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行十二:动与静,源于内心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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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五日。载着王阳明的那条船终于抵达临江府,望着近在咫尺的南昌城,王阳明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命运之舟渡他于此,他将在这里开辟一个新的战场,是他和朱宸濠两个人的战场。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虽然有过隔山打牛式的交锋,但并没有碰撞出实质性的火花。而这一次,却是火星撞地球,一场痛快淋漓的刀锋游戏也将就此拉开序幕。

    王阳明一生之中最为紧张忙乱的四十天就这样开始了,虽然在此之前,他曾经有过平匪的经历,但是平匪和平乱完全是两个不同级别的概念。对于一个从少年时期就热爱兵法的非专业研究者来说,王阳明一直苦于没有大场面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很多时候只能在书桌上用果核排兵布阵过过瘾。如果说,赣南平匪是让他练练手,那么接下来的平乱则是火力全开的大考验。

    对于王阳明来说,平乱成功的关键是军队。虽然大明的军队足以平灭手里只有几万人的宁王,可是各处的勤王部队短期是无法抵达南昌城下的。整个江西省的行政系统已经完全陷入瘫痪状态,其中大部分官员已经接受了宁王的封赏,不是王就是侯。也就是说,王阳明这时候手里并没有多少可供调遣的军队,而所能做的就是从赣南所属的各府县调集零散的地方驻军,同时还在吉安知府的帮助下招募人马,东拼西凑总算有了两万多人,其中还有将近一半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农民军。而此时,宁王朱宸濠的手里有十万人马,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六日,王阳明在临江府的樟树镇召开了他的第一次军事动员会。在会上,他分析了宁王朱宸濠的战略部署。

    王阳明认为,对于朱宸濠来说,目前有三种路径选择。如果他选择了上策,就会带着自己的十万人马,直接奔袭北京,那朝廷就会非常危险;如果他选择了中策,也会突袭南京,大江南北也会陷入战火,有可能会让帝国形成划江而治的局面;而下策则是他盘踞南昌城,这也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这样的话,等到平乱的政府军一到,朱宸濠也只能将他自己困死在南昌城。

    冀元亨问王阳明,按老师的猜测,朱宸濠会选择哪一种路径?

    王阳明说:“朱宸濠并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他既然选择起兵,应该早有谋划,不会愚蠢到在南昌城里老老实实地待着。熟悉本朝开国史的朱宸濠应该会想到,洪武元年,刘基等儒生向太祖皇帝进言,金陵占帝王之都,龙盘虎踞,限以长江之险,若取而有之,据形胜出兵,以临四方,则何向不胜?”

    王阳明接着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从南昌出兵,沿长江直下虎踞龙盘的南京,一口气吃掉整座江山。他刚开始的胃口应该还没有这么大。而拿下南京城,就有了与朝廷谈判的资格。退可守,进可攻,划江而治是他认为的最好的选择。”

    不管朱宸濠有几种选择,对于王阳明来说,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将朱宸濠牢牢地钉在南昌城。王阳明说:“临江府紧挨着南昌,此处又是兵家必争的要塞。朱宸濠派遣一支部队就能把我们困死在此处,因此我们要尽快赶往吉安。”

    就在王阳明赶往吉安的路上,朱宸濠冒用江西行政长官的名义,向各地布政使(行政首长)发出倡议:朱厚照昏庸无道,诸位亲王和三司(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的官衙)已经达成联合起兵的协议,请各地同人响应天意。

    李士实、刘养正向朱宸濠建议,趁朝廷还未来得及应对,出兵直捣北京城。如若不然,全力拿下南京,以长江为天堑,在此建立根据地。朱宸濠也是这么想的,他的革命蓝图正在徐徐地展开。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开局会如此顺利,在两天时间里先后拿下南康、九江。

    动起来的朱宸濠是可怕的,只有将其困死在南昌城才是王阳明的唯一选择。如何让朱宸濠将自己作茧自缚,困守原地,在王阳明看来,只有两个字——恐惧。这一天,他和弟子陆澄谈到了人性深处的恐惧。

    陆澄问他:“有的人夜晚害怕鬼,怎么办?”

    王阳明说:“这种人,平时不肯行善积德,内心有所亏欠,才会感觉到恐惧。如果平日里的所言所行不违神灵,坦荡光明,内心又有什么可怕的?”

