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斜阳上土堆:周作人传-洋学堂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周作人到南京进的是江南水师学堂。鲁迅最初进的便是这所学校,后因觉得校中情形“乌烟瘴气”,一年后改入陆师路矿学堂。既然与鲁迅那样亲密,周作人对水师学堂之糟糕,肯定也略有所闻。鲁迅替他活动到这里,主要是因为有位叔祖,他们呼为“椒生公”的,在水师学堂当国文教习兼管轮堂监督,有照应,祖父那里也比较容易说通的缘故。这位叔祖让他来做额外生(“额外生”,就是录取的新生,他们是“后补”的性质,也就是要等正式学生出缺,才能“补”入高一级的班次),并且用“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的典故,替他改名为“作人”。

    水师学堂的“乌烟瘴气”,周作人很快就领教了。到宁第三天,他即参加了入学考试。考题是作论一篇,叫做“云从龙风从虎论”。复试的题目更有趣,题为“虽百世而可知也论”——竟是典型的八股文题目。周作人的初试,考官给的批语是“文气近顺”,发榜时列为备取第一名。复试未发榜,总之他就这样进了校门,第二年转为了正式学生。

    江南水师学堂是洋务派人物创办的,洋务派有个著名的口号叫“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学堂的形制便颇有中西合璧的味道,机器厂、鱼雷厂、洋枪库等等,当然是周作人闻所未闻的,可紧邻着鱼雷堂又有一座绝对中国特色的关帝庙。关帝庙的所在原本是一个水池,供学生游泳用的,既然是“水师学堂”,学生习游泳很是应该,似乎也见出洋学堂的重视实用技能的训练了,可是因为曾经淹死过两个年幼的学生,校方想到的不是采取防范措施,却把池子填平了,而且依了中国的“国情”,还造了一所“伏魔大帝”的庙——当然是请关帝来镇住水中妖邪的意思。

    学堂里的课程也很能体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精神。既为洋学堂,当然与三味书屋是不同了,课程分为洋文、汉文两大类,外加兵操打靶等。英语、数学、物理、化学加上驾驶、管轮一类的专业课都是用英文上的,故称洋文课,每周上五天,另一天则是汉文课了。洋文课与汉文课的比例是五比一,看起来的确很是西化,不过洋文课程都是关于声光电化的,也即“物质文明”之属,至于“精神文明”,涉及个人修养、伦理道德的方面,还是归汉文课。当时的多数中国人已经承认西方“船坚炮利”,物质文明胜过我们,但若说到“精神文明”,那还是中国的一套来得优越。

    汉文课的内容从那入学考试的题目我们已可见出端倪。以后的分班考试,堂上的作业,也还是那一套,只是仿佛是“由浅入深”罢了。且看出的题目:分班考试的策论题是“问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平时用功,此心此气究如何分别?如何相通?试详言之”;分班后的史论题则有“秦易封建为郡县,衰世之制也,何以后世沿之,至今不改?试申其意”,“问汉事大定,论功行赏,纪信追赠之典阙如,后儒谓汉真少恩。其说然欤?”之类。二十世纪讲究声光电化的新学堂里弄出这等莫名其妙的题目来,真叫人哭笑不得。不过想一想也是无怪其然的,因为教汉文的先生都是举人秀才出身,过去公认有学问,有资格教书的就是这些人,要有新知识的人,一时哪里去请?何况学堂的方针原就是“中学为体”的。

    旧式的教书先生,脑子里自然还是他们熟悉的之乎者也的一套。勉强来些新玩意儿,反倒要闹出笑话,更加地不知所云。有位教师大约是在堂上讲解一篇有些“新”的色彩的文章,见文中有“社会”二字,他不知这是由外来语而来的新词,只知往古已有之的说法里找出处,于是牵强附会,认定说的是古代的结社讲学。这样的笑话当时的新学堂里都少不了。鲁迅所在的路矿学堂要算是好一些的了,而教员居然也不知道华盛顿为何许人。水师学堂则直到周作人离开好几年后,快要到辛亥革命的时候,还有位教汉文的老夫子在言之凿凿地对学生说:“地球有两个,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整个就是想当然。

    如此教师,如此课堂,如此考题,难怪周作人多年后在回忆录里要问现在的读者,了解了学堂里如此这般的情形,“有不对我们这班苦学生表示同情的么?”话虽如此,当时的学生对老夫子那些很难得其要领的考题,也自有一套应付之道。像上面举的那些史论题目,看起来要做皇皇大论,简直是无从下手了,但学生毕竟都是受过八股文训练,在八股文的空气里长大的,知道做文章取巧的法子,做史论,也就是议论文了,反正不过是就了题目正了说或反了说,正了说是顺着发挥,反了说便是做驳论,正了说有正了说的格式,反了说有反了说的套路,就像有现成的公式,能套进去就行。

    周作人读过私塾,又曾有中过举的祖父亲授,还参加过县考,现在对付汉文课,不说是小菜一碟,总也是不怎么费力了。他做的论汉高帝的卷子,还大得老师夸奖,发还时就见上面加了许多圈。这文章的起首道:“史称汉高帝豁达大度,窃以为非也,帝盖刻薄寡恩人也。”什么“窃以为”云云,当然并非他真有什么心得,只是将别人的话再振振有词煞有介事说一遍罢了。他也并不把老师的夸奖当回事,对这套把戏,他只觉无聊,只不过想骗到些分数,因为骗到高分有些实际的好处:若一年两次考都列在全校的前五名,就可得到不少的奖赏(大约类于今日的奖学金吧),够做回家的一趟旅费,若不回家,则大可吃喝受用一番了。

    汉文课没意思,那么洋文课如何呢?

