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在深夜失踪了。她将敏感、自己一消失就会不安甚至发狂的草薙丢下,肯定是有急事吧。
她刚才的表情像在目送某人离世。那表情与静香在火葬场时的一样。
她的工作不是握住即将离世的人的手吗?临终关怀。急事肯定是这个。
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隐瞒。如果有人去世,直接说出来就好了。说到底这就是她的工作啊,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有谁去世了吗?”我问日比野,“从昨天傍晚到今天。”
“笹冈不是死了嘛。”日比野不耐烦地说,“还有曾根川。”
我垂下双肩。很难想象百合会为笹冈哭肿双眼,更不用说曾根川了。
“也许安田也死了。”日比野补充道。
“但我还是没想明白。”我挠着头说。
“你在想什么呢?”日比野似乎很不满意。
“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人去世吗?”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岛上如果有人去世,大家立刻就会知道,会成为话题。”
“也许是没人知道的人死了。”
“这岛上不会有没人知道的人吧。”
“也是呢。”我只能点头。就算不认识所有的岛民,但如果有人死了,消息肯定会像八卦一样疯传。
我将问题汇集在一起,但还是毫无头绪。
“你怎么了?”日比野惊讶地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随便想想。”
山丘和田地一望无际。铺着柏油的窄小马路纵横交错。澄澈的蓝天映入眼帘,我想起那只天气预报猫。如果我把樱说的“那只猫只是想看看彩虹”告诉日比野,他会说些什么呢?一笑而过还是接受这种说法?也许他会大声说“我根本不想知道真相”!
一辆蓝色公交车经过我的面前,我说:“公交车的颜色真好看。”
“恭维的话就免了吧。”
“不是所有的话都是谎话。”
“怀疑之心总该有。”他说了句歪理,看来仍然对安田的疯话耿耿于怀。
“全部涂成蓝色的公交车很少见哦。”
“像海豚吧?”
“我也这么觉得。”
“真正的海豚颜色要更黑一些,不过我认为蓝色也是海豚的颜色。天空的颜色,海洋的颜色,海豚的颜色。”
“你很熟悉颜色嘛。”
“因为我是油漆工啊。”感觉日比野挺起了胸膛,“园山还在画画的时候,我们经常聊颜色。”
此时,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日比野皱着眉问。
“我明白了。”突然得出的“答案”让我后退了一步。
“你明白什么了?”
“他的妻子去世了。园山先生的妻子。”
日比野十分惊讶。“你在说什么呢?园山的妻子五年前就死了呀。”
“死的是园山先生的妻子。”
“五年前死的。”
“不对。”我坚定地说,“昨晚,园山先生的妻子死了。百合陪着她。”
日比野把脸凑近我,像一只在闻陌生气味的狗。“你在说什么呢?她早就被杀了。”
“园山先生在说谎。”我摊开双手说。
“当然了,那个疯画家不会说真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园山撒了一个大谎。”
“是你在说谎吧?”
“你不用着急,去过轰家之后我们去那个画家的家吧。这样立刻就能明白了。”
“你在说谎吧?”日比野又说了一遍。
“他始终在撒一个‘只说谎’的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日比野不停地重复着:“什么意思?”
“好啦,咱们走吧。”其实我的推测并没有根据,所以无法说明。我只说了:“我用了排除法。如果活着的人都没有死,那么就只剩下一开始就没被算进去的人。”
“那个人就是园山的妻子?”
“没有能够证明她死亡的证据吧?”
“园山一个人将她埋了。”
“有人看到了吗?”
日比野挠了挠头,像是渐渐处于下风的拳击手的教练。“应该没有人看到。第二天开始园山的脑子就出问题了,只说反话。”
“这么说来,你说过吧,园山先生变成那样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妻子还活着’。”日比野点点头,说。
“那句是真的。”
日比野一言不发。
“他肯定是在故意说谎。”
“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总之,现在去轰家。根据我的想法,园山先生和百合与曾根川被杀没关系。是其他的问题,因此不用急。现在更重要的是轰家的地下室。”
园山先生的妻子此前还活着,这是我的大胆假设,但我也可以预料到这个假设肯定是正确的。
如此这般,轰将人从岛外带来、关进地下室,这一推测可能也是对的。真是不可思议,我甚至生出了想夸口说自己的推测全部是正确的底气。
“快点儿,轰的家里肯定有什么。”
“你很积极嘛。”
“是啊。”我加快步伐,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点点头说,“或许我确实很积极。”
我们刚到轰家附近就立刻意识到他不在家。窗子被厚窗帘遮住,灯也没开。
“家门的把手上挂着牌子,那就表示他不在家。”日比野向我说明。
走过院子时我停下了脚步。“嘘——”我把手指压在嘴唇上,侧耳倾听。但什么声音都没有。本应有来自地下室的声音,此时却没有传来。我慌张地跪下,侧躺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什么都听不见嘛。”依然站着的日比野说。
“真奇怪。”我站起身,把牛仔裤上的土拍掉。
“不是你的错觉吗?”
“不,我确实听到过。”
“但是现在没有声音。”日比野向我摊开手掌心,语气像是已经放弃了,“很安静呢。”
“可是我刚才听到了。”
“把人关在地下室里这种事……”日比野突然开始否定我,“太异想天开了。”
“不是异想天开。”我嘴上虽这么说着,其实也因不确定是否是异想天开而感到不安。
“进去看看就知道啦。”日比野说着便开始往前走。
日比野说得没错,门上挂着一块木板,像是手工制作的名牌。
“外出”——上面只写了这两个字,作为说明自己正在外出的留言。
日比野在确认大门锁着之后,理所应当地沿着墙壁走。他走到挂着窗帘的窗户前,然后捡起一块石头,毫不迟疑地砸向玻璃。玻璃破碎的声音骤然响起。
“突然有一块石头飞过来,好可怕哦。”日比野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从外边把窗锁打开了。
从结果来说,地下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走到通往地下的楼梯口时,我心想“下面肯定有地牢”,但是我猜错了。
楼梯的颜色是普通的铁灰色,没有装饰物。不是螺旋状的,而是一条短短的直梯。
“下去看一下吧。”我说。
日比野没什么兴趣,说:“你看看就行,我要检查一楼。”也许他是不敢去黑暗、狭窄的地方吧。
楼梯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门,看上去很坚固,就像是为了把人关在里面而制作的。我有一种门里有个细瘦的人抱膝而坐的预感,不由得开始紧张。
门很重,但双手用力的话打开它倒也不太费劲。如果这是为了将人关起来而设的房间,应该上锁才对。因此,在我轻松打开门的一瞬间,可以说我的假设也随之土崩瓦解。
这里只是一间隔音室,一间整理得很整洁的隔音室。也许这是轰的爱好吧。里面有高级音响、扩音器和扬声器,还有一个单人小沙发。一侧的架子上堆满了音乐CD。
我的双肩无力地垂下。漏出去的是在这里播放的音乐吧。低音贝斯和鼓声穿过墙壁、微微地飘到了外边。
房间的面积约有六叠,我确认过房间里没有壁橱或暗门之后,将沉重的门关好,回到上一层。我没有确认轰喜欢怎样的音乐、有什么CD。
也许日比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看到我失望的神情后他并不在意,问:“里面有人吗?”
“我没猜对。”我的脸部肌肉在抽动,“他只是个熊大叔。”
“对吧。”他笑着说,然后耸了耸肩,“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墙壁上挂着年历,似乎是从岛外带来的,上面印着新宿都厅大楼,非常无聊。是哪家电器店送的赠品吧。“岛外有这种东西啊?”日比野皱着眉头,轻轻地敲打着那张照片。
“有那样的。”
“这种楼随便盖?”
“随便?嗯,是啊,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吧。”
“要是有这种东西,就用不着稻草人了吧?”
“不是这样的啊。”我回应道。
“大叔超乎想象地严谨吧?那边的桌子上有一张清单,上面写着大家要的东西和数量。谁什么时候想买什么、什么时候买了,全都写着。这肯定是轰家族的传统吧。”
我逐渐从推理失败的失落感中恢复,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轰的家。墙上贴着几张地图。有手绘的岛屿周边图,也有地理研究所发行的官方地图,上边标着很多可能是用来引导行船的符号和数字。手绘地图可能是传家宝,虽然很旧了,但是用胶带仔细地保护着。
“他可能和案子没关系吧。”我叹息道。
“在这座岛上,每个人似乎都和什么事有关。”日比野呆呆地回答。
然后我们离开了轰家。
回去的路上,日比野很温柔,就像时刻对主人察言观色的狗一样。我本以为他是个不在意他人心情的人,这么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别太难过,直觉总有不准的时候。”他对我说。
“可是,”我紧皱双眉,“我本以为自己射出的箭肯定会正中目标,没想到射到了远远的地面上,感觉很失落啊。”
“这种时候,”他的脚步轻快,“就在箭射中的地方画个靶子。”
日比野宣布了下一个目的地——去园山家吧。
我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在来这座岛之前,我是个有常识的人,设计没有漏洞的程序,追求着不会失败的生活方式。也曾将通过无聊的娱乐排解忧郁情绪和出差时坐慢车欣赏风景视为愚蠢的行为。而我只在荻岛这片未知的土地上住了几天,就开始像孩子一样乱想些蠢事、悠闲地散步了。我想,以前的我肯定会嘲笑现在的我吧。
园山家的屋顶是尖的,像长枪头。我原本先入为主地认为精神失常的画家的家应该一片破败,诸如破玻璃上糊着瓦楞纸,墙缝里长满杂草之类的。
但实际上他的家非常整洁。墙壁是漂亮的米黄色,庭院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是一个精心整理过的家。
我和日比野并排站在大门前,门上没有猫眼之类的东西。
“那天晚上园山做什么了?”日比野在敲门之前望着前方,问我,“杀死优午的是园山吗?”
“肯定不是吧。”
“但是他在奇怪的时间出门散步了。”
“但他没有杀优午。”我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想法。虽然我无法明确说出那是什么,却预感到那是能将发生的诸多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日比野敲了三次门,没有人出来。这么说来,感觉我们一直在重复这样的事。
“他出门了啊。”
“奇怪啊。现在几点?”
我看了看手表,说:“下午四点。”
“那么他应该在家啊。他每天的行动总是一样的,现在应该在家里睡觉。为了一大早就出门散步,现在就开始睡觉。”日比野再次敲门。
“他肯定不在。”我明白。
“这几年,他每天的行动都一样。”
“所以说他欺骗了大家。”不是只骗了你一个人,“他今天因为有事外出,行动和平时不一样。优午死去的那一晚肯定也是这样的。”
“他能有什么事?”
“肯定是因为妻子去世了。”我看着日比野,斩钉截铁地说。
“园山先生不在哦。”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们慌忙回头,看到百合站在那里。渐渐下沉的夕阳与她的身影重合,也许是因为阳光眩目,我身旁的日比野眯起了眼睛。
“我刚刚从警察局回来。”她似乎是看到我们站在园山家门前所以特意来搭话的。她说:“你们刚才的对话我听到了。”她身上的蓝色高领毛衣很合身。
我深呼吸了一下,说道:“园山先生的妻子此前一直在世吧?”
