸体。这座岛上不可能存在科学式搜查,推测的死亡时间也很模糊,还用目击者看到的时间来推断。我想着竟然可以这么破案,又立刻意识到,这是因为此前优午一直在,因此他们毫不上心。但现在优午不在了,可谓陷入危险状况,小山田也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昨天下午五点到凌晨,你在哪里?”
“我和伊藤约好下午五点半在支仓的时钟塔前见面。”
“在那之前我和草薙在一起,问他借了自行车。”
“自行车?”小山田像是想要对我的每句话吐唾沫。
日比野可能不想继续聊这件事了,他语气强硬地说:“是我让他借的。”
对了,他的约会成功了吗?因为他的心情不是很好,我想也许是约会并不愉快。话说回来,那算约会吗?
“他是怎么死的?”日比野将脸探向小山田。
“可能是摔死的。”我突然想到,便脱口而出。我回忆起昨晚,河堤的高度与河水有很大的落差,在黑暗中很容易摔下去。曾根川从不熟悉的河堤上摔下去导致死亡的可能性很高。
“确实有摔倒的痕迹。曾根川的衣服上沾了草,那就是从河堤上摔下时留下的痕迹吧。”小山田勉勉强强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意外死亡喽?”
“但他不是因为摔倒而死亡的,他的后脑勺被方块水泥砖砸了。既然摔倒时有水泥砖砸在他的头上,那就意味着不是意外。”
“也许,是那个……”过了一会儿,日比野说。
“哪个?”小山田的话里仿佛带着刺。
“杀了优午的人,说不定是曾根川。”
“曾根川杀了优午?”小山田反问道,像是对幼时玩伴岌岌可危的推理感到不安。
“可能是知道这件事的人杀了他,为优午复仇。”
“那样的话,可能是樱干的。是他把杀了优午的曾根川杀死了。”我补充道,日比野却立刻将其推翻。“樱不会用水泥砖,他用枪。”
对于“樱”这个名字,小山田的表情表示他当作完全没听见。就像日本的政治家不理会《宪法》与自卫队之间的关系、减肥中的女性必须无视手中拿着的是巧克力一样,这座岛上的警察必须对“樱”保持无视。
“这么说来,杀了优午的可能是这个人。”小山田在我面前抬起头。他的说话方式不再冷静,声音也变大了。看热闹的人一齐将脸转向我。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了没见过的男人,也就是我,被警察盘问的样子。日比野想要反驳一般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
曾根川的尸体似乎已经被送到了殡仪馆。岛民在被溅上了血的河岸上不停地走动,议论着什么。每个人都在为消除自己的不安而说着什么。他们聚在一起,应当不是为了低俗的曾根川,肯定是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接受昨天发生的稻草人之死一事,也无法忍耐不安和寂寞,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稻草人是这座岛的巨大支撑,既是路标,也是夜晚的明灯,更是指示方向的磁石。失去它的岛民们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变得躁动不安。
“就算你怀疑伊藤,也只是白费力气。”日比野说,“你还不如去问问轰大叔。曾根川来岛之前,只有大叔认识他。”
这是一个极具建设性的意见。我曾经目睹曾根川与轰争执。
“伊藤,等我一下。”日比野突然对我说。他说要去问问附近的岛民,以获得线索。
没办法,剩下我和小山田两人站在了一起。虽然气氛剑拔弩张,但我仍试着开口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山田瞪着我,像是在说“难道不是你干的”?
我一直很怀疑园山,便试着询问关于他的事情。我说:“有人目击到他半夜散步的身影。”
“他不会在那种时间散步的。”果然,小山田也这么说。于是我将兔子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小山田。他用仿佛在心算一样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从那里到优午所在的地方要好一阵呢。”
小山田似乎在思考其他的事情,脸上挂着怀疑我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这怀疑并非真心。他用手撑着下巴,苦思冥想了一阵之后突然抬起头对我说:“船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船?”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
“以前,轰带回来的书上曾经提到过‘美丽雌鸡号’。”
“这是船的名字?”
“为了搜寻其他的船,雌鸡号出动了。然后船员似乎发现了竹筏,上面全都是人,所有船员都看到了,竹筏被小船拉着。负责救助的船员报告说:‘可以看到有人在动,举着手,还可以听到呼救声。’”
“真是不得了的景象。”
“但他们全看错了。”
“啊?”
“到了之后他们才看到,小船和竹筏什么的,全都没有,只有几根漂浮的树枝。”
“这是为什么?天气不好,所以看错了?”
“那天是晴天,视野也很好。但因为大家一心想着有船遇难这么个消息,满脑子只有这件事。听说有船遇难,便将树枝认作是竹筏了。”
小山田可能从来没有坐过船,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他肯定是个学霸,既有武士的风范,又有智慧。
他想说的是从众心理吧,就像集体催眠一样。“后来怎么了?”
小山田踌躇了一会儿,开口说:“我觉得,这座岛啊……”他像是要说出重要的事情,但是此时日比野回来了,小山田便闭上嘴,走开了。
“昨天怎么样?”沿河边回去的路上,我戳了戳日比野。
“昨天?”他看上去不像在装傻。
“你的约会。我帮你蹬自行车,多亏了你,我今天跑步的时候腿都不听使唤了。我都蹬到这个地步了,约会的结果告诉我也没关系吧?”
“啊,”日比野挑起眉毛,“打从一开始那就不是约会。”他厚脸皮地说。
“到底怎么了?”
“对哦,伊藤打的灯真好,营造出了很好的气氛。真的呢,该怎么形容呢?”
“像舞台一样吗?”
“嗯,对,像舞台一样。漆黑的夜晚中,大海很美,海浪声也很动听,声音静悄悄地钻入耳朵。我们俩聊了不少。”
“这就是约会啊。”我说道,气势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虽然我没有亲身体验过,但我认为,没有嘈杂的音乐和新车展示,只是两个人,在晚上一边眺望星星和大海一边聊天,这才是约会的本来面目。
“不。”他否认道,“她是要告诉我一件事。”他的口齿有些不清。
“她是个会让人厌恶的女人吗?”
“才没有。别误会啊,佳代子小姐像个天使。”
“天使啊。”我为这种说法深感折服。
“伊藤,你见过天使吗?”生气的他向我逼问。
“怎么可能见过啊。”
“那你就别否定我。”
“什么意思?”
“对没见过苹果的人说青苹果不是苹果,并不能让对方相信吧?”我没觉得他说得对,但他的话里充满威慑力。
“打断你的话真是对不起。她找你究竟有什么事?”
“讨论。”
“讨论粉刷房子?”
“不,她希望我可以帮她。”
“啊?”
“有个叫安田的男人。”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我马上追溯记忆,立刻就想起来了。
“这个名字,昨天那个叫笹冈的青年说过。”
“安田在跟踪佳代子,让她非常困扰。他跟在她后面,去她家,还想把在走路的佳代子小姐强行拉进车里。”
“真过分。”我想起那个姓笹冈的青年说过同样的事。
“笹冈肯定是他的同伙吧。所以昨天被枪杀了。”
“为什么不杀那个安田?”
“樱的想法没人知道。”
“佳代子小姐让你做什么?”
“她让我找到那个人,然后惩罚他一下。”
“惩罚?这个词听起来真老掉牙。”
“对吧?”日比野耸了耸肩,“我也这么说了,但是佳代子小姐无论如何都希望我这么做。”
胡作非为,我立刻这么想。她选错人了,不是吗?如果想解决跟踪狂的困扰,报警就行了呀。不然去请求“樱”也不错啊。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那对姐妹看上去很漂亮,但是,人类总是残酷的。”
这是优午说过的话。佳代子小姐,说不定这对姐妹都在玩弄被视为怪人、却完全无害的日比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日比野此时正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
他一定想要完成佳代子的嘱托吧。毫无疑问。即便佳代子只是利用他,打发时间,或者当作和妹妹打赌的赌注。
曾根川死了的消息似乎已经在岛上传遍了,每个人都惴惴不安。从公交车上向外看,可以发现岛民的脸上都带着不安的神情。
在日比野的提议下,我们坐上一辆天蓝色的公交车。这辆车的设计比我想象中的要合理,车窗很大,车内被涂装成深海一般的蓝色,没有张贴任何广告。厚厚的玻璃令人联想到从船舱看海景时透过的观景窗。
“我想坐公交车,让大脑冷静一下。”日比野说,并邀请我上车。他还说这座岛上的公交车是按照固定路线巡回行驶的,所以正合适。
乘客只有我们两个人。中途还有几名驼背老人上车,但都坐了几站就下去了。车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我不由得怀疑车上究竟有没有司机。
“安田那种男人很多。”公交车拐了一个大弯之后,日比野像在公布自已的缺点一般说道,“你知道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想着这个问题似乎在哪儿听过,便试着回答:“接触音乐?”
“啊?那是什么?”日比野生气了,他说,“是与父母的交流。”自幼就失去了父母,现在他竟能如此确信地说出这样的话。“没有得到父母关爱的小孩,长大之后是不会有出息的。”真没想到他和小山田说的一样。
“但是,你真的要惩罚安田吗?”
“说是要惩罚,但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逮住他之后,我的淳淳教导能让他洗心革面,就好啦。”
“也是呢。”
“看样子只能找到他,把他从车里拖出来,打到半死不活的程度,再把他剥光扔进田里。”
我想他这是在开玩笑,便附和着笑了。
“只能这样啦。”日比野将视线从玻璃窗上移开,说,“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真、真的?”