    与陆澄一起来的学友马子莘在旁边插话道:“正直的鬼不可怕,但邪恶之鬼不理会人的善恶,所以难免有些可怕。”

    王阳明解释道:“邪鬼怎能迷惑正直的人?由于这一怕,心就会邪,所以被迷惑。并不是鬼迷惑了人,是自己的心被迷住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贪财,就是财鬼迷;不该怒而怒,就是怒鬼迷;不该怕而怕,就是惧鬼迷。”

    王阳明认为,定为心之本体,即天理。动与静,只是不同时间下的表现而已。

    说到朱宸濠,王阳明认为,朱宸濠的恐惧来自于内心对于现实的返照。一直以来,他在江西地界横行无忌。虽然他起兵之时,很多人迫于淫威而跟随于他,但这些人都不是真心实意地拥护他,只是源于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或者受到利益的驱使,而这些都是暂时性的。

    冀元亨不解地问:“怎样让朱宸濠陷入内心的恐惧,做出错误的判断?”

    王阳明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说:“你还记得我曾经派你去南昌城的目的吗?一是说服朱宸濠不要造反,二是刺探对方军情。如果能够利用反间之计,拖住朱宸濠进攻的脚步,将其死死地按在南昌城,那么各地也就有时间做好迎战准备。”

    冀元亨还是不明白,朱宸濠老奸巨猾,反间之计又如何能奏效?王阳明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说道:“反间之计就是利用好朱宸濠的恐惧心理。这时候,他最怕什么?怕的就是朝廷各地平乱大军即将抵达南昌城下。你不是在南昌城里,收买了两个宁王府的仆人吗?”

    冀元亨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王阳明已经有了困住朱宸濠的办法。

    王阳明首先做的是大造舆论,他传檄四方,将朱宸濠的行为定性为逆天而动,逆天下人的良知而动。一个背离天理,逆天而动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其次,他以南赣巡抚的身份要求江西各地军政长官起兵勤王。王阳明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将朱宸濠置于人民的对立面,将自己的讨逆之举定性为正义的力量。

    王阳明计划调集江西吉安等府,以及湖广、福建、广东各省的军兵,南北呼应,共同讨伐朱宸濠。要想各方响应,只有先占领道义的制高点。唯有如此,才能争取更多地方力量的支持,陷朱宸濠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虽然此时王阳明已经传檄四方,但是仍有许多愚昧官民畏惧朱宸濠的威势,不敢反抗。为了拖住朱宸濠,王阳明开始启动自己的反间计划。这个计划分作两部实施。第一步,王阳明伪造了一封由总督两广总制军务的都御史杨旦发出的紧急公文。公文的内容是:奉兵部尚书王琼的指令,率领大明十万精锐之师前往江西省府,沿途各府衙要备好粮草,支援平乱大军。王阳明将这封伪造的公文交给冀元亨,然后让他通过宁王府仆人递交到朱宸濠的手中。

    第二步,为了迷惑并牵制朱宸濠,王阳明又散布朝廷派出的大军将由丰城出击的虚假情报。与此同时,王阳明又伪造了一封回复兵部的手抄文书。在这封文书中,王阳明答复道:兵部给出的作战策略是先发制人,要求派出的各路兵马定下日期,从四面合围南昌城。对此,我持保留意见。我认为,应该将朱宸濠放出城外,留出一条进军南京的通道,然后我军在沿途设伏,攻其首尾,定能一举歼灭。

    王阳明又故意让朱宸濠得到了这封回复文书,使朱宸濠内心忧惧不已,感谢上天让他得到这封文书。在连续放出两颗烟幕弹后,王阳明将自己的反间计划又进一步地升级。他先是派人将刘养正的妻女接到自己的军中盛情款待,同时将这个消息传到朱宸濠的耳中。接着又派人接近李士实的家人,让他们传话给朱宸濠,说王阳明并不想与宁王为敌。

    就在朱宸濠疑惑不解的时候,王阳明又伪造了一封专门接受李士实和刘养正投诚的书信。在信中,王阳明对二人的投诚之举做出表态,待平乱结束,会为他们争取最大的利益。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又伪造了朱宸濠手下指挥官们的投降密状。而这些密状和书信都通过各种途径被朱宸濠一一截获。

    王阳明接二连三地造假让有些地方官感到不解,他们问:“朱宸濠见到这些东西,会相信吗?”

