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知十(下):一定要在“事上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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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池仲容在稳住王阳明的同时并没有闲着,而是招兵买马,日夜操练,扩充军备。这样一闹腾,他的计划也就路人皆知了。

    池仲容见实在瞒不过去,便开始为自己找借口,说他早有归顺之意,只是卢珂等人见他孤立无援,便要寻仇,准备打他,他这么做都是为了防卢珂。

    为表明自己的诚意,池仲容特遣自己手下两名“都督”随使者一同返回赣州复命。王阳明听了使者回报,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决定将计就计,当着两个“都督”的面假装对卢珂的所作所为勃然大怒,说他不该擅自起兵,仇杀投招之人,表示查明后一定重罚。其实在事前,王阳明已经暗中和卢珂商量好了这出苦肉计。

    王阳明的特别信任,让卢珂无比高兴。他依计而行,扬言就是要率军找池仲容寻仇。于是王阳明当着池仲容派过来那两个“都督”的面,将卢珂杖责三十,投入大牢。随后,王阳明设宴款待两个“都督”,并买通二人的随从。

    做完这一切,王阳明又下令赣州城内张灯结彩,同时大摆筵席款待将士。他在众人面前大声说道:“今贼巢皆已扫荡,三浰新民又将诚心归化,地方自此可以无虞。民久劳苦,宜暂休为乐。”

    第二天,王阳明传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士兵各自回家种田。

    池仲容听说这一切后,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这时候,两个随“都督”一起返回的细作开始找机会在池仲容面前劝说。他们说:“卢珂在狱中一口咬定你必反无疑,并请官府发文,试探你敢不敢去赣州。你如果不敢前往,就证实你有反意。既然王阳明这么考验你,你索性将计就计,主动前往,然后当面控诉卢珂罪状。这样的话,既能取信这个王巡抚,还可以将卢珂等人置于死地。”

    池仲容鬼使神差地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带着一队人就进了赣州城。池仲容一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白天有专员陪同游览街市,晚上有美女做伴享受珍馐佳肴,以至于平日饱受池仲容骚扰欺凌的地方官和百姓都看不下去了。

    如果说在见到王阳明之前,池仲容对这位新任巡抚还有几分忌惮。那么在见了王阳明之后,池仲容更坚定了自己要与其对抗到底的决心。王阳明见了池仲容一再向其示弱,他说:“你在南赣可谓呼风唤雨,而我这个朝廷命官要想在南赣当几年太平官,全赖池兄高抬贵手。今日你我二人相见是南赣人民的福祉,从此我也可以回京交差,这里的百姓也可以安居乐业,这全赖池兄的功劳啊!”

    池仲容仔细打量眼前这位传说中的王巡抚,只见此人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自己如果放手一搏,胜负真的难料。池仲容无意留于城内,他想尽快回到山林当他的山大王。赣州虽好,却不如三浰自由。让池仲容感到意外的是,王阳明只字未提归降之事。

    于是池仲容的胆子不免又大了几分,他直接向王阳明提出辞行,说三浰还有几千个弟兄,如无人节制,恐怕会生乱。理由虽然给的充分,却恰恰是王阳明最为忌惮的地方。池仲容不归,山贼群龙无首,只是乌合之众。一旦放虎归山,恐怕再难控制。

    池仲容急于返回山寨,让王阳明大失所望。此念一起,便动了杀心。王阳明劝说池仲容,马上就是年关,现在动身也赶不回去过年,不如看过灯会后再走不迟。

    王阳明虽然动了杀心,但是他的内心并没有半分喜悦。他为自己不能感化对方而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大年初二的夜晚,王阳明在祥福宫安排酒宴,为池仲容饯行。欢宴过后,烂醉如泥的池仲容和跟随他进入城内的山匪被王阳明一网打尽。池仲容一干人等被王阳明斩首示众,在行刑之前,王阳明和池仲容有过一番对话。

    王阳明说:“不是我王阳明要杀你,而是你咎由自取,不愿善终。既然天要杀你,我只有遵从天理,而你也只有服从天命。”

    池仲容也算是条汉子,脸上毫无惧色。他说:“什么天要杀我,明明就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要杀我。我池仲容虽然生为山匪,可从来没干过伤天害理之事。你杀了我一个,我那山寨中的几千个兄弟不会放过你。”

    王阳明令人将其推出斩首,然后让人将其好生安葬。王阳明对这个对手还是有几分敬重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在给朝廷的奏折里提到,池仲容的三浰是南赣地区危害最大的山寨,而池仲容这个人在治军方面很有一套。

    随后王阳明迅速集结赣州兵马,安排一队先锋换上池仲容等人的衣服,兵分三路向三浰进发。其实,王阳明早已做好了进剿三浰的战斗准备,并写好了发兵的告示——《进剿浰贼方略》和《刻期进剿牌》。他虽然有心将池仲容等人和平收复,怎奈对方根本无心招安。失望之余,王阳明亲自带兵直捣池仲容三浰老巢。其他各路兵马按照王阳明的部署,也如期而至。

