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知十一:心何尝有内外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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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1)

    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循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濬,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原文】(2)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也就在朱宸濠在南昌城蓄势待发之际,王阳明来到了江西地界剿匪。王阳明先是拿下詹师富,紧接着又让龙川大佬卢珂改弦易辙,归顺了朝廷。王阳明登场后的闪亮表现让江西地界的大小官员们为之一振,也将朱宸濠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王阳明与孙燧本是同乡,他的到来让身陷险境的孙燧有了精神支撑,也让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王阳明的到来,也同样让生性多疑的朱宸濠心里多了一分忌惮。他在与谋士刘养正和李士实的交流中,不无担心地说,遇上王阳明这样的对手实在太可怕了,但愿此人来江西只是剿匪,剿完匪,赶紧卷铺盖走人。

    李士实不以为然地笑了,他说:“王阳明的实力也就是对付几个山匪蟊贼,就是让他留在江西,也难成气候。我还听说,此人最擅长的是嘴上功夫,靠一张嘴忽悠那些读书人放下圣人书,跟着他一起信奉心学。”

    刘养正不同意他的观点,反驳道:“我们千万不要小看了此人,不然非吃大亏不可。那帮山中匪盗盘踞多年,朝廷也派过军队剿匪,可每次都无功而返。王阳明来江西不过寥寥数月,就以摧枯拉朽之势确立了胜局。如果让他插手江西事务,宁王的大事将会遇到很大的阻力。”

    李士实并不认同刘养正的观点,在他看来,如果王阳明在江西地界与宁王作对,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对宁王的大事构不成威胁。

    朱宸濠说:“这时候不宜树敌太多,我们身边已经有了胡世宁、孙燧和许逵等敌对分子。如果在外围与王阳明再缠斗不休,引起朝廷不安,麻烦可就大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稳住王阳明,为我所用。”

    在朱宸濠的一手安排之下,刘养正和李士实亲自前往赣州登门造访,王阳明这时候正在对付浰头匪首池仲容。

    这是一次看似融洽,却又略显尴尬的会面。从见到二人的第一眼起,王阳明就断定,此二人绝非自己的同类,更不是来向自己讨教心学之道。虽然他们将自己讲学之事捧得很高,又对他平乱的功绩大加赞赏,但话里话外透着虚于应付的不耐烦。

    既然没有诚意,谈话难免会陷入尴尬。几杯酒下肚后,李士实将谈话内容切入他们此行的目的。在他眉飞色舞的叙述里,王阳明很快就抓住了重点。李士实说:“既然先生来到江西地界,就应该知晓我王是一个爱才惜才之人,有商汤、周武的气度。我王早就听闻先生的大名,先生以恢复圣学真谛为己任,我王感佩不已,是以命我等前来,一则为表敬意,二则是想投入先生门下,以求正学。”

    李士实的话里虽有虚浮之辞,但也不乏真实的成分。在那些朱姓藩王中,朱宸濠的文学造诣应该排在前列,更是得到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伯虎的推崇,两人一度走得很近。

    王阳明笑着摆摆手,说:“宁王言重了,守仁担当不起。我的那些学生都是愚钝未开之人,虽然其中也有官员,可都是位卑言轻的闲散之人。难道宁王愿意舍去王爵,来赣州做我的学生?阁下的这个玩笑开大了。”

    李士实见王阳明不为所动,只是虚于应付,叹了口气道:“我们王爷舍弃王爵就如同丢弃一双破鞋,我王如果舍弃王爵并非他个人的损失,而是天下人的损失。当今天子就像是一个顽劣不知归途的孩子,政务荒废,百姓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李士实抛出的这句话让王阳明和刘养正都为之一愣,虽然王阳明已经料到,二人此番前来,不仅仅是为心学之道。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得出口,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句话更进一步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忧——宁王造反是早晚的事。

    还没等王阳明做出反应,急不可耐的李士实又抛出一枚重磅炸弹。他悠悠地叹道:“难道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汤武(商汤、周武王)吗?”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朱厚照是昏君桀纣,朱宸濠则是拨云见日,给这个世界带来光明的周武王。

