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知十三:圣人之心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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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

    王阳明上了九华山,每天在草庵中静坐。每当夜晚来临,山风呼啸,松涛阵阵,弟子们就劝他外面风凉,不要伤了身体。王阳明叹息道:“我为国尽忠,为皇上分忧,却遭受奸人诽谤,其实死了也就死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亲人们。如果天地之间能为我打开一扇门,我可以背上老父远遁,身为人子的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王阳明知道,自己虽然执着于心学,但生性刚直,与围绕在君王身边的那些奸佞小人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此时的他也不得不为日暮道远而心生感叹。精神是照亮人性的光,而世俗有时候又会给我们带来短暂的黑暗。虽然我们经常感叹命运不公,黑暗无穷,但没有了黑暗的映衬,我们也就看不见人性的那束光。

    有弟子说,如果我们用俊敏的良知来分析混沌未开的事物,最终也无法得其本体。

    王阳明告诉他,周敦颐将生成万物的宇宙本体说成是“无极而太极”,而他认为《易经》中提到的太极才是无极,是抽象的实在。

    王阳明在纸上留下一句禅诗:“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人人有个圆圈在,莫向蒲团坐死灰。”在王阳明看来,心就像是一个个圆圈,每个人都拥有它。坐在蒲团上坐禅,追求死灰一般境界的行为,是无法寻求此心的。

    理学家由自身修行慢慢走上来的这一套,受佛教戒律的影响很大。理学家们从关怀入手,一天到晚想的是先约束自己,不侵犯别人,不侵犯天地之和气、人间之和谐。结果朱子之学愈读愈僵,愈读愈不活,连生命都读掉了。而王阳明则认为,心是天理的源头活水,心是由体会天地之间的生命、生机而来的。要追求心的活泼和明亮,就不能整天端坐,像枯木一样不去付诸行动。

    这是王阳明第三次登上九华山,早在弘治十四年(1501年),三十岁的王阳明就造访过九华山。那一次,他遇见那个像神仙一般的人物——蔡蓬头。王阳明将自己的人生理想说与蔡蓬头听,说自己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逍遥人士,求问神仙之事。

    蔡蓬头给了他当头一棒,说王阳明虽有出世的念头,但是他终究无法抹去一脸的官相,他的内心也还没有放弃做官的念头。说他离地三尺装神仙,不如脚踏实地做自己。一直以来,王阳明面对山水空灵,求仙修道时,内心都会惭愧不已。王阳明每次到九华山表面上是寄情山水,实际上更多是因为对职业排斥,想要寻找一条事业的阶梯。

    王阳明在九华山写的那些诗作中常常出现“却怀刘项当年事,不及山中一着棋”,就算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人能够成就刘邦、项羽那样的伟大事业又能如何?还不如在深山中下盘棋来得逍遥自在。他又写道:“谪仙栖隐地,千载尚高风。”李白是让人羡慕的,不愿意做官,只想做一个红尘来去的神仙。

    一直以来,王阳明都确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所在,那就是做一个恬淡自在的山林隐者。在古代中国,隐士也是一份职业,而王阳明自认为“做隐士”是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人有时候真是很奇怪的动物,越是做不到的事情,越是要口口声声地去做,就算是王阳明这样明心见性的人,也难以摆脱俗套。

    王阳明虽然留恋眼前的美景,但是他更挂念着江西的老百姓。一年来,江西省各地连降大雨,暴发了数十年未遇的洪水。对地方百姓来说,这是宁王横征暴敛、旱灾和皇帝南巡之后的又一大灾害。

    王阳明滞留于九华山,江彬、张忠等人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办法。与此同时,王阳明连续上书,请求正德皇帝能够放他回乡养病。张永也不失时机地在朱厚照面前说,王阳明虽然平定了叛乱,但是他并没有以此要挟皇上对其进行嘉奖,而是想着弃官回乡,甚至听说,他还要去修道了此余生。朱厚照这才打消了对王阳明的怀疑。

    不知道何去何从的王阳明很快做出一个决定,他要重返南昌。让他做出这一决定的推动力来自南京兵部尚书乔宇。乔宇本是工部侍郎,因得罪江彬等人被排挤到南京来坐冷板凳。虽然南京算是副都城,也配备了六部都察院等全套中央班子,但它的权力比重比北京小很多。一直以来,那些被排挤的,以及养老退休的官员都被安置于此。