百合表情舒爽。虽然双眼充血,但看起来神清气爽。她说:“今天清晨去世了。”
“什、什么意思?”日比野看看我,又看看百合。
百合没有哭。我想告诉她“你很坚强”,不过放弃了。我有预感,如果我说了,她强忍着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日比野有气无力地说:“给我解释一下吧。可以对我们说明一下吧?告诉我我肯定可以理解。我不是笨蛋。”
百合的声音里不带一丝犹豫,也许她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
“我有园山家的钥匙。”她边说边走向玄关,然后将钥匙插进锁孔。
“园山先生经常这么说。”百合微微一笑,“‘日比野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我不讨厌他。’”
“这不是他一直在说的反话吧?”
园山家的内部和外观一样整洁。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从玄关向里延伸,各个房间的门列在两侧。百合小姐径直向前走,在尽头处右拐。她似乎很清楚该带我们去哪个房间。
“随便进来没关系吗?”从我的脸上应该可以看出我心中的谨慎。
“今天早上我离开这里时园山先生对我说‘接下来的事就托付给你了’。所以我想没关系。”
她的表情很寂寞,但并不像沉浸在感伤之中。她用食指指着面前的门,说:“园山的妻子之前一直在这里。”
我咽了咽口水。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冷静,日比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我们打开门走进去。房间的正中间有一张床,一张简洁的床。被子对折。我们一边环顾房间内,一边坐在床边的沙发上。
“园山的妻子一直卧病不起,”百合小姐为我们说明,“在这里躺了五年。”
“她没在那次事件中死去?”日比野眨眨眼。
“嗯。”百合低下头回答,“当时连园山先生都以为她死了。遭人凌辱、倒在地上的她满身是血。”
“满身是血?”
“她被刀子毁容了。罪犯真是太过分了,竟然干出那样的事。”百合说。园山妻子的脸被割得像竹帘一样,五年的时间都无法让百合的怒气消除,她的声音虽有力却在颤抖。
“等等。”日比野像是拼了命才发出了声音,“园山大叔是不是原本就是个疯子?”
百合慢慢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说:“脸受伤了的夫人不能出门。”
“因为她的脸上全是伤?”
“她成了废人。”百合痛苦地叹了口气。
事发之后园山立刻找到百合商量。妻子或许会对老朋友敞开心扉吧,园山先生如此期待着。但是这个期望落空了。也许园山的妻子在那时就死了,心脏虽然还在跳,却将心上了锁。可以呼吸、进食,却再也不笑了。这一定也有一种死法。
“事件发生后,园山出门遇到了别人,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我妻子还活着’。”我看着她说。
“他真的是不小心说出去的。这么一来,周围的人都沸腾了,大家本以为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得知她还活着,人们很高兴。”
“于是园山开始假装自己只会说谎?”
“那之后,园山就变成‘只会说反话的人’了。”这句话也像在说园山是个悲哀的人。
“如果当时全部说清楚不就好了吗?”我说,“‘我妻子的脸被暴徒割伤了,心理也出了问题’,把这些都说出去多好啊。这样的话大家也都能接受吧。也许大家会想,‘啊,他的妻子真的好惨啊,让她静静地休养吧’。”
她过了一阵子才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是与事情无关的人才会说的话。旁观者清,然而站在他的角度看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所以……”
“所以?”我重复她的话。
“园山先生急中生智,就选择让自己发疯。”
“为什么?”日比野探出身子问。
“也许只是想将‘我妻子还活着’这句话抹杀掉吧。”
“只是为了这个,就一直说谎?”
“这样也方便。如果大家都认为他性情古怪,就不会轻易接近他,他就可以专心照顾妻子了。”
百合还说,对园山先生来说,这样也许才是幸福。
“为什么他的作息时间那么有规律?”我继续发问。
“固定在家的时间,大家要是有急事找他,就知道该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可以防止外出时有人前来。他不想让访客发现妻子。”
“因为会有小孩子不从玄关走,突然进房间呀。”园山疲惫的脸上硬挤出微笑,说罢看着百合。
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睡着的园山的妻子。
“你是说我小时候干的事?”
“我当时吓了一跳呢。突然有个少女在我的画上搞恶作剧,在蓝色的画上抹上了红色。”
“我当时想着肯定会被骂,要死了。”
或许他是想起了那时的事情,园山抚摸着斑白的络腮胡,说:“我妻子喜欢我的画。”
“是啊。”
“现在我被大家当成疯子,却可以只和妻子待在一起。这也是幸福的人生啊。”
百合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真是的,”园山的语气里混杂着愉悦和寂寞,“她一个人把床独占了。”
“园山大叔他,”日比野扭着脖子说,“并没有放弃画画?”
“嗯,从某个角度上说,是的。”百合点点头。
床边围满了画布,蔚为壮观。从墙上挂着的到地板上放着的,画布有大有小,如排山倒海一般。我看得出了神。
令我惊讶的是,这些画与百合之前给我看过的画完全不同。说是别人画的我反而更能接受吧。这些画没有一丝抽象成分,全是写实的风景画。
“像真的一样。”日比野惊叹道。
以写实手法描绘的树木、山野、田园风光,逼真得会让人误以为是照片。岛的风景就在这里,岛的四季也在这里。其中有画着鸟的画,感觉连鸟啼声都画进了画里。
毕加索啊。不,是与毕加索的风格完全不同的,以独特的方式描绘的画作。
这样的画让我搞不懂绘画和照片的价值有什么不同,此时展现在我眼前的风景画没有让我感受到在草薙家看到那张抽象画时的感动。如果艺术是一条路,我不由得觉得园山是在逆行。
“伊藤先生,这些画你觉得如何?”百合问。
“我……”我犹豫了一下,“我更喜欢你之前让我看的那幅。”
“这些画,是他为了无法外出的妻子画的。”百合静静地说。
“啊。”我发出了不知是感慨还是惊讶的声音。
比起创作任由想象力驰骋的画,园山选择让妻子看到外面的景色。他应当是想为可能一辈子再也看不到美丽的景色、精神受到创伤的妻子展现岛上的四季。这些画是他为卧床的妻子画的,因此不会向我们传达任何感情。
不是半生不熟的风景画。我在心中发出“真伟大啊”的赞叹。真伟大啊,园山先生。
我们欣赏了一阵屋内的画。
“昨天园山妻子的病情突然恶化。伊藤先生你昨天去我家了吧?”
“我们是去找草薙的。”
“其实在那之后,园山先生来了。”
园山像在请求百合小姐似的说:“可以握着她的手吗?”妻子的身体被在体内蔓延的细菌所侵蚀,脸上的伤口几年前就开始化脓,并不断恶化。
“于是,我就去握着她的手了。”
“这是你的工作吧。”我说。
话题终了,对话停止,直到日比野说:“这些画简直比真实的风景更真实。”
虽然没有人提议,但我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你不快点儿回家的话草薙又要担心了。”日比野说。
“他肯定又在到处找我了吧。”百合笑了。
“他真是个好人,”日比野说,“单纯的人。”
“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花?”
“他像花?”日比野像在思考怎么能这么说,皱起了眉头。
“优午曾经说过哦,他说:‘他和花一样没有恶意。’我认为这话说得没错。”
“优午这么说过吗?”
“是的。”
她关上房门时门发出了巨大的声音,这沉闷的声音像是将这对夫妇小心守护的秘密封印起来了。
我们走到了庭院,我高举双手,伸了个大懒腰。
“警察对你的怀疑消除了吗?”日比野问百合。
“我没有对曾根川做任何事。”她撩起头发。
“嗯,肯定是这样的。”我和日比野回应道。毕竟,曾根川死的时候,百合正握着园山夫人的手,她不可能是凶手。
“警察正在全力寻找凶手哦。”她像在同情警察。
“这是优午死之后发生的第一起杀人案。这些家伙明明什么都做不成。”
“对啦!”我拍了下手,“其实啊,我看到园山先生了,就在优午死了的那天夜里。是在凌晨三点哦,你知道他为什么在那时候散步吗?”
但是百合并不知道。她低头向我道歉,说抱歉帮不上忙,那样子不像在撒谎。
“那现在园山去哪儿了?”日比野突然想到这一点,问道。
“一大早就出去了,把妻子带走了。”
“还没回来吗?”
“嗯。”百合微微地低下了头。我看着她认真的脸,想着她应该知道园山去哪儿了。
“这样啊。”日比野漫不经心地说,之后又开口道,“优午会不会全都知道?”
“啊?”百合反问。
“优午也许知道园山大叔的事,还有此后所有的事吧。”
“优午肯定知道。”她的语气中充满力量。
“是啊。”
我只是听着两个人的对话。疏远感倒谈不上,但我切身体会到对他们而言,自己确实是个外人。
目送百合回家之后我们朝反方向走去。太阳开始下沉,我们面对着巨大的夕阳。山脊的颜色宛如燃烧着的火焰一般鲜艳。这么壮丽的晚霞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了?这对日比野来说或许并不新奇,他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落山,紧接着夜晚降临。这一理所当然的过程对我而言却很新奇,因为在我们的城市里,这种感觉已经错乱了——即便是夜晚,便利店的灯光也不会熄灭,会将街道照得通亮。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商店,人类才会误以为自己很伟大,甚至会说“没有太阳也没关系”。
夜半时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祖母曾经望着路边的便利店这么说。
这件事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但后来失去目标、彷徨的我也许正是因为受到这句话的影响,才去抢劫便利店。总之,我被已经死去的祖母操控着。
日比野说:“真是对奇怪的夫妇。”他说的是园山夫妇吧。
我不明白他这话具体指的是什么,兴许他认为比起大脑不正常的园山,自己要好一些。也许迄今为止他一直这么认为,并以此安慰自己。现在他失去了比较的对象,因此侧脸看上去有些落寞。
“说到底,园山和案件没有关系啊。”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因为他没有时间赶到优午立着的田地,再回来。”
“那点时间只够捡垃圾回家吧。”
我回想起兔子说过类似的话,她当时说:“反正你也要走个来回,早知道就拜托你为我做些什么了。”
做些什么,我的眼睛瞬间为之一亮。只是一点光芒,让混杂在记忆中的线索猛然碰撞到一起,仿如七零八落的拼图一下子拼好了好几块。
“园山没有杀优午。”
“你刚才说过啦。”日比野说。
“他是为了其他事情在那条路上走的。”
“其他事?”
“比如捡了什么带回去?”
“什么意思啊?”
“有东西消失不见了。”脑海中的假设一个个成形。
“什么东西不见了?”