    王阳明摆了摆手说:“他信或者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感到恐慌,产生怀疑。”

    冀元亨道:“虚虚实实乃兵家之道,朱宸濠肯定会怀疑。”

    王阳明笑道:“只要他一迟疑,内心的恐惧就会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那么他就大势已去。”

    正如王阳明所预料,面对白纸黑字的公文,朱宸濠半信半疑。他先是派人对刘养正和李士实进行秘密监控,虽然还没有抓到两人通敌的证据,但又如何解释他们的家人在王阳明的照顾之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就算两人还没有与王阳明达成最终协议,但他们的家人已经成为王阳明的人质,谁也说不准他们不会就范。

    朱宸濠所能做的,就是从最坏的打算入手,才有可能得到最好的结果。他先是派人到丰城去查探王阳明部队的虚实,结果在离丰城六十里开外就听到锣鼓喧天、人喊马嘶。刺探军情的人据此做出推测,丰城至少驻扎了十万人的军队。

    这个结果加剧了朱宸濠内心的恐惧,让他认为每一封被他截获的密信都是真实的——朝廷派出的军队以及王阳明结集的兵力正从各地向南昌城推进,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自己最为信任的谋士也与自己的对手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而那些被他逼上谋逆之路的部队指挥官,他们本来就是首鼠两端的小人,他们此时的立场就是时刻准备着投向胜利者一边。

    朱宸濠的愤怒可想而知,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带着主力部队向南京方向推进。可现在,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如果这些消息是真的,自己这么做就是自寻死路。

    对李士实来说,朱宸濠突然转变的态度实在让他们难以接受。他向朱宸濠进言,王阳明诡计多端,喜欢故弄玄虚,迷惑对手。当务之急,我们仍要全力攻取南京。

    朱宸濠陷入沉思,他也想看透眼前的迷局,可输不起的心态又让他畏手畏脚。好半天,他才长叹一声道:“王阳明诡计多端,可我又能信任谁?那个昏君派出的军队马上就要到南昌城下,现在你让我攻向南京,这不是让我将南昌城拱手让出去吗?”

    李士实听出了朱宸濠的弦外之音——朱宸濠已经不信任他了。

    朱宸濠认为,如果能够说服王阳明,或者拉拢王阳明,自己或许还有胜算。于是,他派出原任南安知府季敩前往吉安府面见王阳明。南安知府季敩与王阳明之间有些渊源,他是王阳明到南赣之后的下属,曾经在南赣剿匪时立过大功。

    王阳明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竟然会投了宁王,这让他愤怒不已。不大工夫,几个军士把季敩押了进来。王阳明冷冷地说:“想不到南安知府也会跟着叛臣去造反,有什么话要说的。”

    愣了半天,季敩才低声回答:“小人也是迫不得已,为形势所逼。”

    王阳明“哼”了一声,嘲讽道:“个个都是情势所迫,人人都是迫不得已。你们的良知去了哪里?”

    季敩低下头,始终不敢抬头看王阳明。他说:“小人曾竭心尽力追随大人在南赣剿匪,心无旁骛。小人深知,那是在替百姓做事,是我们这些拿俸禄,吃官饭的人应尽的职责。可这次到南昌给宁王贺寿,正遇上宁王起事,和我同去的很多官员被围在里面,进退不得。”

    王阳明愤怒地拍案而起:“好一个进退不得,你们就是怕死!”

    季敩喃喃道:“也不全是怕死,小人以前做县令,做知府,亲眼见过百姓之饥,民情之苦,如今天下到了什么程度,都堂心里应该比小人清楚。大明朝再这么折腾下去,百姓和官员都没有好日子过。”

    季敩的话让王阳明内心伤感不已,这样的话,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听过,就在不久前,朱宸濠的两个谋士李士实、刘养正也说过类似的话。

    季敩苦笑了一下:“小人今日冒死而来,并不敢奢望说服大人。”

    季敩缓缓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小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什么是忠什么是孝我都懂,可事到临头往往会失了分寸,没了主意。这些日子以来,小人心如油煎,日夜不眠,真是生不如死!我知道大人是当世奇才,今日能把这条命交给大人处置,是小人的荣幸。”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季敩,王阳明长叹道:“既然你也知道天下百姓困苦不堪,如果宁王谋反,从此兵连祸结,那百姓的日子会好起来吗?再说,陛下是君父,就算有错,身为臣子的只能劝,不能反。天子之心如同日月,偶有阴云蔽空之时,但终究会云开雾散。身为臣子,当信赖君父,尊崇君父,什么时候也不能丢了忠心,毁了信心。”

    王阳明又缓缓点头道:“我不想杀你,你回去告诉宁王,本院已经铁了心要破此贼,吉安府已有精兵五万,朝廷几十万大军不日就到,到时必叫宁王束手就擒!”