    相对于其他职位,兵部尚书算是最有实权的,毕竟承担着南直隶地区的防务,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正德皇帝的到来,让身为兵部尚书的乔宇压力陡增。与此同时,蹊跷之事也接二连三地发生,江彬曾经派人去找守门官,想要索取城门的钥匙。皇帝开门进出自然会光明正大,钥匙根本派不上用场。

    这件事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游览,当年南宋名将岳飞曾经在这里打败过金军,朱厚照对此地神往已久,专门跑去玩儿了一天。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时候,有人惊奇地发现,皇帝不见了踪影。而负责护卫工作的不是别人,正是江彬。

    皇帝就这样在南京地面上人间蒸发了十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几天后,王阳明接到了张永的邀请。当他听完这件离奇事件的详细介绍后,他的第一反应是,事态很严重,皇帝很危险。但与此同时,他也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判断——皇帝还活在这个世界。王阳明的理由是团营目前还没有调动的迹象。所谓团营,是正德皇帝自行从京军及边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跟随他本人作战,算是皇帝的私人卫队,调动权把持在江彬的手里。

    在一层层地抽丝剥茧后,王阳明找到了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必须阻止江彬,让他把朱厚照交出来。面对着张永和乔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阳明露出了令人费解的笑容。他总是有办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备军突然开始行动,在南京城和牛首山附近展开地毯式搜索。与此同时,南直隶和周边驻军也进入操练备战状态,紧张而又压抑的气氛弥漫在南京城的上空。

    对于这一切,很多人都看得一头雾水。只有一个人明白,眼前的一切是做给他看的,这个人还是江彬。既然阴谋已被人识破,江彬也只好暂时收敛。正德皇帝在失踪了十天后,在一个山洞里被搜山的士兵发现了,而此时,他的身边就有江彬。

    对朱厚照而言,这次游玩不过是一次率性而为的经历。至于背后是否藏有惊天的阴谋,他根本不会去考虑。南京的城门钥匙、牛首山的突然蒸发,所发生的这一切并不仅仅只是巧合。朱厚照一天不回北京,警报一天也不会解除,而这种所谓的巧合也会一直存在。王阳明再也坐不住了,他坚信自己有着看破那帮佞臣权谋的能力和对处世之道的明确智慧。

    正德十五年(1520年)六月,重返江西后,王阳明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喊杀声响彻天际。当时,江彬偷偷派人探听王阳明的虚实。王阳明的弟子和下属都捏一把汗,他们担心王阳明如此大张旗鼓会刺激皇帝身边那几个小人。

    王阳明的弟子陈九川出言劝诫,他说:“那帮人正找先生的麻烦,先生这么做只怕会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

    王阳明说:“我在此与童子歌诗习礼,会有什么麻烦?”

    陈九川不解,又道:“先生这时候还在开玩笑,这如雷贯耳的喊杀声,让人心浮气躁。哪里有诗?哪里有歌?”

    王阳明笑了,他说:“我这里正好有一首《啾啾吟》,你听一听。‘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这满耳的喊杀声就像是我这首诗的节奏,如果你当作天籁之音听,内心就会放松自如;如果你当作魔域之音听,整个人就会畏畏缩缩。就算你捂上耳朵,可你堵不住心里的那双耳朵。”

    陈九川沉默良久,突然顿悟道:“先生是要说,仁者之所以无惧,是因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良知吗?”

    王阳明面露悦色,显然很满意陈九川的回答。他说:“你们有机会还是要讲学,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有我的考虑在其中。你先前认为我过于高调,有些轻举妄动。其实有些时候动是为了不动。我若不在此处动,江彬、张忠那帮奸佞之徒就会在皇上身边有大动作。我在这里动,他们在南京就不敢妄动,这一切皆出自良知的妙用。”

    江彬、张忠和许泰这帮人的诽谤和构陷不但没有吓到王阳明,反而让他的内心更加强大。王阳明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朱厚照这个荷尔蒙满天飞的皇帝。

    正德十五年八月癸巳,南京城外。当囚笼打开的那一瞬间,朱宸濠直接就瘫在里面。朱厚照决定在这一天实施他那伟大的“平乱”计划,他命令手下将朱宸濠带到长江浅水域停泊的一艘船上,然后将其他俘虏也赶到几只小船上。

