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知十二: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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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1)

    德洪昔在师门,或问:“用兵有术否?”

    夫子曰:“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尔。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

    【原文】(2)

    又问:“今人有不知学问者,尽能履险不惧,是亦可与行师否?”

    先生曰:“人性气刚者,亦能履险不惧,但其心必待强持而后能,即强持便是本体之蔽,便不能宰割庶事,孟施舍所谓守气也。若人真肯在良知上用功,时时精明,不蔽于欲,自能临事不动。不动真体,自能应变无言,此曾子所谓守约也。”

    王阳明顺利攻克南昌,彻底挫动了朱宸濠的信心。这个没经过大场面考验的王爷惊慌失措,终于抛下即将攻克的安庆,不顾一切全军回援南昌。军报传来时,王阳明正和自己的弟子在书房交流心学。

    大战在即,王阳明的内心反而平静下来,也有了心情在军务之暇与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弟子讨论学术问题。

    有弟子不解地问:“经历这样一场跌宕起伏的平乱之战,弟子们获益匪浅。在整个过程中,宁王都被先生牵着鼻子走,让我们不明白的是,先生为什么每次都会先人一步?”

    王阳明说:“你们谁能告诉我兵法的真正要义是什么?”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大多搬出兵书战策中的奇谋巧招。王阳明笑道:“你们说的都没有错,这些谋略都是前人从实践中得来的,也很有指导性。但对于我来说只有八个字,‘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冀元亨接过话,道:“先生曾经说过这几个字。在先生看来,真正的道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从没离开。我们要从内心探求智慧,不要让外界事物使自己内心失去平静,导致慌乱、焦躁、胆怯、不自信,使自己内心智慧的能量发挥不出来,最终导致失败。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独特的特点,有它实际不同于别的事情的规律。不能一成不变地对付所有事情,要从实际中仔细寻找具体事物的特点规律,而且万事万物都在变化过程中,每一时刻所表现的特点都不同,就要寻找和利用对自己有利的某一时机。”

    陆澄补充道:“先生,我们的心经常处于‘妄动’状态,即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像滚雷一样不断地在我们心中炸响。然而,绝大多数人却对自己的‘妄动’没有觉察能力,当我们被这些念头所控制时,就会处于程度不同的失控状态。”

    王阳明笑了,显然他很满意弟子们的精彩辩论。他知道,自己该做最后的总结陈词了,他说:“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是跟着内心的某种想法去付诸行动,但其实我们是被失控的情绪所左右,而我们付诸的行动也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正在这时,探子来报,叛军从安庆回撤,直奔南昌而来。王阳明仰天大笑道:“我们这位王爷将来要败,也是败在‘此心不动,随机而动’这八个字上。宁王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犯了很多战略和战术上的错误。然而,作为对手,如果我的心也处于同样的‘妄动’状态,那么我也同样会犯一些大大小小的错误。”

    冀元亨道:“如果先生的心不动,先生的心就是一面空明的镜子,宁王的‘妄动’会清晰地映照在这面镜子上,其致命缺陷就会被先生一览无余。相反,如果先生的心先动了,并且还对自己的念头十分执着,那么就会看不到事情的本相,而犯下低级的错误。”

    冀元亨的话引得现场的弟子们一片哗然,他们在震惊之余,也深深地为王阳明所折服。王阳明在讨伐朱宸濠的过程中,可以随时抓住对方的漏洞,从而实施他的“随机而动”,不仅可先发制人,也可后发制人。

    到这时候李士实、刘养正都已束手无策,只能闷在船上跟着队伍离开安庆,经东流、彭泽一路回撤。眼看安庆越来越远,南京城更是遥不可及,不但李士实、刘养正,就连宁王手下大将葛江、刘吉等人也都一个个垂头丧气。

    在宁王大军驶入赣水直扑南昌的同时,王阳明正在城里筹划军机。朱宸濠放弃安庆全军回援,对于王阳明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如此一来南京无忧,江南数省乃至大明朝的半壁江山也无忧了。如今只有一个地方危险,那就是王阳明自己所在的这座南昌城。如果出城迎战,这支临时凑起来的军队能支撑多久也是未知数。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几百条战船,大多是各府县凑起来的小船,船上都是一些简单装备,和宁王的精锐水师比起来,实在是太过寒碜。

    王阳明是个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应势变通之道。他在军事会议上,将眼前的局势做了相对客观的分析,然后指出摆在面前的两条路:一是凭城死守,等待朝廷的援军到来;二是主动迎敌,直接将战场拉到鄱阳湖上,与宁王在鄱阳湖决死一战。

    对于王阳明的两道选择题,统兵的将领各有支持。认为死守是最好选择的人认为:“眼下安庆之围已解,各路援军也正在往这里赶。我们有三万人马,守一座南昌城,应该不成问题。”

    认为主动迎敌的人则认为:“主动出击才是最佳防守,凭城死守只能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朱宸濠。虽然我军有三万人马,但大多为乡兵,平时缺乏训练,加之粮草、军械严重缺乏,守城如同坐困。目前,我军兵锋正锐,利于速战。”

