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半-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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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旧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为什么叫旧院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过。当然,也许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没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问了大人,一定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我歪着头,发了一会呆,很快就忘记了。是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树、掏蚂蚁窝、粘知了、逮喇叭虫。这些,是我童年岁月里的好光阴,明亮而跳跃,我忘不了。

    旧院是一座方正的院子,在村子的东头。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很老了,巨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半个房顶。春天,枣花开了,雪白的一树,很繁华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实,在茂密的枝叶间,藏也藏不住。我们这些小孩子,简直馋得很,吮着指头,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表哥攀上树枝,摘了枣子往下扔。我们锐叫着,追着满院子乱跑的枣子,笑。每年秋天,姥姥总要做醉枣,装在陶罐里,拿黄泥把口封严。过年的时候,这是我们最爱的零嘴了。

    姥姥是一个很爽利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美人。端庄的五官,神态安详。眼睛深处纯净、清澈,也有饱经世事的沧桑。头发向后面拢去,一丝不苟,在脑后绾成一只光滑的髻。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她一直就是这种发式。姥姥一生,共生养了九个儿女,其中,有三个夭折了,留下六个女儿。我的母亲,是老二。

    谁会相信呢,姥姥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嫁给姥爷,并且,一生为他吃苦。说起来,姥爷祖上原是有些根基的,在乡间,也算是大户人家。后来,到了姥爷的父亲这一辈就败落了。姥爷的母亲,我不大记得了,在姥姥的描述里,是一个刁钻的婆婆,专门同儿媳妇过不去。姥爷是家里的独子,幼年丧父,寡母把独子视为命,视为自己一世艰辛的见证。儿子是她的私有物,谁都不允许分享,即便是儿媳妇。有坚硬强势的母亲,往往有软弱温绵的儿子,在姥爷身上,有一种典型的纨绔气质。当然,我不是说姥爷是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以当时的家境,也当不起这个字眼了。我是说,气质,姥爷身上有一种气质,怎么说,闲散、落拓、乐天,也懦弱,却是温良的。在他母亲面前,永远是诺诺的。而对姥姥,却有一种近乎骄横的依赖。里里外外,全凭了姥姥的独力支撑。姥爷则从旁冷眼看着,袖着手,偶尔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炒南瓜子,或者是花生,嘎巴嘎巴剥着,悠闲自在。老一辈的说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姥姥生养了九个儿女,竟没有给翟家留下一点香火,真是大不孝了。只为这一条,姥姥在翟家就须做小伏低。作为一个女人,她欠他们。姥姥日夜辛劳,带着六个女儿,不,是五个——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被寄养在姨姥姥家。姨姥姥是姥姥的姐姐,嫁给了一位军人,膝下荒凉,就把我大姨要了过去做女儿。姨姥姥家境殷实,把大姨爱如掌上明珠。虽如此,后来,大姨成人之后,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有一回,她来看望姥姥,言语间争执起来,大姨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那么多姊妹,单单把我送了人。姥姥一时气急,哭了。她再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会这样指责自己。当然,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还有生产队。生产队,我一直对这个词怀有深厚的感情。在乡村生活过的人,那一代,有谁不知道生产队呢?人们在一起劳动,男人和女人,他们一边劳动,一边说笑。阳光照下来,田野上一片明亮,不知道谁说了什么,人们都笑起来。一个男人跑出人群,后面,一个女人在追,笑骂着,把一把青草掷过去,也不怎么认真。我坐在地头的树底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那时,我几岁?总之,那时,在我小小的心里,劳动这个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它包含了很多:温暖、欢乐,有一种世俗的喜悦和欢腾。如果,劳动这个词有颜色的话,我想,它一定是金色的,明亮、坦荡、热烈,像田野上空的太阳,有时候,你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眯起来。它的明亮里有一种甜蜜的东西,让人莫名地忧伤。

    我还记得,村子中央,有一棵老槐树,经了多年的风雨,很沧桑了。树上挂了一口钟,生满了暗红的铁锈。上工的时候,队长就把钟敲响了。当当的钟声,沉郁,苍凉,把小小的村庄都洞穿了。人们陆续从家里出来,聚到树下,听候队长派活。男人们吸着旱烟,女人们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若是夏天,也有人胳膊底下夹着一束麦秸秆,手里飞快地编小辫。水点子顺着麦秸淌下来,滴滴答答洒了一路。村子里骤然热闹起来,说话声、笑声、咳嗽声,乱哄哄的,半晌也静不下来。我姥姥带着女儿们,也在这里面。这些女儿当中,只有小姨上过学,念到了六年级,在当时很难得了。有人重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生产队长开始派活了。

    生产队是记工分的。姥姥是个性格刚强的女人,时时处处都不甘人后。多年以后,人们说起来,都唏嘘道,干起活来,不要命呢。我至今也不明白,姥姥那样一个秀气的身子,怎么能够扛起那么重的生活重担?姥爷呢,则永远是悠闲的,袖着手,置身事外。我姥爷最喜欢的事情,是扛上他那支心爱的猎枪,去打野物。我们这地方,没有山,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有河套,河套里面,又是另一番世界。成片的树林、沙滩,野草疯长。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绚烂极了。夏天的清晨,刚下过雨,我们相约着去河套里拾菌子。在我们的方言里,这菌子有一个很奇崛的名字,带着儿化音,很好听,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这种野菌子肥大、白嫩,采回来,仔细洗净沙子,清炒,有一种肉香,是那个年代难得的美味。河套里,还有荆条子,人们用锋利的刀割了,背回家,编筐。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也去河套里挖扫帚苗,摘蒺藜。村里的果园子也在河套,大片的苹果树、梨树,一眼望不到头。秋天,分果子的时候,通往河套的村路上,人欢马叫,一片欢腾。对于我姥爷来说,河套的魅力在于那片茂密的树林。常常,我姥爷背着猎枪,在河套的树林里转悠,一待就是大半天。黄昏的天光从树叶深处漏下来,偶尔,有一只雀子叫起来,跟着一片喧嚣。忽然就静下来,四下里寂寂的,光阴仿佛停滞了。我姥爷抬头看一看树顶,眼神茫然。他在想什么?我说过,我姥爷的身上,有一种纨绔气质,这是真的。弯弯的村路上,一个男人慢慢走着,肩上扛着猎枪,枪的尾部,一只野兔晃来晃去,有时候,或者是一只野鸡。这是他的猎物。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虚,很长。

    通常情况下,我姥姥对我姥爷的猎物不表达态度。几个女儿倒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知道这两天的生活会有所改善。姥爷把东西往地下一扔,舀水洗手,矜持地沉默着。这沉默里有炫耀,也有示威,全是孩子气的。在这个家庭中,以姥姥为首,姥爷除外,全是女将。姥爷这个唯一的男人,在性别上就很有优越感。姥姥比姥爷大,姥爷的角色,倒更像一个孩子:懒散、顽劣,有时候也会使性子、耍赖皮。对此,姥姥总是十分地容让,当然,也生气。有一回,忘了因为什么,姥姥发了脾气,把一只瓦盆摔了个粉碎。姥爷呆在当地,觑着姥姥的脸色,终于没有发作。

    二

    在我的记忆里,旧院,总是喧哗的。我的几个姨,像一朵朵鲜花,有的正在盛期,有的含苞欲放,她们正处在一生中最有光华的岁月。她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凑在一处,在灯下绣鞋垫。谁不知道鞋垫呢?可是,你一定不知道,鞋垫这东西,在我们这个地方,被赋予了超越实用价值的审美性和情感性。姑娘们绣的鞋垫,尤其如此。我们这个地方,男女定亲以后,女方是要给男方绣鞋垫的。一则是表情达意的方式;二则呢,也有显示女红功夫的意思。为此,女孩子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跟在姐姐们后面,细细揣摩鞋垫的事情了。花样、颜色、针法,她们从旁仔细观察着,暗暗记在心底——比如,是鸳鸯戏水呢,还是燕双飞?是纯色呢,还是杂色?是剪绒呢,还是十字绣?她们看着,比较着,一面在心里反复思量。这是天大的事。她们把一生的梦想和隐秘的心事,都托付给这小小的鞋垫了。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在旧院,一群姑娘坐在一处,绣鞋垫。阳光静静地照着,偶尔也有微风,一朵枣花落下来,沾在发梢,或者鬓角,悄无声息。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几个人就哧哧笑了。一院子的树影,两只麻雀在地上寻寻觅觅,母鸡红着一张脸,咕咕叫着,骄傲而慌乱。

    姥姥家女儿多,因此,旧院成了村子里姑娘们的根据地。她们喜欢扎在一堆,说悄悄话。谁刚刚相看了一个,谁定亲了,谁的婆家今年正月里要摆席,谁的女婿生得排场,出手也大方。我们这个地方,只要定了亲,就称女婿了。谁谁的女婿,说起来,比对象这个词更多了几分昵近和家常。女婿们,在没过事之前,总是遭打劫的目标。方言中,过事就是结婚的意思。这地方的人喜欢就近,再远,也出不了邻近的几个村子。有时候,在路上碰上一个小伙子,只要有人喊一声那姑娘的名字,小伙子就得乖乖地束手就擒。姑娘家,免了烟酒,左不过押着那个慌乱的女婿,去村子里的供销社买些零食,水果糖、花生米,也有黑枣——一种枣子,黑褐色,甜而黏,有极小的核,这东西我已经多年没吃到了。大家捧着缴获的战利品,跑进旧院,吃着、评判着。逢这个时候,我就格外高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横竖不肯离开半步。

