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行十三:无心方能真放心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迟则生变,王阳明亲自押着朱宸濠连夜过了玉山、草坪驿,一路向北进发。张忠没想到,王阳明会一再拒绝自己。虽然他早就听说王阳明这个人不好对付,但是他没想到会如此难缠。他和许泰都没有亲自出马,之所以不出马,是因为他怕自己失手,会让朱厚照身边的江彬和张永抓住把柄,进而取代他们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张忠使出了最毒的一招——栽赃。他要让其他臣僚知道,与他作对之人不会有好下场。于是张忠和许泰开始在朱厚照面前诬陷王阳明,说他与宁王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勾连关系。他们的这一说法,让朱厚照也大为震惊。平灭宁王之乱的是王阳明,通敌的也是王阳明,这太不符合逻辑。

    张忠说:“我们都被王阳明给蒙蔽了,他起先与宁王准备联手起兵,因为形势发生了变化,他发现朱宸濠难以成事,于是调转枪头又将其灭了,这是一个十足的小人。”

    许泰也趁机补话,他说:“有两件事可以证明王阳明与朱宸濠的关系。一是在孙燧还未巡抚江西时,陛下就江西巡抚的人选征求宁王意见,宁王当时说过‘王守仁亦可’;二是王阳明曾经派他的弟子冀元亨到宁王府,名为给宁王讲授心学,而事实上却是私通联合。王阳明还曾当面许诺,借三千兵马给宁王,后因合作的条件没有谈拢。王阳明发兵平灭宁王,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

    王阳明想到了张忠等人会向自己下狠手,但他没想到,对方会使出如此有创意而又充满血腥的手段。一个平乱的功臣,居然被他们诬陷为乱臣贼子,这世界何等荒诞不经。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居然将自己的弟子冀元亨也拉下水,他的心里咯噔一声,像是被人生生地捅了一刀。

    可他并没因为内心的愤怒,而让自己陷入慌乱之中。对手的攻击越厉害,他就越要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心不动,良知的力量就会越强;心若动,则良知的阵脚必乱。王阳明能够想象得到,那几个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小人,他们用自己的恶念,蒙蔽皇帝的良知。王阳明的弟子遍及各个阶层,各行各业。可他多么希望,在这些弟子中间,能有一个叫朱厚照的。

    其实有时王阳明还是挺欣赏朱厚照这个皇帝的,抛去他的社会身份不说,对方就是一个真实而又任性的孩子,只是真性情的恶作剧多了点儿。但是戴上皇冠,朱厚照就成了一个失败的皇帝。王阳明在想,如果真有给皇帝上课的机会,他到底该说些什么。或许他会告诉朱厚照,君主统治这个世界,其实用不着武装到牙齿的国家机器,那只能彰显内心的恐惧。君主统治这个世界,“良知”才是最强大的武器。而这一切的起点,是回归内心。

    王阳明在推广心学的路上,最大的阻力来自于人,最大的推动力也同样来自于人。不接受他的人认为,良知从来就不是一种最迫切的人性需要。只有欲望和贪婪才是人活下去的氧气和动力,其他都是虚空的,不现实的。而接受王阳明的人则认为,学问之道,求其安心而已矣,多问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少关注这个世界给了我们什么。弗洛姆认为,一个所谓能适应社会的正常人远不如一个所谓人类价值角度意义上的精神病患者健康。前者能够很好地适应社会,而他所付出的代价是放弃自我,以便成为别人所期待的样子;相反,精神病患者则可以被视为在争夺自我的战斗中不准备彻底投降的人,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更不会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从这一点上说,朱厚照就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可爱的人,一个不可爱的皇帝。

    出了草坪驿,就进入钱塘江,也就进入了京杭大运河。此时的正德皇帝正在山东济宁,王阳明只要沿运河而上,用不了几天就能到皇帝面前交差。从正德十一年接任南赣到今天,已经过去整整三年时间,王阳明手里的这趟差事总算要交了。江西百姓身上的一场大难,也总算是解除了。