    季敩回到朱宸濠身边,并没有如实说明王阳明的态度,而是谎称:“王阳明并没有准备出兵,只求自保,他不敢与你为敌。”朱宸濠越听这样的话,心里越是没底。

    转眼之间到了六月三十日,宁王朱宸濠起兵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时间就是战机,可朱宸濠的精锐部队并没有向前推进,仍然驻扎在南昌城外。在这段时间里朱宸濠只做了一件事——集中所有人力物力整固南昌城防,准备迎击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京军、边军、湖广、两广以及南赣军马。

    不管谁的劝说,朱宸濠都不理会,只管关起城门巩固城池,做死守到底的打算。

    可这些日子里,在南昌周边各县四处粘贴的各种征粮征兵告示渐渐少了,散布在南昌城里的各种揭帖、免死牌也越来越少,南昌城里一天比一天安静,朱宸濠派到各地的哨探渐渐陆续回来,报上来的消息都是完全一样的:不论湖广、南赣、广东、广西、浙江以及京畿方面,都未见一兵一卒。

    没有一兵一卒来攻南昌,只是朱宸濠一个人在这里瞎忙活。朱宸濠这才隐约觉得情况不对,这才想起自己的两个谋士来,赶紧把李士实、刘养正请进王府议事。可到这时候,李士实、刘养正这两位精明过人的谋士,也都已经无话可说了。

    战机瞬息万变。半个月时间里,安庆方面的官军早得到了宁王起兵的消息,而且有足够的时间集中兵力,囤积粮草,做了一切应急的准备。半个月里,南赣巡抚王阳明也已经调集了本部军马,沿着吉安、临江摆开阵势,从侧后威胁着南昌城。对朱宸濠来说,他失去了这至关重要的半个月时间,也失去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十余年的苦心经营,让宁王拥有了一支骁勇的精兵,筹集了如山的粮秣,打造出了庞大齐整的战船,制成了最精锐的火器,而且费了无数心血,在朝堂内外、各州府之间打通了无数关节,结纳了数不清的党羽。他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却想不到最后真正实施起来,竟然是一幅不堪的局面。

    对于李士实、刘养正这些人,既然上了贼船也就只好抛下各自的身家性命,随他去了。他们不光是替宁王安排,替宁王打算,更是替自己命运忧心,替自己前途着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把宁王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死荣辱更加重要。

    在朱宸濠疑心重重的日子里,他们只能私下谋划。南昌城外真真假假的消息漫天飞,朱宸濠已经丧失了最佳的战机,如果再这么耗下去,不待王阳明来收拾,就会自缚手脚。可干着急也没用,朱宸濠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命运的最后裁决。

    生死攸关之际,朱宸濠才想起他曾经无比信任的两个谋士,赶紧派人将他们请到府里商量计策。接到宁王的邀请,他们也只能在相视的那一刻,嘴角咧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当朱宸濠拉着他们的手,寻计问策的时候,他们为朱宸濠开出了一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药方。

    刘养正将打探和收集到的情报告诉朱宸濠,他说:“江西一省官员大都被王爷控制,外省大员得到消息需要时间,等到他们核实消息后才去上奏,也要十多天。据小人所知,目前只有南赣巡抚王阳明最先给皇帝上奏。他是十四日在丰城得到的消息,最少需要三天时间抵达临江,又要两天赶到吉安,这时候他才能上奏,那就是二十日左右了,奏章快马送到京师又要花去十天时间,也就是说,最快要到今天,王阳明的奏章才能抵达京师。”

    朱宸濠恍然醒悟道:“你是说朝廷根本就没发兵?你怎么不早说?”