    我说过,旧院只有小姨上过学,在姑娘们当中,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小姨生得好看,为人也温厚,在村子里,很得人缘。那时候,村子里老是开会,各种各样的会,叫得上名目的,叫不上名目的,大的,小的。每次开会,总有我小姨。开会的时候,小姨总带上我。我现在依然记得,大队部的一间屋子,墙上挂满了奖状和锦旗,让人眼花缭乱。木头的长椅,斑驳的绿漆,我依在小姨身旁,开会。讲话的人是大队干部,叫作老权的。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很用力,可是,我听不懂。我心想,他在说什么呢?忽然,从他嘴里蹦出一个词,他说,起码,我们要……我心里一闪,骑马!这回我听懂了,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骑马,这事情有趣。我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再也不提骑马的事了,可能是他忘了,我失望极了。下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细细的飞尘,在明亮的光束里活泼泼地游动。我把头歪在小姨身上,我困了。后来,直到现在,一提起开会,我就会想到那间屋子,挂满了锦旗和奖状,木头的长椅,阳光里的飞尘,还有,骑马。真的,起码,我只要一看见这个词,就会想起另一个词:骑马。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乡下生活过的人,一定知道露天电影。那时候,公社里有放映队,农闲时节,就下来,挨着村子放。早在几天前,消息就已经传开了。放什么电影,好看不好看,有没有副片。副片的意思,就是在正式放电影之前的小片,比如,科教片、宣传片,总之,副片往往枯燥、无趣,远远不及正片的动人心魄。我们都憎恨副片。然而,憎恨里也有希望,因为,我们知道,副片之后,正片就会如期而至。有时候,禁不住电影的吸引,我们也会跑到邻村,先睹为快。小姨抱着我,把我放在一段矮墙上,前面,是黑压压的人群,密密的脑袋,在遥远的银幕前晃来晃去。轮到在自己村子放的时候,就从容多了。然而也慌乱。早早地吃过饭,姑娘们呼朋引伴,去占地方。远远的,在村子的场地上,一面白的幕布已经悬挂起来了。正反两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板凳,高高低低。性急的孩子们坐在板凳上,维护着自己的地盘。小姨她们挤在一条长凳上,说着闲话,哧哧笑着,偶尔,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弥漫开来,很好闻。后排,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一群小伙子。他们说话,哄笑,接人物的台词,怪声怪气,有时,吹一声口哨,响亮、佻,让人脸红心跳。姑娘群中,就有人轻轻骂一句,然而也就笑了。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在慢慢发酵,变得黏稠,甜味中,带着微酸。我坐在小凳子上,第一次,我感觉到,男女之间,竟然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东西,微妙、紧缩、兴奋,不可言说,却有一种蚀骨的力量。其实,我全不懂。然而,当时,我以为,我是懂得了。

    有一个姑娘,同小姨极要好,叫作英罗的。英罗的父亲在县城的药厂上班,因此,英罗家里就常常有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大众电影》。这真是一本漂亮的杂志,彩色的插页,那些演员,神仙一般的人物,他们的衣着、气质、神情,让人迷恋,让人神往。《大众电影》在姑娘们中间传来传去,她们争论着,赞叹着,那样子既艳羡,又虔诚。英罗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那些电影演员,她顶熟悉。谁多大了,谁演了什么角色,谁和谁正在闹恋爱,这些,她都知道。英罗讲这些的时候,她平凡的脸上有一种动人的光芒。我喜欢这个时候的英罗。

    英罗很早就定了亲。婆家在旁边的村子,叫阎村。人们见了英罗,都开玩笑,叫她阎村的。有时候,小姨她们闹起来,就说,英罗,去你家阎村噢,赖在我们这里,算什么?英罗就恼了,把一张脸挂下来,谁都不理。英罗的女婿,我一直没有见过。只是听人说,家境很好,人却有那么一点呆。究竟怎么个呆法,我就不知道了。

    三

    我一直没有说我的四姨。怎么说呢,在姥姥家,四姨是一个伤疤,大家小心翼翼,轻易不去碰触。在旧院,四姨是一个忌讳。

    如果你对乡村还算熟悉,那一定知道乡村里的戏班子。在乡间,总有人迷恋唱戏,收几个徒弟,吹拉弹唱,排练一番,一个戏班子就诞生了。乡间的习俗,逢丧事,但凡家境过得去的人家,丧主总要请戏班子唱上几天。其间,酒饭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酬金。在当时,算是可观的收入了。然而,当四姨闹着要去学戏的时候,姥姥坚决不依。姥姥的看法,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戏子,更是为朴直本分的庄户人家所不齿。四姨一个好端端的闺女,怎么能够入了这一行?四姨哭、闹、撒泼、绝食,姥姥只是不理。小孩子,示一示威罢了。况且,在这几个女儿中,四姨的孝顺乖巧,一向是出了名的。按照姥姥的盘算,是想把这个四女儿留在身边,养老送终。可是,姥姥再想不到,四姨会喝了农药。当终于救过来的时候,四姨睁开眼,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唱戏。姥姥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农闲的时候,晚上,村南老来祥家的矮墙里,就会传来咿咿呀呀的戏声,这是老来祥在教戏。据说,老来祥的父亲是地方上有名的旦角,人送绰号小梅兰芳,唱起梅兰芳的段子来,简直出神入化,名躁一时。后来,小梅兰芳因情自尽,身后,落下一片唏嘘,人们都说,这是颠倒了,错把戏台当作人生了。论起来,老来祥也算是有家世的了。自小,老来祥就迷恋唱戏。一个男孩子,说话、走路,却全是女儿态。人家的一句玩笑,就飞红了脸。就连笑,也是兰花手指掩了口,娇羞得很了。为此,村子里的人,尤其是男人们,常常拿他调笑。老来祥一直未娶,谁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呢?公正地讲,老来祥人生得周正,标致倒是标致的。穿了家常的衣服,举手投足,也自有一种倜傥的风姿。但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他的风流韵事。因此,对于老来祥的态度,村人们是含糊的,感叹,也宽容。这样的一个人,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有时候,我也跟着四姨去学戏。老来祥坐在太师椅上,怀里抱着胡琴,微闭着眼睛,唱一句,四姨学一句。四姨站在地下,拿着姿势,唱到委婉处,看不见的水袖就甩起来,眉目之间,顾盼生情。灯光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一招一式,生动得很。我看得呆了,眼前这个四姨,忽然就陌生了,这个唱戏的四姨,不是我平日里熟悉的四姨了。平日里,四姨是羞涩的,内向、寡言,近于木讷。而且,四姨也算不得好看。四姨的鼻子扁了一些,四姨的脸庞也宽了一些。女孩子,总是瓜子脸,才来得俊俏,我见犹怜。可是,唱戏的四姨,就不一样了,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光彩。真的,后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四姨唱戏的样子,痴迷、沉醉,灯光下,她的眼睛里水波跳荡,流淌着金子。

    四姨天生是块唱戏的材料。扮相甜美,嗓子又好,在台上,只一个亮相,不待开口,台下就轰动了。老来祥微闭双眼,把胡琴拉得如行云流水。四姨轻启朱唇,慢吐莺声,台下霎时风雷一片。我姥姥坐在家里,拣豆子。我姥姥拒绝去看四姨唱戏。可是,她却无法阻挡四姨的声音。四姨的声音像细细的游丝,一点点蜿蜒而来,飞进旧院,飞进姥姥的耳朵里,飞进姥姥的心里。姥姥拣豆子的动作明显慢下来,慢下来,凝住,嘴里骂一句,这死妮子……长长地叹一口气。

    流言是慢慢传开的。说是四姨跟老来祥。这怎么可能?!村里人都说,按辈分,老来祥当是叔叔辈,虽说早出了五服,可再怎么,人家是水滴滴的黄花闺女,嫩瓜秧一般,老来祥一个老光棍……也有人说,唱戏,能唱出什么好来?戏文里,才子佳人,演惯了,就弄假成真了。有人就唱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人们就笑起来。

    那些天,旧院出奇地安静。我姥姥照常下地,忙家务,脸上却是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自己养的闺女,自己怎么不知道呢?她早该想到的。自从唱戏之后,四姨就不一样了。原是说这四姑娘性子木一些,调教一下也好。可是,谁想得到这一层。其时,老来祥,总有五十岁了吧,或者,四十九,唱了一辈子戏,谙尽了风月,四姑娘又是这样的年纪,怎么就想不到呢?姥姥知道,一个女人,最不能在这上面有闲话。姥姥家里,旧院,出嫁的、待嫁的,全是女儿家。这种闲话,尤其具有杀伤力。我姥姥坐在院子里,手里的棒子一起一落,把豆秸砸得飒飒响。四姨躲在屋子里,只是沉默。

    这个冬天,四姨再没有去唱戏。腊月,四姨出嫁了,嫁到河对岸的一个村子。四姨父,我是见过一面的。个子矮一些,跟高挑的四姨站在一起,尤其显得矮小。人却老实。姥姥说,人老实,这是顶要紧的一条。出嫁那天,是腊月初九。雪后初晴,格外地冷。四姨穿着大红的喜袄,勾了头,坐在炕上。响器班子站在院子里,卖力地吹打。新女婿早被人涂了一脸的黑鞋油,像包公,嘿嘿笑着,只露出白的牙齿。陪送的人再三劝道,走吧,不早了,路远。四姨这才慢慢站起来。院子里,唢呐更热烈了。四姨推着披红挂绿的自行车,一步一步,走出旧院。四姨化着浓妆,那一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四姨在想什么呢?戏里戏外,天上人间。四姨再不会想到,这一点小小的挫折,跟后来漫长的人生磨难相比,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

    后来,我总是想起四姨唱戏的样子。那是她生命中盛开的花朵,娇娆、芬芳、迷人,也危险。作为一个女孩子,从那时候开始,我就隐隐地认识到,美好的,总是短暂的。我开始害怕看姑娘们出嫁,而在此前,我是那么热衷于看热闹,挤在人群里,心神激荡。相比之下,我喜欢那些绣鞋垫的日子:描画着,憧憬着,然而,都在远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旧院又平静下来。我姥姥立在院子里,看着满地的鞭炮的碎屑,空气里还有硫黄的刺鼻的味道。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一道道车辙,交错着、纠结着,终是出了旧院。姥姥把胸中的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长长的,在眼前缠成一团白雾,也就一点一点散了。

    姥爷是照常地无所事事。田地里,难得见他的影子,他多是扛着猎枪,在河套的树林子里消磨光阴。家里的事情,他懒得管。他只知道,即便天塌下来,有姥姥顶着,他放心得很。经了四姨的事,姥姥的脾气渐渐大了。这么多年,她是受够了。男人,都是遮风挡雨的大树,可是,在旧院,姥爷却先自缩起来,把她这柔软的性子,生生地百炼成钢。是谁说的,一个家里,如果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也就不是女人了。这是真的。先前,姥姥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女子,在娘家,虽小门小户,却也是娇养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人,不待开口,先自飞红了脸。说起这些,谁会相信呢?四姑娘的事,姥姥大闹一场。她坐在炕上,哭,只觉得委屈得不行。要不是姥姥做事果决,怎么能够这么干净爽利。是她,把这杯苦酒,自斟自饮了,还不露一丝痕迹。她知道,这种事,在女方,最是张扬不得。尤其是,旧院一大群女儿家,人们的嘴巴不济,张口闭口,不经意间,就伤了这个,带了那个。她知道其中的厉害,她必得把这一口气,咽回肚子里。也有好事的人来探口气,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舟——老来祥人还不错。姥姥心里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不要说年纪辈分不对,把一对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皮子底下,这后半生,可怎么做人?姥姥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托了人,把男方家底都一一摸清,自忖闺女过去受不了委屈,就下了决心。这其中的坎坷煎熬,能跟谁讲?姥姥坐在炕上,哭道,聘了这几个闺女,哪一个不是我,一应的琐事揽下来,日夜撑着,要他这个男人做什么?