    王阳明偏向于后者。他从心学的角度加以分析,说:“朱宸濠率领的虽然是一支强悍之师,若与其正面交锋,我们并无胜算。但是,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军占领了他的老巢,他在安庆的士气也受到了挫伤。两者对比,我军士气正盛,而他却连续受挫。如今我们占了南昌城,他的家眷也自焚而亡,对谁都是重大的打击。现在的他连自己的心性都无法控制,更不要说统领一支军队走向胜利。正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

    王阳明根据鄱阳湖的地理形势,做出“包饺子”的部署:伍文定继续充当先锋,领兵五百正面迎敌;赣州卫都指挥余恩领兵四百随后支援;赣州知府邢珣领兵五百从背后突袭;袁州知府徐琏和临江知府戴德孺在左右埋伏,等伍文定诱敌深入后,四面并进,打他个措手不及。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三日,王阳明接到情报,朱宸濠的先头部队经由长江进入鄱阳湖,船帆遮天蔽日,前后绵延数十里。王阳明让各路人马立即进入临战状态。七月二十四日,叛军潮水般涌来,擂响的战鼓透着逼人的气势。王阳明令旗挥动,伍文定和余恩领着九百人就杀了出来。叛军的先锋官一看,差点儿没乐出来。就凭这些人、这几艘船,来进攻两万训练有素的水军,王阳明太有想象力了。既然自己上门来送死,也就别怪大鱼吃小鱼了。

    在安庆没捞到军功的士兵像是患上了饥饿症,准备在鄱阳湖上饱餐一顿。为争抢军功,他们忘记了战法战阵,个个奋勇、人人向前,结果导致部队前后脱节。王阳明见时机成熟,又挥出第二面令旗,赣州知府邢珣领兵五百从背后突然杀出,叛军大乱。佯作逃离的伍文定和余恩也折返而回,冲入敌阵。还没等叛军缓过神来,袁州知府徐琏和临江知府戴德孺从侧面杀出,叛军不知道四面八方埋伏着多少人马,大败而逃。王阳明的军队一口气追出十里,歼敌两千余人,落水溺亡的叛军有一万人。

    收到军情消息的朱宸濠气得直跺脚,内心恐惧不安。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暂时退守八字脑(今南昌县塘南镇)。同时派人赶往九江、南康调集守军,补充军力。朱宸濠开出了巨额奖金,并当场重赏了在遭遇战中打头阵的将士。

    七月二十五日,朱宸濠的军队卷土重来。或许是重赏之下出勇夫,经过短暂修整的叛军再度出击,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伍文定的先头部队被打得节节败退,伤亡惨重。

    伍文定想往回撤,再这么打下去,他怕自己的先头部队都被打光了。当王阳明听说伍文定想要往下撤,他拨出身上的佩剑和令状交给中军官,要他代表自己前去督战,若伍文定撤军,可将其就地正法。伍文定看到王阳明的令状,大为震惊。他没想到,王阳明会如此看重这一仗。既然如此,他也别无选择,于是站在船头激励冲锋的士兵。叛军呼啸而来的炮火,将他的眉毛胡子都烧掉了,他也毫无惧色,坚守在最前方不动摇。

    以当时的情形而言,王阳明的军队是扛不住的。就这么死战了一个多时辰,叛军和官军两路战船已经各自深入敌阵,形成犬牙交错之势。伍文定面对的这支三千人的队伍都是凌十一手下的鄱阳湖水贼,他们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凶狠敢斗。而伍文定的这支先锋部队也是乡兵中挑选出来的敢死队。若论勇气和战斗指数,双方可谓旗鼓相当。

    王阳明收到伍文定始终无法突破朱宸濠防御的战报时,他正在与几个弟子交流心学。今日的交流,与往日并无不同。王阳明讲课时,神态从容,话语平静。当军校呈上战报时,他会用手势和微笑向弟子们报以歉意,有时也会听一听他们的分析和建议。

    王阳明知道,宁王拼命反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将他们从鄱阳湖上赶回南昌城内,然后将他围困在南昌城里,期望能够破城,将他所率领的南赣军马彻底消灭。虽然王阳明这时候已向伍文定发出死战的命令,甚至处决了几个临阵退缩之人,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伍文定已经拼了死命,折损了大半人马。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斗志不能有丝毫的动摇。处境越艰难就越要扛下去,因为宁王的攻势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王阳明下令,邢珣、戴德孺、徐琏各领战船两百只,军士一千人,从中路旁侧发起攻击。一时之间江面上炮声如雷,响彻天地。伍文定在乱成一团的敌阵中,发现了朱宸濠的副舰。既然副舰在前方,说明朱宸濠的指挥舰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伍文定下令,向副舰发起炮击。不出意料,那艘安装了当时最先进武器——佛郎机铳的副舰被炸得粉碎,闵廿四也在炮击中身亡。朱宸濠的指挥舰也差点儿倾覆,燃烧的碎片让指挥舰瞬间起火,宁王像一只狼狈的丧家之犬,连忙转移自己的座船。

