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斜阳上土堆:周作人传-走异乡,逃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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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在杭州的生活虽然不大愉快,学业上却是大有长进。这里的“长进”既是指读野史一类的“闲书”,也指他的正经功课。后一方面的检验是有硬指标的,一是那些经书是否懂,是否会背;二是做文。周作人在祖父点拨之下,现在已能“完篇”,也就是说,一篇文章能从头到尾写下来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文章,乃是“八股文”。八股文也叫做“时文”,参加科举考试的人都得做这种文章。它有一套极僵硬刻板的程式,从“破题”“起讲”到“后股”一段(也就是一股)一段地下来,不可稍有差池。题目都是从“四书”上出的,这也就是考生们的考试范围,必要背得滚瓜烂熟,不然试题看不懂,“破”不了,“起讲”也就无从讲起。“四书”上的话都是“圣人”的话,天经地义,容不得半点怀疑,做文是“代圣人立言”,就是顺了题目的意思往下发挥,你若不顺着说,那是找死。多少年下来,“四书”上的题目已出得差不多了,考官当然不能犯重,又要将大部分考生考倒,便要挖空心思想出些偏题怪题,于是有了所谓“截搭题”,就是不用完整的句子,只截取一半来做题目,比如“有事弟子服其劳”是孔子原话,题目出的却是“有事弟子”。这是光“截”的,有些“截”以外还要“搭”,就是取上句的后半句与下句的前半句凑在一起。观察、体验、思考一样都用不上,比现今的中小学生厌烦的命题作文又无聊得多了。

    周作人既然已会做八股文,有了应试的资格,家里当然要让他去考场上历练历练。1898年12月18日,周作人与鲁迅一起参加了县考。次年1月发榜,鲁迅考了第37名,周作人则是484名。随后的府试鲁迅没有参加,周作人考了第197名。以后他又参加过一次院试,考了第53名,那一次,会稽县应取40名,这样他就“名落孙山”了。科举考试是读书人做官的必由之路,不过周作人对自己的落榜也并不觉得很沮丧。让他最受不了的倒是考试这种形式,这以后他一再说到他对八股文的憎恶。

    至少同考试一样烦人的,是家里的情形。杭州的一年多时间他初尝寂寞、忧郁的滋味,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无法恢复以往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了。在家里,鲁迅是最能理解他的,谈话投机,有事可以商量,可这时鲁迅却已到南京读书去了,他更感到孤单与无聊。一度他有了一个新的玩伴,是叫做“阿九”的,长他几岁,同他一起读书。阿九显然不是好好读书的人,比他大却还在读《幼学琼林》,所谓读书也是虚应事故,更多的时间还是游玩,在街上闲荡。周作人那时心情郁闷,又且读书已生厌倦,倒很愿意与他在一起。阿九身上颇有点江湖气,喜欢惹是生非,周作人那时正对《三侠五义》一类小说入迷,就觉阿九与书中那一流的人物有些仿佛。他跟着阿九在绍兴城里四处游玩,吃吃喝喝,有时也见识见识阿九如何同店家无理取闹,没事找茬。晚年的回忆录中,他称自己从阿九的种种言行中“着实学得了些流氓的手法”,并戏言自己那段时间“差点成了小流氓”。那些“手法”何处施展过,他没说,他也并没有闯出什么祸来(阿九倒是真有些流氓气,也真闹出事来的,后来就是他把潘姨太拐跑了),不过那时与阿九在一起,他感到真是一种新鲜的经验。

    但这段游荡的经历在他注定了只是一段插曲,他的性情与阿九毕竟两样,他也不能像阿九那样心安理得。一面终日游荡着,一面又对自己的状态感到不安,有天在日记里他自责道:“学术无进而马齿将增,不觉恧然。”终于他觉得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甚至想到要重回杭州祖父身边去读书。杭州那段生活留给他的印象如此糟糕,现在他居然动了此念,也就可以想见他对自己的现状是怎样不满了。

    没想到他这边还未成行,那边祖父已奉旨准其释放,从杭州回到家里了。更没想到,将祖父接回家中,原是天大喜事,家里却从此不得安宁。在杭州伴读的那段时间,他已然部分地修正了对祖父的印象,觉得他并不怎样严厉,否则他也不会有再赴杭州的打算了,现在祖父却是故态复萌,原本性情乖张,脾气暴躁,一肚皮的不合时宜,现在经了一场祸事,更是变本加厉了,他见了谁都不顺眼,动辄破口大骂,骂的话又极是难听,到激愤处,照例将拇指伸进嘴里,咬得指甲嘎嘎作响。周作人这时已没有了幼时的惊恐,有的只是鄙夷了。但这鄙夷却不是超然的,年轻人对丢人现眼的事往往容易作夸张的反应,祖父的詈骂虽不是冲着他来,他却真觉着羞愤难当。