    后来,我常想,可能是从那一回,姥姥才铁了心要招一个上门女婿,以壮门户。

    四

    现在,我得说一说我的母亲。我说过,我母亲排行老二。可是,在旧院,母亲却是老大的角色。大姨被寄养在姨姥姥家,再没有回来。母亲人长得俊俏,在姐妹中,很是出类,又做得一手好针线,甚至,比姥姥的功夫还胜一筹。人也伶俐,很能替姥姥分忧。几个妹妹,都是在母亲的背上长大的。母亲没念过书,对人情世故的判断,全凭了天生的悟性。起初,姥姥是立意要把母亲留在身边的。那时候,在乡下,上门女婿,是很丢脸的事情。想想看,有谁愿意把儿子养大,白白地送给别人呢?就只有找那些外路人。外路人,就是外地人的意思。山里人,娶不起亲,又向往平原上的好光景,做上门女婿,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也有本地人,兄弟多,家境窘迫,父母往往就把牙咬一咬,舍了脸面,把儿子送给人家做女婿。我父亲就是这样到了旧院。

    我父亲也是本村人。家里兄弟五个,日子的艰难是可以想见的。我的奶奶是一个小脚女人,好吃懒做,没有什么心肝,不讨男人喜欢,在婆婆跟前受了一辈子的气,可是却会刁难媳妇。她漫长的一生,是一部丰富的婆媳战争史。其中,我的母亲,是最为曲折的一章。父亲到了旧院,自然是处处恭谨,这样的情势,他也不得不把自己刚烈的性子屈抑了。好在,父亲和母亲,相处还颇融洽。姥姥的意思,是想让父亲改姓,随着翟家。父亲哪里肯,我说过,父亲是一个性格刚硬的男人。改姓,在他看来,简直是辱没门楣的事情,是一种耻辱,是对宗族的叛逆和玷污。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是一个不能妥协的事情。可是,姥姥自有她的逻辑。既然是上门女婿,父亲就是翟家的人。翟家的人,自然要姓翟,这是一个不容争议的问题。矛盾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就播下了种子。旧院,迎新的气氛尚未散去,一场战争已经风雷在耳了。双方僵持,对峙,在其间,最为犯难的是我的母亲。母亲比父亲小五岁,新婚的喜悦还未及细细品味,漫长的煎熬就已经开始了。能怎么样呢,一面,是自己的男人,一面,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坐在院子里,看着一朵枣花慢慢落下来,落在印着红喜字的脸盆里,在水面上悠悠转着。母亲的眼泪淌了一脸。在旧院,姥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在女婿面前,竟是碰了壁。她恼火得很。然而,女婿毕竟是女婿,虽说是上门,终究不比儿子,可以当面锣对面鼓,直来直去。姥姥病了。姥姥的病是虚病,这地方,管莫名其妙的病叫虚病,据说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病人身不由己。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纺车。你见过纺车吗?在乡村,怎么能没有纺车呢?农闲的时候,或者晚上,女人们盘腿坐在草墩子上纺棉花。一只手摇着纺车的把手,另一只手捏着棉条子。纺车嗡嗡唱着,长长的棉线就从棉条子里慢慢扯出来,扯出来,缠绕在锭子上,半天工夫,就出落成一只丰满的线穗子。女人们拿这线穗子搓绳,织布,一家人的衣裳鞋袜,就从一架纺车上来。姥姥是纺线的高手,我母亲她们姊妹的纺艺,都是姥姥手把手教出来的。姥姥病了以后,不再下地,家务也不理,只是坐在纺车前,整日整夜地纺线。姥姥嘴上叼着烟袋,手摇纺车,唱戏。一家人都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我母亲跪在一旁,流泪。姥姥微闭着双目,不看母亲一眼。父亲在屋里坐着,对着墙,一脸的铁青。其他的人,谁敢劝?姥爷是这样一个人,醉心于河套里的树林子。家里的这场混战,他是懒得问。几个姨都年幼,只知道一味担心着姥姥,有谁懂得母亲的苦楚?那一年,母亲十九岁。姥姥逼着母亲同父亲离婚,其时,母亲已经有了身孕。多年以后,母亲临终前的那段日子,不知为什么,总是提起这段旧事。母亲叹口气,说,你姥姥,可真会逼人,可真会……后来,我常常想,姥姥的强硬,父亲的固执,当年,十九岁的母亲,是怎样在这种处境中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的。或许,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一生的病痛已然生成。这病痛,令母亲饱尝煎熬,最终让她撒手尘世。

    改姓的风暴还没有平息,母亲临产,大姐出世了。这对姥姥无疑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姥姥一生养育了六个女儿,她绝不想看见下一代再有女婴降临旧院。姥姥招了上门女婿,原是想替翟家接续香火的。如今,改姓不成,又生了女孩,姥姥的病症越发重了。月子里,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她觉得欠了姥姥。在这个家,在旧院,她没有颜面。姥姥让大姐称她奶奶,她是把大姐当成了孙女。由于父亲的坚持,最终还是没有改姓。日子似乎就这样过下去了。然而,世间的事就是如此难料:母亲又生下了二姐。姥姥的病又犯了一回,比先前更甚。那时候,大姐不过两岁多,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姥姥在纺线,唱戏,不孝儿在眼前心肝欲碎……母亲躺在炕上,看着二姐皱巴巴的小脸,只有流泪。父亲也更加沉默了,在旧院,轻易不说一句。

    两年以后,当我出世的时候,姥姥已经彻底绝望。她决定让父亲和母亲走。或许,她早已经萌生了此意,只是碍于脸面,无法出口。父亲和母亲离开了旧院,带着三个女儿。也就是说,姥姥招了上门女婿,现在,又不要了。父亲和母亲一时找不到住处,就借了人家一间房,暂且栖身。后来,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我的父母亲,两个年轻人,带着三个孩子,如何凭着一双手,白手起家。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和姥姥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我说过,我的奶奶是这样一个人,懒惰、自私,少心没肺,面对自己儿子的困厄,非但没有慈母之心,竟是袖手旁观。兄弟们,也都担心父亲回来分割微薄的家产,齐了心要冷落他们。父亲和母亲,至此,尝尽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是真的。父亲和母亲之间,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常常是硝烟弥漫。有时候,从外面疯玩回来,看见家门口挤满了人,有的在看,有的在劝,知道是父母又吵了架。母亲的呜咽一阵阵传来,夹杂着父亲粗重的喘气声。一颗小小的心就立刻缩紧了。

    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长。我没有说,父亲读过高小,识文断字,打得一手好算盘,在乡间,算是知识分子了。父亲家是二队的,到了旧院,就跟了姥姥所在的一队。那时候,生产队长是有一定权力的。派活,是这种权力体现之一种。派什么样的活,轻与重,忙与闲,工分的多与少,这里面颇有说法。据说,父亲常常给姥姥她们派重活:拉粪车,砍秸子,钻高高的庄稼地薅草。姥姥和几个姨,就只有默默受了。母亲知道了,自然要跟父亲闹。经历了艰难岁月的碾磨,比起当年,父亲的脾气越发烈了。对母亲,他全忘了是年幼他五岁的妻子,一点都不懂得容让。多年以后,当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常年细心服侍的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内心深处,是否有过深深的悔恨。那样健康活泼的一个女人,硬是生生落下了一身的病痛。也许是有过,可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那时候,常常半夜里,被姐姐推醒,说是母亲不见了。母亲不见了?乡村的夜,寂静,深远。姐姐打着灯笼,我跟在后面,满村子找母亲。灯光一漾一漾,映出我们的影子。母亲,你在哪里?我的一颗小小的心充满了忧惧,竟然忘记了哭泣。母亲和父亲吵架,跑了。从一开始,母亲就夹在姥姥和父亲中间,历尽了煎熬。强硬的姥姥,暴烈的父亲,婆婆一家的歧视和轻侮,贫困的日子。母亲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有逃离。有时候,我们会在深深的玉米地里找到母亲,她披散着头发,满脸泪痕,露水把她的鞋子打湿了,走起路来,吱吱地响。有时候,满村子找也找不着,母亲是去了几十里之外的大姨家。这个时候,我的四姨把我叫过去,让我去找父亲,央他去接母亲。至今,我还记得,黄昏,父亲在田野里放羊,我立在一旁,低声哀求,我想娘了。微凉的风从田野深处吹过,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紧绷绷的,涩而疼。夕阳慢慢地从树梢上掉下去了,野地里渐渐升腾起薄薄的雾霭。父亲的脸一点一点模糊了,半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现在想来,那时候,大姨家是母亲的一个避风港了。大姨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嘴巴向来不饶人。我母亲坐在灶边,只是低头垂泪。我大姨立在当地,冲着我说,小春子,你回吧。你娘就在这里,不回去了。早晚有一天,她得让你们气死。这话是说给父亲听的。我扭头看看父亲,他闷头吸烟,一张脸在烟雾中阴晴不定。

