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行十一:静时念念去人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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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德十三年六月六日,王阳明向朝廷上奏捷报: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边界的匪寇已经被剿灭。正德皇帝长出了一口气。困扰他多年的难题终于解决了,他可以放心地在宫墙内玩自己的新花样。正德皇帝龙颜大悦,将王阳明直接擢升为右都御史,同时授予荫子一人为锦衣卫的荣誉,世袭百户。

    也就在王阳明向朝廷上疏桶冈大捷的同时,江西巡抚都御史孙燧也给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这份奏章的内容是请求朝廷赋予王阳明在统兵方面更大的自由度,理由是王阳明不是普通的统兵将领,他在治军方面很有一套,又极善谋略,建议委以提督江西、福建、广东军务的重任,统率清剿义军官兵,并许以便宜行事。明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非常时期领兵打仗的统帅,皇帝通常会授予他对文职五品、武职三品以下官员的生杀大权。只有这样,才会在具体的行动中免去许多麻烦,这叫便宜行事。

    一鼓而破横水,再鼓而灭桶冈,又一鼓而破三浰,再鼓而下九连。虽然连破匪寇大营,但王阳明在奏疏中并没有为自己揽功。他说,这些功劳更多应该归功于朝廷,朝廷就如同马车的车夫,而自己则如同一匹驽马,毫无半分的功劳,只求能让自己致仕,回到田园,安享晚年。

    正德十四年(1519年)正月,四十八岁的王阳明再上奏折,谦虚地说自己无德无能,根本没有资格升任右都御史和接受荫子锦衣卫的恩赏,请求辞退恩赏。王阳明此举,让朝中大臣们很是疑惑不解,认为他是在拿腔作势,想要借此捞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可是仅仅过了十天时间,他再上奏折《乞放归田里疏》,向朝廷重申,自己所立下的战功并非能力所为,而是托皇上的洪福。如今自己体弱多病,家中又有百岁祖母岑氏沉疴日久,已处弥留之际,自己只希望能在祖母临终前再见上一面。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自己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也需要回乡精心调养。

    保身才能建功,齐家方可治国。王阳明是铁了心地想要致仕回乡。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不惜舍弃荫子封赏的机会。

    当王阳明的第四封请求致仕的奏疏递送到朱厚照面前时,这位大明当家人很不高兴。他实在不能理解王阳明的这一做法,一个读书人在体制内来来回回地折腾这么多年,搞得整个人身心俱疲,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获取君王的恩宠,有朝一日登上权力巅峰吗?朱厚照就此事询问吏部尚书陆完。

    陆完对王阳明在南赣剿匪所取得的成就更是不屑一顾,因为陆完也是靠剿杀地方农民武装(1510年刘六、刘七起义)成功上位的。他对皇帝说:“王阳明并没有什么功劳,他之所以能在江西剿匪成功完全是皇恩庇佑,换作其他人也一样能够实现。王阳明不但没有多少功劳,而且陛下更要提防此人,儒生士子们都说他是一个心有异志的危险分子。京城里也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他每到一处,就利用一切机会传播他的阳明心学,否定儒家理学,这样的人早就不应该再留在我大明朝堂之上。”

    陆完的话没有说服朱厚照,朱厚照又去问王琼,王琼给出的答案却是,王阳明绝不能离开江西半步!朱厚照问他何故,王琼不可能说是因为宁王朱宸濠下一步要造反,只得编个理由糊弄皇帝。

    王琼又何尝不能理解王阳明此时的心境,但为了大明的江山基业,他也只能将王阳明的私情放在一边。

    正因为如此,当王阳明上第一封奏疏的时候,朱厚照向他征求意见,王琼的回答是,南赣之地尚有余匪,待扫清残匪后再说。

    当王阳明的第二封奏疏递上来的时候,王琼的回答是,南赣之地刚刚肃清匪患,地区安全还存在很大的隐患,待政通人和,风清气正后再说。

    当王阳明上第三封奏疏的时候,王琼还是有一堆理由,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将王阳明牢牢地钉在江西,并且非王阳明不可!

