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小时,火箭和卫星就要起飞了。
此刻的发射场上,明灯高悬,如同白昼。墨绿色的发射架在风雨中巍然矗立;头顶“亚星”的“长征三号”火箭如同一条昂首欲飞的神龙,面对夜空闪射着迷人的光芒;箭体的中央,两面五星红旗和“中国航天”四个大字,经一阵风雨的洗刷后,显得更加鲜艳夺目。
然而,夜色沉沉的天空,仍乌云滚滚,雷声阵阵;冰凉的雨水,淅淅沥沥,飘飘洒洒。在数十盏金灯的辉映下,整个发射场笼罩在一片雄伟悲壮的氛围之中。
沈荣骏已在发射场上站了十分钟。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夜空。一会儿南,一会儿北;一会儿西,一会儿东。
雨,早已浇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却浑然不觉。
这是一位胸怀大略、颇有远见的高级指挥官。几十年来,他一直关注着中国航天的发展与命运,曾多次率领中国航天代表团出国考察访问,目光始终瞄准的是世界科技的前沿。自中国首次提出发射外国卫星到今天整整六年,六年来,从重大决策到组织实施,每一步工作无不渗透了他的智慧与心血。到发射场半个月来,尽管工作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困难重重,但总算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总算迎来了这个举世瞩目的日子。中国火箭能否一举成名,关键就看今晚最后这一下子了。
作为航天靶场一名经验丰富的专家和指挥官,沈荣骏当然深知气象条件对发射的重要性。如果说此刻他的心上还压着一块石头的话,那么这块石头就是气象!
刚才,国家气象局、总参气象局、四川气象台有关专家和卫星中心的气象人员一起,又对天气进行了紧急会商。气象处处长吴传竹向指挥部报告的结论性意见是:9点之前有零星小雨,9点开始天气转好,云层变薄;此后云层裂开,可以看到星星,有近一小时的云空。
如果此预报准确,今晚发射完全可以;但预测并不等于现实。万一预报出现失误,万一云空不能按时到达,万一到时风云突变,还有意外发生,怎么办?
更何况,据测,在那一百公里云空的后面,现在已经发现还有一大片云团正向发射场方向缓缓移来!很显然,这一小时的云空是今晚唯一的战机,倘若抓不住,今晚的“发射窗口”则会完全丢失!
是的,必须慎之又慎!沈荣骏心里非常清楚,今晚发射的是美国的商业卫星,而不是国内的试验卫星。过去,执行国内试验任务时,允许成功,也允许失败,因为试验本身就是对成功的探索;而且每次发射试验时,都有备份的火箭和卫星。就是说,如果第一枚火箭发射失败了,还有备份的火箭,可以再发射第二枚火箭。但这次是商业性发射,只买了美国一颗卫星,所以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其实也不是不能失败,而是失败不起。因为一旦失败,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就要向外商赔偿巨款,国家将受到重大损失。不仅如此,中国火箭就会失去信誉,失去用户,失去打入国际市场的竞争能力,甚至还会因此而夭折!
所以,只能一箭成功,必须一箭成功!
发射场的两边,有一个老人在雨中徘徊;还有一个老人,也在雨中徘徊。
两个老人,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谢总,瘦的是任总。
两位老总,都在观天。
雨,还在一个劲儿地下个不停。两位老总全身都淋湿了,甚至连花白的眉梢上,也挂着点滴水珠;两颗怦怦跳动的心,在冷风中微微地颤抖着。
任总望着东方,手指在没有胡须的下巴上不停地抓来抹去。
谢总看着西天,两个手掌反反复复地搓了又搓。
最后,两位老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停在了高高矗立在发射架上的“长征三号”火箭。那是一枚凝聚了两位老人一生心血的火箭。箭上“中国航天”四个大字,让两位老人感到自豪,也让两位老人感到沉重!
这推迟的起飞,今晚能如愿以偿吗?
这走过了千年历史的火箭,今晚能打入世界吗?
雨,越下越猛了。雨水顺着两位老人的鼻梁,默默地往下流着,但两位老人凝望着即将起飞的“长征三号”火箭,一动不动。渐渐地,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完全浸透了两位老人的眼眶。
忽然,一声雷鸣从东南方向上空响起。
两位老人的身子猛地一颤,然后对着夜空,孩子似的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打雷呢?怎么还打雷呢?……”
胡世祥双手叉腰,站在山洞的门前。
他环顾了一下云层遮挡的夜空,顺口便骂了一句:“他娘的!”