    李士实埋怨道:“我早说,王爷能听进去吗?目前武昌的湖广巡按御史陈金尚手下没有一兵一卒。湖广巡抚杨旦倒是在调集兵马,可也不过一万人马,急切间又难凑齐。王阳明更是虚张声势,他最多能凑集两万人马,而且一半以上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乡兵。”

    “咱们中了王守仁的疑兵之计,现在恐怕已经晚了。”刘养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心里也知道,叹气也没用。可不叹气,他又能做什么?

    刘养正接着说:“宁王的下一个目标是安庆,那里曾经和九江、南康一样缺少兵源,防守空虚。宁王本来可以乘虚而入,一鼓作气拿下安庆府城。可现在已经起兵半个月了,我军再攻安庆,这个仗也不容易打。”

    朱宸濠听出刘养正话里话外都是牢骚,想起前些日子无故怀疑他们,真是令他有些惭愧。事到如今,只能赔着笑脸问他们该怎么办。李士实接过刘养正的话来:“王阳明手里无兵也罢,有兵也罢,其实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当务之急是尽快拿下南京,南京城里的镇守太监、都督佥事都是王爷交好之人,只要大军一到,南京城门也就等于开了一半。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拿下南京,王爷的大业就成了一半。”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朱宸濠下令:凌十一、闵廿四统水军一万立刻开拔,直扑安庆;自己亲率精兵三万随后而行。南昌方面,由李世英守瑞州、华林山,王春守丰城、奉新、东乡,娄伯提兵守进贤、广信,宜春王朱拱樤及其三子、四子率精兵一万守卫南昌。

    出发前,朱宸濠命娄妃上船同往。娄妃不明白朱宸濠的意图,问道:“殿下邀妾往何处去?”

    朱宸濠回答道:“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让所有的朱姓亲王前往南京祭祖,我和你一同前往,不久便回。”娄妃虽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上路了。

    上船之前,朱宸濠先设下祭坛祭拜了长江之神,斩杀了起事时抓获的瑞州知府王以方,用以祭天。就在往供桌上进献供品时,祭坛的桌几案脚突然折断,王以方的头滚落到地上。朱宸濠心生恐惧,下令将他的头直接扔进长江。

    就在船队即将开拔之时,天空突然滚过阵阵响雷,黑云以压顶之势疾风骤起,一道闪电劈过,端坐于船头上的先锋官倒地而亡。有官员近前说道:“天降不祥,王爷不可逆天而为!”朱宸濠用手指着王以方头颅漂远的方向,怒道:“天道难测,不足虑也。再敢多言,似同此贼。”

    朱宸濠命人取来酒水,痛饮一番,只喝得酩酊大醉。朱宸濠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手持铜镜,端详自己的容貌。镜子里的自己瞬间苍老,发白如雪。朱宸濠惊醒过来,找来方士解梦。这是一个没有职业操守的方士,他说了一句不负责任的话:“王爷贵为亲王,而梦见白头,上白下王不就是一个‘皇’字吗?王爷此次出兵,必能得皇位而归。”

    朱宸濠的军队一路沿江北上,越过九江后势如破竹,兵锋直指安庆。朱宸濠派人携带伪造的檄文进入安庆府城,希望能够说服安庆守军不战而降。结果却遭到太守张文锦和都指挥使杨锐的一番羞辱和痛骂。

    朱宸濠勃然大怒,誓要夺下安庆城。李士实劝说朱宸濠,不要在安庆做过多的纠缠,应该迅速拿下南京,在南京登基,到那时何愁安庆不下。虽然说安庆是南京的重要门户,但是在这里浪费兵力和时间,就会给南京固防的机会。

    朱宸濠虽心有不甘,还是准备让船队绕过安庆城直下南京。安庆都指挥使杨锐看出了对方的意图,一旦朱宸濠攻下南京,便成大势,必须想办法将对方锁死在安庆城下。杨锐命人在城头竖起四面大旗,上书“讨逆贼”三个大字。同时又让士兵站在城头高声叫骂,各种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

    朱宸濠再也不听劝说,非要夺下安庆,杀尽城中的兵将,然后再取南京。朱宸濠命令军队全力攻城,他自己也乘坐旗船,亲自督战。当朱宸濠从艄公口中得知船舶停处为“黄石矶”,他觉得“黄石矶”与“王失机”谐音,是不祥之兆。他又一次勃然大怒,拔剑杀了艄公,然后对部下说:“如果我连一个区区安庆小城都拿不下,还奢望攻下南京吗?”