    当第四封奏疏递上来的时候,捻断胡须的王琼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王阳明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中已经详细说明了他清整南赣的所有举措和成果。也就是说,南赣之地已经太平无事,换谁来到这里当差都无关紧要。正因为如此,当朱厚照向陆完征求意见时,陆完才会坚定地表明自己的观点——王阳明不适合再待在南赣。换句话说,大明官场上早就不应该再有王阳明这号人。

    王琼一再向朱厚照这个任性贪玩的皇帝请求,暂时不要批准王阳明离开江西境内。王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黑云即将压城,山雨马上就要倾盆而下。留下王阳明,是未雨绸缪的上佳之策。

    正德十四年六月初,当王阳明正在赣州享受悠闲的讲学时光时,王琼从遥远的京城发来指令,要王阳明立即放下他的讲义,前往福建福州平叛三卫叛军。叛军首领叫进贵,此人是大明王朝在福州设立的三卫下属卫所的千户。

    卫所制度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一大创举,这项制度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军区制度。都司是大军区,卫所是小军区。都司管着卫所,卫所驻扎在地方,统辖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士兵等军民合一的军户。也就是说,卫所是管理军户的机构,军队的士兵官佐成家以后,其家庭成员也自然升格为军队一员,称之为军户。军户通常是世代相传,战时从军户中抽调壮丁出征,平时除了要耕作以外,还要参加军事训练。

    洪武年间,朱元璋在福建省福州府设立了三卫,分别是左卫、中卫和右卫。到了大明中后期,卫所士兵缺员严重,士兵素质下降得厉害。而大多数军官也丧失了前辈们的作战指挥能力和胆气。

    到了朱厚照时代,卫所制度已逐渐趋于瓦解。由于军户采用世袭制度,军官的儿子是军官,士兵的儿子还是士兵,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在家种地。长此以往,士兵要受到军官的盘剥,而且久无战事,军事训练也会松懈下来,最后军官就成了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和地痞流氓,而士兵甚至被派去给贵族官员们种地,成了农奴。

    从正德三年起,不要说其他军费开支,就连每个月的军粮都无法正常供应。官军们饿着肚子,哪还愿意为朝廷卖命。于是福州的官军率先发起叛乱,而延平、邵武等地区的士兵也随之纷纷响应。领头的人物是进贵、叶元保等人。

    福建卫军叛乱的消息传至京城,并没有引起当局者的恐慌。一个千户的叛乱,由着他闹腾,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身为兵部尚书的王琼认为,这是一个将王阳明牢牢拴在江西的机会,他要王阳明马上到福州平息叛乱。在写给王阳明的那封私信中,王琼并没隐瞒,而是直接向其挑明。他说:“最近,南昌城的动静很大,你不必在进贵的身上浪费太多精力,要密切关注南昌城里的那位王爷,那个从来就没有真正安宁过的宁王朱宸濠。”

    此时此刻,王阳明才算明白王琼不愿他离开江西的真正目的。

    在王琼看来,朱宸濠迟早有一天会谋反。他的想法是,派王阳明到江西去死死地盯住这位王爷。不过,朱宸濠毕竟是宁王,在没有正式起事前,谁也不敢妄议他要起兵造反。如果王琼对朱厚照说,朱宸濠可能要起兵造反,这是以下度上,是要杀头的。王琼虽然心里犯嘀咕,可他并没有张扬出去。一年来,他一直没有理会王阳明的致仕请求。他在找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将王阳明这把利刃插进江西的机会。

    朱宸濠要造反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一场叛乱发生的原因总是多种多样的,但有两种基本的因素是类似的:外力的压迫和个人的野心。如果说一场叛乱的领导者没有野心,而是迫不得已而反,那他背后一定还有主谋,他只是这场叛乱领导集团手中的一枚棋子,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领导者。