    在王阳明押解俘虏前进的途中,李士实、刘养正等人全部患病。王阳明虽然设法医治,但还是没能够救得了他们。其实他们的命运从他们做出追随宁王叛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不过时间来得早了些。

    当然,王阳明心里也清楚,自己这次押解朱宸濠北上,是一次公然抗旨行为。虽然他抗的只是“威武大将军”的敕书,但性质是一样的。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献俘之日,也是自己革职下狱之时。可转念一想,能够解一省百姓于水火,革职下狱对他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再回到诏狱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削职为民,去过自己向往的闲云野鹤似的生活。其实王阳明早就有了辞官的打算,半辈子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他已经心生厌倦。

    就在王阳明的船行至杭州大关码头,就要驶入京杭大运河时。岸上有人命王阳明的官船靠岸,原来是大太监张永,他已在此等候多日。当年张永与杨一清联手除掉刘谨,让身处贵州蛮荒之地的王阳明得以重返京城。从某种程度上说,张永也算是于王阳明有恩之人。

    尽管张忠、许泰等人在朱厚照面前极力造谣中伤王阳明。然而,太监张永却深知王阳明是一个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极力为其辩护,并希望能够与王阳明见上一面。于是张永率领两千军兵,以调查朱宸濠谋反的详细情况为名,先行来到浙江省杭州府等候王阳明。

    张永来见王阳明,心里也是有顾虑的。毕竟王阳明已经得罪了皇帝身边的群丑,他为王阳明辩护,又单独来见王阳明,也就等于表明了自己支持王阳明的立场。尽管如此,张永还是决定在杭州等候王阳明。

    王阳明虽然为官多年,但并没有和张永打过交道。对张永的了解,仅止于这个老太监在十年前与杨一清联手除掉刘瑾。

    张永开门见山道:“皇上已经多次知会王都堂,让你在江西等着,他要亲自去擒获宁王,难道都堂不能领会皇上的一番苦心吗?”

    王阳明说:“守仁正因为理解皇上苦心才离开江西,到了这里。我在江西任上已经有多年,对那里百姓有感情。从去年以来,当地旱涝交替,百姓困穷,又加上宁王压榨荼毒和这样一场疾风暴雨似的战乱,百姓已到了难以维持生计的程度。现在宁王虽然被擒,但他的残余势力还遍布江西各地。如果将宁王送回南昌,就等于放虎归山,他们与那些啸聚山林的盗匪联合起来,又将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祸乱。”

    张永叹息道:“王都堂所说的这些,我也能理解。如今皇上身边围绕着一帮祸害朝纲的小人,平日就经常撺掇皇上出宫找乐子。如今得来这么一个机会,谁也阻拦不了。如果顺着皇上的意,多少还能挽回一些,如果惹恼了皇上,只能激发群小的过激行为,也无救于天下苍生。”

    王阳明没想到张永是一个如此有良知担当的人,他赶紧深施一礼。

    张永向前一步,拉起王阳明的手握紧了,声音微颤道:“我所做的这些与都堂大人忠君爱民之心相比,算不了什么。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那帮兔崽子闹得太过分的时候,劝劝皇上。很多时候,我也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他们胡闹下去。皇上早就想要南下,可他又找不到南下的理由,刚好江西出了这么一摊子事。可现在宁王又被你给活捉了,皇上再继续南下也就名不正言不顺。这帮小人出趟远门也是打秋风的机会,陪着皇上走一趟,能挣得盆满钵满。”

    张永接着说:“王都堂也是有胆识之人,三番五次不肯交出宁王,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激怒了那帮小人。他们诬陷你,也是逼你交出宁王。”

    王阳明忙问道:“张公公可有破解之法?希望公公能够在皇上面前替守仁解释清楚。”

    张永说:“我这次来,也是为此事而来。我张永虽然是个绝户人,但是我绝对不会像那帮小人,干绝户之事。王都堂如果信得过在下,就请你将朱宸濠交给我。我将朱宸濠带到皇上跟前,我会尽一切可能为都堂大人洗脱诬陷的罪名。”

    张永的这一提议,也是王阳明所希望听到的,只要将朱宸濠交予张永,他押送朱宸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王阳明刚要起身告辞,张永忙道:“我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听很多人说,都堂大人无论到哪里,都会有弟子相随,都会向他们传授心学之道。老奴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听一听你平时都讲什么学问?”