    王阳明也跟着一声叹息,言道:“就算这个世界有汤武,也需要有伊吕(伊尹、姜子牙)来辅佐。”他的言下之意是,就算朱宸濠真是汤武,凭你们二人的水平,也不配成为伊吕。

    不待王阳明的话落地,李士实就接过话茬儿:“有汤武就有伊吕!”他的意思很明确,我们宁王是汤武,我们俩就是辅佐明君的伊吕。

    王阳明心里暗想,这两个人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跟对了主子。想到这儿,王阳明慨然道:“有伊吕还怕没有伯夷叔齐吗?”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正因为有了你们这些叛逆之臣,才会有我这样的护国之臣。

    半天没有说话的刘养正插话道:“先生可知,伯夷和叔齐最后都饿死了,下场很是凄凉。”

    王阳明淡淡一笑,继续反驳道:“就算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可他们那颗忠诚之心依然光耀千秋。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良知,而心中的良知又会得出一个真理。人虽然死了,但他的良知还在世间流传。”

    二人见王阳明态度如此坚决,想要强行拉拢过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他们起身告辞,也就在这时,王阳明突然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从事后的结果来看,这也是令他追悔一生的决定——让自己的得意弟子冀元亨前往南昌为朱宸濠讲学。

    很多事情是因为结果出来之后,我们再回溯它的正确性。但就当时的情形而言,王阳明也只能选择这么做,不然他就不是王阳明。在他认识里,朱宸濠并不是混沌不明之人,不但不混沌,而且在那些皇室宗亲中,他算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计后果地去干一件非理性的事?他派冀元亨进入南昌城,就是要扭转还未到来的局面。就算是千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为此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毕竟这是关系到千万人性命的大事。

    王阳明之所以选择将自己的得意弟子送去虎口拔牙,是因为他坚信,就算满世界都在议论朱宸濠备战已久,肯定要造反,但是在造反结果还没有出来之前,王阳明都会在心里假设这是在造谣。他这么做的风险很大,只要稍有差池就将陷冀元亨于万劫不复。

    同时,王阳明还心存一丝侥幸,盼望着朱宸濠在得知自己拒不合作的情况后,会因为各种顾虑而放弃谋反。一旦朱宸濠能够放下造反的屠刀,那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宁王,虽说明朝藩王无权无势,但毕竟是皇族成员,收拾区区一个南赣巡抚还是绰绰有余的。因此,王阳明的话在这里并没有说死,是为了日后好相见。

    他让冀元亨前往南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告诉朱宸濠,自己身为平乱一方的封疆大吏,不方便擅离职守去给你讲课,但自己还是会卖你这个面子,让弟子代自己前往。

    王阳明之所以事后追悔,是因为他有意无意地回避此事可能会使之变得越来越糟。所谓越来越糟,那就是,朱宸濠在得知王阳明的态度后,并没有做出自我反省,仍将孤注一掷,造反夺权。那么如此一来,冀元亨的身份就变成了一个军事间谍,他此行的目的便是摸清宁王府的情况,以便让王阳明早做安排和部署。

    冀元亨在王阳明的心目中虽然不能与徐爱相比,但二人对王阳明的忠诚是一样的。他是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所收的入室弟子,其人积极乐观,智勇兼备,是阳明心学的忠实信徒。当年他在参加乡试时,考官以“格物致知”作为策论题目,冀元亨完全无视朱熹那一套,非要按照王阳明解释的观点来答题。

    要知道,当时体制内所信奉的是朱熹那一套不可替代的理论。冀元亨居然会在朝廷组织的科举考试中将朱夫子的言论弃之不用,转而选择王阳明,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那些儒生士子们看来,冀元亨所写的策论与反动文章没有区别。而冀元亨居然凭着这样一篇反动文章高中,着实让人难以理解,或许批阅试卷的考官也是王阳明的粉丝。