    池仲容的营寨既无首领,又没有任何防备。王阳明带着军队从天而降,让他们防不胜防,惊恐得四下奔逃。湖广的龚福全也被湖广巡抚趁势剿灭。南赣之乱,自此平息。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体,王阳明始终高兴不起来。在这片没有神的土地上,就连祈祷都成了惘然。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争得宿命之外的幸福。谋反是条不归路,詹师富、谢志山、蓝天凤、池仲容,他们当初既然选择踏上这条路,哪一个没有充分得不能再充分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生存,抑或为了挣脱宿命的羁绊。

    一直以来,王阳明在军事行动中尽力做到能抚则抚。其实在攻打三浰之前,王阳明也曾经发出过布告,愿意不战而降的,官府不但不追究过往所犯错误,而且还要重重赏他。不少山匪受其感化,纷纷降服。就是在不得已进剿时,王阳明也尽量做到少杀人。

    就在山匪大势已去、官军已经稳操胜券时,王阳明也不以杀人多少来论功行赏。当山贼战至最后二百人,有的人放下武器哭着请降,王阳明也愿意接受他们。正因为如此,王阳明的军队移师南康途中,沿途的老百姓焚香迎拜。所过州县,老百姓为他建立祠堂,进贡香火。距离赣州远一点儿的老百姓,也把王阳明的画像供奉于祖堂,年年香火不断。

    不要嘲笑那些为匪为患的山民,他们不仅仅是愚昧,更是一群输掉性命的赌徒,地上的尸体就是他们赔掉的所有赌注。这些亡命绿林的山匪大多是平民,他们也曾经满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当一次次希望沦为冰冷的绝望,他们所能做的选择也越来越少,只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或许这才是南赣之乱的真相所在。

    他们也曾经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生于斯长于斯。如果不是做了山匪,他们一辈子或许只能做一个朴实的山民。他们从投身山林的那一刻就应该能够想到最坏结局。

    当天晚上,王阳明就在纸上留下了那十个字:“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1518年农历三月初八,王阳明从三浰胜利归来。曾经让四省官军疲于奔命的南赣匪患就这样被王阳明一举歼灭,耗时一年零三个月。

    王阳明被朝廷擢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正三品。

    能臣可以破山中贼,但只有圣贤才能破心中贼。在平定匪乱之后,王阳明开始着手治理南赣,教化地方百姓,改良当地的民风。

    第一,他颁布《南赣乡约》,建立约长制度,实现民众自治。每一乡的约长(领导者)要对他所辖区域内的百姓负责,有困难解决困难,有作奸犯科的,约长也有连带责任;每一乡的约长要协助官府完成纳粮任务,劝诫辖区民众维护地方安定;每一乡的约长有保护所辖区域民众的责任,如有地方官吏和士兵骚扰百姓,必须向官府报告;每一乡的约长有处理辖区事务的责任和义务。

    第二,恢复社学(官督民办的义学),聘请名师,改革教育。南赣的匪患平灭之后,王阳明从一个儒家士子的角度来探究南赣产生匪患的深层次原因。儒家思想将个人的道德修养无限拔高,认为一切祸患都来自道德层面的溃烂。而提升道德就要在儒学上下功夫,在教育上找出路。按照王阳明的意思,所谓的圣人就是身在花街柳巷,也能做到洁身自好;身在匪盗横行之所,也能不沾染半点儿匪气。而大多数人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大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至关重要,大环境的改造则有赖于教育。对于改革教育,王阳明根据自己童年时的体会,提出儿童教育应诗歌、习礼、读书三项并举,强调因势利导、寓教于乐。

    这年四月的一天,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在一起品茶论道。平日里习惯了被弟子们围着问问题的王阳明觉得最近几日没人向自己提问了。略显失落的他决定主动出击,敲打一下这些“闷葫芦”们。

    在反问弟子们为何不发问后,没等有人回答,王阳明就开始了训诫:“‘道’没有精粗之分,人的见解却有精粗之分。‘人不用功’的‘用功’是指克制心中不正念头的克制之功。人没有在这上面用功,也只能生活在一种日久成习的习惯当中,而不是依照良知而行。”

    他打了个比方,比如一间房子,人刚走进来,只能留下一个大致的印象。住得久了,就会连柱子、墙壁之类,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再住得久些,连柱子上的纹理也都会十分清楚。房子还是那间房,人对房间的认识却有了粗浅之分。这源于人性固有的惰性,人很容易就会陷落于旧习,犹如地上的尘土,一日不扫,便有一日的积累。日日不扫,月月不扫,成年累月下来,终归有一天你会懒得连笤帚也不想拿。世界上大多数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被自己荒废了。人若诚心诚意用功,就会觉得心学的大道愈探愈深,一定要将功夫练到精纯方可。人心如镜,唯有日日拂拭,才能保持明镜朗照。

    王阳明说:“你们有的人不远千里追随我来到这里,今天我能够完成皇上交给我的平匪任务,全赖诸位给我力量。”

    王阳明的这番话让在座的弟子们大为惊讶,他们想不到王阳明会说出感激他们的话。于是有人就站了出来:“先生何出此言,当初先生来此地,我们也是极力反对的。因为觉得先生此行与平日所说的‘存天理去人欲’是相悖的。如今先生靠一己之力平定匪乱,弟子们还在为没有帮到您而深感惭愧与不安,先生又何来感激之言?”