    指挥舰起火,主将也跑了,将士们根本无心恋战。这一场大战将宁王的水师从黄家渡一路逼回到四十里外的樵舍,江面上只留下了数百条烧毁的战船,以及一万多具叛军的尸体。宁王的叛军有将近一半是从各处招募的山贼水寇,其中以凌十一、闵廿四和吴十三所部鄱阳湖水贼为主要组成部分。两军阵前真正敢舍命相拼的也是这帮人。这帮人的生存方式很简单,为的是利益。

    如果宁王得了天下,他们这些贼寇就可以洗白自己的身份,成为新朝的开国功臣。就算宁王失败,他们也可以在战争中趁火打劫,然后回归自己的老本行。不要说这些贼寇,就是江西省内的部分府衙官员在宁王起兵之初也是抱有押宝的心态,先观望再下注。

    说白了,这帮人跟着宁王造反大多为官为钱,真正出于事业心为朱宸濠效命的,大概只有李士实、刘养正这两个铁了心的谋士,还有凌十一、吴十三那几个被宁王救过性命的贼寇。

    朱宸濠的前路已经越走越窄了,安庆拿不下来,南昌又丢了,鄱阳湖上也接连大败,别说夺取天下,现在就连全面占领江西省都成了一种奢望。那些怀揣着升官发财梦想,跟着他造反的人,心越来越凉,他们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做打算。有人趁着夜色逃离军营,有人将军事情报偷偷传出去。

    这时候的朱宸濠已经被折腾得疲惫不堪,望着奔腾不休的江水,一时之间心潮难平。他将残余部队的舰船停泊于樵舍,决定从长计议。他向那些还留在自己身边的谋士和将领问计,面面相觑,四周的空气都好像凝固在那一刻。

    朱宸濠见刘养正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说。他面有惭色地问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刘养正建议,要立即将九江、南康两地的上万兵力调过来,再加上手里的兵马,还有五万精兵。当务之急,要让这五万人马发挥出十万大军的威力。明日若再与王阳明的南赣兵交战,决不能近距离搏杀,因为己方的优势是火器,要想办法用好佛朗机炮。

    就在朱宸濠准备调集九江、南康两地的兵马时,有人在现场发出一声叹息。朱宸濠循声望去,叹息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另一个谋士李士实。李士实不待朱宸濠问话,就抢先说道:“九江、南康昨日已落入王阳明之手,我们与他陷入水战的胶着状态时,他已经派出两支军队绕过我们的封锁线,直奔南康与九江。他们在城外散布消息,说宁王殿下已经落入王阳明那个贼寇之手。就在九江、南康两城守军人心涣散之时,王阳明突然发起攻击,两城守军没做任何抵抗,就拱手献出城池了。”

    李士实说这番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朱宸濠知道,他还在埋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听他们的劝说,一意孤行,才导致今日败局。

    刘养正和李士实知道,宁王败局已定,但是他们的败局还没有定。文人重气节,既然选择了叛乱这条路,那么他们就不打算再走回头路。摊上了宁王这样一个猪一样的队友,他们为自己悲摧的命运而感到悲哀;而摊上王阳明这样一个神一样的对手,他们又感到无上的荣光。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什么也不在乎了。

    他们就像是赌桌上一对输红了眼的赌徒,义无反顾地要将手里的赌注全部押上去,与王阳明做最后的了断。他们还想着,如果能够击败王阳明,并且杀了他,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得让天下人不敢小瞧,尤其不能让那些喜欢口诛笔伐的文人们看轻。

    富贵险中求,刘养正决定冒最后一次险。从南昌起兵的那一刻,朱宸濠就带着他们这一帮人在走钢丝。刘养正不得不承认,王阳明真是一个厉害角色。这时候朱宸濠已经没有任何主张,眼巴巴地望着李士实和刘养正。李士实这时也无计可施,所有人都在等待刘养正的回天之术。

    刘养正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出了个主意。他说:“宁王殿下不必担忧,我们的主力舰队受损并不严重。当务之急要做两件事。一是鼓舞士气,你应该拿出所有金银珠宝来犒劳士卒。二是将战舰连成一体,组成方形队列,以防王阳明逐个击破。只要我们能够挡住他的四面进攻,就可以击败他。”

    刘养正的话音刚落,就有人站出来反驳,认为刘养正这是在求速死之道,三国时期的曹操就是栽在“连舟”这件事上。

    刘养正坚持用这一招,更重要的是他的理由说服了朱宸濠。他说:“我方的兵力已经不具有优势,如果还像先前那样与王阳明在江面对决,容易被一一击破。将战舰连成一体,无论在气势上,还是在实战上,都能提升战斗威力。”

    朱宸濠从来没这么大方过,他将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赏给士卒,对于那些作战勇猛的敢死之士,更是给予十倍的重赏。当王阳明收到消息,他虽然觉得朱宸濠这一做法幼稚可笑,但内心觉得很是悲凉。人性固然有贪婪的一面,但在生死面前,财富又算得了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多数时候,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前者。没有前者,后者就会失去生存的载体,就会空空如也。朱宸濠从一开始就败了,他不是败在对手的谋略与武力面前,而是败在“人心”二字上。不要说李士实、刘养正,就是换作王阳明在他身边,也难逃失败的定局。之所以没人可以挽救他的命运,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拯救他的内心。