日比野打算全盘相信佳代子的话,并且盲目地遵从。说起来,这样的他很像草薙。只要是百合小姐说的话,草薙恐怕什么都信。是因为他们比较特别,还是这里的岛民大多有这样的特质?也许在这座岛上,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宗教信仰。
“你觉得曾根川为什么会死呢?”公交车开始绕第二圈时,日比野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认识他。”
“你知道的。那个曾根川被杀了,我期待着也在岛外住的伊藤会不会想到什么新鲜的理由。”
“抱歉啊。”我皱起眉头,然后补充了一句,“不过,那种男人城市里有很多。”
“城市里有很多?”
“只为了满足自己就不管他人。就是这种人。”
日比野双眼圆睁。“这种人很多?”
“无论哪里都有。”我随即想起了城山,便又说了一遍,“无论哪里都有。”
有不少关于城山的谣言。自从祖母告诉我“小心那个叫城山的”之后,我就尽量不要和他扯上关系。即便如此,关于他的谣言还是会钻进耳朵。虽然大多数告诉我谣言的朋友都将其视为玩笑话,但我怎么听都像是真的。这让我更加厌烦。因为谣言里还包括我亲眼见过的情景,所以我认为,那些全都是真的。
我听说城山会去推情侣。轻轻地撞一下看上去关系和睦的恋人或夫妇。
地点似乎都在人行道和机动车道混杂、视野不好的狭窄转角。
城山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撞向情侣之中的一人。然后那人就会撞到身边的恋人,这是不可抗力。
被撞到的人会摔向机动车道,被车撞到。幸运的话只是受点伤,不幸的话就是死亡。
城山似乎乐在其中。
因不可抗力因素而致使伴侣受伤或丧生的一方恐怕一辈子都会被罪恶感折磨,而受到波及的一方则不明白伴侣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后带着满心疑问含冤而死。
将人推倒、让感情深厚的人失去彼此、断送他们的一生,城山似乎对这种快感上了瘾。
“唉,可能都是谣言吧。”
即便朋友这么说,我却还是信以为真。而且我明白,就算他一直这么做也不会被捕的,世上就是有这种人。我喜欢惩恶扬善的故事,我喜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谚语。要问为什么,因为现实并非如此。
城山走在仙台的街道上,穿着一身警服在巡逻。
伊藤的恋人竟然是个美女。不对,说是前女友更准确。城山搜查过伊藤的公寓,从找到的信件、电脑里留下的电子邮件来看,两人已经分手了。她的名字叫静香。
城山并非执着于伊藤,而是为偶然逮捕的便利店强盗竟然是以前的同届同学而感到愉快。他不打算继续调查伊藤,去静香的公寓也只是为了消磨时光。
但是,现在他开始产生兴趣了。这个有着坚强面容的美女刺激着城山。他低声感叹:“是伊藤的前女友啊。”
对于城山而言,警察这份工作再好不过。制服令人们感到安心,就算新闻曾多次报道警察贪污或渎职,但人们还是信赖穿着制服的警察,几乎没人怀疑。城山正是一直利用这一点,也是故意利用这一点。身边的人都知道城山的优秀学历,并对他竟心甘情愿地当警察感到纳闷。城山则认为这些人蠢透了,世上还有比这更轻松愉快的职业吗?
“城山先生。”一名中年男子从聚集在小酒馆旁的一伙年轻人里走了出来。他的门牙缺了两颗。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城山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还有没有那种女人?”污浊的气息从他的口中喷出。
城山立刻理解了男人的意思。那是半年多以前,在城山的一手安排下,这个男人侵犯了一个将要结婚的年轻女孩。
“如果还有那种的,我要。”男人说。
城山轻蔑地看着他,心想这人真是丑陋至极,只会按照我的话去做,真是无能。男人执着地缠着城山不放,他只得说:“明白了。”
“真的吗?”男人欢呼。城山冲着这个缺了门牙的男人皱起眉头,心想必须快点儿把这个酒鬼甩掉。既然想将他甩掉,那就一定要用愉快的方式。让他药物中毒,用摄影机拍下他成为废人的画面也不错。城山曾对一对男女做过这样的事,还把录影带放到了网上,卖得还不错。
城山丢下低着头说“请一定要和我联系”的男人往前走,因为厌恶感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在路口等红灯时,他突然转过身,心想:让那个男人侵犯伊藤的女人或许不错。
“警察先生,你好。”
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走过城山身边时向他打招呼,城山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曾根川为什么会被杀?”日比野坐在公交车的座位上,抱着双膝,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也许他和人约好了见面,被人从后面击打了头部。”
“那个人会去见谁?”
“比如说……轰大叔。”答案立刻脱口而出。
“那头熊吗?也许吧,对曾根川来说,他只认识那个大叔。”
“那个,”我看着日比野,问,“你知道杀死外来者的理由吗?”
“什么意思?”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曾根川是外来者嘛,即便对他本身没有恨意,也有可能因为他是‘外来者’而杀他啊。所以说啊,我有这样的感觉。”
“别胡说!”日比野虽然没有生气,但是一脸不快,“会有人毫无理由地杀人吗?这么说来,伊藤你也危险了啊。”
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身子一震。如果曾根川是因为身为外来者而被杀的,那么下一个肯定是我了。没有竞争对手的无投票当选。
“但是曾根川和岛民之间确实没有交集。”
“岛民们没有杀人动机。”
“非要说的话……是草薙的妻子么?”日比野摸摸鼻子、歪着头说。
“百合?”
“听说她讨厌曾根川。”
“只是生理性厌恶吧。”
“但是有人会突然发狂啊。伊藤住的地方没发生过那种事吗?”
“有。”我坦诚地承认,“就是因为冲动,杀人事件才会发生。冲动杀人或被杀,净是这些事。”
“如果优午在,肯定能立刻找到凶手。”日比野像在后悔一般咂了咂嘴。
此时我感到小山田刑警的推测一针见血。如果优午在,就可以立刻找到凶手。也就是说,优午是犯罪的阻碍。
说单纯也很单纯,道理可以接受。杀了优午的人也是杀了曾根川的人,我逐渐确信了这一点。
最后,我们坐着公交车绕了两圈。
我们从前门下车时,司机打了一声招呼:“日比野?”司机约三十岁,胡须浓密。
“乘客还是很少啊。”日比野调侃道。
“那位是谁?”司机的声音低沉。他看着前方,不时通过后视镜看看我们。
“伊藤,我的朋友。”
“这样啊,你有朋友啊,真是稀奇。”
“你好。”我对司机说。
“这辆公交车的漆是日比野刷的。”司机像要拨动车内的空气一般挥了挥手。
我不禁佩服地看着日比野。把车内涂成蓝色,真的非常漂亮,透着海豚一般的可爱和聪慧。
“真是漂亮的颜色。”我发自内心地说。
“这个男人刷的漆,天下第一呢。”司机像在夸耀自家儿子一样笑了。
日比野低着头,一脸尴尬,想快点下车。他总被人同情或被视为疯子,却很少被人夸奖吧。我跟着他下了车。
我们在镇上转悠,来到了市场。终于到早上七点半了。
我们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还要坐公交吗?”我问。日比野冷淡地回答:“为什么坐?”
长椅是橙色的。“这也是日比野漆的吗?”我问。答案如我所料。微小的深浅渐变的感觉非常有味道,也许是他特意漆成这样的。我说:“在我住的城市里,没有这么漂亮的长椅。”他不耐烦地说:“因为你们那儿没有油漆工吧。”我本想说有油漆工,只是没你这么好,但还是没说出口。我没有卖力夸奖他的理由。
“优午知道曾根川的事吗?”
“知道那家伙会被杀?”
“嗯。”我边点头边想着好几件事。我试着整理它们。“如果优午无法预测自己被杀,那么之后的事,例如曾根川被杀,它也无法预测吧。”
“不,优午看穿了一切。”
“也就是说,优午知道自己会被杀,却什么也不说?”
日比野陷入沉默。这个争论在不断重复,却没有进展。
“优午在沉默中被杀,之后曾根川也被杀,这两件事有没有联系?”我接着问。
“有联系?怎样的联系?”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世界上绝大多数事物之间都有联系,比如说啊……”
“比如什么?”
“嗯……比如燕子低飞就会下雨之类的。”
这类谚语似乎在哪里都通用,日比野也点了点头。
“还有,下雨前蜻蜓也会低飞。”
“蜘蛛结大网,也是吧?”
“那个啊,是因为低气压到来时会刮暖风,昆虫便开始骚动。”我炫耀起自己的学识。
“什么意思?”
“昆虫为了交尾,会在低处聚集、活动。因此,为了捕捉它们,燕子和蜻蜓就会低飞,蜘蛛会结更大的网。”
“你要说什么啊?”
“所有事情都有联系。优午完全理解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被小事情关联在一起,互相影响。”
“哼。这又怎样?”
“所以,优午的死,会不会和什么有联系?”
“你是想说因为优午死了,所以曾根川才被杀?”日比野不满地说。
我认定这两者之间有联系。为了杀死曾根川,就必须先杀优午。优午死了之后曾根川才能死。为了让曾根川死,要先让优午死。我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逻辑,有一种重要的东西隐约浮现在脑海中的感觉。
“快看那棵树!”日比野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只猫。在离我们约二十米远的树下坐着一只三花猫。
“只要那家伙爬上榉树,就会下雨。这和燕子低飞是一个道理。”
“就算你这么说……”我轻轻地说。
“怎么了?”
“猫真的会爬树吗?而且,还能靠这一点预测天气?”我谨慎地说出自己的疑问。
“你不信?”
“因为猫爬树这种事……”
“它就是会爬树。加速爬上树干,再跳到树枝上。然后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一点点往上爬。”
“是吗?”我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心想,现在我们俩的对话会不会被那只猫听到?此时猫就在我们眼前,照日比野刚刚说的方法轻而易举地爬上了榉树。
“你看!”日比野骄傲地笑了,“你还怀疑吗?”