    战鼓齐鸣,杀声四起,朱厚照以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义发出号令:我威武之师要活捉宁王。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士兵憋足了劲儿,有释放烟火的,有挥舞旗帜的,有兵器相碰的。群众演员卖力,男主角朱厚照更是按照影帝的标准要求自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前后不过十分钟,宁王就束手就擒。一切都是朱厚照的安排,无论如何,他都要当一次威武大将军,都要活捉一次朱宸濠。

    天生的演技派,威武大将军不出意外地凯旋。朱厚照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此圆满了。一场塞外征伐,一场内部平乱,他这个皇帝当得还是挺像那么回事儿。他决定将这场战事昭告天下,并且载入史册。可问题来了,王阳明平定宁王之乱是天下尽人皆知的事。现在要移花接木,用白纸黑字来改变事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忠提议,王阳明先前上了两道奏疏,其中有一道江西捷音书。皇上可以要求王阳明重写江西捷音书。就说在威武大将军的率领下,江彬、张忠、许泰和王阳明等人齐心协力,平定了宁王之乱。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王阳明也是哭笑不得,面对没有良知的人,他这个有良知的人也只能徒唤无奈,他不愿意用欺骗等手段伤害自己的良知。江彬、张忠等人也猜到王阳明不会同意,他们早就想好了谈判筹码。只要王阳明按照要求重新修订江西捷音书,威武大将军就会凯旋,皇上也可以返京。

    王阳明真是服了这帮佞臣,他们知道王阳明不在乎个人得失,却在乎皇上的安危,百姓的福祉。于是就在皇帝南巡这件事上做文章,朱厚照领着几万京军在外面这么四处浪荡,时间拖久了,地方百姓哪能吃得消。

    王阳明心里感到一阵阵好笑,他本来就没有贪功的念头,于是就按照张忠等人的要求,修改奏折,改奏擒获朱宸濠的战功应当归功于威武大将军朱寿(朱厚照),捷报上将一众小丑的名字也列了上去,却将自己的名字挂在最后。

    在王阳明看来,宁王之乱是明目张胆的阳谋,而江彬、张忠这帮人的所作所为则是背后要人命的阴谋。从良知的层面上讲,拯救前者要比拯救后者要容易得多。王阳明从心底里感谢太监张永,在此之前他参与诛杀宦官刘瑾,间接地救过自己;如今他又去除了江彬、张忠等人布下的险局,又一次帮助自己渡过难关。

    八月下旬,志得意满的朱厚照带着他的北方军,打着“威武大将军”的旗号从南京启程返回北京。王阳明本以为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大石也可以就此搬开了,就在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降临,让王阳明的心情再度跌入冰冷的谷底。

    他的弟子冀元亨被捕入狱,罪名是通敌,所通之敌是宁王朱宸濠,而揭发者是朱宸濠。朱宸濠被抓之后,心里最恨的是王阳明和冀元亨。江彬、张忠等人想从宁王嘴里撬出一些不利于王阳明的话,结果被派遣至朱宸濠处的冀元亨不免于难。

    朱宸濠之所以将冀元亨拉下水,而没有将矛头直接指向王阳明。是因为朱宸濠知道,诬陷王阳明风险比较大,不如抛出冀元亨。张忠等人想的是,重刑之下,焉能不屈打成招。如果冀元亨能够招出王阳明,那么在当时的情况下,王阳明是很难再为自己辩白的。

    拘捕冀元亨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如果他真是有罪在身,朝廷就应该走司法程序,在光天化日之下实行抓捕,何须秘密拘捕。由此可见,朝堂之上早已被那帮佞臣搅得乌烟瘴气。

    这件事对王阳明的打击是巨大的,他不避嫌疑,极力予以营救。他在《咨六部伸理冀元亨》的咨文中,除了详细介绍了与朱宸濠斗争的整个过程,还着重指出:冀元亨为奸人所害,自己痛心刻骨,日夜怨怼不能自已,他要与冀元亨同赴死难。然而即使如此,王阳明仍然担心自己据理力争惹恼了那帮小人,只是为冀元亨喊冤道屈,并没有和张忠等人撕破脸。