他松了松领带,又解开衣扣,顺手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当他的手指触碰到下巴时,才恍然想起,今天忘刮胡子了!
二十多年来,胡世祥打了几十发导弹,放了二十三颗卫星,每次在发射的头天晚上,他都要刮一次胡子。这是他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一种习惯,也是一种礼仪,甚至是一种规矩。
但这一次,也许是匆忙,也许是紧张,居然省略了。
二十年前,中国发射“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时,他就是揿动发射电钮的操纵员。从那时起,每次发射一进入程序,他的脑子便像计算机一样,开始不停地运转:某系统出现A问题怎么办?第一预案是什么?第二预案是什么?某系统出现B问题又怎么办?第三预案是什么?第四预案又是什么?直到把火箭、卫星安全护送上天。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从来没有排除不了的故障。
今天,他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
是的,打了二十三颗中国星,还从未打过“洋星”,更何况,这是一颗连美国人自己的航天飞机都没有送入轨道的“洋星”!今天,站在黄土地上的黄皮肤的中国人,能成功地将它发射上天吗?
胡世祥是铁路工人的儿子。这位从小在煤炭渣里滚大的发射指挥官,天生就有一种狂放不羁、自强不息的性格。1965年,他从哈军工导弹控制系毕业后,带着旋风般的活力,闯进了西北酒泉卫星发射场。他信奉人类生命力的伟大,崇拜人类智慧的太阳。自那时起,他个人的命运便同国家的强盛、民族的荣耀,紧紧连在了一起。
可放卫星毕竟不是放风筝。近两月来,美国和法国在发射中发生的一系列大爆炸,给世界航天发射市场造成了莫大的惊恐,也在他心里留下了厚重的阴影。
但胡世祥就是胡世祥,无论再苦,也笑得出来;哪怕天塌下来,也敢顶住!为了让中国的火箭打出军威、打出国威,这位少见的硬汉将一生的心血几乎全都倾注在了航天事业上。他的生命好像只有在发射场才有意义,他的个性好像只有在发射场才能得以完美塑造,他征服的欲望好像也只有在发射场才能获得满足。仿佛只有发射场,才是他生命的战场和情场,也是他生命的坟场。
他抬腕看表,离预定发射时间还有五十分钟。
他挥了挥胳膊,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转身回到山洞地下指挥所。
指挥控制中心的大楼前,此刻也有两个人在观天。
一个是西昌基地司令员、发射“亚星”的指挥长曲从治;另一个是西昌基地政治委员王永德。
曲从治是一位标准的知识分子型军官。他性格内向,寡于言谈,外表看似沉静,内心却炽热似火。他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发射场的设计工作。无论是导弹发射场,还是卫星发射场,或者其他发射试验场,总之中国的所有发射场,几乎都渗透着他设计的心血。来西昌卫星发射基地之前,他是北京某特种工程设计所的所长,去年初才到西昌走马上任。他当然不会想到,二十年前他亲自参加设计的西昌卫星发射场,二十年后的今天,会让他自己来管理使用。
设计发射场,对曲从治来说是轻车熟路,可指挥发射卫星,却是第一次;而这第一次指挥发射的,又是美国卫星。他心头的压力有多大,便可想而知了。
还有十分钟,他就要下达“三十分钟准备”的口令了,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口令,也是一个牵动全球的口令。如果十分钟后气象条件仍不满足发射要求,他则无法下达口令;但假若口令下达后,天气又突然变坏,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因此,当他反复望着云层游荡的天空时,一颗向来沉稳的心也禁不住怦怦跳动起来;仿佛那每一团云层,都在牵动着他的全身。
而王永德政委此时的感情,似乎来得更复杂一些。作为一位政治家,一个现代化卫星发射基地思想政治工作的最高长官,他除了要考虑今晚发射本身的诸多问题,还必须想到发射之外的方方面面。
王永德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出来看天了。从上午到现在,他已连续不断地负责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外宾。当下午天气突然发生变化时,本来就有些性急的他,便愈加显得有点着急了。他虽然不直接指挥发射,但作为一位有着三十余年发射场经历的航天人,当然懂得气象条件与发射卫星的关系。因此,他一边忙碌于处理和协调各种事务,一边不时地跑出门来观看气象变化情况,甚至就是坐在车里来回奔忙的途中,他也总是扒在车窗上反复望天。