    不出所料,冀元亨虽然以高分通过乡试,但还是在后来的考试中败下阵来。这也让冀元亨认识到阳明学与当时流行的朱子学之间还存在着巨大的悬隔。一边是功名诱惑,一边是心学至理,冀元亨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他转而跟随王阳明,在心学之路上继续前行,同时成为王阳明的继子王正宪的家庭教师。

    临行之际,王阳明再次向冀元亨提到了“事上练”理论。他的这句话并不是专门为冀元亨量身打造的,而是有一次他在与弟子陆澄的交流中说到的。这三个字,是打开阳明心学法门的一把万能钥匙。

    王阳明先是向冀元亨说了一个有关少林寺的故事。隋朝末年,少林寺曾经遇到过一场浩劫。少林众僧碍于佛门主张不杀生的戒律,一忍再忍。后来当他们的方丈被官兵杀死之后,忍无可忍的僧人也动手杀死了一个官兵。这时候,他的弟子就提醒他:“师傅,你杀生了!”这个杀了人的僧人只说了两个字——该杀。

    王阳明说,这里就存在着一个问题,杀人的僧人算是犯戒了吗?

    冀元亨沉默良久,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他还是想听一听王阳明的教诲。

    王阳明也想在冀元亨深入狼窝虎穴前,多做些交代。他继续说,认为这个和尚犯戒之人,往往只看见了杀生。而认为没有犯戒的人,也同样只看见了杀生。同样是“杀生”两个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佛门戒律中虽然有“不杀生”的要求,但问题的关键不在“杀”与“不杀”,而在于一个“生”字。如果从字面理解,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可以称之为生,蚂蚁和蚊子都是有生之物,更别说血肉之躯的人了。而王阳明之所以说杀了官兵的和尚没有犯戒,是因为他认为,和尚在这里杀的不是“生”。

    王阳明接着说,佛门中讲求的是“众生平等”,当那个官兵举刀向老和尚头顶砍去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脱离了佛门对“生”的定义,他此时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剥夺另一个生命,而且是出于一种邪恶的目的。他此时的举动表明他认为自己的生命是凌驾于老和尚的生命之上的。当然,他在没有施恶之前,还可以称之为“生”,或者说在他举起屠刀的那一刹那,他幡然有悟,放下屠刀,即便不能立地成佛,也还是可以回归到“生”的范畴之内的。但是,就在他举刀砍向和尚的这一刹那,他的那颗发恶之心已经让他变成了“魔”。而斩妖除魔是每一个人的本能,包括佛门子弟。所以和尚没有杀生,只是除魔。

    王阳明说:“在这里,我将曾经送给陆澄的一句话转送于你。‘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也就是说,现在人很难让自己静下心来,即使做出静心的样子,也只是气的宁静,不可妄称为未发之中。

    冀元亨插话道:“先生一直在说‘事上磨’很难,但今日所说的‘未发之中’也同样不容易。走进南昌城,弟子究竟该如何平衡这两点。”

    王阳明说:“你不要刻意去平衡,‘事上磨’重点在事理发见处用功,侧重于外用,而‘未发之中’是在事理还没有显现时就要有预见性地发力,侧重于内明。外用也好,内明也罢,它们都是遵循天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又是同一件事的不同侧面。”

    冀元亨恍然大悟道:“先生说的,学生似乎明白了。先生是要学生在宁静无事之时,反观自心。运用心学之道,将对手萌发的‘不正’的念头扼杀于萌芽状态。用中医的理论来讲,这个叫作‘治未病’;用兵法的思想来说,就是将力量用在战场之外,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对手执意要来战,那么我就是出现在战场上的第一个战士。”

    冀元亨随刘、李二人进入南昌后才发现,局势远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来历不明的人在街头成群结队地出现,他们拿着刀剑招摇过市。而地方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愿意出头,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都是宁王府的座上宾。

    朱宸濠对冀元亨倒是礼遇有加,好吃好喝招待着,引为上宾。冀元亨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四处游荡,吃喝玩乐。朱宸濠真是被他彻底打败了,他问刘、李二人,这样一个无赖之徒,怎么可能是王阳明的弟子。