    七月二十六日清晨,鄱阳湖一如往日般平静。王阳明放下手里的书,走到船头望向八字脑的方向。他知道,自己与朱宸濠最后对决的时刻到了。王阳明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朱宸濠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做,非要走这样一条不归路。昨夜收到军报,朱宸濠将所有战舰用铁索连成一体。军事教科书般惨败的案例,他都能欣然采纳,可见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既然你连舟,我也只能用火攻,不然就辜负了一番“美意”。

    王阳明下令,将阵型变换为“以小拖大”,也就是将小舟、快艇放在队伍的最前面,然后在上面堆满易燃之物。大的战舰与小舟保持一段距离,跟随其后。一声炮响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伍文定驾着装满干柴等易燃物的小舟冲向叛军的方阵。王阳明也不禁感慨,伍文定真是一员不畏死的猛将。风势强劲,着火的小舟转眼间就到了叛军的面前。朱宸濠叫苦不迭,庞大的船体被铁索死死地扣住,根本无法做出应变。

    侧翼接应的各路伏兵见朱宸濠的船只起火,火光冲天,也从四面杀出。朱宸濠的庞大舰队在火光中显得更加惨烈壮观,领了赏金的士卒也无心恋战,他们恨不得天地之间开一条裂缝,可以就此遁去。事已至此,朱宸濠知道大势已去。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从六月十四日起兵以来,到七月二十六日这场决战,王阳明硬是将自己摁在江西这片狭小的区域动弹不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丧失了意志的提线木偶,始终无法摆脱王阳明的操控。既然天要亡人,人又奈何?

    朱宸濠默默望着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娄妃,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感叹道:“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而我是因为没有听贤妃之言,才落得如此下场。我死不足惜,怎奈连累了爱妃。”

    娄妃早已泣不成声,可她并无任何怨言,只是说了一句:“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

    说完,娄妃领着几名侍女纵身跳入鄱阳湖中。朱宸濠只觉得内心刀绞般疼痛。朱宸濠换上一身便服,跳上一艘不起眼儿的小船。他要尽快逃离这兵戈之地,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宁王朱宸濠这个人,只要能够活命,其他都不重要了。

    眼看载着朱宸濠的渔船就要消失在芦苇荡中,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一条渔船挡住了去路。朱宸濠看到渔船,以为天不绝人,上天还是在最后一刻放自己一马。他高声呼喊:“我乃宁王,你们若能带我脱离此地,必有厚报。”

    渔船徐徐靠近,朱宸濠刚一登上渔船,船中响起尖锐的口哨声,芦苇丛中又闪出几条官船。朱宸濠知道,自己已自投罗网,转身想要跳入湖中,却被冲上来的三四个壮汉直接摁倒在船头,捆了个结结实实。

    随着朱宸濠的被俘,他的文武百官和王室宗族数百人也全部做了王阳明的俘虏。王阳明见到了这个与他缠斗了四十三天的王爷。被士兵押上来的宁王满脸烟灰,可他仍不愿失去王爷的做派。朱宸濠见了王阳明的第一句话是:“谁坐天下本是我朱家的家事,你一个外姓之人何必如此费心?”

    王阳明笑道:“请王爷息怒,我大明由太祖开朝以来,君臣有礼,纲常有序,我一个外姓人插手的不是家事,而是受到良知的召唤。”

    朱宸濠语气一转,乞求说,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做一个普通老百姓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

    王阳明回答:“王爷将来做什么,由不得我,而是国法说了算。”

    王阳明的这句话戳中了宁王朱宸濠的软肋,他的脸上流露出痛苦夹带着后悔的神色。他长叹一声道:“我悔不该不听娄妃的劝告,才落得今日下场。我听说,先生也受过本王岳父的教诲。在这里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的娄妃已投水而死,请你看在岳父的面子上,好好地安葬他的女儿。”

    王阳明想起自己的老师娄谅,内心一阵疼痛。娄妃尸体被打捞上来,这个爱惜自己容貌和身体的女人,怕死后受到侮辱,将身上的衣服用细密的针脚紧紧地缝起来。可见她早就计划好了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王阳明命人用王妃的规格将她葬于南昌城外。

    冀元亨知道宁王妃虽是极重要的人物,但成殓尚可,按照王妃的规格厚葬怕是不妥。

    王阳明摆摆手打断冀元亨的话,他说:“天之所以为天,地之所以为地,是因为天地之间仍激荡着一股浩然正气,人心也是如此,都是由一个良知在支撑。宁王妃并没有过错,只是她身为宁王的结发之人,这场大祸将其裹挟其中,她又怎能安然避祸。如今她已命丧黄泉,难道天地之大,还容不下一个柔弱的妇人吗?”