“优午的头。”我下意识地回答,说完之后才有了原来如此的感觉,“园山将放在某处的优午的头带回去了。做这件事不会花太久。”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才要开始想啊。”
“那个家伙,真是厉害。”日比野笑着说。
也许是晚霞的作用,一切仿佛幻境。白天遇到的少年正背对夕阳,站在田地的正中间。
“他是谁?”我看着走在身边的日比野,问。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那个少年。“那是……”过了一会儿,他说出了一个名字,但我没听清。不知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小还是我的耳朵不好,如果都不是,那就是因为我不熟悉那个名字的发音。
“那家伙的妈妈,在河里溺水死了,他那会儿正在河边和狗说话。和狗!虽然很好笑,但事实就是当他和狗说话的时候,他的妈妈死了。然后,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说话、保持安静,就能听到母亲的悲鸣声。那之后他连呼吸都在控制,真是个笨蛋。那时他还是个小不点儿,听到惨叫声的时候母亲已经溺水了。”
我不知道日比野的话有几分真实,也无法判断他的语气是温柔还是刻薄。
“他在干吗?”
“肯定是在竖优午吧。”
我告诉日比野,那名少年曾经拼命地削树皮。
日比野一脸不快地走进田地,沿对角线莽撞地向少年走去。我没有阻止他,而是跟在他的身后,也许是因为背对着夕阳的少年也吸引着我。
日比野冲少年举起手,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我的表情似笑非笑。
不出所料,少年果然正在立稻草人。白天看见他的时候还没做好,但现在已经做成了。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和真正的优午相提并论的、简简单单的手工稻草人。但也不差,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孩子做的。绳子绑得很紧,木头的比例也刚好,连头都用布精心包好了。
我帮少年将稻草人插进田地的洞里。少年立刻弯下腰,用土填充木头与洞之间的缝隙。
“你在干什么呢?”日比野惊奇地问。
少年一言不发地盯着日比野。是啊,任何人都无权批评他的努力。
“不是只有你一个因为优午不在而寂寞。”
“这话不该这么说吧。”我指责起日比野,“这个稻草人做得多好啊。”
我们俩为此吵了几句,少年便失去兴趣,转身看着刚刚立好的稻草人。
“优——哦。”他说,说完又重复了好几遍。
他是想再做一个优午吧。并非只是做一个慰藉大家的仿制品,而是想让真正的优午回来。也许他还期待着土里埋有优午特有的成分,竖起稻草人便可以让那成分渗入其中。
我和日比野有好一阵子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
落日突然加速下沉,周围开始变暗,仿佛可以感受到夜晚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日比野拍了拍不断呼唤着优午名字的少年的肩膀。
“他肯定是懒得再和人说话啦。”
少年转过身来,他并没有哭,神情十分坚强。他抬起头,直视日比野的眼睛。
“喊太多遍的话,优午也会嫌烦哦。”日比野又拍了拍少年,“不过,他听着你说话呢。”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日比野,然后慢慢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们怀着类似将被车压死的猫弃之不顾、坐视不管的心情,离开了那里。
我呆呆地看着日比野。他皱起眉头,说:“怎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刚才说了很温柔的话。”
“你是在讽刺我吗?”
静香被门铃声吵醒了。她伸手关掉放在床头的闹钟。早上七点了。到家时是几点?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一点左右吧。
门铃还在响。虽然不是一直响个不停,但耳中回响的铃声还是令人生气。静香慢悠悠地起床,在床边坐了几秒,等待大脑清醒,然后站起身。她披上藏蓝色的运动上衣、下身穿着白色运动裤。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换衣服,最终还是就这么走到了玄关。
门铃又响了一次。“抱歉,”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我是城山。”
静香正走在短短的走廊上,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是伊藤出事了吗?
静香一边用手整理头发,一边通过猫眼看出去。
由于不知道静香会在晚上几点回家,于是城山决定在早上实施计划。上一次她说过“我在系统开发公司上班,每天回家很晚”,还说有时会工作到第二天早上。
那就在早上袭击她,城山下定了决心。随口胡诌说知道伊藤在哪儿,她不会多加考虑便会让他进门。
也许是为了取得静香的信任,城山理所当然地穿上了制服。
她穿着睡衣,运动服底下似乎没穿内衣,城山假装若无其事地偷偷瞟了一眼。
那个难看的中年男人应该会在一个小时之后来这里。
此前有必要将她绑起来,让她的头脑清醒过来,因为戏弄不清醒的女人毫无乐趣。让正常人一点点失去理性,这才是乐趣所在。
城山严肃地告诉过男人这一点,如果女人还没清醒就不准动手。不过话虽这么说,那男人的体臭一飘过来,就算是即将被冻死的登山者都会清醒的吧。
静香端着冒着热气的咖啡走过来,问:“伊藤在哪儿?被逮捕了吗?”
城山死死地盯着她的脸。长得真不错,城山想。她肯定是个自尊心强、在工作上比谁都做得好的女人。
“之前一直在仙台市区,似乎藏在小酒馆里。”这段是城山随口编的。
“还没被抓到?”
“还没有。”
“但你们知道他在哪儿?”
“大概会在今天被捕吧。他肯定在那家酒馆里。”为了引起静香的兴趣,城山装作十分肯定,就算不自然也没关系,“实际上,我们直到今天早上才确认了那家店,是亲眼看见伊藤了。”
“这样啊。”她喝了口咖啡。城山想,要是她全都喝完就不妙了,他打算将口袋里的安眠药倒进咖啡里。
城山观察着女人的举动,感到有些失望。本以为她会更聪明一些,真是高看她了。会有警察到居民家里来讲和案件搜查有关的事情吗?城山想,真是白痴啊,这个女人也不过是个笨蛋。
此时门铃响了。静香疑惑地望着玄关,在门铃再度响起之后站起身来,对城山低下头说:“抱歉,好像有人来了。”
“没关系。”城山笑着回答,同时为自己的幸运而高兴,他有了将药倒进咖啡的绝妙时机。他看了看静香走向玄关的背影,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塑料袋,将粉末混入静香剩的咖啡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听见静香在玄关说话。似乎在和谁争吵,但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城山有些在意,便起身走向玄关。
“啊,城山先生,这个人……”静香满脸疑惑地转过头来。
玄关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但怎么看都像是一头熊。
“那是什么的光?”
日比野注意到有一个东西在发光,且前面聚着一大群人。发光的是一支被挥舞着的手电筒。
一阵不祥的预感。优午被杀那天、曾根川死掉那天、笹冈的葬礼,这座岛上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就是有人死了。我怀疑这次会不会也一样。
沿着笔直的柏油路往前,有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右边是山丘的登山口,太阳就要落下了,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将那附近照得通亮。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日比野,他却歪了歪头。
如同巨大萤火虫一样的灯光究竟在照哪里,随着我们渐渐靠近,终于明白了状况。
是瞭望塔。那个早就被废弃的、仅仅是在梯子顶端建了个高台的瞭望塔。
人们静静地照着梯子。他们用手电筒照着各个位置,有人照向塔顶,有人照向梯子中间。
我们慢慢走近,人们依旧举着手电筒。
我抬起头看。屹立于夜晚之中的古老瞭望塔散发出古怪的威严感。
此时传来了洪亮的声音,我听出那是小山田。他只说了几个词,但我还是没听清。
日比野也注意到了声音,他穿过人群向前走。小山田正冲着瞭望塔上面呼喊。
“他是在喊月亮吗?”日比野一边快速向前走着一边说。
“是有人爬上梯子了吧。”我推测道。
小山田又喊了一声,这次我清楚地听到了。
“田中!”他高声喊着,“田中,下来!”
“是田中吗?”日比野一把将小山田抓住。
小山田穿着西装。平日里看上去像武士的他,此时倒像一名优秀的销售员。
“日比野啊。”他的表情变了,平静,但也带有怒气。
“怎么了?”日比野追问。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真是意外。
“是田中。刚才辰先生报警,我过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因为刚才天色还比较亮,看得比较清楚,”小山田身边的驼背男子说。他就是那个叫辰的目击者吧。“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刚刚开始爬。田中的脚都那样了,于是我说‘危险呀,别爬’,可他还是不停地往上爬。”
原来如此。驼背的辰先生不可能追上田中、将他带下来,所以便报了警。
“为什么那个田中要爬瞭望塔?”日比野问。“那个田中”,这样的称呼隐藏着什么感情?日比野和田中之间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岛民的奇妙共鸣,虽然他们彼此都不承认,但我有强烈的感觉。
“他一手扶着残疾的腿,一边向上爬,速度很慢。”
“这样的话,拉他下来就行了啊。让警察来就好了。”
小山田挠了挠耳朵上方,说:“可是田中说,有人追他,他就立刻跳下来。”
“田中到底要干什么啊!”日比野惊讶地说,“都这样了,爬瞭望塔又有什么意义啊?!而且还是在夜里。”
“所以我很困惑啊。田中一直往上爬着,要是任由他一直往上爬,不知会出什么事啊。”
“你作为警察也举手投降了吧?”
“是。”小山田爽快地承认了。他本就不是虚荣好胜的人。
周围的人也开始呼唤田中。我想,他们在期待什么呢?是希望田中爬下来,还是摔下来?我摇了摇头。至少从他们的脸上窥探不到扭曲的恶意。别想什么不好的事啦,这里又不是我住的城市。
小山田看着我的脸,摆出一副像是要当场指认我说“你就是凶手”一样的架势。
“果然如此。”他说。
“什么?”
“我之前提到过船的事。”
“嗯。”我点点头,“去救助误以为是遇难者搭乘的小船,实际上只是树枝的事?”
日比野正要问那是什么事,却被小山田无视了。
“你不觉得现在和那时一样吗?我们被困在了这座岛上。”
“从几百年前就开始了。”
“即便只是隐藏于潜意识之中,大家也都有可能想要了解外界。无论是谁。”
“是啊。”
他接下来的发言非常具有冲击力。
“也许那个叫优午的稻草人一开始就不存在,也许只是我们大家都深信不疑。”
“所以?”
“只是从众心理。”他说。
听到这话,我惊讶得差点儿晕倒在地。他竟然可以想到这样的解释。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UFO的事。有许多人目击到UFO,却都没有证据,这或许就是“从众心理”。
小山田继续说道:“稻草人可能只是根埋在田地中间的木头。”
岛民把木头当作稻草人,像被集体催眠了一样深信着“稻草人会说话”。
因为大家想知道外界的消息。为了满足集体的欲望,他们看到了相同的幻觉。
这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为什么这个幻觉消失了?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来了,曾根川也来了。由于岛外的人来到了这里,从众心理遭到破坏。或许有些难以想象,优午的头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会说话的稻草人”只是心理现象。
但是我的心里立刻涌出疑问。我也见过优午呀。
我又看了看小山田的脸,他的表情非常苦涩,也许是在发愁应该相信知识还是经验。
“你觉得呢?”刑警问。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我再次抬起头,望向瞭望台。比起从众心理,现在更该做的是去救田中。但话说回来,田中为什么要爬梯子?拖着不便的腿脚爬几十米高的梯子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闭上了双眼,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意识到答案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于是闭上眼晴,开始寻找。如果将记忆比喻为大海,为了得到沉入海底的“答案”,我必须屏住呼吸、开始潜行。我感到自己正潜入记忆之中。我闭着眼睛,调整呼吸,然后一口气往下潜。
“要去救他!”——这句话回荡在我耳边。这是谁说的?是优午!那个稻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也许它真的不存在,但我确实听到过这句话。
“如果有人无法判断自己做的事是对是错,想要往下跳的话……”——我似乎还听到过这句话。果然,这是知道未来的稻草人说过的话。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对呀,现在田中不是正打算往下跳吗!