    刘养正提醒朱宸濠,王阳明绝顶聪明,不可能收一个混沌不堪之人当弟子。

    王阳明送这样一个人到自己身边,究竟意欲何为?这个看似装痴卖傻的冀元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朱宸濠心里也没底,他决定亲自试探一番。

    这一天,朱宸濠找出一本张载的《西铭》,假模假式地去找冀元亨讲解。

    冀元亨认为像朱宸濠这样一个一天到晚想着要造反的王爷,在皇族也算是奇葩一枝。说到底,是因为这个人的思想有问题,需要被重新改造,而这也是王阳明派他前来的真正目的。

    面对朱宸濠虚虚实实的问话,冀元亨从阳明心学的基础要义开始谈起,也就是王阳明重新诠释的“格物致知”。他说,良心是心之本体,无善无恶就是没有被私心物欲所遮蔽的心。天理在“未发之中”,是无善无恶的,也是我们追求的境界。当人们产生意念活动时,这种意念就会强加在事物上,这时候我们的意念就有了好恶、善恶的差别,“未发”就成了“已发”。

    一直以来,朱宸濠所信奉的是朱熹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他认为自己将来将当朝皇帝取而代之并不是自己内心欲望的膨胀,而是天理的驱使。当他听了冀元亨所说的阳明心学,内心还是波澜起伏的,让他既感到新鲜,又感到无法驾驭这种东西。

    虽然王阳明这一套令他耳目一新,但是他并不认同其中的观点,尤其是放大了“良知”的重要性这一点。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朱宸濠极力辩解道:“阁下说良知是心之本体,天理存于未发之中,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我想请问阁下,光说不练的空谈能得到天理吗?难道真像你的老师所言,一个人只要他的良知光明就能拥有完满的人生,就能得到一切吗?程朱理学都认为,良知这玩意只是个人的品行,它并不是无所不能的。难道你的老师王阳明荡平那些杀人越货的山匪只依靠良知,而不是血腥的恶念。如果说他能够扔掉手中的兵器,只身入狼窝虎穴,用良知感化那帮山贼,我就承认他的良知是光明的。”

    冀元亨没想到朱宸濠会如此偷换“良知”的概念,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接话。他只是反复重复一句话——良知是走向光明世界的唯一通道,人不靠良知,还能靠什么?良知也不是空谈,老师向来崇尚“事上练”,而并非王爷所言,光说不练。

    朱宸濠眯起他那双鹰隼似的眼睛,然后放声大笑。他咄咄逼人地说道:“我很好奇,你的老师王阳明怎么看待当年成祖皇帝(朱棣)得来的皇位,如果说建文帝(朱允炆)是太祖皇帝(朱元璋)指定的合法继承人,那么当今圣上的皇位就是从一个叛臣手里得来的。你能告诉我,你们这些书生一天到晚歌功颂德的皇帝,他是因为先有了良知,才有今天的地位吗?”

    冀元亨震惊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朱宸濠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真是其心昭然。他没有忘记自己此来的使命,如果换作其他场合,他会当场怒斥。而此时,他只能强压心头怒火,反驳道:“君君臣臣,身为臣子绝不能妄议君王,更不能叛国逆君……”

    朱宸濠根本不待冀元亨的话说完,插话道:“谁天生是君,谁又天生是臣。桀纣是君,汤武是臣,可汤武不是取而代之了吗?”

    冀元亨不愿意将这种交流导向一个死胡同,他想尽快结束这样一场对话。他说:“汤武取而代之,是因为桀纣昏庸无道。孟子说过,汤武杀的不是君,而是独夫民贼。换言之,汤武所作所为也是为良知所驱使。”

    朱宸濠也急了,他也没想到冀元亨还是死抱着他的所谓“良知”不放。他说:“你和你的老师所说的良知只是一座看上去很美的空中楼阁,没有现实的基础支撑。天下大势并不是什么‘良知’可以一言蔽之的,时也势也命也,非尔等所能。我给出的答案会在最后揭晓,你们就等着看一场好戏吧!”