    朱宸濠不是被迫的,他觊觎皇位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他的野心则来自他显赫的家世背景。第一代宁王朱权自幼聪明好学,有着“贤王奇士”的美誉,在政治、军事、文艺方面都有特殊的贡献。朱元璋登基后,赋予他的那些皇子们强大的政治、军事权力,让他们代自己管控全国,以保江山永固。在朱元璋的儿子中,宁王朱权是少有的有作为的藩王之一,所谓“燕王善谋,宁王善战”。在当时的诸多藩王中,燕王朱棣和宁王朱权掌握强兵猛将,镇守北边军事要塞。可见宁王朱权的军事才能是得到朱元璋高度认可的。

    朱元璋去世后,继位的建文帝朱允炆深知日益坐大的外藩势必会对自己的皇权造成威胁,便着手削藩。在削藩过程中,他也考虑到了亲王间有可能会联手抵制削藩,甚至是武装抵制。为防止势力强大的宁王朱权与燕王朱棣联合,朱允炆曾经试图拉拢宁王朱权。

    在拉拢的过程中,由于措施不当,引起宁王朱权的不满。朝廷虽然一再遣使召朱权,朱权也没有应召,为此被朱允炆削去三护卫。与此同时,受封于北京的燕王朱棣早有反心,朱权的不满正好为燕王朱棣提供了一个可乘之机。随后,燕王朱棣联合蒙古人里应外合毁掉大宁,挟持宁王朱权共谋反叛,并开出“事成,将中分天下”的空头支票,朱权最后被迫随朱棣迁入北平。

    朱棣继位后,为了拉拢诸王多次给他们赐田。而在这一期间,朱权得到的赏赐却远低于其他藩王,当初的承诺就这样真的成了一张无法兑现的支票。宁王朱权虽然后悔当初起兵,但怎奈为时已晚,此时天下已是朱棣的,自己手中兵力空无,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争得一个好的去处。

    大宁已毁,朱权于是乞请改封内地,先后奏请苏州、杭州都没有成功。从宁王请求改封失败可以看出燕王当初“事成,将中分天下”的许诺早已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朱权还想做最后一搏,违制“出飞旗,命有司治驰道有所之”。这一举措有悖常理,惹得朱棣大怒。

    无奈之下,朱权只好带着宁王府的几个官员出走南昌。朱棣看朱权到南昌已成定局,也不好强行更改,只得传旨改封朱权于南昌。

    第五代宁王朱宸濠并不是一个草包,反而“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他在儒学方面有着专家级的水平,平日里喜欢舞文弄墨、吟风弄月,没事的时候就和南方的一些文人墨客泡在一起。他优雅的谈吐、俊朗的外形,让他在知识阶层中拥有一定的号召力。

    很多知识分子闻名而来,他们进入南昌城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见一见这位丰神俊朗的王爷。就连后世非常有名的风流人物唐伯虎也慕名而来。

    早在正德九年,时任江西兵备宪副(军事督察副督察长)的胡世宁看不惯宁王在地方上的恶劣行径,于是搜集朱宸濠和地方山贼土匪勾结、欺压百姓的铁证,上奏朝廷。

    朱宸濠对胡世宁还是有几分忌惮的,毕竟对方身居要职。兵备宪副既有监察地方军队的权力,同时还有调动军队的权力,更为重要的是,此人在大明体制内是出了名的耿介之臣。对付这种人不能草率行事。

    朱宸濠强压心头怒气,带着厚礼亲自登门示好。可胡世宁根本不吃这一套,他板起面孔当面教训朱宸濠。他说:“大明律法规定,亲王不得干涉地方政务,不得结交地方官员,更不得结交地痞山匪。而宁王殿下却置大明律法于不顾,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朱宸濠羞得满面通红,只好灰溜溜地离开。朱宸濠恨得牙痒痒,他不愿意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既然不是自己的朋友,那就只能是敌人。

    宁王上疏为自己辩解,他说:“胡世宁没安好心,他使的是离间骨肉之计,想要动摇我朱明江山的根基,可谓居心叵测。”

    胡世宁的奏章虽然一道接着一道,但是并没有引起朝廷的足够重视。他甚至在奏章中明确指出,江西最大的灾祸不是匪患,而是宁王。如果朝廷不加防备,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胡世宁的呼声抵不过朱宸濠的重金贿赂,那些拿了好处的宦官与大臣都在替宁王说好话。兵部尚书陆完也柔中带刚地劝说胡世宁,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不要与宁王撕破脸,毕竟你胡世宁身在南昌,要小心行事。