这句话成为契机,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我感到所有的事情慢慢联系在一起。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睁开了眼睛,说:“我去把田中先生带下来。”
小山田立刻反对。“别说傻话,如果你这么做,他会跳下来的。”
“放心让我去吧。”
日比野盯着我的眼睛,他还是很像金毛猎犬。“是优午说的?”他突然说。
小山田用与刚才迥然不同的目光看向我。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无论是不是从众心理,我都清楚地记得优午曾这么说过。
我走到梯子底端向上看。瞭望塔仿佛要刺穿天空一般矗立着。我转过身,对身后的日比野说:“像要冲破云霄呢。”
他耸耸肩,说:“田中肯定是为了把云撕成碎片才爬上去的。”
我像小山田刑警刚才那样,向上冲着已看不清身影的田中呼喊。
“田中先生!”我呼唤他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但是他肯定听到了。
“我是伊藤,我现在要上去了,没关系的。”我大声地喊,想让他听清楚,并且不忘补上一句,“因为优午这么拜托过我。”这样就行了,田中不会往下跳的。
优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坚信,知道未来的稻草人曾经存在。
优午对我说过“去帮助他”。它早已看穿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优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对我们而言这仍然是个谜。
但是现在我知道答案了。我将手伸向梯子。
好啦,向上爬吧。我蹬了一下地面。
田中杀死了优午,他正在等我。
我摸了一下梯子,触手冰凉,但还不至于凉得抓不住。我能摸出梯子生锈了。
我只试着向上爬了一级,梯子便开始摇晃。
“日比野,这梯子不会倒下来吧?”
“爬爬就知道了。”他不负责任地说。
我下定决心,又向上爬了一级。眼前的风景似乎狠狠地晃了一下,但那只是错觉。我掌握好节奏,开始移动身体。
我回忆起昨天有个女孩儿给我带来了黄油和菜刀,她骄傲地说:“是优午拜托我的。”
那时她的脸上充满成就感,看上去很幸福。
我抬起右脚,伸出左手,抓住上一级。已经爬了十米了吧。我完全不想往下看。
优午曾经对我说:“去骑自行车吧!”我听从了它的嘱托。可能没有像那个给我黄油、扎着马尾辫的少女那么骄傲,但我确实按照它说的去做了。
优午很少会说未来的事,因此岛民们都会兴奋地遵从。
脚底一滑,吓得我以为会直接掉落到地面。我不禁往下看了一眼,点点灯光宛如火球。重新调整呼吸之后,我再度踩上了梯子。
我回想起在市场里遇见的兔子说过的话。她摇晃着身体,聊起自己的祖母,最后说:“优午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偏袒鸟。”
我向上看,却看不到人影。塔非常高。
“田中先生,我快到了,马上就到你那里了。”我说。
毫无疑问,他在等我。
我一级、一级地往上爬。为什么优午没有预测到自己会被杀?和日比野讨论时我说“也许它知道,却保持沉默”,另一种可能是“也许它已经告诉某人了”。
我听到了呼吸声,非常急促。不是我的呼吸声。田中也许就在几级台阶之上。但我并没有因为快要到达终点而安心,而是不由得看了看脚下。非常高,非常恐怖。仿佛内脏都被风吹打着一般的恐怖感向我袭来。我可以看到下方的点点灯光,还有映出的人影。
一旦放松就会立刻摔下去,我不由得想,并害怕自己会被吓得失去意识。
我也确实因过度的恐惧而差点儿松开手。
只要切身体会到恐惧,恐怖感就会像汗水一样不断涌出。我紧紧地抓着梯子,双手和双脚都无法从梯子上剥离开。心里想着要向上走,却无法移动身体。我可能已经确信,稍微移动便会掉下去。
田中似乎已经坐在瞭望塔顶端的平台上了。
“田中先生!”我大声喊道。手指都已变得僵硬,只能发出声音。“田中先生,你在吗?”
我认真倾听。
“是优午拜托你的吗?”从上面传来了田中的声音。音量虽然不大,但不至于听不到。
听见这句话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优午对我说过,让我来救你。”
“优午真是什么都知道啊。”他像是在和我聊一位去世的朋友。
我下定决心继续向上爬。手紧抓住梯子,头贴着梯子,慢慢仰起。我说:“是田中先生把优午变成那样的吧?”
这次他陷入了沉默。但我得以确定优午确实曾经存在,并不是小山田说的“从众心理”。我要前往的塔顶,有背负着杀害稻草人这一罪名的男人。这绝对不是幻觉。
把优午从田里拔出来的人毫无疑问是田中。稻草人曾经存在。
“是优午让你那样做的吧?”我问。
只有这个可能——优午想自杀。
田中依旧没有回应。我咽了咽口水,然后做好了准备。我紧紧地闭上双眼,又立刻睁开,将握住梯子的右手放开。
“旅鸽还好吧?”我一边往上爬一边问。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田中的声音。“我在这儿等你。”他说。
那句话又一次回荡在耳畔。“优午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偏袒鸟。”
这就是答案。
静香立刻认出这人是她昨天在信箱前遇到过的男人。那个将伊藤写的明信片交给她的陌生男人。
“这位是谁?”城山看着那个男人,问静香。
静香摇摇头。
“我叫轰,找她有急事。”蓄着胡子的男人说话不紧不慢的。看到房间里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他却似乎并不惊讶。
“这个给你。”男人将一张明信片交给静香。静香拿过明信片,翻过来看了看。
毫无疑问是伊藤的笔迹,只有两行。
“万分火急,我有事想告诉你。”
还有一句补充:“对了,我想再听你演奏低音萨克斯风。”
他想表达什么啊?静香突然想起昨天收到的明信片还没看,一直放在皮包里。也许应该先读那张明信片。
“那是什么?”城山不由分说地从静香手中抢过明信片。看着上面的内容,他双目圆睁,表情十分可怕。
“伊藤在哪儿?这是从哪儿寄来的?”静香追问将明信片带来的男人。
这时她的大脑中浮现出疑问。为什么这张明信片会寄到这里?据城山说,伊藤正藏身于仙台市区内,但不管怎么看这张明信片都不像是从市区里寄来的。
“他不在这儿,在岛上。好像有急事,他让我把这张明信片以最快的速度送来。现在送到啦。”像熊的男人慢悠悠地说完后,露出一副任务结束的样子,打算走人。
“岛。”从城山口中挤出这一个字。
男人条件反射般地转过头看着警察的脸。
“城山先生,”静香怯怯地开口,“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城山粗鲁地将明信片塞给她。
“你说伊藤躲在仙台市区内吧?这个人却说他在别的地方。”
“伊藤在一个只能坐船去的小岛上。”熊男说。
“那个岛叫什么?”
“荻岛。你应该不知道吧?”他像是被问习惯了一样,脱口回答道。
“他现在在那儿?”静香又问。
“嗯,他现在还在那里。我没有载他过来,所以他现在还在岛上。”
静香的大脑有些混乱,眼下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她不知不觉蹲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好多事情同时发生,她感到一阵眩晕。静香被夹在警察和陌生男子两人之间,读着那张只有两行意义不明的话的明信片。这是怎么回事?要冷静、要冷静,静香在心中默念,就快要把“冷静”二字说出口了。
“带我去那里。”静香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望向城山。这句话好像是城山说的,但是声音和之前完全不同。
声音中充满恶意。并不咄咄逼人,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带我去那座岛!”城山像在下达命令一样,指着像熊的男人。
静香用力按着双腿,想要止住身体的颤抖。熊男被城山吓到了,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城、城山先生……”静香也想对城山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完。
眼前的情景令她窒息。城山举起了手枪,这一幕毫无真实感,她只觉得像搞笑电影里的场景。熊男本想后退,却停下脚步。他低低地举起双手。一头投降的熊。
“城山先生,”静香缓缓地站起身来,“你、你该不会在撒谎吧?”
静香看到了城山的脸,感到一阵恐惧。他没有笑,当然也没有悔意,更谈不上愤怒。城山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语调平稳地说:“带我去伊藤在的地方!”脸上挂着警察不该有的表情。“你也一起来。”他对静香说。
“你、你真的是警察?”
“虽然让你感到困惑了,但我真的是警察。”城山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我和伊藤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什么意思?”
城山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说:“伊藤刚好在乡下,那我就让你在他面前一丝不挂。”由于他的语气太平静,静香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熊男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他脸色发青,呆呆地站着。城山用枪指着他,又说了一遍:“带我去那座岛!”随即他将脸凑近静香,说:“对了,那张明信片上写了萨克斯吧。我要带你去那座岛,你把萨克斯也带去!你一边吹萨克斯,我一边打你,这样不错啊。吹错音就折断你的手指,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
“安静!”城山像耳语一般说道。此时静香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呼吸。
因为城山的手指紧掐住她的脖根,让她无法呼吸。身体虽然可以动,却无法逃脱。恐惧从胃部涌向喉咙。为了能够呼吸,静香试图抓住城山的右臂,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想用指甲抓他,他却一动不动,微微地笑着。那笑容里饱含怜悯。然后城山突然松手了。
静香喘息着。手摸着喉咙,双肩抖个不停。
“我真的是警察。”城山的语调没有起伏,“很遗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静香想如此大喊,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痉挛,像疾病发作一般。她弯下腰,开始呕吐,呕吐物溅到了玄关的土间,阵阵酸味令人更想作呕。
“我虽不知道那座岛在哪儿,但只要是村子就很好,村民们更愿意相信警察。”看到静香在呕吐,城山却依旧面不改色。
“那座岛没人知道。”熊男突然说。
“没关系。赶紧走。我要在那儿让你遍体鳞伤。”城山踢着静香的腿,“我也会让伊藤感到痛苦。顺利的话,说不定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干什么都没人知道。”
静香无法理解城山的话。她擦着嘴,揉着肚子。
“快去准备!”城山抬高了音调,“把脏东西也清理了!要不就舔干净!”
城山踩着静香的头吼叫着,让静香的头靠近呕吐物。
“给我舔!”
静香转过头,呕吐物黏在脸颊上。比起屈辱,静香更感到恐惧。城山说出的话和冷静的态度都没有真实感。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不是吗?”她听见城山这么说。
与其说眼前的是景色,不如说是整个世界,它在我的面前不断延展。虽然现在是晚上,能看到的东西有限,但我觉得视野非常辽阔。
我跪坐在瞭望塔的顶端。我选择跪坐而非盘腿坐,不是因为礼仪,而是因为空间不足。两个大男人坐在塔顶,将地方全占满了。
田中以一只脚弯向梯子的姿势坐着。
比起地面,这里离夜空更近,此时我只有这个想法。
由于此时是夜晚,海拔比这里高的山丘看上去只是一团暗影。我感觉自己浮在空中。我们浮在夜空中。我们要好好享受夜晚——我似乎能听见日比野的声音。
“优午全都知道。”我说。虽然我想要安静地享受这景色与夜晚,但是不可能。
“原来如此。”田中说,他的语气坚定,吐字清楚,“你知道多少了?”