    王阳明微微一笑,他说:“此言差矣。刚到南赣时,我的内心也是惶恐不安的,生怕辜负了朝廷的信任,更怕愧对诸位的信任,所以谨小慎微。每当我静坐梳理自己一天的执行赏罚时,都会认真反省,力求凡事都能无愧我心。你们在我心上,我心才能力求凡事圆满,这难道不是你们的功劳吗?”

    王阳明这么说并没有言过其实,在这一年多的平乱过程中,他并没有放弃自己应尽的圣贤职责。进入南赣以后,跟随他的弟子也分散各处。有的留在了浙江余姚老家,有的则留在了南京,还有一部分弟子追随着来到了这里,与他转战罗霄山脉、大庾岭南北。应该说,他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用在与弟子讨论心学上。他每日都会叮嘱弟子们,静坐以祛除人欲,然后再和他一道去“事上练”。为了将心学传播得更为广远,他在赣州之地建了义泉书院、富安书院、正蒙书院、镇宁书院、龙池书院。

    当然,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王阳明一方面要剿匪安民,一方面要完善自己作为心学大师的角色塑造。虽然政务繁忙,但他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和跟随他的那些弟子讨论心学。他不管多么忙,也要坚持“正常教学”。

    为了让弟子们做到时时反省、处处自律,王阳明专门写下心学的《教约》,要求弟子们每日清晨聚集后,要扪心自问,自我修正。其中有重要的几条:一是孝顺父母的行为有没有得到实践?二是爱亲敬长的心有没有丝毫的松懈?三是与人交往有没有做的不到之处?四是每天是否做了亏心之事让内心不安?

    如果已经做到,那就继续保持;如果没有做到,那就马上修正。他对弟子说:“你们或许认为,我王阳明一直在等这样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我在这里不为自己辩解,即使举世不以我为然,我也要坚持志向,等待百世之后有理解我的同道之人知我、识我。如果你们愿意跟从我,那我就一日不敢懈怠,继续讲学。我也希望与你们一道,纠正自身的昏聩,改变自身的懒惰,使我们此生的功业得以圆满。”

    在赣州一年多的时间里,王阳明还根据自己和弟子们交流心学的体会,写成《大学问》一书。这本书是王阳明在自己修习心学的基础上对儒家经典《大学》的重新阐释,是通往阳明心学殿堂的敲门砖,其价值不亚于《传习录》。由此可见,王阳明从踏上南赣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用心。

    在给皇帝的奏疏中,王阳明说,今匪巢虽破,但难保没有余党再啸聚。过去,乱乱相承,皆因县治不立。若于此地开设县治,真可以抚其背而扼其喉,盗将不解自散,化为良民。

    王阳明提醒京城的那些当权派们,包括皇帝朱厚照,他说:“若失今不图,众心一散,不可以复合;事机一去,不可以复追。”每当置身于百姓中间,王阳明就感到一种充实的发自内心的喜悦,由此可见,心学是真正接地气的学问,它有着与生俱来的人情味。

    在平定山贼的过程中,王阳明感受最深的是,在行事中进行省察克治的重要性。在这一期间,王阳明讲学的重点就是“事上练”。

    陆澄来找他,说:“一个人静坐的时候觉得事事都能彻悟通晓,可是遇到事情的时候,一切都变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王阳明告诉他:“这是你只知道在静守中修养,却没有在克己上下功夫,这样遇到事情就会不稳。一个人要想成为人生的赢家,就必须要在事情上磨炼自己,才能踏实立足,才能做到‘静亦定,动亦定’。”

    喜静厌动是读书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大主因,在事上磨炼,是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旨的白话说法,也是阳明心学区别于理学的分水岭。为了向弟子们阐述事上磨炼的重要性,王阳明又拿陆澄的事作为案例。陆澄在鸿胪寺小住期间,有一天突然收到家中来信,得知儿子病重。陆澄急得跳河撞墙的心都有,当时王阳明就向他说了“事上练”。

    王阳明说:“人在面临急难险重之时,正是心上用功的最好时机。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平时讲学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种时候磨炼自己。父亲爱儿子,自然感情极深,然而天理也有它自己中和的地方,超过了就是私心。人在这种时候都会以为按照天理应该忧伤,于是就会不自主地陷入忧伤痛苦之中,以至于走到‘心有忧患,不得纯正’的地步。一般的情欲感受,过分的多,不够的少。比如父母去世,做儿女的恨不得哭死心里才痛快。然而圣人却说‘不能过分悲哀而失去本性’,必须要调整适中才可以。天理本体自有它的分寸限制,不能太过。人只要明了了心体,自然就不会增减一分一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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