    王阳明内心很是感动,他说:“我这半生给人讲学,讲来讲去,逃不开‘良知’二字。”

    张永忙问:“王都堂所说的‘良知’是什么?”

    张永的问语又激起了王阳明的讲学欲望,他告诉张永,良知就是一个“是非”之心,是非又是一个好恶,只要我们搞清楚“好、恶”二字,也就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天下万事万物诸般变化都跳不出这个圈子。说白了,良知就是我们心里的一个做人准则,当遇到事情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做出判断,而这个判断的依据就是良知。很多人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择手段,那就是对良知的无视和欺瞒。

    张永似懂非懂地又问道:“自己无法欺瞒自己,人在做,天在看,自己做的事,自己怎会不知道。”

    王阳明笑了,张永这句话意有所指。王阳明继续道:“一个人做事,究竟是对是错,该与不该,其实他的心里明镜似的。区别在于有良知的人,敢于正视自己。而良知缺失的人,就会选择自欺欺人,明明心里知道这件事是错的,还是会选择去做,然后编造一个理由来欺骗自己,结果就把不该做的事做了。日后他们若是栽了跟头,才会想起回头去捡拾曾经丢失的良知。若是他们做了坏事又没有遭到报应,就会忘记还有良知这回事,他们会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做更多的坏事,更大的坏事,结果一个人就会彻底沦陷,丧失良知。”

    王阳明的话让张永的脑子里瞬间闪过那几个人——那个被千刀万剐的刘瑾,已经被下了大狱等着砍头的钱宁,以及现在正得势的那帮小人。

    张永心头一紧,又问道:“都说都堂大人活得踏实、活得安逸,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阳明说:“要想活得踏实,不遭受天谴和报应,那就要把自己心里的良知放在光亮之处,任何时候不能欺它、不能瞒它,实实在在地依着良知去做事,有善便存护,有恶就去除,这样人就能活得踏实、活得快乐。”

    临别之际,王阳明又送了两首诗给张永。“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张永很是高兴,都说王阳明清高得鼻孔朝天,谁也不放在眼里。今日一见,与想象的完全不同。王阳明没有看不起他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宦官,就冲着这一点,他都会竭尽所能在正德皇帝面前为王阳明开脱。

    正德十四年十一月,王阳明将宁王交给张永后,并没有立即折返南昌,而是直接到了西湖畔的净慈寺养病。这时候,正德皇帝南巡的队伍已经到了南京郊外。王阳明本打算立刻前往皇帝的驻地,当面劝阻朱厚照御驾亲征。

    出于对王阳明的保护,杨一清阻止了他前往皇帝驻地。交出了俘虏,王阳明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虽然立下生擒宁王的奇功一件,但是他并无功德圆满之感。他为自己没能像医生解救病人一样解救百姓疾苦而感到惭愧。

    张永押着囚车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南京,他在献俘时,反复强调:宁王是王阳明主动交给他的,本来王阳明打算当面交给皇上,怎奈路上受了风寒,在杭州一病不起。通过他的了解和观察,王阳明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可能与朱宸濠有联系。皇上不应听信小人之言,不然会伤了大臣们的心,以后谁还愿意在危难时刻,站出来为朝廷尽忠,为皇上解忧?