    冀元亨能够感觉得到空气里弥漫着朱宸濠刻意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纾解内心的压力,说道:“王爷既然说到时与势,就应该知道没有时,就没有势,妄动不得。”

    这是一场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语言拉锯,谁也说服不了谁。经过这么一试探,朱宸濠很是佩服冀元亨的胆识,他私下对刘养正、李士实二人说:“王阳明没有看错人,此人勇气过人。”按常理来说,宁王当场就应该将冀元亨捕杀,但他并没有那么做。

    冀元亨知道,自己留在南昌城,想要通过说服教育来平灭这场蓄谋已久的叛乱,显然是不可能的。王阳明派遣冀元亨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劝喻朱宸濠,让他放弃反叛的逆谋;如果无法劝阻,那么就让冀元亨作为卧底,向王阳明传达情报。而事实上,冀元亨也确实按照王阳明所安排的去做,先向朱宸濠晓以大义,再留心南昌城的动向。可是经过这么一试探,宁王对他已怀有戒心,想要留下来做军事间谍也是不可能,只要他走出宁王府半步,就会有宁王派出的家臣寸步不离地跟着。

    既然劝喻无效,冀元亨只有选择离开,并将朱宸濠所赠的礼物,也全部交还。

    回到王阳明身边,冀元亨将他此行所见所闻向王阳明做了交代。他说,南昌城都是操练的军队和忙于调度的将领,造反是肯定的,就看朱宸濠会选择怎样一个时机。在没有得到朝廷指令的情况下,王阳明也不能擅自采取行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宸濠的谋叛举动越来越明显,朝堂上下的议论之声也不绝于耳。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三日,这一天是朱宸濠的生日,就在这次生日宴会上,他以宴请江西的主要地方官员为借口,假借太后懿旨举起了叛旗。他在宴席上突然拔出腰刀,发出慷慨激越之声:“孝宗被李广所误导,抱养民间孩子,我祖宗不享祭祀十四年了。今得太后密诏,令我起兵讨贼。”言罢,朱宸濠挥刀削去桌子的一角,胁迫所有参加宴会的大小官员参与造反。那些平日里聪明有余、勇气不足的文官终于尝到了自酿的苦酒。其实在此之前,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看出了征兆,但他们就是闷声不响装哑巴。

    在帝国的权力场上,每个人都是赌徒,都抱着侥幸的心理在玩。尽管历史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者的死亡游戏,谁又能保证他朱宸濠不能成为下一个朱棣?

    朱宸濠端坐于“龙椅”之上,向赴宴而来的各路官员问道:“汝等可知大义?”

    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断喝打破了宁静:“我等不知!”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江西巡抚孙燧。孙燧是王阳明的同乡,也是要好的朋友。他巡抚江西和王阳明巡抚南赣的时间大致相同,但两人的命运却天差地别。孙燧这个人做事还是很有计划的,早在就任江西巡抚之前,他就对江西地界的各方利益集团做了详细的了解,尤其是对朱宸濠。经过缜密的分析,他得出结论:朱宸濠造反只是时间问题。

    孙燧抱着必死的决心赴任江西。他的两位前任都没有落得好下场,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任期间,不愿意和朱宸濠合作。当朝廷派孙燧前往江西时,他好像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命运结局。临行之际,他对自己的妻儿说:“此去生死未卜,你们就不要随我前往了。”

    这时候,朱宸濠叛逆的情况已经大为显露,南昌城内也是议论纷纷,说朱宸濠早晚会得到天子之位。其实早在正德八年,朱宸濠就筑造了阳春书院,并将其称为“离宫”。此外,坊间还流传着朱宸濠不断清除异己,毒死当时的巡抚王哲的消息。于是,孙燧上任之后,将主要精力用于防范朱宸濠。他知道,自打进入南昌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落入朱宸濠的掌控之中。就连他身边的侍卫,也是朱宸濠安插的耳目。尽管如此,孙燧的防备工作还是做得很隐秘。