    比这更难堪的,是他每天得上街去买菜。虽然他后来说与小贩讨价还价之类,对他并不算什么难事,当时他却大约多少有点公子落难的感觉。要命的是,他得穿着长衫上街,大清早,上街买菜的人都是短衣,独他一人一袭长衫,挎着装菜的篮子,穿行于鱼摊菜担之间,众目睽睽之下,简直就是在向众人也向他自己提示他的寒酸落魄。他想脱下长衫,祖父却还不许,以祖父乖戾的脾性,他是拗不过的。在他看来,这真是无形的虐待了。

    ——也许都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有些时候,一些琐屑小事却比“大事”更是促使人们做出某种选择(事后看看,说不定还是重大的人生抉择)的迫切原因。“大事”往往是抽象含混的,小事却是具体的,时时逼上身来,要躲也躲不过去。眼下这些须每天要面对的琐屑的难堪让周作人实在无法忍受,他觉得这个家再也待不下去了。

    鲁迅离开绍兴赴南京求学的最直接原因,便是不愿再与“衍太太”之流周旋下去。在鲁迅,“衍太太”似乎是庸俗的乡人的一个代表,《琐记》里写道:“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S城人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周作人不像鲁迅那样愤世嫉俗,他回忆中的故乡并不那样丑陋,晚年的《鲁迅小说中的人物》里有一篇谈《琐记》的就说道:“学堂诚然为S城人所诟病,可是这里边的人和他们究竟相去有多远,那也就很难确说吧。”显然他以为人是一样的庸俗,“天下乌鸦一般黑”,别地的人也不过如此。不过那是后来,当时他那样年轻,处在最敏感、最容不得沉闷无聊的时期,对周围的环境不可能有时过境迁后的那份心平气和。于是,他也想着“走异乡,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生活了。

    当然,他的逃离家乡与当时中国发生的“大事”也不是全无关系。民变,荒灾,民族危机与社会危机……古老的中华帝国已在风雨飘摇之中。一系列的“大事”对台门内的生活并没有直接的影响,与他的个人生活一时似乎也还看不出什么直接的关系,不过它们已经侵入到他的意识中来。他的日记里已经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这方面的内容。虽然对外面的世界并无清楚的了解,不知这社会将向哪一个方向变化,但他已经感觉到大变动来临的气氛,生活也许将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这时的周作人已不是过去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他不得不想想未来,想想个人的前途。若是株守家中,其前景此刻似乎也就可以分明地看到了:既然科举已经废止,他在家读书已经失去了意义,经书文章,不能给他以出路。就在台门里做少爷,守着新台门的家业吗?从杭州回来后的这段时间里已经领略了那是怎么回事了。父亲早死,长兄在外求学,他若待在家里就要主事了,收租完粮之类,都成了他的分内事。他一直是在别人的照顾之下,这样的当家角色他只觉厌烦,难于应付,同时那些俗务,也与他的兴趣太不相合。何况这是怎样一份家业?

    不管怎么说,他是决意要离开这个家了。往哪里去?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南京。鲁迅去南京后一直同他书信不断,祖父回家两个月后,他即给大哥写信,托寻找机会,也进学堂念书。随着年龄的增长,兄弟俩已经不单是过去在一起说笑淘气的玩伴,而更进一层,成为志同道合的知己了。他在信中道出心中的苦恼,鲁迅则不时地劝勉,激励他的志气。鲁迅曾寄诗给他,有一首写道:“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周作人有一首和诗则曰:“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君问昊天。”鲁迅的诗里有股自强不息的豪气,周作人的诗里则有自怨自艾的味道,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对大哥的羡慕。这首诗是1901年年初写的,这年冬天鲁迅回绍兴度寒假,其间二人自然有一番倾谈,周作人走出家庭的愿望更加强烈,更加坚定。鲁迅显然是周作人了解外面世界的最可靠的渠道,他又是最能了解二弟郁闷心情的人。回南京后他便积极进行,数月之后,周作人接到大哥来信,告知到南京读书的事已经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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