    张忠和许泰心里有不满,可又说不出所以然。他们派人去讨要俘虏,王阳明根本不买他们账。张永并没打算去要俘虏,王阳明却主动交出。两下比较,他们心里更容不得王阳明。于是,他们进言:“杭州与南京咫尺之遥,王阳明却诈病不来。他这么做,根本是无视皇上的存在。皇上可以试他一试,传旨让他来南京。如果他不敢来,说明心里一定有鬼。”

    于是,正德皇帝颁下圣旨,让王阳明立刻前来谒见。张永立刻派人将张忠、许泰的奸计告知王阳明。他的那些弟子们劝阻王阳明,不要以身涉险。王阳明笑道:“我相信张公公的话,如果我不去,正好中了那帮得志小人的圈套。他们只是在试探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就算去了,也见不着皇上,他们会在半路将我打发回来。”

    王阳明没做丝毫犹豫就上路了,直奔南京而去。张忠、许泰等人见王阳明不肯上套,也害怕自己向皇帝进谗言之事被其当面揭穿,便在王阳明刚离开杭州就发出伪诏,让他不要来南京了,就在杭州调养身体。

    王阳明心里暗自好笑,如此伎俩也敢拿出来糊弄他。王阳明索性将计就计,做出非要去南京面圣的姿态。他在杭州周边地区停停走走,将自己忧闷憋屈的心情放逐于大自然里。一路上,他写了大量的诗歌。“舟人指点龙王庙,欲话前朝不忍听。”艄公指着前方祈雨的龙王庙,向他说一些前朝旧事,但王阳明想到自己当下的处境,不忍聆听。

    待他一觉醒来,江面上刮起的南风让他无法出船,也让他内心欢悦不已。湿润的南风让整个江湘大地也变得生动起来,预示着农民来年会有一个好的收成。只要百姓生活得平稳富足,就算自己被南风阻挡一个月也无妨。“丹心倍觉年来苦,白发从教镜里新。若待完名始归隐,桃花笑杀武陵人。”宁王之乱已然平定,自己又平添了些许白发,他内心渴望能像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那样,隐居于桃花源中。但等到功成名就之后,就为时已晚了。

    一个人喜欢做的事情和真能做到的事情并不一致,有种种局限。王阳明此时内心的情感交错复杂,既希望能够早日退隐,又怀有辅佐天子走上光明大道的理想。这不是王阳明一个人的纠结,而是古往今来文人儒生的共通之处。

    虽然王阳明为朱厚照身边的奸邪小人所害,但皇帝身边依然有张永、杨一清这样能够理解王阳明,并向其伸出援手的人。王阳明走到京口时,杨一清拦住了他,让他不要去南京。王阳明对杨一清还是充满敬意的,杨一清的府里建有一处园林,命为待隐园。王阳明走进了待隐园,与杨一清进行了一场愉快的交流。

    二人话题由这座待隐园展开,杨一清所说的隐,并非不肯入世的真隐,而是大隐隐于朝。就算一时半会儿遭小人算计,受到君王冷落,也要随时做好准备,迎接时机的到来,为国家挺身而出。这样的“大隐”,其实也是一种“儒隐”。怀揣着政治理想的儒生们一心要把普世帝国皇帝手中的权力,拿到自己手上,所以每一个投身其中的人都好事功。

    南宋以后,理学家求取事功的欲望大为削弱。虽然大部分还是会选择从政,但是有很多人选择了留在体制之外,只是在研读、实践他的道。或许他们想的是,既然没有机会澄清天下,那就把自己修成好人。也就是,不能治国、平天下,至少能齐家,有多少机会就做多少事。

    杨一清劝王阳明最好不要去南京,因为皇帝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你身上,也不在那几个小丑身上。皇帝的心思在“玩乐”二字上,只要你交出宁王,让他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就满足了。

    王阳明认为,杨一清这样的人就像是东晋时期的谢安,即便隐退,也难以抹去自己在权力高层中的声誉,老百姓也会期待他展现才华,拯救世道。他在一首诗里,讲述了自己在待隐园与杨一清畅所欲言的情景,并给杨一清戴了一顶高帽,正所谓“一身良得计,四海未忘情”。

    杨一清说:“难道你真的希望能够尽快致仕,放弃功名富贵,逍遥生活于自然之中?”