    战后的鄱阳湖如同狂欢过后的派对,现场是一片狼藉,水面上漂着着火的船板、桅杆和士兵的尸体。硝烟味与血腥味混合成死亡的气息。此情此景,让王阳明内心也生出罪孽之感。难道一个人的功勋就非要建立在无数人的死亡之上吗?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人在历史的土壤里播下罪恶的种子。

    王阳明只用了四十三天就将一场足以颠覆王朝统治的叛乱平定了,四十三天还不够鱼儿游过长江,还不够夏日的风吹过故乡的天空。在时人看来,坐而论道的王阳明创造了大明军事史上的一个奇迹,为心学所提倡的“事上练”又增添了一项丰富的内容。

    有弟子问王阳明,先生用兵如神,其中有没有什么技巧?

    王阳明笑了,他说:“没有什么技巧,只是一心做学问。”成功人士在谈到奋斗历程,都显得那么轻描淡写。

    弟子不解,问道:“做学问与带兵打仗是两码事。有的人学富五车,上了战场也是两眼一抹黑,输得底朝天。”

    王阳明说:“那说明他的学问还远远不够。真正的学问并不是一天到晚掉书袋,而是用学问来养心。养到什么程度呢?要养得此心不动。如果你非要说带兵打仗有什么技巧,那‘此心不动’就是唯一的技巧。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脑子有问题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傻子,正常人的智慧都是差不多的。之所以有人胜出,有人失败,区别就在于此心动与不动这个层面。”

    王阳明又举了个例子,他说:“我刚开始与朱宸濠对战时,处于劣势。我向他身边的人发布准备火攻的命令,那人无动于衷,我连续说了四次,他才从茫然中回过神儿来。这种人就是平时学问不到位,一临大事就会惊慌失措。而那些急中生智的人的智慧并不是天上掉下来,而是平时学问纯笃的功劳。”

    一位弟子惊喜道:“如果自己能够做到不动心,是不是就可以像先生这样投身沙场,成就功名。”

    王阳明也被弟子的表情逗笑了,他说:“不动心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实现的,一个人必须要在平时有克制能力,在自己的良知上用功。将自己锻造成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麋鹿在眼前跳跃,而目不转睛的人,这才是不动心。”

    弟子又问道:“如果自己在平时能够做到不动心,上了战场能否像先生这样战无不胜。”

    王阳明脸色微变,说道:“你千万不要这么认为。战场上瞬息万变,动辄血流成河,这是关系到千万人性命的大事,必须要去经历。在战场上历练是一件残酷的事,我也并不情愿参与进来,但是无法回避。面对一个病入膏肓之人,用温和的诊疗手段已经丝毫不起作用。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选择走向战场。但是有一点必须强调,一个人身体可以走向战场,但内心一定要留在原地,妄动不得。或许多年以后,我会面对今日的自己而心生愧疚。”

    不管是在前线的中军大帐,还是在山林野谷,王阳明总是不忘讲学。就是在不久前,伍文定的部队与宁王陷入苦战的消息传来,他也只是说了一句,如果伍文定胆敢撤离,就地正法。

    当王阳明听到军校来报,朱宸濠已被抓获,他也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情况。身边人一个个面露喜色,站起来恭喜他。他依旧表现得镇定自若,说道:“不过听说朱宸濠已经被擒获罢了,消息应该不会有假,听说叛军死伤惨重。”说完,又继续阐述刚才的学术话题。弟子们为王阳明的学德所感服。

    所有的人将注意的焦点放在了王阳明事功的层面上,都看到了他又一次创造的奇功伟业。如果此时的他开口闭口都不谈驭人之术、带兵之道,那么在世人看来,这个人未免太过虚伪。可又有几人能够明白王阳明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所说的良知又意味着什么,内心的自由与行动的自由又是怎样的关系。

    所有的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以为这样做就可以让自己逃避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件事,那便是孤独。即使长此以往,人的心灵会愈发空虚,人的真我会濒临灭绝,也会一条道走到黑。

    学问之道,在于心,不在道。王阳明的精力是在学问上,而不是战场,但他所承载的社会责任又将他逼向战场。唯有当生命的价值不必用外在的成就来衡量时,唯有当个人不必受到权力和金钱的操控时,唯有当个人的良知与理想不是出于满足任何人的期望,而是他自发的、独特的主观能动时,圣人的光辉才能洒满人间。而这一切的起点,是回归内心,多问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而让每个人光复良知成为圣人,是王阳明最喜欢做的事。

    朱宸濠虽然已经被装在囚笼,准备押解进京。可王阳明隐隐觉得战场并没有随着朱宸濠的被俘而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正德十四年七月三十日,王阳明接连上了两封奏折:一是上奏朝廷南昌城已克复,二是朱宸濠已被自己活捉。

    其实最先向朝廷发出警示之人不是王阳明,也不是兵部尚书王琼,而是巡抚南畿(辖今江苏、安徽两省,治所南京)的都御史李克嗣。他在奏折中说,南昌城必有变。虽然没有直接说朱宸濠必反,但谁都明白。兵部尚书王琼很快做出呼应,他敦促玩物丧志的正德皇帝赶紧放下手里正在打磨的新鲜玩意儿,对宁王朱宸濠造反这件事做出认定和应对。