    冀元亨被捕入狱,遭受了严刑拷打,他们只是让冀元亨说一句话:王阳明是宁王的同谋。

    冀元亨的回答是:阳明先生是削平叛乱的功臣,他有光风霁月的胸怀,发扬圣学的抱负。

    令朱宸濠、江彬等人没有想到的是,冀元亨既受阳明“知行合一”之学,自是以一身为之践履,在严刑拷打之下,丝毫没有动摇自己的信念,真正做到以生命追随王阳明。作为心学的信徒,冀元亨的表现没有辜负王阳明的信任,更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仰。

    虽然冀元亨在监狱里遭受了严酷的迫害,但是他铭记王阳明的教诲,在人生陷入黑暗之时,自己的良知要投奔光明,不能跟着眼前的黑暗一起陷落。他与监狱里的囚徒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每日为他们讲学。那些囚徒们也深受感动,修学慰心。不光是囚徒,就连那些凶神恶煞的狱卒,他也主动结交,用积极的心态去面对他们。这些狱卒一个个自惭形秽,感觉此人绝非凡人。

    带着好奇心,他们去问被关在另一间牢房的冀元亨的妻子李氏:“你的丈夫平生治何学问?”

    李氏答道:“我丈夫所治学问不出闺房衽席之间,不过是日常生活的点滴小事。”这样的回答让那帮没有多少文化的狱卒也心生惭愧,这对夫妻让他们沉睡的良知似乎有了一丝觉醒,可又混沌难明。李氏在这里并没有欺骗他们,如果我们把阳明心学的那一套,包括儒家做人做事的规矩、禅宗的修行之道都拿出来比对,可以发现它们都是从人的内心和日常生活最微小的细节入手,一步步由近及远,衍生到其他地方去。

    李氏虽然身居暗无天日的监狱,但是她毫无惧色,神情与平日并无不同。她说:“我丈夫平生尊师乐善,怎么会做出通匪这样的事来?”

    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纺织做女红,闲下来就诵读诗经,声音在黑暗的空间里回荡,让沉沦的人性得到慰藉。有的官员闻听此事,想来拜访这位奇女子,却遭到她的拒绝,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可见的。

    当有人要放她出去时,她慨然应道:“我的丈夫还在监狱里面,我回去做什么呢?”让那些想要帮助她的人也不禁唏嘘感叹。一个女人能够挤入大人物、大事件的《明史》,凭的不是节烈和坚贞是什么?

    王阳明在自己的学说中反复强调良知的重要性,很多时候源于政治对人性的扭曲。而这种扭曲,又在冀元亨事件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进一步夯实了阳明学说的正当性。

    一次次政治热望的落空使王阳明不得不自我反省。人活在这个世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圈圈。如果说朱宸濠是他的俘虏,那么自己又何尝不是功名、欲望的俘虏。形为心之役,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内心的阴暗面的俘虏。人生应该知天达命,磊落潇洒,像自己这样整天生活在忧谗避毁之中,跟那些坐监狱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久前,王阳明又去了一趟庐山,在庐山开先寺的读书台刻了一个石碑,内容是:“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当此时天子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王阳明在这里耍了个小聪明,他把正德皇帝带领他的北方军队出发的时间提前了。王阳明将一切的功劳都归于英明的皇帝,他苦心孤诣,可又有谁能理解他?

    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也就在王阳明进退维谷的时候,京城传来消息,明武宗朱厚照驾崩,世宗朱厚熜即位。在王阳明心目中,那个顽劣的皇帝朱厚照生得一副虎狼之躯,怎么会说死就死了。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件事与江彬、张忠等人有直接关系。

    时间拨回到三个月前,南巡归来的朱厚照抵达通州,离紫禁城只有一步之遥。在江彬等人的鼓动之下,朱厚照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他先是下令逮捕了朱宸濠的两名同党——宦官钱宁和吏部尚书陆完,然后将宁王朱宸濠赐死,尸体烧成灰烬,化作一缕尘烟。

    朱厚照做完这一切,就一病不起。御医诊断说是受了风寒,要尽快回宫调养。张永、江彬等身边近臣不由想到,他们陪皇帝在江苏淮安的清江浦划船时发生的那场意外。当时朱厚照一人驾船至湖心,突然船就翻了,等身边护卫七手八脚将他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水呛得神志迷糊。从那以后,朱厚照会莫名其妙咳嗽、寒气入骨,他那具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早就撑不下去了。