    于是,在朱宸濠的一番运作之下,胡世宁遭到贬谪,贬谪之地是福建。胡世宁在去福建上任时,转道回浙江老家看望家人。朱宸濠抓住机会,指控胡世宁畏罪潜逃,命浙江巡抚将其缉拿到南昌。情势危急之下,胡世宁只有逃往京城寻求庇护,最终被关进锦衣卫的大牢。

    身陷囹圄的胡世宁依然三次上书认定朱宸濠必反。情急之下,朱宸濠动用京城的各种关系想要置胡世宁于死地,但对于这样一个耿介之士,朝中很多大臣出言维护,正德皇帝也不愿杀他。

    朱宸濠见在京城杀不了他,就提出将其发配东北,免得一天到晚在皇帝面前煽风点火。胡世宁就这样在宁王的苦苦紧逼之下离开京城,直到后来朱宸濠造反失败,才重又受到朝廷重用。

    朱宸濠虽有叛乱之心,但实现起来并不容易,因为朱宸濠手里没有军队。明成祖朱棣是从藩王起家的,等到他起兵夺了皇权,就不可能再让其他人有机会分享自己的成功经验,亲王们手里的武装力量也被一削再削。等到明英宗时期,宁王府甚至被革去了护卫军队,等到朱宸濠继承王位,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军队可供自己调遣。

    随着朱厚照继位、刘瑾专权,朱宸濠天真地以为,属于自己的大时代就要来了。凭着多年混迹权力场的经验,尤其是在和那些太监们打交道的过程中,朱宸濠选择了刘瑾作为自己的突破口。

    朱宸濠出手阔绰,他派人将两万两黄金分批分次送到刘瑾家中。刚刚执掌权柄的刘瑾根本无法抵挡金钱的攻势,一口答应帮助朱宸濠。朱宸濠并没提出过分的要求,他也只是暗示刘瑾,江西地界匪患猖獗,他想恢复宁王府的卫队。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在刘瑾的一番运作之下,朱厚照印象中的宁王朱宸濠摇身一变成为江西地界的大圣人,集儒家经典中的美德和能力于一身,是当时老朱家除了他这个皇帝之外最有智慧的风流人物。朱厚照对家族中出了这样一位圣人级的人物表示欣慰,特意叮嘱江西地方官员对宁王朱宸濠要多多关照。朱宸濠恢复宁王府卫队的愿望自然也就得以实现。

    朱厚照的种种荒唐事迹被朱宸濠看在眼里,更加坚定了他取而代之的决心。在普通人眼中,这是痴人说梦似的人生终极理想。但朱宸濠不是普通人,以术士李自然和李日芳的专业眼光来看,朱宸濠是一条隐于民间的真龙,迟早有一天会乘风驾云腾飞而起。

    中国古人多迷信风水,在那些波诡云谲的大事件中,总少不了这些术士的身影。他们占卜天象,指点迷津,让本就混沌不堪的历史变得更加云山雾罩。正德六年冬,朱宸濠的母亲病故,他花重金礼请地方上的两名知名术士李自然和李日芳来府上观望天象。他们见了朱宸濠,认为他有当皇帝的命,并且南昌城内有紫气升腾,也就是有天子气。术士的胡言乱语给朱宸濠打了一针强心剂,也给了他“有天子命”的心理暗示。

    既然一切是上天安排好的,那就顺应天意,不择手段来获得上天赋予的一切。

    据说李自然和李日芳都不是肉眼凡胎之人,他们都有独门绝技。李自然精于看相摸骨,据他说他曾在龙虎山得到道教祖师张道陵的灵魂垂青,赐他相人神技。他走遍大江南北,不断给人看相摸骨,赚得拥趸无数。李日芳擅长风水,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三十岁前的李日芳是个苦读理学的穷酸书生,一天晚上他梦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对他说:“你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星宿落入人间。”李日芳从梦中惊醒,从此拥有了看风水的超能力。从此扛着大师的旗号,云游四方。