我哑口无言。
“它刚才爬上树了,说明马上要下雨。”日比野进一步断言。
我虽想说“那肯定是胡扯”,却没说出口。我不想自以为是地否定对方,然后打自己的脸。
我这么做没错。过了不到十分钟,真的就下雨了。
晴朗的天空顷刻之间被宛如波涛一般涌来的不祥黑色雨云覆盖,接着,就像突然打开了水龙头一样,雨倾盆而下。
我愣住了。
虽然这场雨没下多久,但已足够让我吃惊的了。猫一上树就下雨,这是真的。
我们在没人住的房子的屋檐下避雨。
日比野噘着嘴说:“这下子你信了吧?那只猫可以预测天气。”
“是、是啊。”我无力反驳。
雨势转小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栋没人住的平房。没有人住的房间里连可问候的人都没有,但不知日比野是出于礼貌还是误会了,竟然向房子道谢。真是奇怪。
“你不怨恨优午吗?”我在寂静的房间中问。
“为什么?”日比野惊讶地反问。
“听说你的父母被杀了。”我尽可能不让话语带上感情色彩,平铺直叙地说。
“我爸的事怎么了?”他的语调称不上阴暗,但就像从天而降的小雨混入其中了一般,有些微弱,“是小山田告诉你的吗?”
“其他人也说了,说凶手是个女人。”
日比野低下头,自嘲般地说:“我爸他好色。”
“优午没有告诉过你未来会发生什么吧?他没有提前告诉你父母会被杀,就算它知道,也没有告诉你。明明是可以防患于未然的事情,它却保持沉默。你不恨它吗?”
“优午……”日比野停顿了一下,似乎咽了口口水,那动作就像是要消化掉自己那算不上幸福的过去,“优午它,就是那样的角色。”
我明白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当日比野因为孤独与愤怒而将要失控的时候,他就会对自己这么说。
角色。这个词在我的脑海中闪了一下,但那光芒瞬间消失。
“虽然优午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正因为这样,它才什么都不说。就像真正的伟人不会自以为是一样。”日比野摸着鼻子说。
我觉得这个比喻完全说不通,但并没有说出口。“你从来都没有恨过它?”
“我恨的不是它。”他一语中的,表情像是一条眺望着遥远大陆的狗,而且语气坚决。
“对啊,应该恨那个凶手。”
“可是,那个女人真的存在吗?有没有可能不存在?”
“但是,优午这么说了吧?”小山田也这么说过。日比野的父亲对女人图谋不轨,结果被那个女人杀了。
“如果我说是我杀了我的父母呢?”
这句话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能发出“啊”的声音。日比野没有笑着说“我开玩笑的”,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跨过水洼,突然想:难道优午在说谎?为了包庇杀害父母的日比野,就凭空捏造出了一个凶手。其实那个女人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警察才抓不到她,会不会是这样的?如果是优午说的,那就是正确答案。即便并非事实,但优午说是凶手的人就是凶手。就像名侦探开口说出的解答就是真相。那个稻草人能预知未来,决定过去。为了救出日比野,优午让“女人”成了凶手。这也不是不可能,就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优午从来不对任何人讲未来的事。”日比野静静地说,“但也有例外。”
“例外?”对于曾是系统工程师的我而言,“例外”是要敬而远之的东西之一。
“伊藤会来到这座岛,优午告诉过我。它还告诉我应该怎样和伊藤相处。这是例外,对吧?”
“所有事情都和我有关啊。”
“这是为什么呢?”
“我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静香准时下班了,真是久违的感觉。完成期限还早,而且都已经准备好了。因为服务器维护,负责开发的人就都准时下班了。这些能把做到一半的工作放下、就想着早点回家的人,静香难以理解。她在心中嘲笑他们像是都没确定自己在哪里就要睡觉的士兵。她认为没什么比工作更重要了。
工程师们告诉她:“静香小姐,你今天也早些回去吧。”
有人因为她几乎天天熬夜而深表同情,也有人因为嫉妒而让她不要勉强自己,赶紧回家睡觉。
无论对哪类人,静香都笑着回答说:“嗯,是啊。”
如果是平时,就算开发人员休息,她也不会停下手头的工作。但是今天,她回家了。因为她无法专心工作。从警察那里听到的关于伊藤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听到她说“我先走了”时,同事们都惊讶地看着她。
天色大亮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显得活力四射,还没关门的服装店看上去无比时髦。静香切身体会到自己已经脱离社会太久了,并因此感到恐惧,便匆匆离开了闹市街。她对自己说:这种地方什么都没有。
回到公寓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她已经习惯只在家中睡觉的生活了。做了顿简单的晚饭,吃完之后就更没什么要做的事了。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陌生演员出演的剧情老套的电视剧,静香不感兴趣。
静香感到后悔,现在这样子,还不如像往常一样在公司里加班呢。
她开始想伊藤的事。
电视上没有报道他被警方逮捕的新闻。地方报纸上会不会刊登他抢劫未遂并逃逸的新闻呢?
这时,电话响了。很少有人打电话来,静香甚至都没意识到是自家的电话响了。
她拿起听筒,另一边传来一阵阴湿的声音:“小姐,声音真不错。”那声音并不年轻。可能是喝醉了吧,还有淫笑声混在其中。
静香盯着话筒,想直接把电话挂掉。她不认为这通电话是打给她的。
“而且你很漂亮。我一直尾随着你,你没发现吧?”
对方也许害怕电话被挂断,说话声音变大了。静香再度将听筒贴到耳朵上,但没有回应对方。如果自己出声了,岂不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我很期待。”这句话让静香感到害怕。她感受到了中年大叔过度期待公司的温泉旅行时的猥琐和下流。
她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地盯着电话机,觉得若是自己走开一步电话便会再次打来。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加快。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被尾随这件事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这通电话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谁啊?
静香感到全身冰冷。她感受到了一股恶意,像黏湿的蛇一般的恶意,从脚下钻入自己的身体。
有一点很明确,对方说了“我在期待”。也就是说,这件事情还会有后续。
日比野问我:“该怎么处置安田?”该指责他心情转变得太快吗?他的口气和计划都突然变了。
“你还在想那件事啊?”
“不能实现佳代子愿望的我不是好油漆工。”他展现出奇妙的正义感。
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草薙来了。他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在我们面前紧急刹车,吓了我一跳。草薙此时的慌张是平日里所没有的。
“草薙,你怎么了?”就连日比野也发现他不对劲了,并向后退了一步。他被草薙的气势所压倒,又说道:“你的眼睛很红。”
草薙的眼睛肿着,与昨天深夜带我出门时的他完全不同。
“发生了什么吗?”我在发问的同时,已经意识到能够让他如此动摇,除了妻子之外不可能有其他。
“百合不见了。”他的表情无比凄惨。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他陪我去笹冈被杀的现场后,回到家就发现百合不见了。当时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这个时候还不在家明显不对劲,草薙便直接飞奔出家门,四处找她。
“一直在找?”我不假思索地问。
他大概骑着自行车找了好几个小时吧。肯定在黑暗中拿着灯,寻找不知身在何处的妻子的身影。在黑暗中呼唤妻子名字的他,看起来愚蠢还是异常啊?至少对于我和静香而言,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其中一方要是消失了,另一方肯定不会去找。
三人面面相觑,大家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草薙突然开口说:“刚才警察来了,他们似乎在怀疑是不是百合杀了曾根川。”他的话音里带着哭腔。
对于曾根川,百合没有好感。而她恰好在曾根川被害的晚上失踪,被怀疑是凶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和日比野都不认为她是凶手,说不定连警察都没真正怀疑她,但是有确认的必要。
“百合的工作是握住病人的手。”也许是因为没睡好,草薙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这样的她,不可能杀人的嘛。”
“如果对方是恶人,是她所憎恨的人,就另当别论啦。”日比野说了句冷漠的话。
草薙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表情变得愤怒,但又立刻恢复了原状。他支支吾吾地说:“可是……”
日比野闭上嘴,表情冷漠,开始左右晃头。
我盯着他看,保持着警戒。我有预感,他肯定会说出惊人的话。最后,他果然双手一拍,说:“肯定是安田那家伙干的。”
草薙睁开充血的双眼。
“那家伙似乎对岛上的女性图谋不轨,百合也危险了。”日比野煽动性地补了一句。
如果草薙现在正被不安和无力感所困扰,那么矛头指向谁他都能接受吧。他毫不迟疑地赞同日比野的意见。“是的,毫无疑问是安田干的。”
两个人展现出要立刻奔向安田家的气势,没想到突然有人出来阻拦。
草薙被突然到来的警察押进警车里带走了。刚刚步入中年的刑警说要问他关于百合的事情。
激烈反抗的草薙让警察十分为难,日比野上前安慰他说:“我们先去看看安田那边的情况,你之后再来。”草薙这才不情愿地上了车。
只剩我和日比野两人了,我们奔向安田家。状况突然慌乱起来,让我有些兴奋。
安田家是一座木结构的平房,再怎么想夸奖也算不上漂亮。是一座散发着潮湿木头味的房子,霉味刺鼻。
日此野使劲儿敲着大门。我甚至有些担心门会不会被他敲倒,或是门框被砸坏,但这样也没人来应门。
“父母也不管管,到底去哪儿了?!像安田这种家伙……”日比野罗里吧嗦地发着牢骚。
我不明白“像安田这种家伙”指的是怎样的人。
“像他那样的人,总是白天开车出门,晚上为了袭击女人而在田边埋伏着。”
“就是这种人?”