    自东晋建城以来,安庆一直是长江的门户,拱卫南京的要冲之地,兵精粮足,城高池深。南京是帝国的第二都城,打下安庆,攻取南京,也就意味着拿下了大明的半壁江山。安庆建于长江北岸,就是要在南京城竖起一道屏障,由此可见,这里并非朱宸濠所说的“区区小城”,而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辅佐太守张文锦守城的都指挥使杨锐算是一个人物,此人驻守边关多年,立下战功无数,是个能打硬仗的将军。自打他到了安庆,把军马整饬一番,倒也有了新气象。但是开国以来,明朝军队的最大敌人还是蒙古骑兵,精兵强将大多集中于九边九镇,专门用来对付蒙古兵。而且长江一带长年无战事,所以安庆守军没有多少炮铳,更没有多少用于水战的战船。在这种情况下,安庆守军只能退入城里死守待援。

    与朱宸濠的军队相比,安庆城这时候的守军虽然只有数千人,加上预备役也不足一万人,但是战斗力丝毫不弱于对手。城中的居民全被动员起来,有的甚至是全家总动员。老弱妇女负责炊事,而年轻劳力则上城参战。炎热口渴时,他们就用放置在城上的大锅烧水喝。发现有叛军架起云梯登城,他们就投掷巨石,或者将烧沸的水从城上泼下,使得叛军难以接近。

    叛军见云梯不起作用,又建起了比城头还高的云楼。而城中的守军也不示弱,建起了数十座高楼,一物更比一物高。从高处放箭投巨石,从高处往下倾斜滚烫的热水,朱宸濠的军队死伤惨重。安庆都指挥使杨锐也是用兵的好手,他组建一支敢死队,每到深夜就会出城焚烧叛军的云楼。指挥城头的军民又运来成捆的蒿草,然后倒上油脂,等敌军架起长梯时,就将点燃的蒿草扔下去,烧死的叛军不计其数。

    就在叛军主力与安庆守军缠斗不休时,王阳明正在全力备战。宁王的兵马一动,消息就通过临江的坐探传到吉安。此时的王阳明已经在吉安府站稳了脚跟,只等着宁王出兵安庆,自己就率军拊其背而击之。

    半个月前王阳明最怕宁王出兵攻打安庆,可现在听说叛军进兵安庆,王阳明却心悦不已。此时,有官员提出,王阳明应该发兵解安庆之困。面对属下的建议,王阳明并没有采纳。他说:“现在九江、南康都在朱宸濠的手中,而南昌城里还留有他的一万精锐,以及这些年来囤积的军粮。也就是说,南昌是他的根据地。如果我们去支援安庆,叛军必会与我决死一战。而安庆的兵也只能保证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而那时,南昌的叛军就会抄我军的后路,切断我军粮道,而九江、南康的叛军也会响应而动,而朝廷派出的援军不知何时能赶到这里,那样的话,我军将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大将伍文定不解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先攻南昌,再解安庆之困?那样的话,如果安庆丢了,南京可就危险了。”

    伍文定是王阳明很是倚重的一员大将,是他征讨宁王的副手。朱宸濠叛乱发生后,吉安的百姓、士绅们争先恐后地逃跑或躲藏。伍文定并不慌乱,命令将带头之人抓住当场斩杀,群众才安定下来。然后他打开城门,将前来平乱的王阳明迎入城中。

    王阳明这时候听了伍文定的话,只是淡然一笑,说道:“在此之前,我放出的各种消息,已经让南昌城中的叛军如惊弓之鸟。只要我们合力攻下南昌,就会让叛军兵败如山倒。到那时,朱宸濠必会折回头来救南昌,如此一来,安庆之围自解,朱宸濠的末日也就到了。”

    王阳明随即传令,各府县待命的军马要以最快的速度向樟树镇聚集。令出如山,七月十五日,各路兵马在樟树镇会合。在发起总攻之前,王阳明先在西山(南昌城西边,与南康府交界)设下伏兵。他特别交代,设下伏兵是为了主力部队攻城之际,防止敌军由小道偷袭。