    朱宸濠自从有了那个超尘拔俗的理想后,就开始忙着四处招揽人才。他以重金招揽的隐士刘养正就不简单,幼时人称神童,高中举人,却未能在进士考试中及第。此人以诗文见长,那些地方官员都以能见其诗文为荣。

    另一位谋士是曾任右都御史的李士实,此人颇有权术,自诩姜尚、孔明再世。李士实向朱厚照献上一条自以为高明的计策:让宁王朱宸濠的儿子去认皇帝朱厚照做干爹。

    朱厚照三十多岁始终没有儿子,李士实的着眼点正在于此。他说,这个计划可谓是最稳妥的,没有任何风险性。如果您的儿子成了皇帝的干儿子,那么膝下无子的皇帝两腿一蹬,您的儿子就会顺利地接过皇权,您就成了皇上的亲爹。

    朱宸濠并不想做太上皇,因为那只是一尊被人供奉的雕像。李士实早已看破了他的内心,对他说,自己设下的这场局分为两段,第二段现在还没到说的时候。

    按照常理猜测,李士实布下的这场局的后半段应该是,一旦朱宸濠的儿子成了皇帝,那么朱宸濠紧接着就会将自己的儿子摆平,然后自己来当这个皇帝。解决亲生儿子远比解决朱厚照要容易得多。朱宸濠当然明白李士实这番话的意思,内心雀跃不已,马上动员在京城的朋友们向朱厚照推荐自己的儿子。

    朱宸濠在得到朱厚照关心的问候后,马上又主动起来。他先是要求中央政府给予他管理和调动当地监军和他所在地区卫所部队军官的权力的印信。理由是,江西地区的反政府武装太多,他希望为国出力。这是一个不可能被允许的请求,但奇迹还是发生了,朱厚照居然同意了。

    朱宸濠得寸进尺,又提出一个为君王分忧的请求:他要管理江西境内的皇族。这又是一个不可能被允许的请求。抛开本朝的法理不说,单从人情层面而言,朱宸濠就没有资格管理其他皇族。然而世上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奇迹发生,朱厚照居然又一次同意了。

    朱宸濠在皇帝朱厚照这里连下两城,他的野心空前膨胀。经过这么来来回回地试探,朱宸濠早已看透了那个端坐于紫禁城龙椅上的皇帝,故作镇定的面具背后藏着的不过是一张昏聩之君的真实面目。当宁王对此确认无疑后,也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

    朱宸濠的生存危机感这时候突然消失了,既然上天已经安排好了这样一个对手给自己,他没有理由不笑到最后。他坐在装修豪华的宁王府的山寨龙椅上自称“朕”,将他的卫队称为“皇帝卫队”,将他发出的命令说成是皇帝的“敕令”。他并没有局限于自娱自乐的浮夸之中,而是用行动去响应王阳明所倡导的“事上练”。当王阳明在赣州和池仲容吃饭聊天儿时,朱宸濠却在他的帝王梦中越陷越深,他命令南昌各地官员要穿戴正式朝服随侍他。

    当王阳明扫清南赣匪徒,并加紧后期重建工作时,朱宸濠的辛苦努力也得到了他自认为的回报。他认为自己已控制了局面,并且信心百倍地确定了起兵夺权的具体时间。京城里的那些权力大佬们之所以能够为他所驱使,全赖金钱的力量。又是一番私下运作,朱宸濠这一次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权力天平上的一个重要砝码。

    明武宗朱厚照没有皇子,朝臣就轮番上奏疏,敦促他过继一个宗室之子,将来继承大统。朱宸濠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通过运作,能让自己的儿子成功入继大统。等到明武宗朱厚照死后,他也就自然升级为太上皇,那天下就是宁王府的。这是一条最为稳妥的捷径,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

    朱宸濠是一个行动派,想到就去做。在这一点上,王阳明还是挺欣赏朱宸濠的,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坐下来与朱宸濠好好谈谈。