    王琼早就在心里认定了朱宸濠必反这件事,他没有一天到晚挂在嘴上,而是在自己职责范围内做着力所能及的布局。他已经看透了,朝堂之上除了朱宸濠用金钱收买的利益伙伴,就是一些持观望态度的聪明人,他们并不认同宁王造反这件事。

    随着宁王造反的风声越来越紧,朱厚照突然从昏天黑地的玩耍中抽出身来,将钱宁和臧贤抓了起来,然后将他们交给锦衣卫。一番死去活来地折腾过后,他们才老老实实地承认,朱宸濠反了。

    与此同时,王阳明发出的两道明言宁王谋反的奏疏也送到了朱厚照的手里。这个提笼架鸟的顽主才突然意识到,有人来抢自己的皇位了。在朝廷的军事动员会上,朱厚照说:“宁王怎么会叛乱,难道我待他还不够好吗?我现在就想与他在战场上见面,亲手杀了他。”

    朱厚照这句话让他身边的亲信张忠突发灵感,他试探性地问道:“自古以来,明君圣主都会御驾亲征,陛下,您也可以这么做。”

    另一亲信江彬也跟着附和,他说:“陛下当年以‘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义出关征讨蒙古王子,臣民们至今仍津津乐道。如果今日能再平内乱,您的功勋就更完整了。”

    朱厚照当年出关御驾亲征,就遭到百余名臣子不顾性命地泣血死谏,最后打了很多人的屁股。那一瞬间朱厚照的内心也应该有过一丝不安与惭愧,可人的良知不会因为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而走向光明。王阳明说,人的内心犹如一面镜子,必须时时擦拭才能照见人影。

    身为皇帝的朱厚照在这个世界上扮演了一个可怜的角色,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被身边人堵住了耳朵,他听不见臣子们发出的声音,他看不见臣子们递上去的奏章。皇帝心里的那面镜子如果落满灰尘,往往很难有人时时为他擦拭。正因为如此,他内心的良知就会成为稍纵即逝的一闪念,连自己都抓不住。

    按照王阳明的说法,一个人如果不能做到“此心不动”,他就没有办法在战场上取得胜利,因为他的心时时被物欲牵引,做不到心如明镜。

    王琼告诉皇帝,王阳明还在江西地界,可以让他担任江西巡抚,平定宁王叛乱。他当初将王阳明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江西,就是担心会有今日。

    朱厚照同意了王琼的建议,但是他又添了一句:“那就让王阳明做我的先锋官,为我打头阵,我这个大元帅随后就到。”

    为了不让当年出关征讨蒙古王子的剧情再次上演,朱厚照决定先摆平那些一天到晚指手画脚的文官。他先是找到内阁首辅杨廷和,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作为文官的带头人,只要杨廷和没有意见,其他人也说不出所以然。

    杨廷和当然不能让往事重演,他的态度很坚决,就是不同意。这让朱厚照非常愤怒,当面斥责杨廷和,他说:“宁王造反,身为首辅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不要忘了,当初朕要取缔宁王府的卫队,是你杨廷和不同意的。现在我要出面收拾这个烂摊子,你不但不支持我,还站出来反对。不管你同不同意,我出征这件事没得商量。”

    杨廷和无言以对,只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七月十三日,朱厚照下了一道诏书:“朱宸濠悖逆天道,谋为不法,即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统各镇兵征剿,命安边伯许泰为威武副将军,率师为先锋。”

    这道圣旨犹如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在文官的内心再度掀起波澜。正德十二年的“打屁股”事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们实在不明白,这个已经快三十岁的男人为什么总是长不大。杨廷和虽然不愿意带这个头,可那些整天以忠臣自居的文官们还是要摸着自己的良心跑到宫门外号啕大哭,用他们的哭声和眼泪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朱厚照早就烦透了这帮文官的老三篇,一哭二闹三上吊,毫无创意,也无美感。

    虽然朱厚照不会听他们的劝阻,但他们还是会去做,就算屁股被打成一朵花。如若不然,他们心中坚守的人臣之道又是什么呢?这就像是一场商量好了的游戏,臣子们尽自己的责任,皇帝也会将他们尽责任的所有奏章留中不发。这一套君臣游戏已经玩了十四年,将一个本就步履蹒跚的老大帝国都快玩散架了。只要朱厚照还坐在那张龙椅上,这种略带滑稽又有些无奈的游戏还要继续玩下去。

    而这一次他们同样被打了屁股,并在丹墀之下罚跪五日。金吾卫指挥使张英激愤难当,光着膀子腋下夹着两大袋土拦路哭谏,最后居然发展到拔刀自刎,血溅当场,场面极其惨烈。侍卫见张英还留有一口气,斥问他挟两大袋土想干什么,张英道:“怕我的血脏了皇廷的地,以土掩血。”说完,就死了。