    王阳明叹息道:“如果不能驱除云雾见青天,留下又能如何?山水虽险却可以很轻易地登涉,而尘俗世间虽宛如平地,却困难多多。”

    杨一清摇头苦笑,他说:“你我这样的人,做不来真神仙,像你所说的,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良知的存在。正因为有了良知的存在,才有难以释怀的忧患与痛苦。”

    王阳明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与自己促膝长谈的长者,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将他视为官场上潜伏的对手,千方百计要把他打压下去。人生何其荒诞,人性又是何其诡异。

    与杨一清告别,王阳明又在杭州的净慈寺住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需要静静地调养,纷乱如麻的大脑也要好好地梳理。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建都之地,人文蕴藉,遍地风流。王阳明曾经也想过,等到有一天老了,就在西湖边求田问舍了却残生,此间的山水、古刹,空气中飘荡着似有若无的桂花香,使得很多文人墨客对这座城市保持着持久的好感。

    王阳明在这良辰美景中,暂时忘却了世俗纷争。从他的诗歌里,我们可以看到此时的王阳明就是一个矛盾统一体,既难以割舍忧世情怀,又希望能够隐居弃世。他说,我见到那些山中的僧人都觉得不好意思,每次都说要和他们一起归隐山林,可说了十年,依然没有得到悠然自适的生活。

    或许是当下的处境让他感触颇多,便借助诗歌抒发内心的忧闷,他说自己本是一介儒生,却因世事变幻,充当了统率军队转战南北的将军。但最令他羡慕不已的,却是渔翁一般的闲散生活,一竿明月一蓑烟。

    就在王阳明享受着杭州城的美景时,江彬、张忠和许泰等人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南昌城。原来他们见王阳明离开了南昌,南昌城处于权力的真空期,便趁机向正德皇帝上奏,宁王余党不除,南昌将永无宁日,他们愿亲自带领军队前往南昌搜捕。

    江彬、张忠等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从朱宸濠之乱中捞点儿油水。官员们都清楚,只有皇帝蒙在鼓里。在得到朱厚照的许可后,张忠、许泰等人就带着两万人的军队上路了。他们星夜兼程,想抢在王阳明的前面到达南昌。

    张永见势头不对,赶紧向正德皇帝上奏,江西贼寇大都已经降服,但是情绪还不稳定。这一地区之所以能够安宁无事,都是因为王阳明治军有方。宁王余党未除,随时会再掀叛乱,张忠和许泰虽然已经前往,但是他们并不了解江西的军情。请皇上命王阳明兼任巡抚江西,由杭州即日返回南昌。

    朱厚照在玩上很有自己的主张,但处理朝政却是一个随风倒的墙头草,谁说的都在理。

    当王阳明接到诏书,赶回南昌城的时候,那里已经成为一座混乱与暴力之都。张忠、许泰因王阳明没有将宁王交给他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逮着机会便准备好好祸害一下。他们挑动带来的京军扰乱地方,向地方部队寻衅闹事。南昌城的军民这时候听说王阳明回来了,纷纷涌上街头,夹道欢迎。

    地方军民对王阳明越是拥护,就越让江彬、张忠等人感到愤怒,也让王阳明的压力越大。这些日子里,王阳明心里最放不下的事,就是这些跟着他从宁王的水火里活下来的军民。但面对江彬、张忠等人的挑衅,王阳明表现得举重若轻。

    江彬问王阳明:“听说宁王富甲天下,你攻下南昌城后,将那些金银珠宝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阳明笑了,他说:“宁王的那些金银珠宝不是转移到京城了吗?几位难道不知?”