    孙燧常常对朱宸濠陈说大义,但朱宸濠根本听不进去。在这以前,兵备副使胡世宁告发朱宸濠的叛逆阴谋,但宦官、宠臣一直替朱宸濠打掩护,胡世宁被判罪去职。孙燧想,既然向朝廷投诉难以起到作用,那就只有利用自己巡抚的身份做些事。他假托要抵御其他贼寇,私下里做应付朱宸濠叛逆的准备。

    他先是修筑进贤的城防,接着又修筑了南康、瑞州等处的城防。又担心朱宸濠劫持兵器,假装讨伐盗贼,尽数把武器搬运到其他地方。在做好军备防范的同时,他利用一切机会向朱宸濠陈说大义,可铁了心的朱宸濠根本听不进去。

    孙燧知道,要想阻止朱宸濠谋反,只有引起皇帝和朝中重臣的注意,让朝廷早做准备。正德十三年,江西地界洪水泛滥,朱宸濠所蓄养的盗贼凌十一、吴十三等人,出没于鄱阳湖一带。孙燧与江西按察副使许逵商议逮捕他们。南昌城里还值得孙燧信任之人,非许逵莫属。许逵曾经私下对孙燧说:“宁王之所以专横暴戾,是因为他依靠的是朝中权臣。而权臣之所以帮助他,是因为贪图他的重贿。宁王送予重贿,是借口盗贼众多,如今只有剪除盗贼才能使行贿停止。行贿停止,朱宸濠一党的势力就会孤立。”

    孙燧带人从江边围捕盗贼,盗贼逃跑藏匿于朱宸濠的祖墓墓地里。孙燧写了秘密奏章,报告了这里的情况。并且说,朱宸濠不愿意做一个享尽荣华的王爷,却甘愿做一个逃亡的盗贼。或许做王爷的感觉不如做盗贼。

    孙燧连续送出的七封奏章,都被朱宸濠拦截下来,未能送达。就算是送达了又能怎样,胡世宁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就在这个月,孙燧抓住几个盗贼投入大牢。有亡命之徒蒙面劫狱。在逃窜过程中,孙燧捉住了一名劫匪。一番严刑拷打之下,劫匪声称自己是宁王派来的。孙燧以为抓住了朱宸濠的把柄,找他当面对质。朱宸濠并不否认,不但将救下来的盗贼交给孙燧,还当场处决了那个劫匪。朱宸濠这么做,让孙燧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朱宸濠对自己还有几分忌惮,一时半会儿造不了反。

    而朱宸濠并不这么想,他发现孙燧自从来到南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针对自己,不免怒火攻心。他派人贿赂朝中幸臣,企图赶走孙燧,并送给孙燧枣、梨、姜、芥,以此暗示孙燧“早离疆界”,孙燧笑着拒绝了这些东西。藩王说到底还是皇室宗亲,只要朱宸濠不将造反变成事实,孙燧和许逵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相约见机行事。

    孙燧选择在这时候挺身而出,完全是不要命的短兵相接。他质问朱宸濠:“既然太后有旨,请拿出来,让我等也开一开眼。”

    朱宸濠举起手中握着的腰刀,大声喝道:“不必多言,我今往南京去,你是随我前往,还是弃我而去?”

    孙燧仰首大笑,用手指着朱宸濠,怒斥道:“自古以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才是大义。身为皇室宗亲,不思报国护家,却要行叛乱之事,是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何谈大义?”

    朱宸濠一声召唤,帷幕两旁冲出一群执刀士兵。他厉声高叫道:“你们这帮朝廷派来的奸伪小人,昨天还联名保我孝行,今天就递我的黑状,说我要造反。我朱家天下,岂能容你们这帮小人当道,将孙燧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动手,你们好大的胆子,孙都御史是当今圣上钦点的,你们难道想造反不成?”朱宸濠连眼皮都没抬,就知道除了此人,没有谁敢当面顶撞自己。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按察副使许逵。

    朱宸濠已经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他将手中的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发出一阵嘶吼般的狂笑:“当今圣上钦点又如何?造他娘的反又如何?京城里那个顽劣之徒,根本没有资格成为我大明之主。你们这帮愚钝,不知死活的小人,我今日就用你们的血来祭我的旗。”