    直到现在,回到老家,看见父亲孤独的背影,在老屋的院子慢慢地踟蹰,我总是忍不住要流泪。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走过了那么艰难的岁月,有淡淡的喜悦,更多的,是漫无边际的伤悲。而今,母亲去了,只留下父亲一人。所有的喜悦、怨恨,还有伤悲,都不算了,都不算了。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一定互相怨恨过。世事是如此艰难,他们有过抗争,也有过妥协,他们软弱无力,然而,终究是坚忍。他们一生,生养了三个女儿,无子。那时候,在乡村,叫作绝户。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字眼的含义。它后面包含的种种歧视、凌辱、哀伤、无奈,我全懂。为此,我的父亲和母亲,受够了煎熬。可是,他们爱过吗?我还记得,有时候,早晨醒来,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说话。我知道,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母亲在灶边坐着,烧火,父亲吸着烟,他们说着闲话,有点漫不经心,甚至,有点索然。我在枕上听着,半闭着眼睛,心里却荡起一种温情——我喜欢这样的早晨。也有时候,我歪在母亲身旁,睡午觉。父亲走过来,俯下身,看看我,转而逗母亲说话。母亲合着眼,只是不理,父亲把手指在母亲下颌上挑一下,母亲就恼了,佯骂一句,父亲觉出了无趣,微笑了。这个时候,我紧闭着眼睛,装睡,心里却是充满了喜悦。多么好,我的父亲和母亲,至少在那一刻,他们恩爱着。直到现在,我所理解的爱情,也不过如此了。

    大概我上小学的时候,是我们家最好的时光。那时候,我的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号称财神爷的,在当时的乡村,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而且实惠。新屋已经盖起来了,母亲素来喜欢干净,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洁清爽。八仙桌子、靠背椅、大衣柜、带抽屉的梳妆台,都有了。我母亲坐在炕沿上和三婶子说着闲话。我父亲伏在桌上,噼里啪啦地拨算盘。我和小伙伴在院子里跳房子,笑着、叫着,鼻尖上都是汗,有些声嘶力竭了。姐姐们挤在里间咬耳朵,已经是有秘密的年龄了。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慢慢爬上墙,把相框上的玻璃照得闪闪烁烁。相框里,都是我们一家的照片。大姐的最多,也有小姨的,还有表哥。那是他们的年代,就连在照片里,都是笑着的,一脸的意气风发。算起来,那时父亲不过三十多岁,掌握着一个队的财权,算是事业的巅峰了。平心而论,父亲是个美男子,剑眉朗目,周正而端方。到了这个年龄,更平添了成熟男性的风度。我猜想,村里的女人们,都暗暗喜欢他。就连三婶子,正和母亲说着话,看见父亲走过来,就有些言不及义了,讷讷的,有时候,像少女一般,竟然红了脸。那时候,我母亲也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好年华,穿着暗格的对襟布衫,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牙齿。我的父亲和母亲,在离开旧院之后,迎来了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岁月。三个女儿尚未长成,他们自己呢,青枝碧叶的年华,在自己的屋檐下,过自己的小日子。从前的困厄,如同一场旧梦,都过去了,他们不愿意去想了。未来的日子,谁知道呢——终究还很遥远,遥不可及。他们来不及去想。他们再想不到,磨难,已经在未来的某处,静静地潜伏着,窥伺。仅仅在几年以后,母亲的病痛来袭,生活全然变了模样,全变了。

    在这段日子里,我依然常常往旧院去。我的父亲和姥姥,依然有龃龉,但是却好多了。怎么说,孩子们都渐渐大了。还有,我的父亲,那几年,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大姨家的表哥,是旧院的常客。表哥是大姨的儿子,人生得好,文秀、单薄、白皙,一点也没有乡下孩子的粗野和鲁莽。为此,表哥深得姥姥的疼爱,她常常把他带在身边,拾花生,摘棉花,起红薯。表哥和小姨同年,两个孩子在一起,常常是小姨处处让着表哥。表哥也确实招人疼爱。他总是安静地待在大人身边,从不惹祸生事。他也懂得体贴,对姥姥,对我的母亲,感情深厚。有一度,我的母亲差点就想把表哥收养过来,做儿子。我现在依然记得,在我们家最好的时候,表哥来了,我母亲给他做手擀面、烙饼。那时候,白面是很珍贵的稀罕物。表哥歪在炕上,我跪在一旁,把他的一头黑发揉来揉去,趁他不注意,我把它们编成小辫,一条一条。我咯咯地笑出声来了。后来,表哥去了部队,当兵、提干。常常有信来。我母亲坐在炕沿上,听父亲念信:大姨、姨父,你们好……这时候,我母亲的眼睛深处闪着泪光。我母亲,是把表哥当作儿子了。直到现在,隔壁的玉嫂,还老是提起来,新婚的时候,表哥常常到她的新房,也不闹,就坐着,安静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宿。这个孩子,就是不一般呢,看看,果然。玉嫂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柔软,她是想起了她的好年华:如花似锦。现在,都过去了。

    我一直不肯承认,在我的童年岁月,表哥的存在,对我,是一种安慰。真的,对表哥,我怀有一种静静的情感:美好,无邪。它在我的内心深处,珍藏着。我始终不肯相信,在我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我所喜欢的男人,竟或多或少有表哥的影子。在潜意识里,我是把表哥,这个我童年生活里唯一的异性,当作了理想男子的标杆。父亲不算,父亲是另外一回事。

    五

    那时候,五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姊妹中,五姨算不得最好看,却是最能吃苦的一个。五姨也是孝顺的,她顺从了姥姥的心意,招了上门女婿,留在了旧院。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们结婚时候的情景。五姨穿着枣红条绒布衫,海蓝色裤子,脖子上是一条粉底金点的纱巾。她半低着头,在人群里羞涩地笑着。新女婿是外路人,当年跟着母亲嫁过来,下面又有了众多的兄妹,自然是不一样的。如今,来到旧院,就是另一个家了。我在旁边看着他,他长得算高大,然而清瘦,眼睛不大,却很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精明的人。姥姥教着我,让我喊舅。这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从小到大,在旧院,我没有喊过。舅很爽快地应着,揽过我,摸摸我的小辫子。我高兴起来。从此,我有舅了。

    对这个舅,我姥姥显然汲取了我父亲的教训,凡事都觑一觑他的脸色,很小心了。她不再逼他改姓,由他姓刘,吃着翟家的饭。然而,孩子必得姓翟。同我父亲比起来,我舅,是一个通达的人物。在乡间,尤其是那时候的乡间,很难得了。我舅大概早已经把这些看破了,他微笑着,在旧院里出出进进,自如得很。我舅在人事上也圆通,家里家外,敷衍得风雨不透。甥男孙女的去了,总是笑着,热络地揽过来,让人说不出的温暖受用。在我的记忆里,我舅,真的同这旧院融合在一起了。这是他的家呢!街坊邻里,我舅更是打理得风调雨顺。村子里,翟家本就是个大姓,院房庞大,枝干错杂,其间的深与浅、薄与厚、近与疏,都容不得走错半步。在乡村,看似平和的外表,其内里错综复杂的脉系,委实是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外来人,尤其如此。然而,这难不倒我舅。真的,现在想来,在这方面,我舅是有很高的禀赋的。自从我舅来了之后,旧院里,所有的内政外交,全是他了。我姥姥暗自松了一口长气,夜深人静的时候,竟悄悄流了眼泪。她是真的喜悦,这喜悦里,又有着难以言说的忧伤。这些年,她是受够了。如今好了。然而——然而什么呢,黑暗中,我姥姥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还能怎样,如今,她该知足了。我姥爷也高兴,这一回,他是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把自己隐在河套的树林子里,不问世事,再不用听姥姥的唠叨和抱怨。在旧院,他是心宽体胖的老爷子,从容、笃定,闲适得很了。人们都说,什么人,什么命,看人家大井。大井是我姥爷的名字。

    五姨却不开心。怎么说呢,对男人,五姨是满意的。我舅是这样一个人,聪明、风趣,最知道如何讨女人欢喜。五姨却烦恼得很。五姨的新房,在东屋。姥姥依然按照老派的规矩,住着北屋,正房。新婚,因为是上门女婿,自然人们的目标是新女婿。至于新娘,自家的闺女,总不至于放下脸来胡闹。因此,五姨的新房就清静多了。新婚宴尔,夜里,小两口关了门,自然少不得夫妇之礼。有一回,是个月夜,五姨灭了灯,却发现窗棂上映出姥姥的影子,她在往屋里看。五姨的一颗心乱跳起来,像惊了的马车。这怎么可能?一个母亲,在自己女儿的新房外偷窥。这怎么可能?她想干什么?五姨一夜未眠。自此,她就经了心。这是真的,她想,老天,这竟是真的。五姨同姥姥的芥蒂,大概就是从那个月夜开始埋下了种子。白天,她注意观察姥姥的言谈举止,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姥姥,还是那个爽利的老太太,在旧院,她温和、敏锐,也威严,她是一家之主。可是,她是为什么呢?有时候,五姨就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或者,只不过是一场梦?然而,那个月夜,窗棂上清晰的影子,至今想来,她还心有余悸。她忘不了。五姨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她是她的母亲,她怎么能够这样?这辈子,她都无法原谅她,她不原谅。很快,五姨临产,生下了一个男孩。我姥姥趴在炕上,看着这个降临在旧院的第一个男婴,翟家的后代,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这是翟家的香火啊!五姨躺在那里,耷着眼皮,待看不看的,脸上始终是淡淡的。姥姥问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姥姥想,五丫头这是乏了——这么大一个胖小子。

    孩子满月的时候,照例要摆酒。孩子的亲奶奶,我舅的母亲,也过来看望。姥姥嘴上不说,内心里,对我舅的母亲,对刘家人,是很忌讳的。等客人散尽,我姥姥来到东屋,对五姨说,既然是进了翟家的门,刘家的人,红白喜事,就不往来了吧,这样清爽。五姨侧着身子,给孩子喂奶,半晌,扔了一句,这我管不了。姥姥再想不到,自己的闺女会这样同自己说话。她呆在那里,一时气结。刚要发作,觉得闺女刚出月子,弄不好伤了身子,回了奶,就不好了。