“是优午让你那么做的吗?”
他与我一样,眺望着远方。仿佛稻草人就站在苍茫大海的另一端。
“是的。优午请求我那么做。真是不可思议。它说,杀掉它就像脚有残疾的我保持不动一样简单。”
田中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稻草人的请求,田中说他绝对做不到。
“但是优午非常固执。‘请听听我的请求。’它说过好多次。那语气甚至像在哭泣。”
“如果一定会被人拔出来,我希望那个人是田中先生。”
让田中接受请求的关键在于优午的这句话。
“它都这样求我了,我也只能照做。”田中自嘲一般地说。
“优午一定是无法忍耐,所以想要死。”
“你能理解吗?”
“我考虑过。而且优午那时的语气里充满期待。”
稻草人拒绝对人们讲未来的事。它说“未来的事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但它心中一定十分苦闷。
“它一定觉得很烦吧。”田中说,“这一百多年来,优午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肯定是这样的。一有杀人事件发生,大家就会跑来问它凶手是谁;有人不知去向,人们就会来问那人去哪儿了。可以预见未来的稻草人在被大家珍视、依赖的同时,也以相同的程度遭到人们的谴责吧。
“曾根川一死,大家又会去问它‘凶手是谁’,‘把岛外来的贵宾杀了的人究竟是谁’吧。”
“对于这种问题,优午受不了了。”因为它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稻草人,因此它选择了死亡。
我再一次在脑中提出那个已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答案是“知道”。
它知道却不告诉我们。是没能告诉我们,还是不想告诉我们?
答案是“不想告诉我们”。
理由很简单,因为它本来就打算去死。
“是我杀了优午。”田中说。
“是优午自己决定去死的。”没人知道真相是哪个。两者都是事实,由于角度不同,看到的事实也不同。正如我和田中现在所仰望的新月,换个角度看就是一条直线。
“曾根川是来打猎的,他带着一把愚蠢的猎枪。”
“是来打旅鸽的吧?”我说。田中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明明已经灭绝了的鸟,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座岛上。鸟来到了岛上。
我想不到优午拼死保护的东西和理由竟然是这样的。它是为了让本应被人类杀害而灭绝的鸟继续生存下去。
“优午曾经对我说,它刚刚开始站立在这座岛上时,小鸟们悄悄地告诉它:‘在海对岸的国家,我们的同伴正被屠杀。’就是美国驳回《旅鸽保护条例》的时候。优午听鸟说,有几十亿、几百亿只旅鸽正在被杀害,它为此坐立难安。”田中说。
我默默地听他讲述。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帕托斯基大屠杀。”
我们的同类犯下的罪。耳畔又响起这句话,像之前听到时那样。
“而优午除了悲伤,什么都做不到。”
那时它也许就对人类丧失了希望。
“一九一四年,最后一只旅鸽马莎死在动物园,这件事也是小鸟告诉优午的。优午说,当时涌上他心头的情感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愤怒。温和的优午恐怕只在那时感受到了愤怒。我们成功地让稻草人发怒了。”田中说的最后一句话像一种讽刺。
“但那不是最后一只旅鸽。”
“几个星期前,我发现了活着的旅鸽。”
“啊?”我惊叫道。
我竟然一边听田中讲述一边“嗯嗯”地应和。
我竟然会相信这种话?真是令人惊讶。
这世上有一座没人知道的小岛,而且就在日本;岛上立着会说话的稻草人;几十年前本应灭绝的旅鸽飞来了这里。我要相信这种事吗?
我问自己——喂,你是真心的吗?
你——相——信——吗?你毫不怀疑地相信着这宛如空穴来风一般的童话吗?
你有职业,虽然因为无趣而被同事看不起,但你仍是一个优秀的系统工程师,竟然会听信这种荒唐无稽的故事?
这种胡编乱造的幻想故事就不该有吧?毫无现实感啊!现实感在哪里!
此时,你就待在平凡的、由无机物构成的平面上,这并不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孤岛。
我又摇了摇头。
不,另一个我像要放弃一般举起双手。不过这次,我是真的投降了:如果这里不是现实,那么也不错啊。
“如果是这座岛的话,旅鸽飞来也不是什么怪事。”我低声感叹。
田中笑了,他说:“刚开始我也没发现。我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对鸽子,只觉得是普通的鸽子,带回家之后才发现不太一样。难以置信啊,我拿出奥杜邦的画对比,发现一模一样。”
我试着回忆那幅画,画上也是一对鸽子。那幅画可能此时就放在田中的口袋里,被叠得整整齐齐。
或许那确实是普通鸽子,我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没有人能确定的事情就不应该说。
田中让优午看了那对鸽子,优午似乎非常惊讶。
“唉,也许优午早就预见到了。它也肯定知道我会把鸽子带给它看。”
“它也知道曾根川会来吗?”
田中说,那时优午看起来非常痛苦,因为它没有办法阻止曾根川来这座岛。
曾根川是为了猎杀旅鸽而来的,据说是轰大叔邀请他来的。“轰看到我在养那对旅鸽。以下都是我的推测,轰可能当时没太在意,我也认为轰会认出旅鸽。那个大叔看上去不怎么样,直觉却很准,他记得我那张奥杜邦的画,就此判断那是旅鸽。”
“然后,他就在岛外的小酒馆或其他什么地方把这件事告诉了曾根川,对吧?”
“大概吧。他说有个发财的机会,而曾根川对此很感兴趣,就带了把猎枪来了。”
“他打算杀旅鸽吗?”
“想猎杀传说中的鸟,然后做成标本卖掉。”
我一直对一件事感到好奇,对我而言这个问题很重要。
“你有这样的腿,能杀得了曾根川吗?”
田中的声音充满困惑,他说:“但有人拜托我那么做。”
“是优午吗?”
“是的。它让我那天晚上把曾根川叫出来,叫去昏暗的河边。曾根川立刻就来了。我对他说可以用鸽子做交易,他就来了。”
“然后呢?”
“周围很暗,我拿着一块从附近捡来的石头。我想过如果曾根川攻击我,我应该无力还手。我确实感到有些害怕,就下意识地捡起了脚下的石头。”
“你用石头打他了?”田中有那样的脚,曾根川应该能轻易逃跑呀。
此时田中试探性地问我:“那个是你干的吗?”
果然。“可能是我。”我回答,“那时有一道光,对吧?”
“嗯,有一道光。我面对着曾根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按照优午所说,把他约出来了。然后那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什么,手电筒?”
“那是自行车的车灯。”原来我并非与这起事件毫无瓜葛,我也关联其中,原来如此。
“是吗……是自行车啊。那道光照到了曾根川,也照到了我。然后那家伙不知道呻吟了一句什么,就跌倒了,掉进了一个坑洞里。他就倒在我的脚边,吓得我立刻丢下了手中的石头。那道光太耀眼了,而我丢下的石头正好落在了曾根川的头上。”
我立刻意识到那是若叶做的陷阱。曾根川掉进了她做的陷阱里。她肯定也被优午吩咐了任务,事实上若叶确实说过“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做一个能容一个人的陷阱。
“这可能是优午自杀的原因吧。”我自言自语道。
优午的死,让每个人都下定决心去承担“任务”。为了实现稻草人最后的愿望,被托付的人都非常认真,他们觉得那是遗嘱。优午预见到了这一点。它期待着,如果它死了,岛民就会认真地将“任务”做好。
若叶按照要求用杂草做了陷阱,然后曾根川掉进去了。
“难以置信吧?我并不是为了杀曾根川才出现在那里的,也没有故意用石头砸他。听上去像在狡辩,但这是真的。”
“我相信你。”因为优午也曾对我发出过指令。和田中一样。可以说我们都是被优午安排好的。
关于任务,我还想到了一件事。是日比野的约会。为什么佳代子小姐会突然和日比野约会?如果那也是优午的指示,我便可以接受。
对啦,她不是说过“我被选中了”嘛。这么说来,那不就是因为被优午拜托而感到自豪吗?
要是没有那个约会,我就不会去骑自行车,也就不会打开车灯。如果没有灯光,曾根川或许就不会摔倒。
“啊,石头。”我说。
“对,我手里的石头落在那人头上了。”田中的语气很平静。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轰时的情景,那时他在河边捡石头。当时他说是优午拜托他捡的,那也许也是准备工作。轰将石头都移到河边,毫无疑问,那是在准备凶器。
拼图一块块填充入位。
“一声不吭,曾根川就那么倒下了。”田中看着脚下,仿佛能看到曾根川一样,他说,“意识到曾根川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连后悔之情都没有。”
“石块是因为地心引力才掉下去的。”
“我当时只想着优午。尤其是将优午分解的时候。”
我一边听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在脑中重现当时的场景。
田中带着鸟,在优午本应站立的田地里鞠躬的场景。那是发自心底、认真到可怕的鞠躬吧,其中包含着谢罪、感谢、敬意和后悔。他做了正确的事情,还是犯了错,我无从判断。
“我的心越来越痛,非常痛,”田中说,“我觉得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并因此感到非常苦恼。”
所以,他拖着不灵活的双腿,爬上了这么高的地方。
“你又为什么爬上来?”
我回答说:“我想从这里看看风景。”我是为了仰望这片宛如蓝色幕布一般深邃的夜空而来的。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真好。”
“你对日比野有什么看法?”
田中想了想,回答道:“他怪怪的。”
“今天他被一个人说‘你总给岛上的人添麻烦’。”
田中没有反驳。“我也一样,总给大家添麻烦。”
“很难往下爬吧。”
“是时候走了吧。”
他没有请求我保密、不要说出真相,也没有自暴自弃地要跳下去。
最后,我差点儿说出“也许优午是在向人类复仇”,但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也许这是优午对出于取乐而屠杀旅鸽、砍伐森林的人类所进行的小小的报复。操控人类去杀人,一种幼稚的报复。也许那对鸟根本不是旅鸽,优午只是以让人杀人为目的做出这些事。就像樱用手枪杀人一样,稻草人选择了只有稻草人才能做到的方式。也许那个稻草人根本不是人类的伙伴。但我没把这些话对田中说。
“稍等一下。”他说,然后在身上摸来摸去不知在找什么。最终,他从后面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奥杜邦的画。就是那张旅鸽求爱图。
田中将那幅画放在腿上,开始折叠。他在默默地叠一架纸飞机。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便像确认一般试着投了投手里的纸飞机,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它放飞了。
从瞭望塔飞向深邃夜空的纸飞机在空中优雅地盘旋,最后缓缓下落,立刻不见了踪影。
我看了一眼田中,他的侧脸很漂亮。我看着这个男人,看得有些恍惚。
“田中先生,你年轻时长得很帅吧?”我说。
他困惑地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脚。周围很暗,看不清事物,我只得眯起眼睛。
我要求田中先向下爬。我担心他能否安全回到地面,才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他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爬。一级大约要花十分钟,不过这样也好。田中用一只手扶着右腿,慢慢地将身体挪向下一级,动作非常慎重。
“不用着急。”这句话我说了好多次。往下爬比往上爬要恐怖好多倍,那感觉就像身体被投放到空中。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仿佛身处洞窟之中。
途中,我听见田中说:“我能变成鸟的朋友吗?”我没有回答。
不知过去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们爬到了一半,天上开始下起小雨。我能看到在地面上等待的人的影子。他们站在那里,没有打伞。
“优午的头最后怎样了?”我问下方的田中。
“我装在袋子里带走,中途放下了。”
“是优午要求你这么做的吗?”