“就是这种。好了,我们埋伏起来准备袭击他吧。”日比野斩钉截铁地说,仿佛这是已经确定了的事情。
我不知道应该赞同他还是安慰他,瞬间呆住了。最后我们决定分头行动。他要在日落之前找到安田,而我想一个人在岛上转悠。我们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之后便分开了。
我想去一个地方。
想和人聊聊。我认为自己有必要和那个叫“樱”的男人聊一聊。
因此,和日比野分开后,我循着记忆前往樱家。当远远地能看到平房的蓝色屋顶时,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好奇心与恐惧感混杂在一起。我有预感他会一言不发地开枪打死我这个抢劫便利店、威胁打工店员的罪犯,同时又觉得自己该被尽早处死。我记得日比野说过,“樱是规则”。
“有什么事?”樱问道。他根本没看我。
他与我上次来这里时看到的一样。跷着腿,坐在平房外的木头椅子上,双腿又细又长。他依旧在读诗集。挺拔的大鼻子惹人注目;双眼皮的眼睛流露出达观与知性,很美;虽然留着像女性一般及肩的长发让他显得像一位体弱多病的诗人,但他并没给人软弱的感觉。瘦削的他看起来很精干。而他的枪就随随便便地摆在圆桌上。
我吓了一跳,身体在颤抖。我已经做好了被枪毙的心理准备。
“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我拼命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像使劲儿拉着缠在一起的毛线。
“话?花、诗?”他以一句双关语作为回应,听起来也像诗。
“我听日比野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
“但我没见过你。”樱简洁地说。
“因为我是从岛外来的人。”我坦白道。
他将诗集放在桌子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歪着头说:“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个?”
“我预感到即便撒谎也会被发现。”我诚实地回答道。
“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我都不知道。”
“这种说法和优午正相反啊。”
“优午啊。”樱低声说。
“这座岛上的人认为你很特别。”
“说我是行刑者?”樱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你知道大家怎么看待你吗?”
“有不少人误会了,求我杀掉某处的某人。”
“如果那种人来了,你会怎么做?”
“先杀了他。我不喜欢吵闹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声音不带温度,甚至有股寒气。
“你害怕了?是不是觉得我会杀了你?”
“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我低下头。
“你觉得人可以制裁人吗?”
“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不喜欢每当有死刑或刑罚纠纷时,总是提出“是否该由人制裁人”这一主张。不管杀了多少人都不用偿命,这种法律根本就不是法律。
“你吃肉吗?”樱突然问我。
“吃猪和牛,也吃鸡肉。”
“狗呢?”
“不吃。也不吃猫。”
“鱼呢?”
“吃。”
“如何区别吃和不吃的东西?”
我歪着头想。是不吃体型大的动物吗?不,牛比狗大。大象的肉也许也可以吃。但是我不吃宠物猫。
我思考后的结论是。“取决于是不是朋友。无论是狗、猫,还是金鱼,不能吃成为朋友的动物。”
“人类也分是不是朋友。你吃不是朋友的人吗?”
我无法回答。虽然人吃动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从没想过吃的标准。
“在你住的地方,怎么杀动物?”
“都摆在超市里面。”我说着笑了起来,“为了食用而存在的肉都摆在店里面,被切成合适的形状,用保鲜膜盖住。”
“保鲜膜是什么?”
“透明的薄膜,用它盖住装着肉的盘子,然后放在超市贩卖。”
“这里也一样。养殖业者宰杀动物,然后在市场里出售。总之,人们没有先宰杀再吃肉的感觉,这段过程被跳过了。”
我们杀各种各样的动物,并以此为生。但每个人都忘了这一点,是故意忘记这一点的。就是这样的。
“一个人为了活下去,要害多少动物死去?”樱的发问听上去并不像要寻求答案。
“我从来没想过。”
“那就想想看!”他像下命令一样对我说,“人们靠吃动物活下去、靠削树皮活下去。一个人要活下去,是建立在几十、几百条生命的牺牲之上的。这是关键,但你知道值得活下去的人类有多少吗?”
我陷入了沉默。
“有多少人比丛林里爬着的蚂蚁更有价值?”
“不知道。”
“答案是零!”
近二十年前,樱曾问过优午相同的问题。
“人类有活着的价值吗?”
深夜,岛民们均已陷入沉睡。樱站在优午面前。樱还是个少年,那天夜晚,他出生以来第一次用枪杀人。他的双手因为碰到对方身上流出的血而沾满深红色。虽然他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但是这名仪表堂堂的美少年的肉体和精神都丝毫没有动摇。
“人没有价值吧。”稻草人直截了当地回答。
“每一个人?”
“曾经有一个人,他制作了我,叫禄二郎。”
“他是例外吗?”
优午没有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它说,“蒲公英开花没有价值,但那花朵纯真又可爱,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即便人类没有价值,也没必要为他们而生气吧。”
“我今天第一次杀了人。”还是少年的樱第一次向优午坦白。优午虽然已经知道了,但它还是用第一次听说一般的语气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樱小声地说:“诗比死好。”
“花是美的。”稻草人如此补充道。
“你要不要种花?”樱坐在椅子上,指着我所站的地方附近。
“嗯。”我问他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我,“因为人类没有价值,所以你杀人?”
“不,”樱否定了我,并简短地答道,“我是为了保持冷静。”
“你没办法保持冷静?”
“我之所以能够保持冷静,都是因为有诗和手枪。”
“诗和手枪?”
“人很吵。我讨厌吵闹。”
“你怕吵?”
“开枪。”樱说。他的话实在太冷漠,我甚至在想象他呼出的气体会当场结冰。“樱花在春天开放,将四周都变成粉色。飘舞,飘舞,然后散落。”
“你说的是真正的樱花。”
“我想变成真正的樱花。”
我直直地盯着他,同时思考着好几件事情。
他用枪杀人。
他读诗。
他厌恶吵闹。
他有一把枪。
他杀人。
他在岛上杀人的事被认可。
也许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将被打磨得像锋利小刀一般的诗塞进弹匣,击杀任意一个人。
他是美的。
过了一会儿,樱发现我还站着,说:“我做不到对所有人开枪。”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他想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击毙,却因为做不到这一点,才独断专行地选出没有价值的人为代表,将他们杀掉。是这样的吧。
“你也犯了什么事吧?”樱看着诗集说,“恐怕你在来这座岛之前做了什么,看你的脸就知道。”
我差点儿说出“你说得真准,我是便利店劫匪”。但我吓得没敢说出口。
樱继续问我:“岛外怎么样?适合居住吗?”
“你手枪里的子弹肯定会不够用。”我回答说。
“是嘛,原来岛外是那样的地方啊。”他语气平板,看上去似乎早就知道了。
此时从我背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喂,樱。”骄傲的声音毫不客气。我转过身,看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她噘着嘴、撑大了鼻孔。她没有作自我介绍,也没理我,走到了樱的面前。她还带着女儿。
“叔叔。”小女孩儿看到我,笑了起来。
“啊。”我挥挥手。是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以听自己的心跳声为乐的若叶。那个像是她母亲的妇女用像看害虫一样的眼神盯着我。
“我有事要告诉你。有个叫轰的老头,那家伙是个恋童癖坏老头,他想侵犯我女儿。”妇人站在那儿,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我听着,并因她的威慑力而感到窒息。
轰想侵犯她的女儿?我虽听到她这么说,却并不相信。无论怎么想象都无法想到那头熊会侵犯女孩儿。就算他想要侵犯,想想他那慢吞吞的动作,能够逃跑的机会也多得是。
“樱,你在听吗?我饶不了他!听到了吗?我可告诉过你了!”她继续说着。
樱默默地读着诗,没回应她,连头也没动一下。最后她们离开了。刚才的情景就像有一场小型龙卷风刮过。
“真不妙啊。”只剩我们两人时我说。每过多长时间会有这样的人来向樱告状呢?只是想想就够受了。
“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我最受不了。”
“我不认为轰先生会想侵犯小女孩儿。但她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会不会是有什么依据?”
虽然我不认为轰会侵犯小孩儿,但很可能发生了这样的事。
“是那个小孩儿说谎了?”
“我知道。”樱的语气很平静,“不过她的表情里藏着更严重的事情。”
“严重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背负着某种罪。”
“某种罪?比如说,杀了她也可以?”我毫不犹豫地问出了会引起纷争的问题。
“我没兴趣。”樱回答道。他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与对小树枝都有兴趣、像狗一样的日比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樱,对不起。”回过神来时我看到若叶站在一旁。
她似乎在半路上与母亲分别,又回到了这里。樱仍旧没有表情,他的脸就像是一首诗,冷淡、无情、不亲切,却很美。
“我妈妈似乎误会了。”
“你真的被那个叫轰的男人侵犯了吗?”我插嘴道。
“怎么可能啊!”若叶生气地说。
“那把你妈妈的误会消解掉比较好嘛。”
“不可能的,因为我妈妈认定人不会说真话,说的话全是胡说的。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理解。而且她看到轰打我了。”
“他打你?”我厉声责问。
她支支吾吾的,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说:“但是轰这个人,说奇怪也奇怪,他前阵子和田中叔叔吵架了。”
我感到有些惊讶。和曾根川对峙、与田中吵架,还打若叶,那个叫轰的男人事实上出乎意料地好斗吗?
“樱,这个给你。”若叶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坐在椅子上的樱,那是一个折叠到原来的五分之一大小的棕色信封。
樱用眼神问这是什么?
“是花的种子。我家院子里的花结的种子,埋在地里肯定会开花。”
“为什么给我这个?”