    朱宸濠为了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北京,在太庙举行的仪式中承担太子所要担负的任务,私下里通过各种途径贿赂百官,尤其是买通了朱厚照身边的红人钱宁等人。朱厚照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并不怀疑朱宸濠对自己的一番忠心。他说:“我不过才三十多岁,而且身体健康良好,你们怎么就敢保证我将来不会生出皇子。”不过,他又说:“宁王这份为了江山社稷的苦心挺让我感动。你们要叮嘱江西的那群官员,好好伺候宁王。”

    这件事差点儿就被朱宸濠运作成功,最后因为正德皇帝身边人发生了内斗,才让朱宸濠的希望全部落空。在此之前,御史萧淮已经多次上疏揭发朱宸濠图谋不轨,虽然朱厚照也曾产生过怀疑,不过他还是不太相信自己一向厚待的皇叔祖朱宸濠会有反叛之心。

    而此时,与钱宁有过节的太监张锐手里也掌握了大量朱宸濠不法的证据。当时,太监张锐掌东厂,钱宁掌锦衣卫,合称厂卫。二人本应该强强联手,结果却因分权不公,心生嫌隙。

    张锐早就想借揭发朱宸濠与钱宁私下勾连图谋不轨来打倒钱宁,萧淮的上疏正合他的心意,于是张锐将自己手里掌握的所有证据交给御史萧淮,让他继续揭发朱宸濠。这时候,朱厚照所宠幸的近臣分为两派:一派以钱宁为首,而另一派则以张锐、张忠及江彬为首。为了能够将钱宁从皇帝身边踢开,张锐、张忠等人就在朱厚照面前说:“钱宁这帮人居心叵测,他们私下为宁王奔走。”

    朱厚照说:“无论是官员贤能,还是藩王贤能,都是我大明的福气,怎么能说钱宁他们有不轨的行为呢?一个贤能的官员可以得到提拔,一个贤能的藩王也应该得到提拔,我该怎么提拔宁王呢?”

    张忠赶紧接过话茬,说道:“一个藩王再怎么提拔,又能提拔到什么位置?钱宁说宁王勤勉,其实是在讥讽陛下不够勤勉,说宁王孝顺,其实也是在讥讽您不孝。”

    这样的话语在朱厚照听来,尤为刺耳,他当即下令赶走宁王府在京城安排的人。

    虽然朱宸濠最后没有实现自己的阴谋和阳谋,但是他的权力野心已经彰显无遗。既然无法将自己的儿子推到太子的位置上,那就只有壮大自己的势力。朱宸濠的野心就此转化为反意,他买通大宦官刘瑾,恢复宁王府护卫军队。而刘瑾后来又被诛杀,朝廷取缔了朱宸濠的护卫军队。没过多久,朱宸濠又通过钱宁等人的运作,再度恢复护卫军队。

    朱宸濠并不是一个庸碌之辈,在朱姓同辈人物中,他也算是富有才智之人。尤其热衷于纸上谈兵,对兵法也颇有研究,身体里流淌着战争的热血。朱宸濠对兵法的狂热程度,和少年时代的王阳明有一拼,他也经常在朋友们面前玩一玩排兵布阵的游戏。和王阳明有所不同的是,此人心胸过于狭窄,谁如果在游戏中破了他布下的兵阵,他便会记恨于心,取消一切娱乐活动。

    那些整日围绕在他身边,将其视为金主的身边人,都不希望在这件事上破坏了他的雅兴。所有的人都众星拱月般地衬托着朱宸濠,他在排兵布阵这件事上再也找不到可以与之匹敌之人。于是,关起门来的朱宸濠就这样将自己修炼成为一个“战无不胜”的军事将领,并且是超级无敌的。

    从那一刻起,宁王朱宸濠就再也无法让自己过上平静的王爷生活,而是每日操练卫队,想着有一天能在北京城的城头插上宁王府的旗帜。他心中燃烧的那把欲望之火和他本人的性格以及外人的推波助澜有着环环相扣的关系。