    孩子一日日长大了,五姨的脾气也一日日古怪了。有时候,看着女儿的背影,姥姥想,这是怎么了,简直莫名其妙!为了刘家的事,姥姥没少跟五姨闹。比如说,孩子回家来,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问谁给的,孩子说,奶奶给的,或者说,是叔叔。姥姥就颇不高兴,觉得自己的孙子,平白地吃刘家的东西,她委屈得不行。凭什么?这一来二去,怎么说得清。五姨却不做理会。她知道姥姥的心病,她偏要让她疼,她恨她。可是,她是她的母亲,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把这恨埋在心里,跟谁都不能提起。跟我舅,不能;跟姊妹,也不能——她跟姥姥,原是母女,可如今,却是婆媳;跟外人,更不能,这是家丑。夜里,五姨看着黑暗中的屋顶,把一腔怨恨紧紧咬住。孩子的脑袋拱在怀里,毛茸茸的。耳畔,是我舅的鼾声。

    偶尔,我的三姨和四姨回到旧院,凑在一处,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五姨从旁听着,心里是又羡又妒。多好。所有的女人,都能在人前说说婆婆的是非,唯独她不能。有些事情,她只能藏在心底,让它慢慢变得坚硬,像刀子,一点一点切割她的心。

    六

    那时候,小姨正在忙于相亲。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小姨活泼、美丽又有文化,是旧院最亮眼的一朵花。那时的乡村,风气已经渐渐开化。男女青年,经人介绍,也可以在一起说说话了。有一回,我记得,小姨带上了我。

    是个春天的夜晚,月亮在天边挂着,又大又白。小姨和那个青年,一前一后,在村路上慢慢走着。我跟在小姨身旁,心里充满了隐隐的激荡。两旁,是青青的麦田。夜风从村庄深处吹过来,带着庄稼微腥的涩味,夹杂着青草温凉的气息。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叫着,夜晚的乡村,寂静,清明。小姨和那个青年,就这样走着,几乎不说话。偶尔,青年问一句,小姨就低声答了,就又沉默。我走在旁边,却被这沉默深深感动了。我觉得,这沉默里面,所有的微妙的情感,喜欢、羞涩、紧张、不安,萌动的爱意,欲言又止的试探,小心翼翼的猜测——都在里面了。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庄稼的气息,虫鸣,月亮在天上,静静地走。一对男女青年,一前一后,甜蜜的沉默。一个孩子,她懵懂、迷茫,还来不及经历世事,然而,她却亲眼见证了一场爱情。那个青年,后来成了我的小姨父。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偶尔提起此事,小姨茫然地看着我,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其时,小姨已经儿女成行,成了一个地道的乡村妇人,正在为女儿的婚事操劳。年轻时代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她努力想了想,竟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在旧院,小姨是老闺女,仗着姥姥的疼爱,有时候,就难免有些任性。然而,小姨终归是个乖顺的姑娘,即便任性,也是女孩家的任性,带着一种孩子气。旧院里向来是女人的天下,小姨一向是惯了的,穿衣裳也少有避讳。可是,现在不同了,旧院里多了我舅,虽然叫舅,却是外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男人。这让小姨颇不习惯。有一回,是个夏天,小姨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汗,就把房门关了,冲凉。冲完,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姨想都没想,就把门打开,端起一盆水就泼出去。只听哎呀一声,是我舅。门里门外,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小姨只穿了一件花短裤,小小的胸衣,雪样的肌肤,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醒目。那个时候,即便聪敏如我舅,也呆了。小姨捂住脸,尖叫一声,把门咣当关上。

    那回以后,小姨和我舅,再不像从前那么自然了。从前,他们一起吃饭,下地干活,一起说笑,偶尔,我舅还开开小姨的玩笑,问她最近相亲的事,什么时候把自己嫁出去。赶紧嫁啊,我还等着吃你婆家的酒席呢。小姨就笑,说,怎么,多嫌我了?我就不嫁,这辈子都不离开旧院。这样的嘴仗,是常常有的。姥姥从旁听着,也只是笑。可是,那个黄昏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嘴仗了。小姨和我舅,忽然就变得客气起来,赔着小心,像陌生人。晚上,乘凉的时候,只要有我舅在院子里,小姨就搬个凳子,走到南墙根丝瓜架底下,抱着戏匣子听广播。或者,躲在屋子里,关了门,悄悄地,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也有时候,英罗她们来,几个姑娘挤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小姨也跟着笑,只是,比先前安静多了。那时候,五姨正在怀孕,她腆着笨重的肚子,坐在藤椅上,慢慢摇着,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其实,从那个黄昏,那个黄昏的一声尖叫,她就留了意。她是过来人,也年轻过,她懂。更要紧的是,小姨是她的妹妹。她这个妹妹,年轻、美丽、活泼,惹人喜欢。没错,她是她的妹妹。然而,她也是女人。而她的丈夫,我舅,是男人。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男人!五姨晃着躺椅,一只手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院子里的苦瓜正在开花,香气浮动。夜晚的雾气一蓬一蓬的,直扑她的脸。在旧院,在这个家,她是一日日沉默下来。她在这沉默里慢慢思忖。她是后悔了,当初,悔不该答应留在旧院。她怨恨,她不怨恨别人,她怨恨姥姥,是姥姥一手定下了她的婚事。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里,在旧院,姥姥说一不二。可是,现在不同了。五姨一只手抚一抚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把嘴巴捂住,让一个长长的哈欠慢慢打出来,眼睛里就有了一层薄泪。一天的繁星,霎时模糊了。

    那一年,小姨出嫁了,小姨父就是那个月夜的青年。

    我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此前,小姨其实已经心有所属。那个人家在邻村。对于小姨的这段爱情,我一直深感好奇。他们是如何认识的?是在深夜的电影幕布前,还是在春日赶集的村路上?平日里,小姨和他,如何见面,如何联系?或许,很多时候,小姨自告奋勇地去邻村赶集,私心里,其实是怀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可以想象,走在青草蔓延的小路上,风吹过来,拂上一个姑娘发烫的脸庞,甜蜜、胆怯、慌乱,然而强自镇定。对面的村庄隐隐在望了,她的心跳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段爱情为什么无疾而终了。也许,是那个邻村的人薄情,或者怯懦——要想娶到旧院的老闺女,姥姥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也许,是姥姥。姥姥的意思,是要把小姨留在村子里,守着。总之,后来,有了那个月夜。后来,小姨嫁给了小姨父。

    你知道压车吗?我们这地方,办喜事的时候,女方的嫁妆车上,是要有小孩子押车的。这小孩子一般是娘家人,或者是至亲。嫁妆车在娶亲队伍前面,先到,男方须得给喜钱,压车的小孩子才肯下来。这个时候,往往是腊月的清晨,天边刚刚泛出一丝微明的曙光。如果时候还早,或许能够看到淡淡的月牙的影子。小孩子坐在车上,接过男方递过来的红包,摸一摸厚薄——这是行前大人们反复叮嘱过的,如果薄,就不下车。也有的孩子,又冷又困,只要有红包,外加一把糖果,就懵懵懂懂地被抱下来。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笑了。他们呵一呵手,开始卸嫁妆了。

    在我的童年岁月里,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押车的机会就格外多。最不能忘记的,就是给小姨押车。这地方的风俗,姑娘出嫁前的晚上,村里同龄的姑娘们要来家里吃酒席,然后,留宿,陪伴新嫁娘度过姑娘时代的最后一个夜晚。其实,哪里睡得着!姑娘们挤在一处,对着满屋子的嫁妆,评头论足。那个时候,英罗还没有出嫁。她的婚期,也在那一年,比小姨稍晚。她们说着,笑着,偶尔就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旧院里灯火通明,人们进进出出,忙碌,一脸喜色,有时候往这边的窗子望一望,并不轻易过来。这个夜晚,即便是做父母的,也不便过多打扰,这是姑娘们的夜晚。这个夜晚,是一个分界,一个里程的转折。此后,为人妇,为人母,人生的种种境遇,喜悦或者艰辛,幸或者不幸,都由它去了,由它去了。小姨坐在炕沿上,两条腿耷拉下来,把脚后跟轻轻地磕着,一下,又一下。她的半边脸隐在灯影里,有些看不真切。她在想什么?或许,她是想起了那条青草蔓延的村路。也或许,是那个月夜,到处都是虫鸣。她扭头望了望院子里的灯火,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细细地疼了一下。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了,五姨的很多话锋、很多的脸色,竟都是为着她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这个旧院,就不一样了?二十多年了,她在这里出生,一点一点长大。这是她的家。在这里,她自在、坦然,为所欲为。可是,事情忽然就不一样了。五姨对她,竟是很客气了,这客气里有疏远、陌生,也有暗暗的敌意——这是小姨不愿意承认的。我舅,也忽然间不肯说笑了,凝着一张脸,端着架子,即便说一句,也是讪讪的,很不自在了。就连我姥姥,也是小心觑着小姨的脸色,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一回,小姨起夜,蹲了半晌,从茅房出来,听见门吱呀一响,一个人影一闪,进了北屋。小姨吓了一跳,正待回屋,听见北屋姥姥的咳嗽声,压抑的,然而却剧烈。小姨心里就一凛,呆在了当院。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懂了。她想起了那个黄昏,那一声尖叫。原来如此。小姨把双臂抱在胸前,慢慢地摩挲着。夏夜的风,竟然很凉,她感觉一粒粒的小东西在裸露的皮肤上簌簌地生出来。她抚摸着它们,静静地打了个寒战。屋子里,有谁笑起来,她吃了一惊,方才回过神来。一屋子的嫁妆,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这才知道,自己与它们,是息息相关的。今晚,她是这场戏的主角。还有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一大早,我就被哄起来,准备押车。大人们围过来,摸摸我的辫子,把我的围巾紧一紧,叮嘱着。左不过还是那些话:红包少了,别下来。吃饭的时候,看着旁人,该端碗的时候端碗,该撂箸的时候撂箸。要看人的脸色,要懂规矩。我母亲特意把我叫到一旁,嘱我把红包放进棉袄的内兜里。我舅站在车前,指挥着人们搬嫁妆,一面大声同人指点着,一一评说着。我舅的神色,全然是旧院的主人。如今,他把小姨嫁出去,他要让人知道,这些嫁妆的品质、价格,他托人去定做,也亲自去挑选。为了翟家聘姑娘,他费了很多心血。我的五姨,身子不便,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托着肚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淡淡的,始终看不出什么。