    江彬、张忠等人一脸茫然地问道:“什么时候转移到京城去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王阳明说:“宁王早在起兵之前,就已经分期分批将财宝运往京城,放在那些京师要人的家中保管。二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应该也有份。不过我听说,宁王当时是要把这些人都发展为自己的内应,潜伏于京城。”

    江彬、张忠和许泰听完王阳明这句话,气得脸色大变,然后拂袖而去。

    在向江彬、张忠等人发出警示的同时,王阳明又做了两件事:一是宣示主权。也就是向南昌城的军民和那些进入南昌城的京军表明,自己才是皇帝钦点的江西巡抚,真正的一把手。他召集江西各府衙官员到都察院开会,然后自己穿上朝服出现。

    二是笼络人心。王阳明发布军令,京军兄弟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谁也不准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违令者杀无赦!这一年冬至,南昌百姓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祭祀活动,一时哭声震天。王阳明贴出告示,要南昌城的军民在祭祀自己先人的时候,不要忘记离家千里的京军兄弟,也要为他们的先人多烧几炷香,多传递一份哀思。就在京军因为祭祀先人,感动得泪流满面时。王阳明又放出大招,他让南昌城的百姓为那些京军赶制新的鞋袜,端上热气腾腾的茶饭。这是亲人般的关怀,这是家的温暖,王阳明也亲自带上饭食走进京军军营。

    张忠和许泰再也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带来的北方军人都要跑到王阳明那边去了。他们知道,王阳明一天到晚琢磨的就是人心。想要羞辱他,就要避其所长,攻其所短。他们透过王阳明弱不禁风的身形,很快就找到了对方的软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武力指数肯定不会高。

    江彬、张忠和许泰等人一心想让王阳明在京军面前出丑,不然他们真没办法在南昌待下去了。他们一番合计,提出要与王阳明比试射箭。王阳明赶紧推辞,自己一介儒生,不敢与诸位同场较艺。

    王阳明越是推辞,江彬等人越是步步紧逼。张忠哈哈大笑道:“王先生过谦了,江西地界那么大的乱子都被你平定了,天下谁人不知先生是文韬武略的圣人。我们几个先献丑,射一回给先生看看,请先生射一回赐教一二。”

    王阳明无法拒绝,只好回应道:“守仁不才,那就请诸位赐教。”当王守仁来到校场,只见黑压压全是士兵,其中有南军,也有北军。张忠等人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他们就是想让王阳明在这些士兵面前出丑,好挽回先前的颓势。张忠和许泰意气风发地出场,两人射出去六箭,结果令人尴尬,靶上只落了一箭。

    王阳明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脸上发烫,他不能让那些士兵们觉得他们这些领兵之人都是混饭吃的。这时候他的内心没有与对方比赛的想法,只是想替张忠等人挽回些颜面。他双手挽弓,飞箭离弦,三发三中。王阳明每射中一箭,校军场上都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呐喊声,将士们的心完全被王阳明征服。

    其中的原因有两点:一是王阳明的底子牢。青少年时期的王阳明曾经沉溺于“五溺”,即任侠、骑射、辞章、佛与道。直到三十五岁以后,他才算收心敛性,开始崇信儒家。所以,他才能够做到箭不虚发,三发三中。二是他是用心在拉弓。这时候的王阳明已经达到了无心无我的境界。用王阳明的话说,弓不能只靠腕力来拉,而是要用心来拉。一定要让肌肉彻底放松,调和身上的气力使动作尽可能地协调。

    事后,王阳明在给弟子讲学之时说,用心来拉弓,也是“事上练”。心中有了拉弓的想法,“想要拉弓”的心的主体就是“我”,弓则是“想要去拉”的“我”的对立。因此,想要实现“用心来拉弓”,就必须舍弃“我”,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做到了“无我”,那么事物与“我”之间的对立就会消失,使得“物我一体”。

    有弟子问,怎样才能做到“无我”?“我”明明存在,又怎能做到视而不见?