“为了有朝一日,我想先贿赂你。”若叶用孩子的语气说出不像孩子该说的话。
樱刚才说了“要不要种花”,我对这时间上的巧合感到惊讶。
若叶离去前说了一句“你用枪打人,但不会打花吧”,便跑远了。
樱对还留在那里的我说:“无论什么事情都有意义。云飘动的方向和骰子的目数也有意义。”难道他想说开枪杀人也有意义?“你看到猫了吗?那只天气预报猫。”
“那只猫刚才爬上树了,立刻就下雨了。”这么说来,樱在下雨时也坐在椅子上吗?他看上去不像淋过雨。也许雨会避开樱,因为雨会让樱花飘落。
“那个也有理由。”樱的话像箭一般简短却有力。
“理由?”
“那只猫并不特别,只是一只普通的猫。你听说过‘朝霞晴做雨’吗?”
“听说过。”
“也有人说,早上在西边的天空看到彩虹的时候,过不久就要下雨。因为天象会从西边移动过来,看到彩虹的时候说明西边在下雨,光线反射、形成彩虹。”
“你简直是气象专家。”
“也就是说,那只猫在看彩虹。”
“啊?”我感到难为情,像是个被远远甩在后方的马拉松选手。
“它想去可以欣赏彩虹的地方,于是爬上了树。因此,快要下雨的时候,那只猫就会爬上树,它想去视野更好的地方。”
我听得呆住了。这就是答案吗?我感到震惊。那只猫只是想看彩虹吗?猫这种生物会想看彩虹吗?
樱闭口不语,像是今天的说话配额已经用光了,陷入了沉默。就像真正的樱花树一样安静。
我转身离开。途中回头一望,看到樱从椅子上站起身,将信封里的花种子埋进了土里。
樱打算让花绽放吧,我感到愉快。
我向轰家走去。
我只觉得轰很奇怪。就算他不是凶手,也一定掌握着关键信息。而且,原本将曾根川和我带来这里的,不就是轰嘛。
他家的玄关没有装门铃,于是我开始敲门。没人来开门,也没有回应。我用力地敲门,徒劳无功。我后退一步看着这座房子。方形建筑,墙壁涂成典雅的白色,颇具现代感。屋顶是红色的。
我再一次敲门,但还是没有会有人出来开门的迹象。他该不会是像冬眠前的动物一样去准备食物了吧?要不就是为了送我的明信片离开了岛?
我没有放弃,继续敲门,敲着敲着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听得不太清楚,像是轻声细语的低吟。可能是从房间里传来的,也可能是从背后的森林里传出来的,声音只响了一次。
我望向四周,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上去像是轰就要从屋子里出来了。但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出来。
我又看了看四周,最终转过身,学若叶两天前那样——躺在地上,拨开脸附近的杂草,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不一会儿,我注意到了奇怪的事情。从地面传来了声音,有规律地鼓动着。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优午传来的信号,就像若叶说的,优午可能像雨渗进地面一样融进了泥土里。我想,他会不会在向我传达信息?
“你在干吗?”
我听到声音,连忙爬起来。抬头一看,轰站在一旁。我站起身,拍拍牛仔裤上的土,看着轰。
“你在干吗?”
“我、我在听声音。”我回答。
轰的表情立刻变了,脸色变得苍白。
“希望你能告诉我曾根川的事情。”我彬彬有礼地说,希望不要被当成怪人。
“他啊,唉,不是什么好人。”轰四下张望,不安地说。
“是你带那个不是好人的家伙来的啊。”
“是我鬼迷心窍。”轰说。
“鬼迷心窍?”
“嗯。”
对此问题他没再做进一步的回答,但是我想,能够让人鬼迷心窍的,肯定是钱吧。
“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啊,我很想知道呢。”他的语气焦躁不安。
“你是在哪儿遇到曾根川的?”
“在仙台的一家小酒馆。那家店只有一个老阿姨看店,我经常和曾根川在那里见面。”
“他来是为了赚钱吧?”
关于这件事情他似乎也不想多说,便闭口不语。
“轰先生,你也信了那个能发财的话了吧?但是中途放弃了。”此前,他和曾根川争执之后曾对我这么说过。
“他做到了吗?”轰慢悠悠地说。与其说是质问,更像在感叹。我逼问他“做到”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并不回答。“真是的,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发展。”
然后,他说了一件我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你啊,在那边真是干了好事啊。”
“我吗?”
“你抢劫便利店了吧?我刚刚从仙台回来,路过的店里有告示哦,说有个抢劫未遂的男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回不去了吧?”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故意展现道德上的优越感,只是像只熊一样告诉我这个消息。
还没有严重到成为通缉犯的地步吧,不知道贴在便利店的告示上有没有公开我的名字和照片?
我想象着,心情变得沉重。成为很大的新闻了吗?从警车里逃出去、行踪不明的抢劫未遂犯有被电视报道的价值吗?
“是啊……”我对着轰耸耸肩,“回去之后肯定会被逮捕的。”而最糟的是,会被城山逮捕。
他没有责怪我,又慢悠悠地开口说:“对了,关于你的明信片。”
“应该快寄到了吧?”
“因为那个地方离我熟悉的地方不远,我就直接送过去了。”
静香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她正走下公寓的楼梯,准备去上班。
她回想起昨晚那通令人反胃的电话,阴湿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她试着回忆公司里每一个人的声音,没有一个如此猥琐。她低声自语,忘了吧、忘了吧。
静香今天出门的时间比平时早,将乘地铁的时间算上也绰绰有余。明明没有向公司请假,只是有一天提前下班,她就已经在害怕被工作抛弃了。
那个人背对着她,站在公寓门口的信箱旁。她原以为是专发色情小广告的打工者。
但是那个人并没有将传单挨个儿塞进信箱,看上去反倒像在找门牌号。他穿着一件样式奇怪的运动服。
他的手上只有一张明信片。说是邮差吧,又没穿制服。静香本想不搭理他,但她的脚步停住了,因为那个男人碰了她的信箱。静香立刻说:“那是寄给我的吗?”
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明信片从对方手里抢过来了。
男人吓了一跳,像是突然受到威胁的动物。简直像一头在山里遇到人类、感到害怕的熊。
“有人让我把这个送来。”男人慢悠悠地说。
“谁、谁让你送来的?”
“伊藤啊。你是他的朋友吧?”
静香连忙将明信片翻了个面。那张明信片上印着漂亮的山丘。
“你亲手交给她了?”
“她长得那么漂亮,性情却很冷漠啊。”
我说:“那是因为突然有不认识的人送来明信片,肯定不会有太亲切的反应啊。”
但是轰没在听。
“如果你还要寄明信片,我就再带过去。你给草薙就行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口袋里有早上刚写好的明信片。我将它取出来交给轰。“请一直写信”,稻草人的这句话回荡在耳边。
轰收下了明信片,露出困惑的表情。“直接给我,没关系吗?”
“啊?什么意思?”
“因为收集信件是草薙的工作。”他的意思是,交寄信件要给邮局的人。也就是说,就算要再经一个人的手,他也希望我能先将明信片给草薙、再让草薙给他。这是守规矩还是不知变通?我惊呆了。而且我想,草薙没这个时间。
“你知道百合去哪儿了吗?”我问。
“草薙的妻子吗?怎么了?”
我告诉轰百合失踪了。
“怎么失踪的?”
“昨天晚上她就不在家。似乎是深夜突然消失了。”
“草薙怎么样了?”
“被警察带走了。”
轰开始沉思,然后给自己打圆场。“这样啊。草薙这样就没办法了,那我来收明信片吧。”他便取走了我的明信片。
我还有事情想问轰。“我刚才遇到了那个叫若叶的小孩。”
轰的表情明显变得沉重起来,眼睛和眉毛挤在了一起。
“她说你打她。”
“啊,那是因为……”轰狼狈不堪。
“但她妈妈说你想侵犯那个孩子。”
“她妈妈真是天才!”轰惊呼道,投降一般高举双手。
我再次侧耳聆听。因为我想起了刚才在地面上听到的声音,但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此时我灵光一闪,仿佛一道光从我的天灵盖儿直穿脚底。以前在公司写程序的时候经常这样。大家聚在一起怎么都找不到解决方法,但几个小时后我会突然灵光一闪,程序的一部分出现在脑海中,并立刻发现它与程序错误之间的关联。
“若叶那孩子以前来这里时总是躺在地上。她不是在睡觉,只是躺在地上。她说她在玩游戏,而且她很喜欢这儿。”
轰歪着嘴,盯着我看。
“其实我刚才也试着做了同样的事情。我躺在这里,然后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那又能怎样?”轰说。
“我在想,也许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打了若叶。她注意到了你的一些被别人知道就麻烦了的事情,然后你忘了她还是个孩子,不假思索地打了她。心地温柔的熊先生不能使用暴力哦。”我说完立刻闭上了嘴,不过我在说“熊先生”时轰似乎没在听。
“什么声音?”
“我刚才听见了。住在公寓或者单元楼里不是经常能听到隔壁的音响声吗?低音贝斯之类的。就是那样的感觉,像谁在敲打墙壁一样的低沉声音。”
我说着,脑海中浮现出某人在地下室里敲打墙壁的身影。被关在地牢里的人质在呼救。
也许我说到了重点,轰的脸色煞白。
我突然脚蹬地面,从轰身边跑过,奔向玄关。有人被关在这座房子里,我非常确信。若叶是因为听到从地下传来的声音而被打的,轰怕事情败露。我一心这么认为。
他在家里藏了重要的东西。想想看,岛民里,他是唯一可以前往外界的人,没有什么秘密才怪呢。他肯定藏着什么从外界带回来的东西。比如说煽情的成人电影,高度数的洋酒。曾根川是为了赚钱而来到这座岛的,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联想到了毒品。我推测在荻岛可以获得毒品,曾根川为了独占它而来。也许这座岛上现在还没有古柯树,他打算在这里栽培。想掩人耳目种植非法作物,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这里是个无人知晓的孤岛啊。
大门锁着。脸色大变的轰从后面追上来,瞪着我问:“你干什么?”