    那一天的事,现在想来,已经很模糊了。只是依稀记得,我被人抱下来,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红包,立在晨风中,等小姨。天色渐渐明亮了,披红挂绿的队伍迤逦而来,和着高亢的唢呐声,在冬日的村路上格外鲜明。小姨在众人的簇拥下,推着车,慢慢走着,走着,一直走进她未来的悠长岁月。

    七

    旧院是真的安静下来了。阳光静静地晒着,把枣树的枯枝画在地上,一笔一笔,很分明的样子。西墙上挂着红薯的藤蔓,黑褐色,已经干透了。一只羊正在努力地拿嘴巴够着,却够不着。姥姥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会羊,又抬头看了一会天。太阳光照过来,像金子,有几粒溅进她的眼睛里了。她眯起眼,不知怎么,就渐渐有了泪光。她疑心是自己打了呵欠,拿手背擦一擦,自己倒先笑了。这回好了,六个女儿,全都嫁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分明地,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处,说着,笑着,闹着,也气恼,把牙恨得痒痒的。怎么这一眨眼,就全散了。只留下这个院子,这个旧院寂寂的,让人空落落地疼。村里的姑娘们也都不来了。英罗也出嫁了,嫁到了阎村。我蹲在地上,拿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画着,天知道我在画什么。

    门吱呀开了,我舅和五姨回来了。姥姥似乎吃了一惊,慢慢从门槛上立起来。她是忘记了,这个家,这个旧院,还有她的五姑娘,她的上门女婿,半个儿子——岂止是半个,她是要拿他做一个儿子呢。姥姥看了一眼五姨的肚子,已经很笨了。她掐着手指,暗暗算了一下日子,快了,也就是月底下月初的事了。

    五姨的第一个儿子降生以后,皆大欢喜,我的父亲却始终郁郁的。怎么说呢,其实,从一开始,对于我舅的入赘旧院,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当初,他也曾是旧院的东床。他本是立意要在旧院成家立业,终其一生的。然而,他还是走了,他不肯承认,其实是被逐出门,因为无子。父亲是一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的暗伤,是他人生的耻辱。他和我姥姥日后的一切恩怨纠葛,自此开始。多年以来,父亲和姥姥互不理睬。即便是当街碰上,走个面对面,也是视而不见。想来是多么令人难堪,我母亲夹在这样一种关系之间,左右为难。

    连襟之间,或者妯娌之间,往往是不动声色的对手,其间的较量,往往是从最初开始。这种较量微妙、隐蔽,却动人心魄。父亲同我舅,这两个男人,他们之间的较量,几乎贯穿了漫长的后半生。这两个旧院的女婿,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和旧院有关。连襟两个之中,相对我舅,父亲是显见的失败者。父亲恨我舅,恨我姥姥,恨那个哇哇哭叫的新生儿。总之,父亲恨旧院。当年,他还是一个青涩的年轻人,一切才刚刚开始,是旧院,把他对生活的美好期待,揉碎了,父亲恨恨地想。可是,他的期待是什么?公正地讲,离开旧院之后,他的日子倒渐渐好了,苦倒也是吃了不少。想到这里,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然而,他还是怨恨。这些年,他和母亲,闹了多少回,他是记不清了。为了什么,左右离不开旧院。我说过,我舅这个人,聪敏,精明,处事圆通。他随母亲再嫁,很可能,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了很多世事。他敏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往往能够一眼看破。父亲的心思,他怎么不懂!一进旧院,他看到的,都是笑脸、是欢喜,是对于未来顶门立户的男主人的暗暗的期盼。除了父亲。记得我舅和五姨成亲那天,父亲去得很迟。母亲几番延请,求他、逼他,软硬兼施,费尽了口舌。后来,父亲是去了,喝多了酒,把酒盅摔碎了,说了很多莫名的醉话。我母亲从旁急得直跺脚,只是哭。我舅把母亲劝开,自己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父亲满上一盅,他干一盅,也不说话,众人都看呆了。姥姥过来,正待开口劝阻,我舅仰头把一盅酒一饮而尽,说,兄弟给哥赔罪,赔罪了。

    自此,我舅同父亲很热络地来往,称兄道弟,闲来喝两盅小酒,叙叙家常,简直亲厚得很。我父亲就不好把脸挂下来,自己本又好酒,也就半推半就地敷衍着。村子里,谁不知道,我舅和父亲,旧院的这一对连襟,好得像兄弟。我姥姥看在眼里,嘴上不说,暗地里却更是佩服我舅的大度和通达。相比之下,父亲就显出那么一点狭隘、固执,不招人喜欢。其实,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心肠软,耳根子也软,见不得人家的一点好处,听不得一句好话,眼窝子又浅,一个大男人,常常是,心头一热,眼圈先湿了。我舅这样上赶着同他交好,尤其是,人前人后,给了他足够的面子,这让父亲安慰。有时候,接过我舅递过来的烟卷,刚叼在嘴上,一簇橘红的火苗就凑过来,替他点燃了。他慢慢吸上一口,长长地吐出来,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面前徐徐升起,很惬意了。

    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我说过,那些年,是我们家的盛世。我至今还常常记起,父亲坐在八仙桌前,噼里啪啦拨算盘。太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过来,父亲身上,有一层毛茸茸的金色的光晕。黑褐色的算盘珠子闪转腾挪,一线流光在上面闪闪烁烁。偶尔,父亲抬起头来,同旁边的母亲说上一句,就又埋下头去,继续算账。账本是一种很挺括的纸张,上面有红的蓝的格线,密密麻麻的,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的作业本就是这样的账本纸订成的,这让我在伙伴们中间很是骄傲。现在想来,这样的作业本并不好,主要是线条太乱,远不及白纸的干净清爽。可是,在当时,账本纸代表了一种特权。幼小的我,竟也知道特权带来的虚荣了。那时候,生产队里常常吃犒劳,吃犒劳的地点,就在我们家。所谓的吃犒劳,其实就是少数人的犒劳,生产队长、会计,有时候还有仓库保管员。我记得,生产队副队长是一位妇女,叫作然婶的。算起来,当时,然婶总也有三十出头了。三十多岁,在女人一生中,该是最好的年华,像初秋的庄稼,饱满、结实、丰饶,汁水充盈,浑身上下,洋溢着成熟女性的风韵。仔细想来,然婶算不得好看,但却是生动的,性格又活泼,人又能干,在生产队里,很惹男人们喜欢。我不知道,对于然婶,父亲心里有什么想法。可是,看得出来,然婶是很喜欢同父亲在一起的。往往只要有父亲在,然婶的笑声就格外清脆,神情也格外娇柔,不经意地就飞红了脸,很妩媚了。生产队长是魁叔,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喜欢喝酒、大声说话,走起路来,震得地面咚咚响。人们都说魁叔和然婶。男女共事,难免有闲话,在乡村,尤其如此。有人说,看见他们钻庄稼地了。也有人说,就在河套的树林子里,男人把女人抵在树上,把一树的雀子都惊飞了。说话的人眨一眨眼睛,坏坏地笑了。逢这个时候,我父亲总是很沉默,专心忙着手头的事,一言不发。我母亲却饶有兴致的样子,孜孜地追问着,发出一声声惊叹。这惊叹里有谴责、惋惜,但更多的,还有安慰和满足,甚至是薄薄的嫉妒和愤恨。

    吃犒劳的时候,我家的厨房就热闹起来。然婶拉风箱,我母亲在灶前弯着腰,照料着锅里的烙饼。两个人有说有笑,配合默契,简直是一对姐妹了。有时候,母亲就把声音低下来,附在然婶的耳朵边,悄悄地说些体己话,说着说着,就哧哧笑了。男人们在北屋,喝酒、吸烟、吹牛,偶尔也说一说队上的公务。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不知说到什么,他们笑起来。那是男人的笑声,粗犷、爽朗,却又意味深长。我在地下把一只陀螺抽得团团转。陀螺是魁叔给我做的,染成鲜艳的红色。我的眼里只有陀螺,我还顾不上别的。饭菜端上来了。烙饼、烀茄子,全都是油汪汪的。生产队库房里,有的是成瓮的花生油。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味的饭菜。通常,第二天,我总是被母亲派往旧院,给姥姥送剩下的饭菜。姥姥把饭菜收下,把空碗递给我,一边叮嘱着,路上小心,别摔了。我也不知道,是别摔了我,还是别摔了碗。总之,姥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慈祥。后来,我常常想,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姥姥把对父亲的芥蒂,慢慢消融了。她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个被自己逐出门庭的女婿。姥姥看了一眼烀茄子,厚厚的一层油,已经凝住了。饼是千层饼,点着密密的芝麻粒。姥姥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年,也是尝够了独力支撑的苦楚,一心要如何如何。仔细想来,当年,自己或许是过分了一些。

    五姨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我已经上了二年级。家丁兴旺,姥姥自然很高兴。就连母亲,也是兴高采烈的,同人闲聊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新生的婴儿。大胖小子,哭起来,嗓门响得很呢!那样子,仿佛是自己生了儿子。姥姥照例是忙里忙外,看着一院子的尿片子,花花绿绿的,晒满了铁丝、纺车架、柴火垛,甚至柳筐的弯背上,大模大样的,都是。姥姥就微笑了。谁想得到呢,自己竟是有孙子的命。两个孙子,生龙活虎的,把这旧院多年的阴气,全给冲散了。姥姥承认,她喜欢男孩。对这两个孙子,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喂给他们吃。生养了这么多女儿,她是真的麻木了。当然,跟表哥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怎么说,表哥也是外人。乡间有一句俗话: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现在想来,这话是真的。小时候,对这个大外孙,自己是多么疼爱。可是现在,人家当兵、提干,出息了,一年里,能回来几趟?孙子就不同。姓翟,走到天边,都是翟家的根苗。再远,也是走不出这旧院的。姥姥笑了。天是格外地好。姥姥抬起眼,看着旧院上方那一片湛蓝的天,有一缕云彩,拖着长长的尾巴,悠悠掠过。这辈子她最得意的事,就是把五丫头留在身边。起先,心里还有一点忐忑,生怕蹈了我母亲的旧辙。这回,姥姥是彻底放了心。她用手捏一捏尿片子,太阳真好,只这一会,差不多就要干了。