    朱宸濠为了掩饰自己叛逆的行迹,极力讨好明武宗。他得知节日期间,朱厚照有在宫中张灯为乐的爱好,就于正德九年正月,向武宗贡献新样四时灯数百,样式穷极奇巧,深得武宗喜爱。朱宸濠投皇帝之所好,不断进贡珍奇新巧的玩物,不仅在于迷惑皇帝的心志,取得皇帝的信任,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开辟一条南昌通往京师的宁府信息驿道。京城里所发生的大小事情,包括皇上的起居饮食,都可以通过这条宁府驿道快速报告给朱宸濠。

    这条驿道沿途备有快马,重要信息从京城传至南昌只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比官府驿道传递快上一倍。朱宸濠还将自己的奸细暗藏于南北直隶、山东一带进京沿途客栈和不起眼儿的地方,让他们扮作小本生意的商人,专门接收来自京城的信息。

    人的理想分为好几个等级,处于顶端的,我们称之为终极理想,也是最难实现的。之所以会有不同等级,往往与个人当下的生存状态有着密切的关系。比如说,一个街头卖烧饼的人,他肯定不会一天到晚想着去当皇帝,他的理想是能够多卖些烧饼,赚更多的钱,娶一个漂亮的媳妇。当然,他也不会想着娶一个潘金莲回家。

    当他将烧饼摊开成烧饼店,并在全国有千儿八百的连锁店后,他想的就不仅仅是烧饼的事,他的理想有可能就是花钱买个官当当。实现理想就像是攀登台阶,一级一级,最后的终极的理想可能就是做皇帝。

    朱宸濠刚刚接过宁王权柄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通过叛乱的手段夺取皇权。早在朱棣执政时期,他就对朱权的后人们有着极为严格的控制。尤其是在卫队数量上,要求宁王府卫队人数不得超过七千人。手里没有军队,想要夺取天下简直是异想天开的事。

    可是朱宸濠很快就发现,很多时候,即使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想当年,朱棣起兵夺取建文帝朱允炆的皇权,不就靠着最初的八百人马?既然朱棣能做到,那么自己手握七千人马凭什么就做不到。

    最先体会到朱宸濠有反叛之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宁王妃娄氏。在一次酒宴途中,娄氏让歌女唱起《西厢记》里的歌曲《梧叶儿》,劝谏朱宸濠。娄氏不是别人,她是娄谅的女儿,而娄谅就是王阳明圣贤之路上的启蒙老师。王阳明十八岁登门问道时,曾经在娄府见过娄谅的这个女儿,一个优雅绝美的女子。娄妃先后为朱宸濠生下三个儿子,又因为其父的缘故,朱宸濠对娄妃一直敬重有加。

    娄氏之所以让歌女唱这样一首凄婉的歌曲,也就是在劝谏朱宸濠——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寒暑,犹如幻梦一场,转瞬即逝,苦苦追寻是不值得的。意气风发的朱宸濠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娄妃问:“如此良辰美景,殿下为何闷闷不乐?”

    朱宸濠很不耐烦,说道:“我的心事,又岂是你这女流之辈能够理解的?”

    娄妃淡淡一笑道:“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无度。如果能够循理守法,捍卫朝廷利益,宁王府将世世代代不失富贵。除此之外,殿下还有什么心事难解?”

    朱宸濠长叹一声,说道:“你只知道小享用之乐,又怎知大享用之乐?”

    娄妃这时候已看穿了朱宸濠的内心想法,她故意问道:“妾身愿闻什么是大享用之乐和小享用之乐?”

    朱宸濠说:“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连这个都不知晓。大享用之乐,就是君临天下,成为皇帝。像我这样的藩王,所辖不过数郡,这就是小享用之乐。作为一个藩王,又怎能仅仅满足于小享用之乐,我朱宸濠想要得到的是大享用之乐。”

    娄氏望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男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所说的,并不是真正的大享用之乐。当皇帝总揽天下,不眠不休,劳心费神。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而身为藩王,所享用的衣冠宫室、车马依仗并不比皇帝差多少。既能享受君王般的物质生活,又不必操心国事。从这一点上看,身为藩王的你,所享受到的快乐要远远大于天子。殿下受藩镇之封,却一天到晚想着当皇帝。妾身忧虑的是,殿下志大谋疏,最后只会求福得祸,等到那时,将悔之晚矣。”