“嗯。但是很奇怪,那个袋子第二天不见了,可能是被狗叼走了?”
应该是园山把头带走了吧。他只需将地上的袋子捡起来带回去,因此往返也花不了多久。
爬到一半时我仰望天空,看到了月亮。正往下爬的田中也停下了。他也在看月亮。
“你不是这座岛上的人吧?”田中问。我没有回答,假装刚好刮来的一阵风遮掩了声音,听不清楚。我想要告诉他,田中先生,你不是凶手。
聚集在瞭望塔周围的人摇晃着手中的手电筒,迎接田中。他们仿佛心中大石落地一般说“终于下来了,好担心你会出什么事呢”。
小山田来到我的身边,问:“没事吧?”
“我发现就算两个人爬到瞭望塔上,它也不会倒。”我伸出大拇指,指向身后的梯子。
日比野扔给了我一条毛巾。似乎发现开始下雨后他特意回家拿了毛巾。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怒气冲冲的日比野逼问田中。他无视其他人让他别多说话、让田中休息一下的要求,大声喊着:“要是瞭望塔因为你倒了,伊藤也会死掉的啊!总给人添麻烦!”
田中微微俯下身子,点着头说:“是啊。”周围太昏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似乎诚心诚意地接受了日比野的说教。我把毛巾扔回给还在说教的日比野。他闭上嘴,转向我,说:“你要回去吗?”
“那条毛巾用了很久了吧?”有一股发霉的臭味。
“在我家用了很久了,算是古董吧。”
他如此评价着手上的毛巾,并把它展开。白底蓝条纹,白色的部分已经发黄。右上角不知用什么墨水写着“德”字,颜色有些淡了,但似乎无法完全清除。
“这是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
“那个‘德’字,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日比野耸耸肩,说,“可能是很久以前,某个祖先的名字里有‘德’字吧。”
“让小山田送咱们回去吧。”我说。
日比野却说:“为什么要和那家伙一起走?”他的表情像是遭到了背叛一样。于是我将脸凑近他,撒谎说:“因为发生了曾根川那件事,晚上回去时我有点害怕,有警察一起走比较安全。”
因为轰将它称为“小船”,在静香的想象中就应该是一艘很小的船,但是她想错了。那是一艘容纳二三十人都绰绰有余的大船。
从甲板进入船舱,眼前是一片宽阔的空间。地上铺着塑胶地板,上面什么都没有,像一座空旷的体育馆。轰解释说要运走的货物一般都放在这儿,确实,这么大的地方,都能放下几辆车。
控制室在前方稍高一点的地方。
直到刚才为止,轰的脸上都只有恐惧,不过现在出现了掌舵者的威严。
静香被命令坐在宽敞船舱一角的扶手上,萨克斯的盒子倒在身旁。
城山拿着手枪站在她旁边,时不时看一眼控制室,然后再低头看着静香。
“你认为那种岛真的存在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沾染毒瘾或者酩酊大醉的人,也就是说是正常状态。正常,却很疯狂。
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警察,他还联系了警局。
穿着制服的警察为什么可以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感觉整个警局都被他管理一样。
“我要把偏僻的岛变成乐园。”城山认真地低声说着,舔了舔嘴唇,“首先,我要在岛民面前杀了那个像熊的男人。”
“啊?”静香抬起头。
他似乎在策划一个新游戏。
“那个叫轰的男人似乎很重要,所以我要在岛民面前把重要的轰先生杀了。”
静香突然感到愤怒,试图站起来打城山,但立刻被制伏了。城山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静香又像刚才一样感到无法呼吸。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城山像是看准了时机一样突然松开了手。
静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意识到城山这么做不是为了让她窒息,而是要让恐惧感根植于她的心中。这种感觉她从未体验过,她没想到无法呼吸会让人如此痛苦与不安。
“要是再反抗,我就把你的牙齿打断!用枪打你的嘴,把牙齿一颗一颗敲下来,然后把拳头塞进你的嘴里。下巴掉了也没关系,我要把手伸进你的喉咙里。”
城山说这些话时的口气不像夸张的威胁,更像是他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静香明白了,这个叫城山的男人不是会因为兴奋而丧失自我的笨蛋,他非常冷静,比正常人更了解人性和常识。他要冲着常识和道德撒尿,高高在上地嘲笑它们。他比谁都聪明冷静,比谁都明白如何运用恶意。这种人岂不是无敌了?静香皱起眉头。她身靠摇晃的小船上的柱子,放弃一般闭上了双眼。
我和小山田两人一起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四下无人。我想起了那个叫安田的青年,明明是今天下午才见过面,感觉却像发生在很久以前。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小山田在想些什么,他没再问我问题,只是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走着。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我。我提出让他送我回家是有目的的。因为我没有将真相直接告诉日比野的勇气,直觉告诉我,他比看上去的还要敏感,因此我判断应该告诉小山田,而不是日比野。
“我问了田中先生。”我说。
小山田的眉毛突然动了动,说:“是吗?”
然后我将瞭望塔上的对话一口气告诉了他,连换气都忘了。
我做好了被他嘲笑的准备,但现实并非如此。小山田一声都没有吭,也没有嘲笑我。
我告诉他,把石块砸在曾根川头上的人是田中,而想出这个方法的是优午。园山的太太此前一直活着,园山只是在故意说谎,还有,他可能把优午的头带回家了。
“你觉得我会信这些话吗?”他听我说完,问了一个奇妙的问题。
“这个……确实没有证据。”
“那你觉得警察会信吗?”
“不会吧。”我马上笑了,“这种话不能对警察说。”
“可我是刑警哟。”
“我现在不是在和刑警小山田说话。”
我和他同时叹气。
“优午做到了。”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伟大的稻草人。”刑警耸耸肩,“你把这事告诉日比野了吗?”
“我没时间跟他讲,而且让我讲不合适。”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告诉日比野?”
“他信赖优午的程度远远超过他自己所想。要是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很失落。”
“优午肯定也喜欢那个家伙。”小山田回答道,然后他喃喃地说,“但日比野可能也想知道真相。”
我在心里说“不,他讨厌真实”。而越是说自己讨厌虚伪的人我越不能相信。如果人生能被卷入一个巨大的谎言,我觉得反而会更幸福。
但绝对不能将岛民的真心话直率地告诉日比野。
“可是,园山把头带回去是要干吗?”
“肯定是优午拜托他的。优午想道歉。”
“向谁?”小山田细长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向大家吧。为迄今为止绝口不提未来,一直身处事外而道歉。”
“这和园山有什么关系?”
“优午想向园山的妻子道歉。”我不知道对不对,但还是说出了口。我想优午知道园山的妻子快要离世了。而无法见到卧床不起的她,无法在离世前向她道歉,优午一定非常难过。因此它拜托了园山,因为稻草人不能走路。
“优午想见她。”我说。
“稻草人要去见她?”
我突然想起兔子小姐在市场里说过的话。她很想听听丈夫说话,于是她说:“只有耳朵也行,把它带走吧。”虽然只是句玩笑话,但说得很真诚。
“就算只把头带过去也可以。”我说,“站在田地里的稻草人无法见到卧床不起的园山的妻子。所以它希望头被带走。”
只是想象,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优午的头去见了园山夫人。
小山田没有笑。“然后它让园山把它的头带去?”
“大概吧。”
“兔子小姐看到园山的行动了,对吧?”他说。
“那是巧合。”
“真的是巧合吗?”
“嗯?”
“兔子是被她老公叫起来的吧?在那个时间,是巧合吗?正是因为她目击到了园山的行动,园山才没有被怀疑。”
确实,如果有其他岛民看到园山,又没有兔子小姐的证词,园山恐怕会被怀疑。
“那真的是巧合吗?”与其说小山田是在问我,不如说他是在问某种飘在空中、虚无飘渺的东西,“优午会不会是我们幻想中的产物?”
“我认为不是。小山田先生依旧认为那是岛民们的幻想吗?”
“优午是对我们而言很重要的稻草人。”他没有用过去时态,我的心中顿时流过一股暖流。
此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樱呢?”我说,虽然警方无视樱,但我不问不行,“是不是因为无法交给樱去解决?”
“什么意思?”
“优午没有拜托樱去做事吧。不用让田中大费周章地杀掉曾根川,樱可以承担起这份职责啊。而且,就算不管曾根川是否猎杀了鸽子,樱也迟早会把他杀死。”
小山田此刻完全可以假装不知情,说“我不认识叫樱的男人”。也许这样更好,但他没有这么做。
“樱不一样。”
“不一样?”
“樱只杀那些已经干了坏事的人。所以,如果让他杀死曾根川,必须在曾根川猎杀旅鸽之后。”
我明白了。那样就太迟了。等他把旅鸽杀了之后再杀他,就没有意义了。也许那对鸽子是全世界最后一对旅鸽,绝对不能失去,必须在曾根川杀死它们之前制止他。所以就算樱可以把枪对准他,却无法防患于未然。
我们走到了公寓前。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像是回到了真正的家。
我回想起日比野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早上。我一边看着他那像狗一样的侧脸,一边被他引导着参观这座岛。虽然当时心中充满不安和不信任,但也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日比野一直被佳代子小姐当成笨蛋调戏啊。”我本不打算说的,但我不喜欢被小事搅乱心境,才不由得脱口而出。
小山田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他以后也会一直那样。”
“但这会让日比野受伤啊。”
“可那家伙第二天看到佳代子小姐依旧会十分高兴。也许就是这样的吧,就算他意识到了自己被其他人所厌恶,也不会去厌恶他人。”
“为什么?”
“他缺少一些重要的部分。他的身上没有作为人最重要的一部分。”
“田中先生会怎样?会被逮捕吗?”
“警方可能会逮捕他吧。”
“为什么你像是一副和自己没关系的样子?”
“会有人相信是田中杀了曾根川吗?这么说只会被笑话。”
“曾根川的死不是由田中一个人完成的,优午给大家都分派了任务。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座岛就一直在朝着某一个目标前进。”我本想说这是全岛的责任,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就能让一切到此结束呢?
“警察真没用。”我第一次看到小山田露出笑容,“你不这么认为吗?”
“有用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吗?”
“最多是个稻草人。”
我不理解他这句话有什么深意。告别时,直到最后一刻,小山田才回头望着我,露出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一样的表情问我:“你觉得这座岛怎么样?”