    现场所有的人都持观望的态度,他们都在等着大河决堤的那一刻。事到如今,他们又不得不在刀剑的寒光之下做出一个选择。而选择的余地几乎是没有的,除非他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庭阶上反对者的血迹还未完全擦干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之气,面对生死抉择,他们不得不在反状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听闻朱宸濠要杀孙、许二人,娄妃赶紧派近身侍女官前去营救,但最终还是未能赶上。当时尽管时值正午,但天空骤然变得阴云密布。

    正德十四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一次次异常的天象好像是在向人间发出警示:先是云南地区接连地震四五次;一场雷雨前的闪电击坏了皇宫正殿鸱吻及太庙脊兽,还烧毁了禁门梁柱和天坛附近的一些树木;五星侵犯,地动山鸣……宫墙内外谣言迭起,有人说,永乐帝(朱棣)起兵的那一年也是如此,更有官员私下议论,将上天降下的不祥之兆指向南昌城里的宁王。

    身为兵部尚书的王琼早在两年前就已经预感到朱宸濠会有造反的那一天,他也在暗暗布局。而王阳明正是他局中的一颗重要棋子,如何用好这颗棋子,他一直在考虑着。

    不过王琼认为,朱宸濠不会选择在当时造反,因为种种迹象都表明,那时候的朱宸濠还不具备造反的条件,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话又说回来,如果朱宸濠这时候真就不管不顾地造反,那只能说明一点,此人的智商还不足以支撑起他那颗被欲望之火烘烤的野心。正因为如此,正德十四年六月初九,王阳明从赣州启程后,并没有急火流星地奔瑞金过福建,而是绕道丰城,然后直奔广信。面对祖母的离世,王阳明决定暂时放下手头的事务,返乡奔丧。王阳明自幼丧母,从小是由祖父和祖母一手带大,与他们有着很深的感情。无数个夜晚,他都会梦见余姚老家那座老宅,自从祖父去世后,那座宅院就成了祖母一个人的宅院,显得空旷而寂寥。一榻一椅,一竹一木,总会让王阳明想起儿时与他们在一起生活的场景。

    王阳明回家奔丧这件事,在外人看来是典型的渎职。其实这时候王阳明打着回家奔丧的旗号,还有一个特殊任务。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它是兵部尚书王琼直接交给他的,即前往福州去调查一桩兵乱事件,可王阳明并没有往福州方向赶,而是取道丰城。

    王阳明这么做,让那些时刻盯着他的动向,等着抓他辫子的人有了可乘之机。他们说,叛军在福州攻城略地,陷百姓于水火,而身为地方官员的王阳明不但没有拯救,还要甩手而去。这些人准备拿这件事大做文章,而王阳明给出了巧妙的解释:瑞金、会昌等县瘴气生发,不敢行走,所以取道丰城。

    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如果王阳明走的不是丰城,而是另一条道,他也就会错过朱宸濠上演的这场大戏。也就在王阳明从赣州启程的第四天,像是与王阳明约定好了一样,朱宸濠拉开了起兵造反的大幕。

    如果王阳明没有绕道而行,这时候,他应该在福建福州地界。他刚走到丰城县地界,就有人来报告,朱宸濠反了。虽然王阳明早就有预感,但他真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如此突然。他再不尽快入戏,就太对不起上天为他安排好的这一切。他不由向身边的弟子叹息道:“本来我还想着能和你们一起归隐田园,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想不到宁王会如此心急难耐。”

    王阳明的动向也在朱宸濠的监控之下,当他获知王阳明取道丰城,内心感觉到隐隐不安。朱宸濠派出一队人马,连夜追赶王阳明。收到南昌内密探的消息,一切就像是十四年前在钱塘江边那场生死大逃亡的情景再现,王阳明脱掉官服,穿上便装,悄悄潜入一个渔船,躲开宁王朱宸濠派来追捕的人马,连夜赶往吉安府。