    朱厚照这次南下动静造得很大,文武官员几乎倾城而出。除了威武大将军朱寿之外,还有挂有军衔的江彬、许泰,宦官张永、张忠,朱厚照还特意带了两个史官以记录他将来的丰功伟绩。

    正德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自封为“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的朱厚照穿上厚重的甲胄,乘坐六匹马拉的战车,带着扈从的亲军卫队祭告太庙后,被数万京军簇拥着就热热闹闹地上路了。

    这支皇家军队用了四天才走到河北涿州,要知道北京紫禁城距离涿州只有五十五公里。照此推算,朱厚照的军队一天才走十多公里,完全不像是一支去平灭叛乱的急行军,倒像是陪着皇帝到江南游山玩水的旅游团。就在朱厚照大军进驻涿州城时,忽然有人来报,王阳明从江西发来两封奏报。朱厚照接过奏报,刚看上两眼,就愤怒地将其掷于地上。

    王阳明在这封奏报中告诉正德皇帝,他说:“我已经在七月二十日攻下南昌,连番告捷,又在二十六日火烧宁王战舰,活捉宁王,擒斩贼党三千余,落水死者约三万人。我知道,陛下听闻宁王造反,必然会御驾亲征。宁王曾经训练了一批刺客潜伏于北京通往江西的路上,这批人的主要任务就是刺杀您。只不过宁王失败得太快,而您还没有领兵前来,所以宁王的刺杀计划并未得逞。如今宁王已经被我活捉,可那些杀手还要实施他们的计划,他们都是宁王豢养的死士,会为了自己的主子去赴死。危险不光来自这些刺客,还有宁王的残余势力,随着宁王的失败,他们也在民间社会隐藏下来。您这时候出现是极其危险的。”

    朱厚照在看了王阳明的奏章后,勃然大怒。这明明是在抬高自己,贬低他这个当皇帝的。正德皇帝气急败坏地说:“王阳明抢了我的军功,真是不知好歹。宁王这个废物,这才坚持几天时间就被一个一天到晚空谈玄学的书生给灭了,真是丢我皇族颜面。”

    王阳明认为朱宸濠已经被自己拿获,如果正德皇帝再御驾亲征的话,就有可能导致民力凋敝、民心不安。就拿他所在的江西省来说,从三月份起,天上一滴雨都没落下来。如今南昌城虽然收复,可城里的十余万百姓都在伸手向他要赈米,这还不包括三万平乱大军的军粮。

    朱厚照本来就像是一个听不进去别人话,任性胡闹的孩子。既然他已经走出了紫禁城,广阔天地就应该大有作为。另外,他身边的许泰、江彬、张忠这帮人还为急于想在战场上一试身手的朱厚照出了一个愚蠢的主意。扣下王阳明的奏章,不让北京那帮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大臣们知道。同时派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江西,阻止王阳明将宁王押解回京,并命他在鄱阳湖上放生宁王。然后由朱厚照亲自领兵,再将其活捉,然后由皇帝亲自押解回京。

    真是天才啊!朱厚照看着眼前的这几个人,内心感慨不已。如果朝堂上那帮耿介难驯的大臣,都能像他们这样理解君王的心思,他这个做皇帝的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接到王阳明奏报的朱厚照不但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与此同时,朱厚照派出锦衣卫拿着“威武大将军朱寿”的钧帖去见王阳明。不到十天,锦衣卫就抵达了南昌城下,王阳明还以为是皇帝知道江西官员立下大功,专门颁发加官晋爵的诏书。结果等到的却是,不得将宁王押解进京,暂寄南昌待命。

    王阳明见到这封“钧帖”的第一反应是,皇帝这一次又被身边那几个跳梁小丑忽悠了,所谓的“威武大将军”,不就是朱厚照本人吗?尽管王阳明看透其中端倪,心里还是咯噔一声。皇帝不让他将宁王等人押往京城,难道真的应验了自己先前的想法——皇帝要南下?朱厚照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皇帝,天大地大都没有他的玩心大。王阳明在击溃宁王的第一时间就上了一道奏折,希望能够阻止皇帝南下,可皇帝还是出了紫禁城。现在他又以“威武大将军”的名义给自己下了钧帖,看样子要直奔南昌而来。

    锦衣卫递上钧帖,言明第二天就将返回,让王阳明按规矩办事。王阳明在大明体制内待了那么多年,当然明白锦衣卫所说的按规矩办事意味着什么,无非是索要“礼钱”。所谓礼钱,是那些办事跑腿的差人讨要的一份好处费。

    虽然王阳明自己为官多年,但从来没有收过礼钱。锦衣卫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就是钦差,这份礼钱不但要给,而且不能给得太少,不然会给自己带来很大麻烦。

    南昌城刚刚克复,府库里的官银实在不敢私自取出。王阳明只好将自己平日攒下的碎银子拿出来,又从伍文定、雷济等人手里借了一些。他将几块碎银子放在锦衣卫的面前,结果却换来锦衣卫更加难看的脸色。锦衣卫本以为他此次前来是一趟肥差,因为他早就听说,宁王富甲一方,王阳明绝对不会亏待他。