我“啊”地惊呼了一声。听他的口气,似乎早就知道我是从外面来岛上的人了。像早就听知悉未来的稻草人讲过一样。
“你知道‘名侦探’吗?”我问。
“那是什么?”
“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类小说,小说中会出现名为‘名侦探’的角色。”
“书里的角色?”
“对,名侦探。”
“名、侦、探。”他像在背诵一般低声说道。发音有些怪,也许他以为“名侦探”是个专业用语。
“那类小说中会发生案件,比如有人被杀了。然后名侦探会在最后关头解决事件,指出凶手是谁。”
“那他的答案是对的吗?”
“不如说他认定是凶手的人就是凶手。但他无法防患于未然。”
小山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他说:“像优午一样呢。”
“我也这么认为。”
无法提前制止犯罪的发生,但可以揭露真相。如果我是侦探本人,应该会这么大喊:“搞什么啊!”我会挠着头想,究竟该救谁。
“对优午来说,这是负担吧。”小山田说。
“你知道无论什么案件都能解决的名侦探会怎么想吗?”
“怎么想?”
“‘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导致这些命案发生的?’”名侦探肯定会这么想。肯定有自己是为了另一个世界而做出这类举动的想法。“优午说不定也思考过同样的事。‘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这个世界才无法变好’,他可能这么想过。”
“什么意思?”
“优午明白,就算将未来告诉某人,结果也不会改变。无论思考哪种可能性,这个世界都不会变好。因此它开始怀疑,能够预见未来的自己就是原因。”
“可就算优午不在,世界也不会变好啊。”
“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也稍微理解了优午选择自杀的理由。它想走下神坛。
“你的话很有趣。”小山田向右转身,渐渐走远了,笔直的背影让他看上去确实像个武士。
我打开公寓大门,想着今天立刻就睡吧。我脱下袜子扔到一边,打算洗脸,然后躺到床上。
等到了早上,我可能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位于仙台的阴暗房间里。如果是这样,我大概会笑着说“什么稻草人啊”,然后忘记一切。早已灭绝的鸟又突然出现,我肯定会生气地认为这是一场闹剧。我会大笑:“什么抽象画画家啊!”还会大叫:“樱花早就谢了!”然后我肯定会为自己为什么没有住在那座岛上而感到后悔。肯定会这样的。
我走进漆黑的房间,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感觉到睡意从脚底向头顶袭来。睡觉吧。明天日比野肯定还会来叫我起床的,我这么期待着。
让日比野的敲门声把我叫醒吧。然后我会回仙台。
抵达时好像是早上。静香没有戴手表。
冬日里,这样的阳光算是强的,天气晴朗。晴朗到让人忽略正有个警察拿着枪对着自己。风虽然有些冷,吹到皮肤上却觉得很舒适。
轰走在最前面,静香和城山紧随其后。城山一步一步地走着,步伐稳健。
船随随便便地停在山崖下的一小片海岸边,随便得令人难以接受。“带我去找伊藤!”城山一下船就立刻对轰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轰只发出一声呻吟,然后就默默地往前走。途中,轰时常愤愤地望向静香手里的萨克斯,仿佛萨克斯是他在这世上最憎恨的东西。
无法想象伊藤为何会来到这座岛。
风景优美,田野一望无际。仅是想象初夏时田野染上新绿,收获时眼前一片金黄,便会感到心安。
“没有出租车吗?”城山突然认真地问,然后咂了咂嘴说,“不可能有的吧。”
突然出现的异样景象吸引了静香的目光。对于偏僻的村庄而言,这里的房屋看上去都非常气派。呈立方体的白色住宅有方形的窗子,还有阳台。不是残砖破瓦或泥土堆出的房子,而甚至像是欧洲的老街边的建筑。西式建筑点缀在各处,墙面刷成时尚的颜色。也有木造的日式宅院。
静香注意到在这里几乎看不到电线杆和广告牌。也许正因如此,感觉这里和仙台的乡下气氛完全不同。能看到远处有小小的人影,目前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静香一行。
走了五分钟左右,路边出现了一栋民宅。
“要不要去那户人家看看?”城山对轰说。措辞谨慎,不容反抗,仿佛带着一股黑色的压迫感。静香一边体会着这样的声音,一边想,迄今为止,这个警察用这种口气命令过很多人了吧。如果真的存在“精神虐杀”,那么城山肯定淡定地重复过很多次这种事了。
轰起初摇了摇头,说:“往前走吧,马上就到伊藤所在的地方了。”轰像一头害怕敌人的熊,后退了一步,又因为失去平衡而跌坐在地。
静香看到城山用靴子踢起砂砾,仿佛往摔倒的人身上踢沙子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静香吓得寒毛倒竖。
“少废话,走!至少也该给我泡杯茶吧,我可是从城里来的。”虽然城山并没有挥着手枪,但那声音中充满压迫感。
轰一脸痛苦地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默默地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那是一栋小平房。无法判断是西式建筑还是日式建筑。有一个被白色栅栏围着的小庭院,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轰走进院子,城山和静香跟着进去了。
“早上好。”轰像要摸老虎屁股一样,怯怯地向男人问好,并机械地举起手说,“樱。”
这个季节没有樱花吧?静香感到不可思议。
男人依旧坐在椅子上,看都没看静香一行人。
“您好,冒昧打扰……”城山又拿出与普通市民对话时的态度,说,“想向您请教几件事。”说罢他向前迈出了一步,像是在强调自己身上的制服。
轰凑到男人耳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两个人好像认识伊藤。”跷着大长腿的男人终于把手上的书放在了小圆桌上,抬起了头。
他的脸俊俏得让人忍不住惊呼。随风飘逸的长发柔滑如丝,脸颊瘦削。静香意识到身边的城山也有些惊讶。她还听到了他咽口水的声音。
静香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看到这个美男子,城山恐怕正想着该做什么比较好吧。静香愈发不安。
如果彻底分析城山的欲望,最根本的恐怕就是破坏美吧。
城山的嘴角微微向上提起。
男人跷着腿,看着这一行人,一言不发。看上去更像是眯着眼望向远方。
“有点事想要请教您。”城山又向前走了几步。轰则一脸怯懦,仿佛要向后倒下一样往后退。
“你。”男人说。
静香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面前的男人的声音与城山的声音非常相似。低沉、没有感情。这宛如双胞胎相会的场景,像幻境。
“我是警察。”城山从口袋里拿出警察手册,出示给对方。
“你。”男人似乎对警察手册没有兴趣,他说,“你踩着了。”指向城山脚下。
城山看看自己的鞋,又抬起脚看了看。但他好像什么都没踩到,于是他愤怒地说:“你说什么?”
“那里埋着花的种子。”男人慢慢地说。
静香突然明白了。这么说来,城山所站的地方确实有土被翻过的痕迹,与周围的颜色微微不同。
“那又怎样?”城山很生气,语气也变得强硬。
之后一瞬间发生的事把静香吓得发不出声音。
男人举起了手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了眼前。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该发生的事啊!一个普通人坐在椅子上,用枪指着警察。
“你竟然拿枪指着警察,找死呢?!”城山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洪亮却毫无情感。“放下枪!”他怒吼道,“我是警察,放下枪!”
静香甚至感到一些钦佩,城山天生就是能让他人服从自己的那类人吧。他发出的命令很有威慑力,被下命令的人会无端恐惧并变得老实。
“放下枪!听见了吗!”
虽然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静香却开始颤抖。这声音太恐怖了。不同于黑道成员威胁人时的训斥,而是想要从精神层面摧毁对方。虽不是会令地面震颤的力道,但那粗暴有力的声音仿如老鹰的利爪,钻过耳朵,紧紧地攫住人们的心脏。静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已经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了——
美男子会遵从城山的命令放下枪吧。不可能反抗的。然后才会对自己竟然如此简单地服从于城山而感到惊讶。
城山会冲着不停谢罪的男人微笑吧。然后用温和的声音让他抬起头。再慢慢地、慢慢地实施残酷的行为。肯定是这样的。
静香怯怯地睁开眼。虽然已经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了,但她还是想看看。
那个男人真的很美。
与预期不同,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扭曲。
他的表情像正看着从小树枝上垂下的蓑蛾。枪口仍旧对准城山。
“那不是理由。”
静香听见男人这么说。耳边立刻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
之后,静香感觉自己像在看默片。
眼前有一个男人倒下了。是身穿制服的城山。但男人并没有瞄准城山的头或心脏。城山按着大腿根,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他弓起身子、不断翻滚,看起来非常痛苦。
男人只瞄了城山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看上去甚至像在开玩笑。男人又将手伸向书,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开始读书。
城山在呻吟,他咬紧牙关试图站起来,嘴中流出口水,无比丑陋。
静香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认识城山?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为什么不射击胸部或头部呢?这样只会让人觉得他是为了让城山痛苦而故意瞄准大腿根的。城山痉挛的样子像被鬼附身了一般,为了让他更舒服地迎来死亡,轰正抚摸着他的背。
一阵睡意袭来,静香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仰卧在树荫下。她看到轰一脸不耐烦地走来,她想问城山怎样了,却放弃了提问。因为眼前的景色变了,她已经看不到城山被枪击的地方了。
静香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见伊藤吗?”她听见缓慢的、像熊发出来的声音。
我打从心底里期待着敲门声。大约十分钟之前我醒来了,通过穿过窗帘射进来的阳光判断出今天是个大晴天。
日比野指着我说:“昨天真是不得了啊。”还笑着说,“人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各种事情发生。”
安田的事、潜入轰大叔家的事、园山的事,还有田中爬上瞭望塔的事,各种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
我突然回忆起祖母最后所说的话。祖母离世的时候我不在场,因为我当时逃走了,不敢直面死亡。
之后有个皮肤白皙的护士疑惑地告诉我,你祖母说过这样的话。她平时常因祖母言语刻薄而感到困扰,所以在听到祖母说出那句话时,因为完全没想到而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我真心地爱着。”
据说一直遭受癌症折磨的祖母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仿佛无所畏惧一般微笑着。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呢?我看到眼前日比野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不由得想起了祖母的话。
“今天有什么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肯定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吧。”
“是啊。”他爽快地承认道,我甚至来不及惊讶。
“有个叫静香的女人来这座岛了。”日比野说。我惊呆了。这座岛是远超我预想的惊异之地。
日比野告诉我,是轰大叔带她来的。我们又在田间小路上奔跑,阳光从很高的空中直射到我们头顶。
“轰大叔来我家,说让我带你过去。”
“她为什么会来?”我一边跑一边问,声音不稳,呼吸急促。
“因为那张明信片啊。你寄去的,所以她来了,对吧?就是我说让你假装有急事寄的那张明信片,于是才发生了这样的事。对吧?”日比野不停地窥视我的表情,像在确认自己派上了用场、没有添麻烦。
我想,再怎么急也不用叫她来呀。
与她的重逢,变成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静香两腿伸直坐在树荫下,她举起右手说:“辛苦了。”这种问候方式与我还在公司时没有两样。
日比野站在我身后。轰站在静香身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由谁来作出解释,但还是问了一句。
“我们被一个奇怪的警察威胁。”轰立刻回答。
听到“警察”这个词,我就感到仿佛心脏被捏碎一般的痛苦。
“城、城山啊。”
“是,是姓城山。”静香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见过城山了,毫无疑问。
“那家伙在哪儿?”