    当所有部署交代完毕,王阳明却积劳成疾病倒了。为了振奋人心,王阳明于病榻前草拟军规。其中写道:“伍(军队)不用命者斩队将,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

    在这项军令的末尾,王阳明写道:我军现有精兵三万,又是正义之师,堂堂之阵,挟风雷之势扫逆除暴,兵锋所指必如摧枯拉朽,今日攻城之战,志在必得!传令,帐下各军分为十二哨,即刻进至南昌城外,各哨齐起,并力攻城。

    王阳明虽然是文官出身,但是胸中又何止千军万马。他平日治军整肃,将令极严,尤其这几年在南赣剿匪,每料必中,每计必成,到吉安以后又屡屡对宁王用计,硬是把一个凶悍的藩王耍得团团转,所以王阳明在众官将心中的威望极高。攻城之前,王阳明又对众将宣称南昌城里仅有一万老弱残兵,众人也都信他,当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起领命。

    王阳明将三万大军分成十二队,乘着清晨的薄雾从四面八方向南昌城下围攻过来。就在发起总攻的前两天,王阳明发出告示,声明攻击的目标是叛乱主谋宁王朱宸濠,目的是解救城里受苦受难的百姓。总攻之日,王族相关者闭门留在家中,一般老百姓则与平日一样生活,军兵则缴械归顺,并敦促相关负责人与具有身份地位之人投诚自首。

    王阳明的这种做法也是攻心为上的策略,不光安抚了民心,也可防止城中军民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像安庆城里的军民那样,人人拿起武器走上城楼。出发之前,王阳明当着全体官兵的面处决了数名不愿听从号令的士兵,血淋淋的场面让人感觉到大战来临前夕的肃杀与凝重。当然王阳明在这里处决的不是自己的士兵,而是俘虏。

    就在王阳明大张旗鼓准备攻城之际,南昌守军派出的信使快马加鞭赶到朱宸濠大本营,说十万火急,王阳明的军队已经抵达丰城,不日将攻到南昌城下。朱宸濠闻言大惊失色,他咬牙切齿道:“王阳明真够狠的,南昌我之根本,本王又怎能不救?”

    李士实进言:“我军必须攻克南京,只要宁王在此登基,江西自然平定。一旦撤军回救南昌,军心必散。”

    刘养正也反对道:“安庆已被我军围困数日,眼看破城在即,得了安庆,就又拥有一处根据地。到那时,我们再调集南康、九江的军队,去解南昌之围。王阳明见我军声势浩大,就会不战而退。”

    朱宸濠没想到他们又站出来反对自己。自己要打安庆,他们劝自己先打南京再打安庆;要救南昌,他们又来劝自己要先打安庆再救南昌。他不禁怒道:“你们的家人都被王阳明供养,难道你想将南昌城作为礼物送给他不成?”

    二人望着在他们面前暴跳如雷的朱宸濠,只有沉默。他们知道,宁王心中的芥蒂仍在,并不相信他们。他们感到灰心失望的同时,也为王阳明所折服——离间计还在起作用。从一开始,王阳明就已经布好了局,他们和宁王不过是这场局里的棋子,无论怎样挣扎,输赢都由不得他们自己。

    此时此刻,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如果选择死亡,他们宁愿死在战场上,死在王阳明的刀下。如果下一刻他们发现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刀是朱宸濠的,他们的痛苦要远胜于前者。这时的朱宸濠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听不进去任何劝说之言。他下令,将正在攻击安庆城的军队全部撤回,与此同时,传令两万水军速回江西救援南昌,自己随后跟进。

    七月十八日,王阳明收到战报,朱宸濠在南昌城外的新旧坟场设下伏兵。为了防止在全力攻城的时候遭到偷袭,王阳明派一小股部队对伏兵展开夜袭,伏兵死伤众多。然后王阳明故意放走数十个俘虏,让他们转告城中守将,朝廷派出的十万援军已兵临城下。

    当镇守南昌的宜春王朱拱樤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心都要碎了。没有打过仗的小王爷,哪里见过大场面。慌乱之中,他还没有忘记率领兵士登上南昌城头,查看军情。当他看着眼前一片淡淡的薄雾,人影绰绰,心里惊惶不安,不知如何应对。