    第二天,王阳明亲自送锦衣卫上路。他故意领着锦衣卫穿过南昌的大街小巷,目之所及到处是残垣断壁,满大街是乞讨的难民。王阳明指着眼前景象说:“大人看到了,南昌刚刚经历战火,又加上连年灾荒,满城都是需要救济的灾民。本官也知道在大人面前失了礼数,我恳请大人能够看在南昌城十余万百姓的份儿上,莫与本官计较。如果大人同意,我愿意打下欠条,将来一并奉上。如果大人愿意,本官也可以用手中笔,为大人歌功颂德,让天下人知晓。”

    锦衣卫是个手眼通天的衙门,平时到了地方,各级官员都会主动去巴结奉承,一出手都是上百两的银子。他们哪里见过一个巡抚拿着几两银子就要将锦衣卫打发了的,可眼前的悲惨景象,又让他的内心有所触动。

    王阳明之所以在他临行之前,与他做短暂的交流,是因为王阳明相信,人都是有良知的。只是有些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慢慢地就会忘记良知世界还有光明所在。就算良知难以走出黑暗,可毕竟还存在于人的内心,没有丢失。

    临行之际,王阳明送他一程,就是为了能将他心里的良知重新唤醒,然后走出黑暗。就算他将来仍有可能回到属于他的那份现实中,良知还有可能会丢失,可王阳明还是希望通过此行,能使他对他自己有新的认识,对不同于他们的人群产生一种新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来自于良知。

    送走锦衣卫,王阳明不敢再将朱宸濠留在南昌城。因为他不希望正德皇帝进入江西地界,他太了解这个有着鲜明个性的皇帝了。在王阳明的努力下,朱厚照带来的这支军队没有进入江西,而是南下扬州。军队在进入南京和扬州城后,强征民居为都督府,猎色不已,扰民不止。就连皇帝最宠爱的刘娘娘都哭谏不要过分扰民。

    若在鄱阳湖释放朱宸濠,或许又会让江西地界陷入战乱。经过一番思量,为了江西的百姓避免在经历了那么大的祸乱后再受惊扰,王阳明做出一个冒险的决定——抗旨。王阳明将宁王和几十名最重要的钦犯装进囚车,沿江而下,他准备走京杭运河,将宁王直接送到京师。

    王阳明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他这是在抗旨,到了京城之后,自己将会和宁王一道被押入天牢。但他是有功之臣,不至于被砍头。丢官是小事,只要能为一方百姓换来安定的生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大捷之后的朱宸濠竟然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王阳明率领船队沿赣江而下,直抵广信,眼看就要离开江西地界进入浙江。许泰和张忠听说王阳明押着朱宸濠一路北上,他们也感到无比震惊。以前只是听说王阳明在学术上不走寻常路,在性格上桀骜难驯。没想到,他居然敢抗旨。

    当王阳明押着俘获的宁王前脚刚离开南昌,许泰、张忠派来索要俘虏的宦官就到了,这次派出的是高级别的宦官。

    他们又一次以“威武大将军”的名义发出指令,王阳明必须在广信待命。王阳明又一次故作不明白,他说:“威武大将军算什么玩意儿,我王阳明奉当今圣上之命巡抚赣南,凭什么我要听威武大将军的?真是一派胡言。更何况朝廷重犯,必须要解往京城,这是我大明典制,谁也不得违反。”

    王阳明推测,许泰、张忠之所以千方百计阻挠他向皇帝献出宁王,是因为他们早就被宁王用巨额贿金收买了。如果宁王势如破竹,攻向北京城,那么他们就有可能成为内应。王阳明决定试探一番。他故意压低声音对两名宦官说:“二位大人,王某人进南昌城后在宁王府搜到一箱子账簿,里面记载着宁王在京城给什么人送钱,送了多少钱。那些名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也有二位。”

    两位宦官脸色大变,他们惊恐地看着王阳明。王阳明接着说道:“不过二位如果能够就此返回,我自会处理得妥妥当当。”

    王阳明的话,让两人又惊又喜,他们不敢多做停留。王阳明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对身边的冀元亨说,我们在与心中有恶念的人打交道,不能硬碰硬地对着干,这样反而会激发他们心中的恶念。我反对与人做斗争,但是人在这个世界生存,并不是孤立的个体,所以斗争也在所难免。我们要掌握斗争的主动性,更要懂得斗争的技巧性。心中有恶念的人,他们的恶来自于对利益的索取,因此也最怕丧失利益。抓住这一点,也就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与他们斗争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告诉他们,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良知尚未尽失的恶人在摆清利益关系后,会自己做出选择。

    虽然王阳明接连两次让许泰、张忠等人在自己面前碰壁,可他知道,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他在一首诗里感慨道:“羽檄西来秋黯黯,关河北望夜苍苍。自嗟力尽螳螂臂,此日回天在庙堂。”虽然王阳明已经竭尽所能,却也只能空叹自己的行为就像是螳臂当车一样无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混沌的体制内还能坚持多久。是妥协,还是坚守?做选择的不是现实的考量,而是良知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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