静香像是想将不想说的话咽回到肚子里,她低下了头。
“樱杀了他。”轰点着头说,“那个警察被樱杀了。”
“樱啊……”我突然感到肩膀不再紧绷,“城山呢?”
“身体那里被枪击中,大概会死吧。”轰低声说。
我安心地长舒一口气。深深地长舒一口气。体内的紧张感完全消散,放松到差点儿跌坐到地上。“那就好。”
“不报警也没关系吗?那个警察可是被枪杀了啊。”静香微皱双眉,严肃地说。
“没关系,这可是好事。”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怎么算好事?”
“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
她又严厉地质问我,但我不断回避。我对她说,照现在的状况来看,我们之后会一起回仙台,到时候肯定会有时间告诉你的。而她看上去很疲惫,于是我问她要不要去我的公寓。
“你的公寓?”
“哦不,是暂时借来的。”
“借用?这是犯罪吧?”
“嗯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是个好事啊。”
她又责问我抢劫便利店是怎么回事?
我坦诚地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要不要和我一起想理由?她立刻就生气了。这种状况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如果我回到仙台,肯定会被逮捕吧。警方准备以怎样的方式来惩罚我这个蹩脚的劫匪呢?
毫无疑问,我必须接受惩罚,然后重新做人。
日比野凑过来问我:“她是你的女朋友?”
我简短地回答“不是”。然后日比野换了个问法:“那她以后会成为你的女朋友吗?”
“我们只是一起在岛上看风景。”
我将日比野介绍给静香。他表现得非常害羞,连个招呼都无法利落地说出口。
“他长得很像狗吧?”我凑近静香的耳边说。她似乎很赞同,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明信片上的山丘?”静香指向右侧。我转头望去,看到了那座山丘。
然后静香说她带来了低音萨克断。确实,她手上拎着我们还在交往时就在用的箱子。我好像在明信片上写了,但具体写了什么我已经忘了。
就在这时,走在我前面的轰突然回过头来,死死地瞪着我。然后他将视线移向静香,又看着她手上的萨克斯。
“怎么啦?”我问道。轰没回答,脸变得通红,只是接着往前走。
我的大脑开始运转。脑海中一瞬间出现了种种景象和人们之间的对话,一个推测紧接着下一个推测。
我想起若叶躺在地上听着心脏的鼓动。她感受着“咚咚”的震音,并以此为乐。
我又想起满脸通红的轰。
我想起潜入他家的时候他像在拼命地隐藏着什么,但地下室里只有音响。
“那个啊……”我停下脚步。
轰转过头来,日比野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将视线转向静香。
“我知道了。”
我仍处于恍惚之中,大脑仿佛被浓雾笼罩。如果我说出答案,这层雾就会烟消云散吧。我有这样的预感。
“知道什么了?”静香皱起眉头问。
我转向轰,用手比出“万岁”的姿势。然后将双手举过头顶,笑着说:“被你骗了。”
轰瞒着一件事,现在我明白了。只有他一个人能去外面,而他却没有强占任何一样东西,我曾为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并不是地下室里只有音响。而是他将音响藏了起来。
“日比野,我知道啦。”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解开这个谜了,我知道轰为什么带有一种类似优越感的态度,因为他独占着一样重要的东西。
“什么啊?”
“那个传说哦。这座岛上所缺少的东西。”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在颤抖。我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激动。
日比野也一样。刚开始他皱着眉头,像是因为困倦而双目微闭。但那双眼睛渐渐发出光芒,看上去似乎想摇一摇尾巴了。
只有静香被晾在一边,一脸不悦。
“去那座山丘吧。”我威风凛凛地指着那里。
日比野小声地欢呼了一声。他可能快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静香问。
“你在那座山丘上吹萨克斯吧。查利·帕克也好,你凭喜好重新编曲的披头士也行。在那里什么都别想,吹就是了。”
“这倒是可以。”
“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惊呆了。
“大家一直在等你来。大概……”我回头望向日比野,问,“有多久了?”
他立刻兴奋地回答:“超过一百年了。”
“超过一百年,”我重复道,“大家一直在等着你呢。怎么样?”
我看着她的脸,心情像是在向她提出挑战——怎么样?
她似乎终于开始怀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恶作剧。
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兴奋地喊道:“这座岛上所缺少的,是音乐!”
少年双手抱膝,坐在荒芜的田地里。
他与一个稻草人面对面。那是他做的稻草人,立在那里。
少年闭着双眼。他想着优午可能不会再说话了吧,静静等待着。无论怎样呼唤都没有回应。
果然,自己做的稻草人确实不行,这一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让少年一瞬间陷入不安。就像在祭典的最高潮发现忘我跳舞的人只有自己一个,然后突然清醒,进而被孤独所禁锢一般。
从少年身后传来自行车停下的声音。刹车发出“叽——”的一声,少年察觉到有人下了车。他睁开眼睛望向身后。
是邮递员草薙和百合。少年当然认识这两个人,他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两人靠近少年,问:“这是你做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
“这是优午吧?”百合微笑着说。草薙与百合保持着站姿,闭上眼睛、低下了头。少年心想,他们也像我一样正在祈祷吧,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此时突然有一只鸟落在眼前。那只不知名的灰鸟收起翅膀,站在了稻草人的手臂上。
“啊!”少年惊呼。
“啊!”草薙与百合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三人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欢迎回来。”
我们朝着山丘前行。万里晴空之下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
“会被樱枪毙的!”轰凑近我,一脸担心地轻声说。
“啊?”
“那家伙讨厌吵闹。”
原来是这样啊,我理解了。轰害怕樱。他将音响藏起来的最大原因肯定是想独占,但也不仅如此。
轰害怕樱。樱曾经对我说过“人们吵吵闹闹的,我不喜欢”。这句话他可能经常说。也许轰是担心如果向大家展示音响,就有可能会被杀。
“曾经有个小孩,他说太吵,然后就把对方枪毙了。”轰像在强调一般说道。
“那是误会吧。”我说。樱虽然讨厌噪音,但他喜欢读诗。轰用音响听到的东西从今以后也要让大家都听到,而说到底,那东西和诗属于同一类。
“没关系的,没问题!”我点点头,对他说。
攀登山丘的路虽不陡峭却很长。我们排成一列,我走在最前面。
走过一个大转弯,我们看到了山顶。我说我们要爬到那里,静香翻了个白眼说:“要爬到那儿?”
这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因为有个值得注意的东西跃入视野。
“那个。”我指着山上某处。
“什么啊?”站在我身后的轰慢悠悠地问道,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很从容。
“那不是头吗?”虽说出了口,实际上却依旧半信半疑。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那东西看上去只有大拇指般大小,但我能看出那是一个球,在树底下,没有帽子。
“那不是优午的头吗?”
轰探出头,仔细盯着那个东西,摇摇头说:“怎么会……”
我又眯起眼睛确认。“不,那确实是优午的头。”我的视力不算好,但此时我很确定。不知是谁把优午的头放到了那里。
是园山吧。那天晚上他带着优午的头回到家里,是为了让优午见到妻子。
应当是在那之后,园山又将优午的头带到了山丘上的那个地方。
只剩一颗头的稻草人不可能还活着,但即便如此,优午也想去见见园山的妻子,也想去山丘。
日比野从后面赶来,急躁地喊:“赶紧往前走啊!”
我与站在一旁的静香互相望着对方。
我说:“虽然我只在这座岛上待了几天,但我不想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静香冷淡地“哼”了一声。
然后她说:“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我、今天、还没向公司请假。”
我觉得实在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那边对你来说更重要。”
阿雅停下了奔跑的脚步。田间小路上杂草茂盛,草尖轻搔着阿雅光着的脚。
田地已被金黄的稻穗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下脚的地方。
“优午。”阿雅将手笼在嘴边,喊道。
立在田地中心的稻草人面向阿雅所在的小路。
阿雅可以看见稻草人的表情。“我家德之助跑到哪儿去了?”她像在要求稻草人对此负责一般大声喊道,“他爸爸来了啊。”
刚开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有风咻咻地掠过水稻尖的动静。
“他肯定在禄二郎的墓那儿呢。”阿雅正想再一次质问的时候稻草人回答了。
“那家伙究竟在干什么啊?”
“德之助喜欢在那儿看书。”
阿雅听着优午流畅的话语,笑着问:“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呢。莫非你连以后会发生的事都知道吗?”
“未来的事我也知道。大概是吧,我知道以后将要发生的事。”阿雅听见优午这么说道。
“听上去很厉害嘛。”她又冲着稻草人笑了。能说话的稻草人真是话多,禄二郎明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这是为什么呢?阿雅歪歪头。
“话说回来,你知道吗?这座岛上缺少一样东西。你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由谁把那个东西带来吗?肯定不知道吧。”阿雅故意用刁难的语气发问。
稻草人回答:“我知道哦。”它的态度像个小孩子。
阿雅顺着它的话应和道:“嘿,那你告诉我。”
稻草人想了想说:“只是我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听不到。”
阿雅笑了。“哎呀,你这是在找借口吧。”
“它的本质是用来听的,不是物体?可是根据传说,应该是一个东西啊。”阿雅又问。
“它没有形状,只能用来听。”
“要是这样的话,好像有些无聊啊。”
优午苦恼地说:“我不擅长听,因为我的结构做不到。”
“那个传说实现的日子大概会是什么时候?”
“恐怕要到一百多年以后吧。”
阿雅愣住了。“你随便编吧。”
稻草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到那时候,你能不能把我带到那座山丘上?如果我不是站在这里,而是待在更近的地方,也许就可以理解那是什么了。我站在这里肯定什么都听不见,也不能理解。”
“那么久以后,我已经死啦。还有,要是把你从土里拔出来,你也会死呢。”
“不会的。”优午可能真的在生气。阿雅觉得有些好笑。
“你肯定会死的,你不知道吗?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聪明还是无知。”
“稻草人不能走路,肯定需要有人把我拔出来才能动吧?”
“可这么做的话你会死。你还说自己能预知未来呢,真是笨蛋。”
阿雅耸了耸肩。
之后,稻草人想要一件件地讲述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阿雅举起手,说:“等等、等等。未来的事情,还是不知道更有趣。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那样就没意思了’,不告诉他们更好。”
优午愉快地笑了,但笑声只有停在它手臂上的几只蜻蜓能听到。
阿雅移动细瘦的双腿,轻快地迈出水田,背对着优午跑远了。在天空中盘旋的鸽子们听到了她呼唤德之助的声音。
在渐渐西沉的火红夕阳下,优午肩上的榉树叶像受惊了一般飘向地面。
优午想着从现在开始到百年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微微地笑着。蜻蜓们一起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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