“我在想你家地下室里有什么。”
“快给我回去吧。”他说。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请求。“要是樱看见了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语。
这是什么意思?我回瞪了他一眼。“樱看见了会怎样?”这么说简直像在坦白自己犯了罪。
“他可能会误会。”轰像在为自己说好话。
我透过灰色窗帘的缝隙朝屋里看。
我发现房间里有台阶,向下延伸,像是通向地下的楼梯。
轰开始叫喊,他怒吼道,“你有权利随便进别人家吗?”
我说我看到了通往地下的楼梯,轰却说那又怎样,我就得让你进房间吗?温和的轰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态度,这正暴露出他的可疑。
我离开了轰家,但并没有放弃。就算现在两个人互相瞪眼,他也不会马上认输。我打算利用别的机会去一探究竟。
我遇见了一名少年。他独自蹲在田地边,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不久后索性直接盘腿坐在了土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向他搭话。如果要问我来到这座岛之后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可以平静地与不认识的人打招呼了。
少年正在处理一根木头。没有分叉、笔直的木头。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视线又回到手中的工作上。他用小劈刀削着胯下夹着的木头的树皮,身边还有另一根木头。我盯着他手里的工作,终于明白了。
“你在做稻草人?”
少年又一次抬头看着我,点了点头。不,他刚一点头却又立刻摇头,然后发出呻吟声。“优……哦。”他似乎没办法清楚地说话。虽然说不清楚,但这样也有些可爱。我立刻理解了他想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优午”。
他继续进行着手上的工作。
我不知道他和优午有什么关系,但是眼前的少年正在全心全意地做着稻草人。
我想着要不要帮他一把,但仔细一想,这也许有悖他的意愿。于是我对他说了句“加油”,便离开了那里。
少年似乎又说了什么,像是从肺部发出的气吹响了萨克斯的声音。但不是低音萨克斯,更像是高音萨克斯,声音悦耳动听。
我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心想肯定是草薙来了,但骑车的人却是日比野。他从我身后靠近,自行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
“你停车的方式简直像要把我碾过去一样。”
“因为你走路的方式像要被碾。”他平静地说。
“你到底怎么了?”我一说完,他脸上就呈现出仿佛初次发现有人记性这么差的表情。他说:“安田的事你忘了吗?我们要惩罚他啊。”
“那是你的事吧。”我和那个叫安田的青年无怨无仇。
“我们共享苦难。”
“共享个什么啊!”我苦笑着说,“你找到他了吗?”
“笹冈的葬礼要开始了。”
“啊?”
“昨天,有个叫笹冈的人在你面前被樱枪毙了吧?那家伙的葬礼要办了,安田可能会去。”
我迷茫地点点头。
“好了,走吧。”
我没有反对日比野的提议。虽然心里不想去,但又好奇这座岛上的葬礼是什么样子。
日比野凑到我耳边告诉我,挖墓穴的人是笹冈的父母。
与其说这是一场葬礼,倒不如说只是埋葬。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更接近欧美国家的做法。在可以看到海岸的小山丘上有一片墓地。我和日比野骑着自行车,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到。白色的尖头栅栏排列在一起,围出一片墓地。棕色的地面上寸草不生,连杂草都没有。
黑色的板子四散在各处,长短不一,据日比野说那是墓碑。泛着光泽的板子和我的脚掌差不多宽。
日比野告诉我这座岛上没有火葬,死者会被立刻运到这里,埋进墓穴。人们会将土盖在死者身上,然后由家属立上黑色的板子。这似乎就是埋葬的流程。
“板子的高度与死者离世时的身高差不多。”日比野指着那块黑色板子对我说,“很方便和他们搭话吧?”
我摸了摸,发现那不是木头。触感冰凉,并且反光,也许是石头吧,真的是墓碑啊。
有二十多个人聚在墓地深处的一角。他们没有穿丧服。
“孩子死的时候,由父母负责挖墓穴。”日比野在我耳边说。
笹冈的父亲瘦骨嶙峋,皮肤发白。他的身边有一个驼背的矮个子女人,正在铲土,她是笹冈的母亲吧。周围站着的人们只是看着。
笹冈的父母一直在哭,似乎还念叨着什么。也许在为先他们一步而走的儿子念经,也许是在咒骂樱这个不知慈悲的天灾。
笹冈的尸体躺在他们的脚边。就在正在挖着的洞旁,赤身裸体,抱成一团。
我想起祖母死后盖上棺材盖、即将火化时的情景。我一直竖起耳朵听她会不会说出什么重要的建议,但是什么都没听到。
“没看见安田啊。”日比野似乎只关心这件事,简直是来葬礼现场凑热闹的。我看看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他们是住在附近的人,还是亲戚,还是恰好在场呢?总之,缓缓进行的葬礼像日常一景一般,融入岛的风景之中。
墓穴挖好了。笹冈的父母抬起儿子的尸体。母亲没什么力气,笹冈的身躯倒向一边,但尸体最终还是放进了墓穴。我听到泥土掉落的声音。周围的人总算出场,所有人用手或用脚拨土。土掉落的声音很杂乱,听上去竟像是下雨声。
我突然在想,日比野当时是怎样的?他的父母去世时,负责挖墓穴的是他吧。他汗流浃背地用铲子挖坑,然后在大家面前将父母埋进了墓穴吧。
“来啦,”日比野用手肘顶了一下我,说,“他来了。”
“在哪儿?”
“栅栏的另一边,榉树后面。”
我转移视线,看到笹冈的母亲在埋好的墓上号啕大哭,还有一群岛民围着她。我看了看,栅栏就在人群的正后方,是白色木质的,榉树则在它的右边。挺立的榉树,即便如今是冬天,也能让人想到它在夏天冒出的新叶。树干边有一张脸,在偷窥,那是一张缺乏理性和常识、只想在朋友的葬礼上露个面的肤浅的脸。毫无疑问。
日比野二话不说奔了过去,一瞬间就向前跑了三四步。我也立即跟在他后面。
我们经过那个趴在地上、满身是土的母亲,抚摸着她的背的父亲,还有安慰着他们的邻居。
日比野跳过栅栏。
“伊藤,快点!”日比野边跑边喊,“快点跳!”
我注意着助跑步伐的幅度,也跳了起来。距离目标榉树不到十米了。
日比野跑得很快,姿态帅气。我看到安田了,应该就是他吧。他戴着平光眼镜,脸颊不算瘦削,长长的脸看上去像个茄子。长发,高个子,比我还高十厘米。
“安田!”日比野大喊。
安田从榉树后面出现了。我吓了一跳,他的身材不错。只是他似乎不明白我们为何露出一副追着鬼的表情,条件反射性地撒腿就跑。
我迈不开步子了,这直观地反映出平日运动不足,当然也有前日蹬自行车带来的疲倦影响。奔跑的双腿渐渐使不上劲,我感觉每跨出一步腿都要断了。安田和追着他的日比野的身影渐行渐远。
几秒之后我真的摔倒了。如果祖母还在,会笑我说“你看,逃了吧”,但这不算真的逃跑。我双膝跪地,双手撑在碎石路上,让自己不要躺倒在地。
我撑起上半身,用目光追寻日比野的身影。
安田起跑时两人相距约十米,如今这段距离正在渐渐缩短。安田在田边左转弯,日比野立刻追上了他。
我在一旁看着两人奔跑的身影。
日比野加快速度,简直像是一只飞奔的金毛猎犬在追飞盘,速度极快。他的脚力真是令我惊诧,要是他有尾巴,比起猎犬来肯定都毫不逊色。
他与安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安田抬起头,他的左边有一辆银色的家用车,不知是什么型号,但应该是他的车。他似乎有胆量跳上车、将对方碾死,然后逃走。我眼看着日比野离他越来越近,然后飞扑上去,从后面抱住安田,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我站起来,继续奔跑。
我走近时,看到日比野正跨坐在安田身上揍他。
日比野正处于兴奋状态,他激动的程度让我觉得此时他头顶冒烟都不奇怪。“日比野。”我试着叫他,但是他没停手。我慢慢地靠近他。
他可能不仅仅在殴打一个不良少年吧。他想将被困在这座孤岛上、没有希望的闭塞感,对抛下自己而去的双亲的悔恨,以及自己没有血亲这些单纯却又严峻的事实全部打成碎片。
我从背后架住日比野,他用我从没听过的声音大吼道:“你干什么!”即便如此,我还是努力站稳脚步,拼尽全力把日比野从安田的身上拉开。
“你干什么?!”日比野再次吼叫。如果真有一种东西叫“冷静”,那现在的他连一丁点儿都没有。
“你干什么!”这是倒在地上、撑起上半身的安田发出的怒吼。“疯子!”他的脸已经肿了。
“吵死了!”日比野还在怒骂。
“我做什么了?”安田大声吼叫。
日比野破罐子破摔般一个劲儿地叫骂。他面部扭曲着,高声叫骂:“你跟踪了佳代子小姐吧?还四处对女人下手。你把草薙家的百合怎么了?快说,她在哪儿!”
安田的眼眶红肿,脸颊上有淤青。但我没想到他竟然开始放声大笑,发出病态而又无耻的笑声。然而他看上去并不愉快。那是嘲笑人、看不起人的笑声。
日比野说:“有什么好笑的!”