    那一夜,南风刮得很急,船几乎无法前进。王阳明在舱中闭目打坐,内心却在暗暗向上天祈祷。如果上天能够眷顾苍生,那就准许自己摆脱眼下的困境,来一阵北风渡自己于南岸。其实王阳明完全可以掉头而去,不去插手这件事。因为王琼下达给他的任务是调防福建,而不是扑灭宁王的叛乱。但出于对大明王朝的忠诚,王阳明还是火速向北京的皇帝报告了南昌城里发生的变故。

    在奏疏里王阳明的悲愤之情难以抑制。他说,陛下在位十四年,屡经变故,民心骚动,还巡游不已,试看当今天下,想要夺权的又岂止一个宁王!望陛下能够“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定国立本,励精求治,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

    信使一走,王阳明就有些后悔了——他这颠沛不宁的人生就是因为喜欢多言。事后,王琼告诉他,他的那份奏疏在朝堂上并没有掀起多少浪花。在正德皇帝召集的御前紧急会议上,那帮内阁和外廷的大臣还是装聋作哑不说话,都怕出头担责任,也没人站出来给宁王起兵这件事定性,就好像这是皇帝的家务事,他们这些外人不方便插嘴。

    船行至此,既然上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自己又岂能辜负,王阳明命令他的船原路返回。王阳明走出船舱,在船头焚香祷告,并留下动情的眼泪。他仰天长叹:“若天意在我,就请你借我一阵风,助我拯救百姓,匡扶社稷。若天意不在我,就请你葬我于此。”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王阳明的话音未落,风向发生了转变。

    风向虽然转变,可船夫死活不愿意返回。既然知道发生了叛乱,谁还愿意去送死。情急之下,王阳明抽出卫兵的刀,将船夫的耳朵割去一只。并且威胁他,如果再不开船,就把他扔到水里喂鱼。两害相权取其轻,船老大开了船。

    这艘满载着王阳明焦虑的船乘风破浪,将王阳明送到了他人生最荣耀、最光芒的巅峰,也将他推到了别人望尘莫及的传奇圣坛,更将他送进了谗诬诓诈的旋涡中。这艘船永远都不会想到,正是它让王阳明心学“致良知”的终极真理横空出世。

    一直以来,王阳明习惯了“事上练”。自从三年前,兵部尚书王琼推荐他出任都察院御史,他先后巡抚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各府,以及湖广郴州等地。他觉得他在这座庞大的帝国权力大厦中就像是一块砖,或者是一个添砖加瓦的人,不停地被安置于不同的工地上。这里的屋漏了,他去补一补;那里的墙要塌了,他也要想办法去扛一扛。

    “事上练”在提升王阳明心学素养的同时,偶尔也会让他陷入巨大的精神困惑。他无意于做一个太平官,接连铲除好几处让皇帝一想起来就头疼不已的兵乱和民乱。

    他想放下紧紧握在手里的功名,可是报效朝廷、接济万民的冲动又会让他惊惶难安。他每天在与弟子的交流中,都会流露出归隐之意。他想尽早脱离宦海,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自由人,在荆棘密布的官道上行走,走得缓慢而困顿,让他通透的内心变得拥堵不堪。这些年来,真把他憋出病了。

    而现在,铲除朱宸濠这颗权力毒瘤成为王阳明又一项任务。本来他是拒绝的,推掉一切公务,回乡给祖母送终,是他要求全身而退的理由,最后这个又脏又累的活又落在他的头上。面对尚书王琼的知遇之恩,面对这个步履沉重的帝国,王阳明又怎能做到轻轻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更何况,良知告诉他,自己必须站出来,阻止这场腥风血雨。

    如果说,王阳明在接到宁王起兵的消息后,能够置若罔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么他就不是那个一天到晚用心学理论解释良知的王阳明。良知是什么?是悲天悯人的情怀,是用正义审判邪恶的法宝,代表着大多数人的利益。

    此时,南昌城里的朱宸濠已经龙袍加身,尊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参政王伦为兵部尚书,授予江洋大盗吴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都指挥官衔。紧接着,朱宸濠又向各地散布讨伐武宗朱厚照的檄文,将年号正德改为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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