    阳光照过来,铺了半张炕。五姨倚在被垛上,喂奶。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奶香夹杂着尿腥,让人昏昏欲睡。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锁钱。这地方,生了孩子,大家都要送锁钱。用红绳系了钱,坠了各色各样的玩物,女孩子往往是花啊朵啊、小鹿啊、凤凰啊,男孩呢,则是老虎、狮子、马或者小熊。锁送过来,都要在孩子的脖子上戴一戴,吉祥,避邪。然后就挂在炕墙上。锁越多,孩子的命越好。五姨抬眼看了看锁钱,层层叠叠的,让人眼花缭乱。锁钱不少,这一回,比老大那时候更多。乡间的人,眼皮都活得很呢!两个儿子,就是旧院的两只胆,两条梁。我舅人缘又好,又有手艺——我舅是很好的厨子,不知道跟谁学的,也许是无师自通,做得一手好饭菜。乡间,婚丧嫁娶,过满月,待干亲,谁家置办酒席,都少不得请我舅帮忙。对于其间的繁规缛节,什么开席茶、安席饭、扫席面,七大碟子八大碗,几荤几素,几深几浅,我舅都懂。在乡村,手艺人受人敬重。可别小看了这手艺,大凡办酒席的,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一则是好坏,二则是奢俭。这其中的文章,就难念了。逢这个时候,就只有倚仗我舅。我舅这差事不错。好酒好菜侍候着,最后,还少不得两条好烟带回来。钱倒是不收的,可是,也承了不薄的人情。受惠的人家,总念着什么时候把欠下的这份情还上。比如说,有一回,我姥姥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风寒。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拿不拿东西倒在其次,要的就是这份敬重。再比如说,我舅生了儿子,这送锁钱的,竟是络绎不绝。五姨看着满墙的锁,心里是百种滋味,有点甜,有点酸,又有点苦。说不清,真说不清。透过窗子,我姥姥的影子投过来,一伸一缩,正在晾尿片子。五姨闭了闭眼。怎么说呢,对我姥姥,自从那回事以后,五姨心里就有了结。这个结是个死结,一辈子,她都没有再打开。其间,她也努力过。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母亲,骨肉血亲,能怎样呢?可是,没用。她看着姥姥为两个孩子操劳,她也心疼,姥姥是一年一年老了。然而,也还是怨恨。姥姥是真心疼爱这两个孩子。她把老大尿尿,一只手端着,一只手拨弄着孩子的小雀子,嘴里嘘着哨子,孩子冷不防尿出来了,尿了她一手,她倒呵呵笑了。也有时候,她把孩子的小脚放在嘴里,含着,孩子怕痒,咯咯地笑。五姨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恼得很。八辈子没见过儿子,五姨恨恨地想,心里有个地方就疼了一下。还有我舅,饭桌上,我舅坦然接过姥姥递过来的饭碗,对姥姥,竟是连让也不让一下。当初,我舅是多么恭顺有礼,说话、做事,全是晚辈的样子。这些年,谁把他惯成了这副德行!当真是没见过儿子。姥姥又给我舅添了一回饭,那神情,那殷勤,近乎谄媚了。五姨吃着吃着,当地把碗一放,回了东屋。

    院子里寂寂的。蝉声热烈,阳光爬上窗子,静静地盛开。五姨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把她的胸脯扎得直痒痒。她觉出自己是出了汗。一生气就出汗,她知道自己的毛病。方才,也许自己是太不讲理了。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丈夫,再怎么,都是至亲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了那么大的气?可是,她看不得这个。自小,姥姥在她的眼里,是多么威严的一个人物。在旧院,姥姥就是王。她敏锐,决断,果敢,在任何事上,都有一种慑人的气势。她是旧院的主心骨,是这女儿国里的男人。姥爷不算。从很小的时候,姥爷在这个家、在旧院,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他跟她们,是不相干的。相比之下,在女婿面前,姥爷倒是保持了一个长辈应有的威严。当然,姥爷向来是只顾自己的人,在他眼里,没有旁的人。五姨伸手把孩子鼻尖上的汗揩去,在衣襟上擦了,看着炕角的一个包袱发呆。那是我的几个姨送来的,孩子的棉袄。这地方有个风俗,姨的裤,姑的袄。新添了孩子,都得按这规矩,送裤或者送袄。我的几个姨,都送了袄,她们是把自己当作孩子的姑姑了,倒不全是一个称呼。姐妹们回到旧院,显得拘谨了。见了面,也没有了往日里的亲密无间,说话、做事,总是觑着五姨的脸色,很生分了。乡间有句话,媳妇越做越大,闺女越做越小。看来,大家是把她当作旧院的媳妇了。既是媳妇,就势必不那么同心同德。而且,姥姥的养老送终,也是五姨的事情。这样一来,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姐妹们回来,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在乡间,这是女人们永恒的话题。婆婆的刁蛮、昏聩,自己的隐忍或者机智。正说到有趣处,却忽然缄了口。五姨把孩子往怀里紧一紧,也沉默了。她怎么不知道,在众人眼里,自己的角色变了。她和姥姥,是母女,但更是婆媳。这很微妙,也很尴尬,她恨这种关系。有时候,她就想,她这一生,总也不会有津津有味向人宣讲婆婆不是的时候了。而且,在村子里,因为是本村的闺女,也几乎少有人同她开玩笑。再不像别的媳妇,孩子都老大了,还总是忆起当年的历险。大都是新婚的时候,被谁轻薄了去,被谁差点占了便宜,被谁熬了几个通宵,硬是把个铁打的汉子熬倒了。数说起这些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却是红的,她们是想起了自己的好时候。人的一生,谁没有好时候?可是,五姨记起来的,却总是东屋里的压抑和拘谨,还有,夜晚窗子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即便是现在,男人们,大都是本家,在她面前,总是一本正经,说话做事,深浅都不是。五姨叹一口气,她自问不是一个轻浮的人,然而,看见别的媳妇被男人们任意地玩笑着,脸上讪讪的,心里却觉出了无味。这算什么?闺女不是闺女,媳妇不是媳妇。当初,她可再也想不到,在自家门口做媳妇的难堪。相形之下,我舅倒是自在得很。我舅人灵活又风趣,村里的年轻媳妇们,少不得同他调笑起来,不觉就忘了形。逢这个时候,我舅总是涎着一张脸,很受用的样子。五姨心里就恨一声,几天都不给他好脸子。

    关于我舅和桂桂的事,我是后来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桂桂是本家的一个媳妇,女婿长年在外,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说起来,桂桂算不得漂亮,尤其是同五姨相比。可是,天下就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天生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她们迷人。我记得,当年的桂桂,穿着家常的小棉袄,胸脯鼓鼓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她看人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来,眼风一飘,很有风情。村子里,有多少男人为她睡不着觉!他们有事没事就往桂桂院子钻,近不得身,哪怕看一眼也好。桂桂却向来是落落大方的,给男人们倒水、递烟,从来不厚此薄彼。女人们都恨得咬碎了牙,却又抓不到什么,也只好把这怨恨藏在心里。暗地里,却把自家的男人盯紧,把自家的篱笆扎牢。五姨是一个细心人,有一回夜里,看见我舅的身上有抓痕。一看就是女人的指甲,起着棱,鲜明得很。五姨看了一眼自己剪得秃秃的手指,心里咚地跳了一下。自此,她就留了意。对于我舅,五姨一向是放心的,在自家门口,谅他也不敢。可是,这一回,五姨再想不到,我舅就是在翟家的门口,在翟家院里,同翟家的媳妇勾搭上了。五姨看着枕边这个男人,他打着鼾,不疾不徐。月亮从窗格子里漫过来,照着五姨腮边的泪水。有好几回,她恨不能把这个男人撕碎了。她想把他揪起来,唾到他的脸上,质问他。她想站到房上,骂那个不要脸的小妖精,让一村子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丑事。可是,她不能。五姨看了一眼两个儿子,他们睡得正熟。北屋里传来姥姥的咳嗽声,五姨心头涌起一重很深的怨恨。她不能。在别人,这正是女人撒泼的时候,也趁机把男人枝枝杈杈的歪心思整一整。可是,她不能。我舅是旧院的上门女婿,却在门外面偷了腥。只这一条,就会要了我姥姥的命。姥姥是一个极要脸面的人。还有我舅,很可能因为这个,他在旧院,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五姨一夜辗转,早上起来的时候,脸上已是平静如水,心里却暗暗拿定了主意。她照常吃饭、干活、逗孩子。在人前,对我舅,只有比先前更体贴殷勤,背后,却不肯多看他一眼。村子里,多的是百无聊赖的闲人。他们原希望能看一场轰轰烈烈的好戏,可是,却失望了。五姨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闲话和流言,到旧院门前而止。我舅是个聪明人,什么看不出?对五姨,又愧疚,又感激,他知道,从此,他欠了她。好在来日方长,漫漫的一生,且容他慢慢来还吧。

    八

    那时候,村子里已经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气息,新鲜,诱惑,蠢蠢欲动。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再也没有了生产队。生产队,或许没有人知道,我,一个乡村长大的女孩子,对这个词怀有怎样的一种情感。直到现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城市,在北京,某一个黄昏或者清晨,我会忽然想起这个词,想起这个词的深处所包含的一切:欢腾,明亮,喜悦,纯朴。总之,乡村生活的珍贵的记忆,都有了。而今,人们都忙忙碌碌,为了生活奔波。一切都是向前的,人们匆匆赶路,停不下来。再不像从前。从前,人们悠闲、从容,袖了手,在冬日的太阳底下,静静地晒着。或者是夏天,夜晚,搬了小凳,到村东的大树下纳凉。老人们摇着蒲扇,又讲起了古。戏匣子里,正在说评书。庄稼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荡,让人沉醉。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人们躁动,不安,心里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然后,用几个月,几年,甚至半生,去追逐。有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一日日地衰老。有时候,他们得到了一些,可是,依然不快乐。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永远是这么少。他们不满足,他们的不快乐源于他们的不满足,然而似乎,他们总没有满足的时候。不像从前,那时候,他们平和、简单,也快乐,也满足。这是为什么呢?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认真想一想。人世是变了,有一回,我父亲叹道。其时,我已经离开村子,在外地读书。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家外,全凭了父亲独力支撑。我记得,父亲在油榨坊做过,承包过面粉厂,干过皮革加工,总之,那些年,父亲勤勉、辛劳,为了这个家,他用尽了心力。其间,父亲辉煌过,也经历过很多艰难,可是从来不曾落魄。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爱面子。有两年,刚兴起万元户的时候,他被人喊作老万。老万,父亲骂一句,也就笑了。有一回,整理旧书,发现了以前的账本作业,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父亲的算盘,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那些流逝的岁月,父亲他,还记得么?