安田歪着破了的嘴唇,语气下流地说:“岛上的人怎么看待你,你知道吗?”
我意识到安田打算说什么了,可以从他那坏心眼的说话方式和脸上胜利了一般的骄傲表情想象出来。我想将他的嘴堵住,却什么都做不到。
也可以看出来,在这座岛上,日比野与其他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我能够隐约感受到,这距离因同情与怜悯而生。
安田如此大叫着:“像你这种怪人,大家都觉得你很麻烦!”他继续喊叫,“听好了,佳代子想追求我,她拼命诱惑比她小的我。但我完全不搭理她,她就恼羞成怒了。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大小姐,她那重要的自尊心饶不了我。于是,她就对你煽风点火,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还在说个不停,什么那对双胞胎姐妹一直在嘲笑你,她们笑着说因为你迷上了佳代子,不管她发出什么命令你都会摇着尾巴遵从。
我从背后架住日比野,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
先不管说出这些话会不会后悔,总之安田说的很有可能是事实。但真相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
“你爸爸玩弄女人,被笨女人杀死,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呢,根本轮不到你对我说教。白痴!”
和优午所看穿的事实吻合。佳代子和她妹妹在玩弄日比野。日比野被人当成了一个笑话。
别说了!就算这是事实,也一个字都别多说了!我应该这么大喝一声的,但我无法判断眼下的状况,也就没喊出这句话。
安田还在一个劲儿地大声喊叫。听到这些话的日比野张开了嘴。他想说什么?我感到不安,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最终日比野说。
他是勉强说出这句话的,站在他背后的我能感觉得到。一句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见的话,日比野却是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他没有激动地大骂意味不明的言语,也没有因被对方的话击溃而哭个不停。而是说出一句不愿被困难击倒、想要与对方对峙、却已到达极限般的台词。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日比野又重复了一遍。一成不变的回答。岿然不动。日比野可能想以不变的回应表现孤高之心。该指责他明明是只狗,还是该说正因为是狗呢?
我终于说出了话:“强、强暴女人的家伙,别说什么大话!”
我将日比野放开了。
安田站了起来。他步伐不稳,走向我们。
安田的帅气脸庞被殴打的痕迹破了相,但他的脸上浮现出高傲的笑容。“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情?”
我大声喊道:“昨天,你那个叫笹冈的同党被枪毙了,被樱哦。他说你是他的同伙,你才是主犯,他明确地说了!我听到了!”
在互相咆哮、辱骂的我们周围依旧是一片田园风光。灰色的石子路、只剩麦秆的田地、飘着零碎云朵的天空。在这个悠闲的地方,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我不由得有种身处非现实之中的感觉。
“笹冈发疯了。”安田还在嘴硬,“那家伙想把我也卷进来,肯定是的。”
“你今天吓得四处逃窜了吧?”日比野说,“因为笹冈被枪毙了,你害怕下一个就是自己,所以才藏起来吧?”
“那我为什么现在会站在这里?我为什么没有藏起来,而是让你们看到我了呢?”
“因为,”日比野丝毫没有迟疑,“因为你是个笨蛋。”
“我可不想被一个疯子叫笨蛋。”
我们都没有察觉到有一名男子正从背后靠近我们,直到面前的安田的表情凝固并慢慢僵硬、眼神慌乱,我们才转过身。
是樱。
他背对着太阳。阳光眩目,我眯起双眼。
“樱。”日比野发出声音。
樱俯视着我们,说:“种子。”
“种子?”
“我种下了种子。”樱对我说。我想了想,然后想起来了。若叶曾将花的种子交给樱。
“啊,那个,已经种下了吗?”
“种在我家前面了。培育很有趣呢。”
“培育花就像读诗吧。”我说出了从未想过的话。樱与我友好地聊着天,这在日比野看来可能十分不可思议,他的眼睛瞪得浑圆。
突然,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声响起,像是动物发出的。我们又回过头,看到安田坐在地上,开始慌乱地跪地求饶。他疯狂地摇着头,不停地磕头,这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跪地求饶,是为了谢罪,为了找借口,还是发疯了?不过我能感受到他在请求“不要杀了我”。
我和日比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刚才还挺着胸膛说“自己没错”的年轻人,现在却拼命地求樱饶过一命。我对他的态度转变之快感到惊讶,也为他感到悲哀。
樱是规则。我回想起日比野的话。樱既是道德,也是规则。
“百合在哪儿?”日比野问。
“我不知道啊。”安田一直盯着地面,尖声回答。
他没在装傻,因为他不可能有这个胆量。这时出现了现实中不可能看到的画面,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抵上了他的太阳穴。
樱只是站着不动,看着不断磕头的安田。
“回去吧。”日比野说,他的表情像在说这样不错。
我点点头说:“是啊,回去吧。”
我们沿着田间的砂石路慢慢走着,沿原路返回。身后是跪地求饶的安田和俯视着他的樱。
樱会对他做什么呢?他会向那个一脸哀伤、舍弃自尊心并下跪的男人开枪吗?
背后似乎有枪声响起。但那也像是仅仅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刚才……”我想问日比野,还是放弃了。
“安田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吗?”日比野冷静地说,仿佛刚才的激动举动都是装出来的。日比野似乎很在意安田刚才说的话。“佳代子嘲笑你”,还有“你值得怜悯但是不想和你亲近”,这类话究竟伤害他到了何种地步,我难以想象。此时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刚才,我想起了我爸去世时的事。”他说,“果然,可能是我杀了他。”
“你又说这种话了!”我生气地说,“你没有杀过人!”
“别随便说大话。”日比野吐了一口唾沫。他并没有生气,但看上去内心正在动摇。“别再随便说大话了。”
我们穿过墓地,一直向前走。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并肩而行并不难受,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也许……也许那个叫轰的人隐瞒着什么。”
“隐瞒着什么?”
于是我将躺在他门口的若叶被打的事情,还有我躺在地上时的体验告诉了他,然后让他听听我的猜测。
“我听见了低沉的声音。”
“声音?”
“可能有人被关起来了。那是被囚禁的人为了求救而捶打墙壁的声音。”
“那个熊男,藏着秘密?”日比野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那个人绝对很奇怪。”我不禁有些生气,“他因为我说中了这一点而突然变得不安。”
“熊听到没有预想到的事情就会变得惊慌失措。”
“也许百合被关在那儿。”这个突发的想法可能太尖锐了。日比野没有说我是在胡思乱想,但也没有完全接受。他大概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佳代子的事情、父母的事情、小孩子都不信的传说,还有刚才安田的怒骂,日比野的心被这些事情填满了,让他感到混乱。
即便受伤也能保持直立,就算被恶意攻击,也还能平静地站着,他真是厉害。和我不一样。
“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为了转换心情,我轻快地说。
“有趣的事?”日比野皱起眉头。
“你知道绑架吗?”
“绑架?”
我解释了一下“绑架”这个词。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钱,然后为了让对方听从自己的命令而将对方的家人掳走并加以威胁。
“也许轰绑架了谁。”我补充道。轰绑架了某人,把他关进了地下室。被绑架的人在地下室里束手无策,只能敲打墙壁。这个推论怎么样?也不是不可能吧?
“然后轰去威胁被抓的人的父母?”
“对。”
“这座岛很小,如果有人不见了,立刻就会知道。可是我没听说有谁家的小孩子失踪啊。”
“百合失踪了。”
“那是昨晚的事吧?若叶躺在地上并被打是更久以前的事了。”
“嗯……”我将双臂交抱在胸前。日比野说得很对。而且,在这座岛上实行绑架本身就是怪事。
“那,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日比野伸出食指,“轰绑架某人,把他关进了地下室。”
“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呀。然后你否定了我,说这座岛上若有人不见了立刻就会知道。”
“如果被绑架的是岛外的人呢?”
我惊讶得一时语塞。
“轰大叔会定期去外面,他就在那时将谁绑架来了。不,那个大叔可能没这么聪明,肯定是有人求他这么做的。绑架时必须将被绑架的人藏起来,对吧?”
“那很难啊。”我点点头。藏匿被绑架人的地点和如何得到赎金,是绑架的重点。
“如果轰在做这种生意呢?有人请求他把被绑架的人用船带走,藏在岛上。交易结束之后再把人带回来。”
“没有人知道这座岛,所以这里是个好地方。”
“有这个可能吗?”
他窥视着我的表情,像在问我“你觉得这种胡扯能成立吗”一样。而我提出了更惊人的推测。
“有没有可能我就是这样的?”
“伊藤被绑架了?”
我突然想到自己会不会正是被绑架的人。我不是正被囚禁在这座岛上吗?轰把我带来,但没把我关进地下室,而让我待在这里。事实不就是这样的吗?
不,我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我被绑架而感到困扰。别说父母了,我唯一的亲人祖母都不在了。绑架我根本不可能获利嘛。
就在此时,草薙出现了。“日比野先生,伊藤先生。”
听到他愉快的声音,我确信百合平安无事。
也许算是预料之中,他开心地说:“百合回来了。”
我们三人回到小路上,两侧是干涸的田地。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这座岛上没有电线杆、广告和标识之类的东西,连电线都没有。纵横交错的电波、无节制的商业化都与这里无缘。我不禁产生疑问,如果“这座岛上缺少重要的东西”的传说是真的,那么那个东西真的是这座岛上所必需的吗?会不会没有那个,一直缺少着更好?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吧。
“我从警察局回家之后,发现百合已经回家了。”草薙开始唠叨。他止步不前,盯着站在旁边的我们。
“她去哪儿了?”