这是一位正直廉洁的学者型领导。三十一年前,当第一次踏进西北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时,他还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高中生。他本是专门从学校选拔到计算机中心进行培训的骨干,因组织的需要,最终还是未能成为一名技术专家。他先当文化教员,后又做政治工作,在戈壁滩一待就是十六年。1976年,他从大戈壁来到西昌。就在这座指挥控制大楼里,他同这些科技人员一起生活、工作过好几年。为保证每一次发射的成功,他和其他政工干部以及后勤人员一样,做了大量难以描述的思想和后勤保障工作。虽然指挥控制台前没有他们的位置,发射电钮上没有留下他们的指纹,大小报纸上见不到他们的名字,电视屏幕上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但每当火箭腾飞时,他们打心眼儿里发出的,总是祝福的微笑。
此刻,大片的云团已经开始移动,但发射场上空仍有云层笼罩,本来刚才已经停息了的雨水,现在又悄然飘落下来。王永德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几步走下台阶,站到草坪的中央,伸手试了试雨量的大小,然后又急切地朝发射场方向的上空望去,一种悲怆的情感搅得他心口发疼。雨点飘洒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感觉。朦胧夜色中,他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让人感到他仿佛突然瘦了一圈。
美国休斯公司首席科学家斯坦豪尔是在离发射还有四十分钟时走出指挥控制中心大楼的。此刻,他也站在大楼前的草坪上,认真地观望着天气的变化情况。他这已经是第三次忙里偷闲离开指挥岗位出来观天了,不穿戴任何雨具,也顾不上穿戴任何雨具,就那么随便往草地上一站,任凭雨水淋湿衣服,也毫不在乎。
作为一位世界航天大国的科学家,作为“亚星”的主要设计者,斯坦豪尔一直不相信“亚星”是一颗“灾星”的说法,可此时此刻,他似乎也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之中。美国的航天飞机载放卫星上天的成功率应该说是够高的了,但偏偏载放这颗“亚星”时失败了。后来“亚星”之所以最终能让中国发射,其他人或许主要考虑的是价格便宜,而他更多考虑的则是技术能力。在与中国火箭专家的多次接触中,他的确感到了中国火箭专家们的分量,同时也感到了这个民族的巨大潜力,尤其是近期中美在发射场上的合作,更让他体会到了这一点。
因此他坚信,只要中国人下决心要干的事情,一定能干成!中国的火箭,也一定能将他亲自设计的卫星送到太空,但这该死的天气问题,他怎么也没想到。
夜色越来越浓了。斯坦豪尔的眼前已一片模糊。他摘下早被雨水模糊了的眼镜,在袖口匆匆抹了抹,又戴了回去。就在这时,他猛然发现,他的四周已站了许多许多的中国人,而且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惊人的一致:正焦急地望着天空!
突然,斯坦豪尔看见,就在他右前方的一个花台前,笔直地站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很瘦弱,双手并在胸前,望着夜空,一脸虔诚,像是在默默地祈祷着什么。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雨水浇湿了她的脸蛋,她竟全然不顾。
斯坦豪尔的心颤了一下,竟不忍心再看第二眼。他转身将目光投向远处,一幅更为惊心动魄的画面,将他震得目瞪口呆: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拥挤着成千上万的人,有青年,有老人,有妇女,有儿童。他们手中高举着的一束束用松枝做成的火把,在风雨中飘飘闪闪,熊熊燃烧,把黑沉沉的峡谷映得一片辉煌;在火光照耀下,一张张闪着黑眼珠的黄色面孔,齐刷刷地望着发射场的方向。
面对眼前这真实得如同神话般的图景,这位来自异国的科学家的心被震撼了。为了这颗卫星能上天,他曾八次来到中国,但似乎只有在这一时刻,才真正认识了中国。他后来说:“那晚我看到的,仿佛不是一束束闪光的火把,而是一个民族熊熊燃烧的灵魂。我相信,这个星球上有如此虔诚而执着的人们,上帝的心就是铁打的,也会被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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