    王阳明说:“要做到‘无我’,就需要做到‘无心’,一旦做到‘无心’,弓和我就会融为一体,不会由‘我’来拉弓,而是由弓来引弓,天下神技应该皆出于此。”

    校场比箭事件之后,王阳明在军队中的威信更高了。北方军蠢蠢欲动,他们纷纷向南昌士兵打听,如何加入他们的队伍。张忠、许泰不敢再这么待下去了,只好带着军队灰溜溜地离开南昌。王阳明带着江西府衙的大小官员用隆重而热烈的方式欢送他们,可他知道,这几个小丑不会就此放过自己。自己整天与这帮小人斗智斗勇,简直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他不屑于他们丑陋的做派、无耻的行径,可又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这就是身在体制之内不得不面对的官场生态。很多时候,王阳明真的想跳出这个圈子,呼吸自由的空气。

    中国古代文人有三种活法,自我期许的目标也各有不同。最高级的,也是最折磨身心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人生在世,时刻关心苍生百姓。其次是没有把众人安乐作为己任,而是背负着“道”的责任。再有就是将生活和修行摆在一起,悠然见南山。对照王阳明不难发现,他游走于三界,这就是圣贤与我们普通人的区别。

    回到朱厚照身边的江彬、张忠和许泰又开始耍起小伎俩,他们向朱厚照奏报,王阳明在南昌城有称王之嫌,就连他们带去的北方军也差点儿被王阳明收买过去。如果不是他们及时撤回来,只怕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了。

    这些话不但没有使朱厚照震怒,反而激起了他的战斗欲望。他说:“那我们不要在南京待了,今日就发兵南昌,讨伐王阳明。”

    张永见状,赶紧上前奏道:“皇上不要急于下定论,要有真凭实据。”

    正德十四年十二月,朱厚照终于进入南京城。至此,自八月从北京出发,一路走一路游,足足走了四个多月,终于达到了此次南巡的终点。在这里,王阳明将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当朱厚照以胜利者的姿态踏入南京城时,他的义子、宠臣江彬也被激动的情绪所笼罩。他激动的原因与正德皇帝截然不同,他的激动在于,经过长期的筹划和准备,他的计划即将进入全面实施阶段,而实施的最佳地点,就是南京。当然在实施计划之前,必须看着朱厚照铲除自己的心头大患王阳明。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他专门布下一个要人命的局,并指使张忠去执行。

    有一次,张忠在朱厚照前转悠的时候,不经意间冒出一句:“王守仁不是皇上的忠臣。”

    朱厚照问:“难道一个为朕平灭叛乱的功臣还不能算是忠臣?那朕的朝堂之上还有什么人才能称得上是忠臣?”

    张忠冷冷地笑了笑,他说:“王阳明现在经常出没于直隶(南)江西一带,很久都不来朝见陛下,实在目中无人。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见他,此人一定不会来的!”

    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朱厚照决定试上一试。江彬之所以肯定王阳明不会应召,其中大致包含“狼来了”的原理。以往江彬经常假冒朱厚照的名义矫旨办事,朝堂上下每个人心里都有数,而王阳明和他矛盾很深,按他的推理,王阳明唯恐上当受骗,不会前来受死。

    这一次他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王阳明。王阳明接到诏书,稍加揣摩,就明白了江彬、张忠和许泰这帮人又在故技重施。既然他们这么热衷于权力斗法,就算自己再不情愿,为求自保也只能奉陪到底。王阳明又一次奔向南京,就在他刚走到安徽芜湖地界,又接到朱厚照的命令,让他立即返回南昌。王阳明手里捧着诏书,真是哭笑不得。这帮反复无常的小人由着性子胡乱折腾,而正德皇帝也是全力配合。王阳明觉得自己不能任由他们摆布。于是放弃了去南京的王阳明并没有返回南昌,而是就近登上了道教名山九华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