    正德十五年十二月初十,朱厚照拖着病体回到了对他来说像监狱一样的紫禁城。那些大大小小的京官们夹道欢迎,欢迎“威武大将军朱寿”凯旋。走路都要扶着墙的朱厚照还不忘在他的臣民们面前塑造自己的威武形象,他勉强穿上沉重的铠甲,手里提着兵器,骑着高头大马。朱厚照和他带去的庞大军队像英雄一样接受臣民们的欢呼,几千名战俘被押解着走在前面。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回到京城的朱厚照迫不得已收敛了许多,在此之前,他已经透支了自己所有的快乐。

    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以游戏人生为己任的正德皇帝死于豹房。临死前他传旨,罢威武团练营,营兵回团营,边兵皆散遣还原镇,放还四方进献女子,停止京师不急工务,收宣府行宫金室归入诸内库。

    大明王朝活得最像一个人的皇帝朱厚照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悲喜人生,却又为他身后的帝国留下一片狼藉。很快,新的宴客涌将进来,他们将在新主人的带领下,各就各位,热热闹闹地演出一场又一场荒诞的王朝戏。

    王阳明最担心的是,明武宗朱厚照驾崩时,身边只有那几个宠臣。或许是上天可怜,朱厚照咽气时,江彬、张忠和许泰都在他的身边,身边除了几名宫女,只有两个与大局无关的司礼太监。历史发展的轨迹虽然有它的规律可循,但很多时候,一个人、一件事就会让历史瞬间掉头转向。

    或许是临终前的良心发现,朱厚照并没有将后事交给江彬,而是交给了皇太后和内阁首辅杨廷和。朱厚照在他短暂的一生里,虽然过着荒淫无道的生活,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儿半女。所以对于皇太后和杨廷和来说,选择接班人是第一要务。

    杨廷和推荐的人选是设藩于湖广安陆的兴王朱厚熜,这一年朱厚熜只有十三岁。他的这一提议遭到兵部尚书王琼的强烈反对,王琼反对的理由是,朱厚熜还是个孩子,难以当国。明武宗朱厚照有很多叔伯兄弟,设藩于江西抚州的益庄王朱厚烨就是最佳人选。朱厚烨比朱厚熜大十岁,已经是一个成年人,而且是嫡长子。

    杨廷和轻轻地嘀咕了一声:江西是个是非之地,宁王朱宸濠殷鉴不远。

    一句话就堵住了王琼之口,说什么都是错。虽然王琼心里也清楚,杨廷和推举朱厚熜是看中他还是个孩子,将来容易掌控。

    选好新皇人选,杨廷和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找机会除掉江彬。在正德皇帝病重期间,江彬加快了夺权抢班的步伐。他以正德皇帝的名义降旨改团营为“威武团练”,同时又任命自己为军马提督,兼掌京内大军。江彬的这一举措,使得武宗朝的文官集团坐立不安,他们最为担心的是贴身护卫江彬趁着朱厚照病重之际调动京城兵马造反,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皇城之内将无人可以掣肘。

    正德皇帝虽然是个荒唐的君主,可在自己的权力体系内并不缺乏杨廷和、王阳明这样的优秀人才,也正是这些人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才让帝国踉踉跄跄地走过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时代。这一次挺身而出的是首辅杨廷和,他解散了由正德皇帝组建,然后将指挥权交给江彬操控的团营,同时又委派心腹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控制京城防务,严禁任何人擅自调动军队。

    这时候已经被解除武装的江彬隐隐地预感到,将有一场疾风骤雨在等待着自己。为了摸清底细,江彬特地派人前往杨廷和家里试探。杨廷和却满脸不屑地说:“今天下大定,江彬以何造反?况且就算他想造反,他的那些部下也没人愿意追随于他。由此看来,江彬是绝对不会冒险一搏的。”

    杨廷和表面认定江彬不会造反,这在很大程度上迷惑了江彬,也让他放下了心头的戒备。正德皇帝驾崩后,杨廷和密不发丧,寻找机会除掉江彬。他以坤宁宫殿堂建成,朝廷要举行上梁仪式为由,邀请江彬进宫主持典礼。在这次除奸活动中,江彬轻易就落入圈套,被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起来。

    朱厚熜继位后,下诏凌迟处死江彬。这位前任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到另一个世界为他的主子逗闷解乐去了,其家人“俱发功臣家为奴”。在对江彬抄家时,共查得黄金七十柜,白银两千两百柜,其他珍宝不可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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