    娄妃的良苦用心,并没有换来朱宸濠的自我觉醒。既然劝不了朱宸濠,娄妃只好劝说自己的亲人将来不要参与朱宸濠叛乱,以免受到株连。尽管如此,她的弟弟娄伯将还是跟着朱宸濠一起叛乱去了。在权力诱惑面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甘作它的仆人。

    当二十八岁的王阳明于弘治十二年高中进士步入仕途时,二十岁的朱宸濠继承了宁王爵位,意气风发。他开始以一个王爷的眼光审视宁王府,朱棣当年根本就没有允许朱权建新王府。与其他王爷的府邸相比,宁王府只是江西省主管民政的布政司官署,这让朱宸濠觉得很没面子。他从成为新任宁王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将扩建宁王府纳入议事日程。

    宁王并没有强行扩建,而是用了一个自以为巧妙的办法:在王府某处边缘纵火,扑灭火势后重修,修建时向外扩张地基。这让王府周边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宁王府失火本来是宁王自己的事,他们不必担心。但诡异的是,宁王府的火势总是蔓延到周围百姓家。居住于此的百姓认为住在宁王府附近就是住在了不祥之地,他们纷纷变卖房产躲得远远的。如此一来,朱宸濠便用极低的价格购买了这些房产,他的宁王府像是张着贪婪大口的怪兽,四面八方吞吃,终于将自己吃成了一个大胖子。

    按朱棣当年定下的律法,私自扩建王府是要被问罪的。时过境迁,当年定下的律法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在朱宸濠看来,只要他想,就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他信奉的是,人际关系才是这个世界无所不能的法则。他广泛结交那些盘踞于中央权力系统的各路官员和皇帝身边的太监,他所使用的手段单一——用钱疏通。

    他将王府里的大笔经费运到北京,只要有人肯和他交朋友,钱就是他奉上的见面礼。正因为如此,虽然有很多江西官员都向中央政府弹劾朱宸濠私扩王府,但朱宸濠用钱打通的各层关系还是为他起到了“保驾护航”的作用。

    在明孝宗朱祐樘时代,朱宸濠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在江西有着不容置疑影响力的王爷。在他日渐膨胀的内心深处,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除了收买体制内的官员,他还通过各种途径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他要通过这些民间人士去传播自己的美德。尤为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朱宸濠在中央政府有很多身居要职、关系过“硬”的朋友。

    在强大人脉的刺激下,朱宸濠开始将目光转向宁王府的卫队。他需要足够强大的威慑力,而这种威慑力的获得必须以军事实力为前提。他积极训练卫队,南昌郊区的百姓们已经习惯在晨光熹微中听到宁王府卫队喊打喊杀、震耳欲聋的声音。他需要一支军队,一支兵强马壮的军队,七千人的卫队很快就扩充到了一万五千人。

    就在朱宸濠招兵买马、扩充实力的同时,已经有人将忧惧的目光锁定在宁王府的上空。1504年,王阳明在兵部人事司(清吏武选司)任职时,江西某匿名官员指控朱宸濠私自扩充卫队,皇帝朱祐樘忍无可忍,下令取消朱宸濠卫队。扩充卫队这种事和扩建王府有本质上的区别,后一种只是对物质的贪欲,前一种则可能是野心。

    其实早在陆完担任兵部尚书的时候,朱宸濠就希望能够通过陆完恢复宁府的护卫。陆完后来转任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扩充护卫之事才暂时搁下。王琼就曾经在私下里敲打过吏部尚书陆完,他说:“祖宗禁藩王设置护卫,为防藩王不轨之谋。然而宁王再三请复护卫制度。他日宁王必起事变,累及贵公。”

    王琼这句话收到奇效,也让陆完惊得一身冷汗。为免遭连累,陆完赶紧上奏,希望朝廷收回宁王朱宸濠的护卫权。朱宸濠就这样郁闷地度过了1504年。但到了1505年,他又走出阴霾,重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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