“这已经不重要啦。”
“你没问她?”日比野像在责备草薙。
“我问她了,但她不说。已经可以啦,没事就好。”
“百合回来了这事警察知道吗?”我问。
草薙摇摇头。“百合说她自己会去解释。”
“在她去找警察之前,我们有话想对她说。”日比野说,“想问她几个问题。”
草薙随口回答:“是吗?”也像在抗议,不要破坏他们现在的幸福。
日比野说:“过会儿我们去你家。”草薙回到放自行车的地方,骑上自行车回去了。
“百合去哪儿了?”
“她为什么不说呢?奇怪啊。”日比野不满地说,“等会儿直接问她吧。”
“不现在就去吗?”
“在那之前我有个地方想去看看。”
“哪里?”
“伊藤,你说过轰很奇怪呀!”
城山与一名中年男子面对面。那是个口气污浊的男人,可能这辈子连牙刷都没摸过。二人在闹市区小巷里的一家小居酒屋里。
“城山先生请客?真不好意思。”
男人习惯了被人照顾,说他内心肮脏都是轻的,不如说丑恶。丑恶、腐坏。
“流程你都记住了吧?”城山冷淡地确认着。
“啊,当然。”男人流着口水说道。城山将手伸进西服内袋,从中取出一个小瓶子交给男人。
“这是药,已经磨成粉了。水溶性的,可以速溶。”
“水溶性?”
“可以化在水里的意思。你先把女人绑起来,然后倒杯水把这个掺进去,让她喝下去。”
“喝了之后会怎样?”
“喝了,女人就会像解开了禁锢一样淫乱,会光着身子去抱又臭又脏的你。”
“真的?”男人问,他的眼神已变得迷离,鼻孔里露出恶心的鼻毛。
“真的。”城山说着,将瓶子交给了男人。
全都计划好了。城山一大早去静香的公寓,提出伊藤的事情并进房间,找时机让她喝下安眠药,然后换这个丑陋的男人来。他还打算在桌子上放一个摄像机。
这么一来,男人就会借用瓶子里的药为所欲为。
城山只需在一切结束后回到屋里拿录像带就行。
而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用录像带和药物威胁女人,不断地侵犯对方。不需要多久,那个女人就会失去作为人的能力。人会违背意志,越来越癫狂,观赏这一过程是城山的嗜好。
“我可以捉弄那个自尊心似乎很强的女人吗?”男人问。
“当然。”城山点点头。那个牙齿残缺不全的男人像在膜拜国王一般,深深地鞠了一躬。
“反正都是消磨时间。”城山补了一句。
我们走在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右边是巨大的山丘,像一个倒扣着的大碗。
“轰隐瞒了什么吧?”日比野说。
“按照我的推断,是这样的。”
“既然这样,那我们去确认一下吧。”日比野快活地说,“我不喜欢有所隐瞒的家伙。”他似乎认为岛上所有的人都对自己隐隐抱有恶意,他的愤懑可以通过声音听出来,显得痛彻心扉。“趁他不在家时去就行了。我们先让那个大叔离开这座岛,趁此机会去家里搜查。”
“好计划。”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眺望着左边的田地,和日比野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经过的路上。日比野顺便去市场买了张明信片,递给了我。
“写吧。”
“可我刚给了他一张啊。”
“别管那么多了。”他说,“写一张新的也好,重写也好,总之,写一张明信片给轰。然后补一句‘事态紧急,希望你早点送到对方那里’。那个熊大叔对这种事很认真,应该会马上开船走。”
“你要我编一件急事?”
“编一个呗。”
远远看去,轰的家是一栋漂亮的别墅,庭院前立着一个红色的邮筒,但看起来已经不用了。
与上次来访时不一样,我们刚一敲门,轰就出来了,简直像一直在室内观察室外似的。
“我刚才给了你一张明信片吧?”
“啊,那张明信片还在我这儿呢。”
“实际上,我突然有件急事,希望你别寄刚才那张,把这张直接交给对方。”
轰把拿到的明信片翻了个面,嘟囔着说“又是给那个女人的啊”。
这次的明信片上印着蓝色的大海。碧蓝透彻的海里,可以隐约看到鱼的身影。只有大海。翻腾的浪像云一般,大海看上去像一片蓝天。
“我有件非常紧急的事想要告诉你。”
内容就只有这几个字。无论谁看了都知道有“急事”吧,就是这么蠢。但考虑到就写这么一句实在太短,我又加上了和上一张一样的内容——还有,我还想听你演奏低音萨克斯。
轰目不转睛地盯着明信片,却没对内容的不自然产生怀疑,而是将它放进了口袋。
“你能立刻出发吗?很急。”日比野推波助澜似的插嘴,然后看着我确认道,“对吧?很急吧?”
“嗯。”我呆呆地点点头,说,“很急。”
日比野满足地点点头。“伊藤都这么急了,大叔你必须立刻出发呀。”
“关乎人的性命吗?”轰用他特有的沉重语气说。
“很难说和人的性命有没有关呢!”日比野说得过于严重了,“大叔你快点儿!”
“哦,这样啊。”轰背对着我们,摇摇摆摆地回了屋。
我们决定在轰出发之前先在岛上转一转。路过樱家门前时,日比野一看到翘着腿的樱,就立刻露出想逃跑的样子。他想蹑手蹑脚地走开。
樱还是在看书。我问不出“你把安田怎么了?”这样的问题,眼下气氛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对樱有些亲近感,他可能与我一样与岛民们保持着距离。如果画个三角形,那么岛民、我和樱也许分别是三个顶点。日比野则不属于这个三角形,他是一个脱离的点。优午肯定是一条有长度的直线。我觉得,在这个二维世界里,只有稻草人是三维的。换句话说,它是小说里的侦探。
“又见到你了。”樱对我说。
正往前走的日比野像被谁批评了一样停下脚步,缩着肩膀。“我们只是路过。”
“种子埋在哪儿了?”我问。
樱说:“就在你脚下的附近。”
我低头看看脚下,向左几步的地方土被翻过。地面微微隆起,似乎刚浇过水,有些潮湿。
“好期待开花啊。”
“养花和读诗很相似。”他模仿着我之前说过的话。
“差点儿就踩到了。”我耸耸肩。
“我会杀了踩到它的人。”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如果有人故意踩花种,樱可能真的会杀了他。越是这么想,越觉得他的表情十分认真。人为了活在世上,会害多少动物死去?人为了活下去,会有多少花被践踏?也许樱就是为了追问这个问题,才用枪射杀人类的。
我们加快了脚步,现在要去草薙家。
“刚刚好,百合正要去警察局呢。”身上披着黑色夹克的草薙开门时说。
百合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
她看起来与昨晚见面时一样。遭遇暴力的痕迹、遇到事故的伤痕、受够了单纯的丈夫而想离家出走的阴郁,在她身上都完全看不到。
“大家都很担心你。”草薙对百合说。
“让大家受惊了。”她低下头。
“你去哪儿了?”日比野没有寒喧,不假思索地提问,“你消失的时候曾根川死了,大家都在怀疑你。”
“日比野先生。”草薙的表情很僵硬。
“如果和你无关,就直接地告诉我们,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你这样子简直就是警察啊。”我故意打趣道。我们站在玄关处,面对着站在走廊上的草薙夫妇。
“你去哪儿了?”日比野盯着百合追问。
“日比野先生。”草薙的话里开始带刺,“别再说了。”
气氛变得沉重。站着的我们之间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呼吸也变得沉重。
“百合小姐,真的没发生什么大事吗?”我问。
“没有。”她立刻回答,但那笑容很不自然,有些落寞。她并没有责备他人的意思,笑容像在训诫或鼓励自己。
我意识到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表情。我拼命地回忆、追溯记忆,想要找到答案。最终找到了。
是静香,在我祖母去世的时候。祖母在殡仪馆火化时,我与静香抬头望着从烟囱里喷出的烟。殡仪馆像个村里的小工厂,旁边的广场上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推土机。
“你还好吗?”静香在我身边问我。而现在我眼前的百合脸上的表情,与那时的静香很像。
“是谁去世了?”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百合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她柳眉微皱,一脸困惑。
再过一会儿,百合小姐可能会当场哭出来吧。这么一来我就可以确定自己的话是正确的了。
可是,我未能如愿,有人妨碍了我。背后传来粗暴的声音,房门被打开,一群男人冲了进来。他们差点儿撞到我和日比野身上,把我们俩撞倒。
“又是你?!”小山田一脸怨恨地看着我们。
“你才是,你来这儿干吗?”日比野噘着嘴说。
“我来找她问话。”
“是我们先到的。”
“难道要排队?”小山田叹了口气。
“人生就像排队,对吧?整齐的一长列。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前行,不知何时就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够了,别废话!”小山田像在庇护小时候的玩伴,像在说“你再多说就只能暴露你自己的缺点”。
“小山田,你再说一次!”日比野的脸色突变,一把抓住小山田。
草薙慌忙走下玄关,阻止两人。
“喂,日比野。”我说。
“哎,日比野。”小山田说。他十分惊讶,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日比野今天有些神经质。因为安田对他喊了一句“你总给大家添麻烦”,这件事把他的脑袋搅得一团乱,因此对儿时玩伴的话都很敏感。
不过最终混乱终于平息。日比野被草薙抱住,警察带走了百合小姐。
她走过我面前时看了我一眼。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她的眼眶有些红肿,肯定刚哭过。
整洁安静的草薙家中只剩下我、日比野和草薙,我们三人站在玄关,视线没有交汇,只是静静地站着。大家都束手无策,也都有些疲倦。
我在思考,百合是为了谁而哭泣?又是为了谁而忍着不掉泪呢?
一离开草薙家,日比野就大声说:“好啦,现在出发去轰家。”然后雄赳赳地迈步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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