    朱拱樤是宁王朱宸濠的侄子,被封在宜春,一直忠心耿耿地追随朱宸濠。朱拱樤虽然有年轻的资本,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四体不勤的藩王,年纪轻见识少,更没在战场上见过血,自然不是带兵打仗的材料。朱宸濠带兵去打安庆,将一座南昌城交给朱拱樤,又留下一个太监万锐协助,另有几个刚刚投靠过来的指挥使在身边助阵,还有一万兵马。

    在朱拱樤看来,留守南昌应该是不错的差事,叔叔朱宸濠带着主力部队走了,自己就安全了。谁知道,王阳明不去支援安庆,却来攻打南昌城。朱拱樤变得六神无主,他觉得自己被扔在这里做了诱饵。现在猎物上钩了,叔叔朱宸濠也该回来了。

    朱拱樤并没有把心思用在打仗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他只能被动地在这里等待。不就是诱饵吗?能不能钓上来鱼,关键不在诱饵,而在于钓鱼的人。于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宁王府,以不变应万变,等着叔父的好消息。

    可是朱拱樤等来的不是朱宸濠的援军,而是朱宸濠留在城外新旧坟场的伏兵。这些捡回半条命的伏兵狼狈地逃回来了。当南昌城里的守军看到城外的伏兵如此不堪一击,他们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顷刻间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南昌城里早已消失了的探子又在四处活动,到处粘贴告示,说“朝廷二十万大军已到吉安,不日要攻南昌”。那些泛着寒光的免死牌被扔得满街都是。南昌城是帝国南部一座坚固的军事要塞,朱宸濠在此处经营多年,城头架设着杀伤力极强的火炮、石弩以及布满钉子的滚木,而王阳明的三万军队中有半数以上是杂牌军,想要轻易攻破也是困难重重。如果朱拱樤是一员悍将,他完全可以守住城池。

    现实却是另外一番面目,朱拱樤不但不是一员悍将,他连合格都算不上。朱拱樤还在那里掂量,和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过招,打还是不打?该如何打?他身边能够商量的人,只有宁王宠信的太监万锐(明朝在亲王府设有宦官机构)。

    万锐虽然是一个没摸过刀枪、没见过战阵的人,但他的心理素质要好于朱拱樤。他认为:“这才过了半个多月,朝廷或许刚接到奏报,各省官军估计还在原地待命,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南昌城。咱们手里有一万精兵,只要坚守不出,王阳明也没有办法。”

    万锐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朱拱樤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他安排布政使胡廉守广润门,参政刘斐守顺化门,参议许效廉守进贤门,指挥副使唐锦守永和门,都指挥佥事赖凤守德胜门,都指挥使王玘守章江门。

    各门守将领命而去,朱拱樤也穿上盔甲登上城头。就在这时,远处的晨雾之中忽然响起一阵震天动地的战鼓声。顷刻间,南昌城外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片呐喊,无数官军扛着云梯、背着绳索挠钩,提着刀枪火铳扑天卷地般从雾气里杀出,黑压压的人潮直向南昌城下扑来。

    几百架云梯就像从地下突然长出来似的,训练有素的精兵健卒纷纷抡起挠钩抛上城墙,搭住垛口,然后手攀绳索直往城上攀爬。不是说好了来的都是杂牌军吗?这阵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其实打头阵的是王阳明的先头部队,由伍文定率军攻打广润门,这拨人马是王阳明在南赣训练出来的。

    这些叛军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被王阳明的宣传洗脑,朝廷派出二十万官军已经进入江西地界,指日可到城下。现在看了这个阵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伍文定的先头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攻下了广润门,主城门一失,其他各门未做任何抵抗就打开城门投降了。

    几乎是顷刻之间,南昌城防就被王阳明的军队突破!宜春王朱拱樤及其三子四子、朱宸濠的近身太监万锐等千余人做了王阳明的俘虏。最为惨烈的要数宁王朱宸濠的百余口家眷族人,他们在城池陷落前,放火自焚而亡,场面惨不忍睹。

    宫中大火借着风势映红了南昌城的半边天,火势蔓延,殃及城中百姓,将王府周围百姓房屋烧得一片狼藉。王阳明命各部分头灭火,安抚城中居民。等到城中火势得到控制,伍文定等人前来参见王阳明,被抓获的叛军包括一些受到朱宸濠胁迫而听命的地方大小官吏,全部跪在堂下等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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