    旧院也不一样了。怎么说呢,这些年,我舅一直不大如意。仿佛是一夜之间,人们都自顾朝前冲去了,只留下他,在原地,怔怔的,半晌省不过来。人心也散了。对于他,对于他的手艺的敬重,越来越淡了。这是个什么时代,物质如此丰盛、繁华,到处是商场、超市,什么买不到?只要你有钱。天气晴好的日子,我舅立在院子里,看着头顶树叶缝隙里的天空发呆。他是这样一个人,聪明,灵活,擅长处理各种关系,人与人的,事务的。他还识文断字,这一点,我一直没有来得及说。早在来旧院之前,我舅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做民办教师,很多村里的子弟都曾是他的学生。后来,到了旧院以后,就不教了。有人说,是学校里裁人,裁下去了。也有人说,民办教师也得考试。我舅的说法是,没意思——钱又不多又操心。现在想来,可能我舅的话是真的——没意思。在我舅眼里,什么是有意思?我舅喜欢侃。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样子,穿着假军装,口若悬河,那神态,那语气,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在村子里,他有着别的男人少有的见识和风度。我想,大概当初五姨就是看上了他的这种少有。还有桂桂。可是,这一生,我舅似乎总是耽于想象和清谈。他从来都懒于实践,或者是怯于。当村子里的人都如火如荼地赚钱的时候,他照常守着旧院,守着旧院的寂寞和清贫。孩子们渐渐大了,姥姥姥爷也老了。家里,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五姨也发愁,更多的是埋怨。我舅,眼见得一日日消沉了。几个姨父,当初都被他贬损过的,如今都过得比他好了。尤其是小姨父,那个月夜的青年,一直被认为配不上小姨,老实,木讷,几锥子扎不出一个屁,用我舅的话说,这两个人,一辈子怕都翻不了身了。现在,竟也做起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直至后来,自己开起了工厂,方圆几十里村子的人,都在他的手下谋生活,也包括我舅一家。甚至,帮旧院的两个孩子盖房娶亲。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我舅立在院子里,一只黄蜂环在他身畔,嗡嗡地飞,他也不去管它。阳光静静地绽放,院子里寂寂的,微风把树影摇碎,零乱了一地。一朵枣花落下来,栽在他的肩上,只一会,就又掉下来,掉在水瓮里,悠悠地打着旋。我舅盯着那朵枣花,失神了很久。当初,来到旧院的时候,他也许没想到,怎样一种命运,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旧院的娇客,会经历怎样的生活的碾磨?其间,虽有不甘、挣扎,却也渐渐学会了隐忍和屈从。在时代的风潮中,他渐渐被湮没了。

    姥爷去世以后,旧院愈发寂静了。姥姥坐在枣树底下,看着地下白金般的影子,煌煌地晒着,仿佛整个院子,都是阳光的荒漠了。孩子们去上学了,五姨,给人家钉皮子。这地方的人,这些年,几乎家家户户做皮革加工。算起来,还是我父亲开的风气之先。之后,渐渐普及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皮革的臭味。从家家院子的水道里,流出一股股的污水,汇在一起,在街上肆意淌着。然而,人们久在其中,不闻其秽,相反,倒是情不自禁地喜悦。弄皮革和弄地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机器轰隆响着,巨大的转鼓隆隆滚动,难闻的气味中,人们分明辨出了硬扎扎的钞票的气息。只有旧院,一如既往的安静。钉皮子是一桩苦差。烈日下、旷野里,蹲在地上,不停地钉啊钉,猛然站起来的时候,脑子轰的一声,太阳都是黑的了,眼前却是金灯银灯乱走。想来,五丫头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这份苦,怎么受得了。可是,又能怎样呢?原指望,招个女婿,顶门立户,遮风避雨,谁想到,竟是这样一种性子。世事难料啊。

    如今,姥姥是老了。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想起这么多年,种种艰辛、磨难、不堪,像一场乱梦,她都不愿去想了。早在五姨生老大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时代,是过去了。自此,旧院是年轻一代的天下。女儿女婿,也变了。人前倒不怎么样,没人的时候,对她却是淡淡的,有时候搭讪一句,也待理不理的,自己的一张脸倒先自涨红了。这么些年,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一种光景?没有理由,他们没有理由。尤其是,姥爷去世以后,她更孤单了。这一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姥爷。这个男人,她恨他,怨他,轻视他,简直咬碎了牙。可是,如今他去了,她整个人就迅速枯萎下来。自此,再没有人让她这样切齿地伤心了。然而,终究还是恨。姥爷安闲了一生,到最后,自顾拂袖而去了,带走了大半生的岁月,独把她留在这个世上,继续煎熬。姥爷的丧事,是姥姥一手操办的。她坚持要我舅作为孝子,披麻戴孝。这是当初入赘的条件。管事的人磨破了嘴,僵持了几日,终于没能如愿。一个折中的办法是,我舅的大儿子亮子,也有十岁了,个头也高,替父亲给爷爷送终,总算没有特别难看。在乡村,儿子这个角色,在这种时候,在父母百年之后的丧事上,格外触目。那些日子,姥姥一直沉默。她是一个老派的人,她看重这些。然而,她还是妥协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看着黑暗中的屋顶,为自己的妥协感到羞耻。然而,终究是无奈。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姥爷,这个狠心人,他的种种好处,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青草碧树一般的年华,想着想着,就恍惚了。怎么一下子,还来不及怎样,就都过去了。她叹一声,翻个身,骨骼在身体里嘎吱响着。

    直到如今,姥姥才明白,她可以任意地对待姥爷,但是,她不能任意地对待儿女。比如,我舅和五姨,比如我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是极孝顺的,可是,她却无法坦然接受他们的孝心。她总觉得,当年亏待了他们。

    孩子们倒是对她很亲厚。他们是她抱大的,在她身上尿过、拉过,吸过她干瘪的奶头。现在他们长大了,像小鸟扑棱棱飞出旧院。在他们面前,她再也不提起儿时的趣事。她怕他们难为情,怕他们烦。都是陈年旧事了。满堂儿孙,她还是感到孤单了。她这是怎么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的姨们也回来。都是匆匆的,带着各自琐碎的烦愁和伤悲。她们陪她坐着,说说家常,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早些年,过年的时候,旧院里最是热闹。女儿们都回来了,拖家带口的。男人们在屋子里喝酒,女人们在院子里,坐着凳子说话。姥姥穿着大襟的布衫,梳着髻,抱着个坛子,给人们分醉枣。孩子们跑着,锐叫着,一院子的欢声笑语。我姥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脸上是藏不住的心满意足。她喜欢这种气息,太平,安稳,欢乐,这是旧院的盛世。人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奢望?可是,后来,都不同了。她老了,耳朵也背了。她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孩子们兴头头说得热烈,却是听不真切了。偶尔,插一句嘴,也全是错,倒把人家的兴致扰了。姥姥望望地下的儿孙,又望一望墙上的相框,那是她坚持留下来的。玻璃已经很模糊了,不是不擦,是擦不出来。里面,全是孩子们的照片,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这一晃,多少年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城里读书了。寒假回来,少不得要到旧院看姥姥。我和几个姨说话,讲起城里的趣事,都笑了。姥姥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很快就释然了。孩子们在笑。她张开没牙的嘴,也笑了。我心里一酸。我们都以姥姥的名义,聚到旧院,可是,我们却把姥姥忽略了。我们明知道姥姥耳背,她听不见,我们还是照常说笑。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温暖,悠长,让人昏昏欲睡。无数的飞尘在光线里活泼地游动着。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些儿孙,冷酷,自私,竟舍不得放弃一时口舌之快,走过去,坐在姥姥身旁,摸一摸她老树般的手,她苍老的面容,她的白发,附在她的耳朵边,说一句她能够听清的话。我们把年迈的姥姥,排除在外了。

    多年以后,我从京城回到村子,回到旧院,姥姥是越发苍老了。我舅一家,早已离开了旧院,他们到新房安居了。旧院,在儿时的记忆里,宽阔、轩敞,青砖瓦房,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可是,如今,在周围楼房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矮小、逼仄。这是当年那个旧院么?在这里,有我的迷茫的童年岁月,我的姨们盛开的青春。我父亲和母亲,我舅和五姨,这两对年轻人,携着手,在旧院走过了他们的苦乐年华。当然,还有我的姥姥姥爷,他们一生的艰辛、困顿,微茫的喜悦,漫无边际的伤悲,都在这里了。

    那棵枣树还在。据说,有好几回,我舅要刨掉它——遮了半间房子,粮食都不好晒,都被姥姥劝阻了。枣树更茂盛了。开花的时候,如雪,如霞,繁华一片,引得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不小心,把我舅的孙子蜇哭了。姥姥茫然地看着他,这是谁家的孩子?秋天,枣子挂了一树,风一吹,熟透的枣子落下来,啪嗒一声闷响,倒把昏睡的老猫吓了一跳。醉枣,姥姥早已不做了。那个坛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的路,我再没有吃到那么好的醉枣。香醇,甘甜,那真是旧院的醉枣。而今,都远去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发表于《十月》2010年第1期

    获第九届十月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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