    周作人是带着一种对新生活的憧憬逃出旧家庭,离开闭塞的绍兴的。那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期许是同他对新知识的期待联在一起的。水师学堂的洋文课讲授的也确乎是些闻所未闻的东西。可数理化之类,大约也就相当于现在中小学里的那些内容,很是普通,学来也不费力,很难刺激起周作人的学习热情,几年学下来,也就是在自然科学方面扫扫盲而已。至于专业课,周作人同样地不感兴趣。水师学堂分为驾驶班和管轮班,学驾驶的人毕业后可以做到船长,学管轮的则顶多可以做到大副,终是船长的下属,这样不同的专业也就有了高下之分,学驾驶者不免趾高气扬,学管轮者则自然是愤愤不平,两个班里的学生常有些冲突。周作人念的便是学堂里不吃香的管轮班,不过他对专业课不感兴趣,倒并非因为有低人一头之感,即使念驾驶班,他也同样会觉得没意思的。

    他从绍兴出来时,对新学堂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这个概念是与旧学堂对比而存在的。他对新的学问感兴趣,可不管他是否意识到,新学问对他意味着对人对社会对世界的整体的了解,是获取一种新的“常识”(这个词是他后来津津乐道的),而不是什么具体的专业,更不是机械、航海这样的专业。虽然他进了水师学堂,但他肯定没有当真想过自己将来要当一个船长或是大副。中国读书人的理想是治国平天下,救民于水火,或是承传文化,扮演船长、大副这样类于“匠人”的角色绝对是在他们想象之外的。早年的周作人似乎并未表现出那种天下己任的士大夫气,不过他所受的教育,他所濡染的浓郁的中国文化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培养出来的兴趣,还是把他推得远离他的功课。

    虽然如此,周作人却把各门功课都应付得很好。每年的考试成绩都不错,总是在前五名以内,只有兵操和打靶不大像样(不了解内情的人或者以为水师那样应算是“军校”的学堂这两项成绩不可小视,实际上那里却是虚应事故,谁也不当真的)。考虑到他因病因事缺课出奇地多,这样的成绩就更应说是很好了。这一方面是由于课程简单,而周作人也许真是“读书种子”,学习起来浑不费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学堂上上下下都在混,学生在混,管事的教书的也在混,管理上一团糟,稍许肯读些书的也就名列前茅了。

    要混也真是好混,汉文课照周作人的说法等于休息,午后跑回宿舍去泡上一壶茶,闲坐一阵子再回来也无妨。他到南京一个月后即大病一场,以后又是腿脚肿胀,又是耳后生疽,大病小病不断。祖父周福清去世,他在家住了很久,其后又到绍兴东湖通艺学堂去教了两个月英文,若不是因为学生嫌他英文发音不准导致他被解聘,他还会教下去,而即便这样任意地缺课,对他的学业居然也没有什么影响,这“军校”的纪律真是宽松得可以。

    好混,意味着课堂上学不到什么真东西。有些学生对此就很不满,有个叫胡鼎的学生就曾上过条陈,要求改革。周作人也是希望革新的。不过回过头来看,就周作人个人而言,学堂里教学的马虎、管理的混乱对他倒是相宜的,他后来称在水师学堂的那段时间是“自由宽懈的日子”,很有些“怀恋”。如果学校真是严格起来,他就得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去认真对付那些他所不喜的课程,这对他岂不是苦事?现在这样“自由宽懈”的气氛里,他则有足够的闲暇去发展自己的兴趣了。

    很难说周作人是个“好学生”还是“坏学生”:他虽成绩不错,但对功课止于应付,还不时地缺课;他虽说不上勤奋,却并未虚掷光阴,相反,他倒是一个手不释卷的人。似乎从断文识字起,他就进行着两种学习,一种是社会、家庭、学堂里要求的,从三味书屋到水师学堂,都是;一种是他按照一己的意愿志趣展开的,随兴致所至,没有特定的范围,却有一以贯之的线索。对他的人生道路,对他以后的发展更具影响的,显然是后一种学习。那些学堂里的正规课程,他很快便抛在脑后了,而他自学得来的东西却成为塑造他的人生观、他的修养以至他的个性的重要的部分。他虽也可以算是“科班出身”,顶真说起来,又应说是个“自学成才”的人。眼下在水师学堂,他就是个在科班里自学的学生。

    从三味书屋到水师学堂,没有一位老师让他佩服或是对他产生深刻的影响。如果说有谁对他有过影响,那也不是老师,而是哥哥鲁迅。他初到南京的那段时间里,鲁迅在路矿学堂读书,两所学校相距不远,步行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兄弟俩往来频繁。这是二人最亲密的时期之一,周作人偶或往访不遇,即有若有所失的感觉。

    鲁迅不断地将一些书拿来给他看,其中特别向他推荐的,则是一些传播着新思想、新观念的书和报刊杂志,这里面就有影响了中国一代青年的《天演论》、章太炎主编的《苏报》等等。对于周作人,这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他很快被吸引住了。以后他又对梁启超主编的《清议报》《新民丛报》入了迷。社会进化的思想,种族革命的观念使他年轻人的血沸腾了,他第一次睁开了眼看世界,第一次知道了他所熟悉的那些旧的学问之外,还有这么些关于社会、历史、人生的新鲜的解释。国家的积弱,清廷的腐败,社会的颓靡,过去他并非毫无感觉,可现在读了这些书报,他有了更加痛切的意识,并由此更增加了对社会现状的不满,生出一种在他身上从未有过的关注社会的政治热情。

    带着兴奋而急切的心情,他大量阅读严复翻译的西方思想家的著作,阅读梁启超那些议论风生、慷慨激昂的文章。他发现,这才是他所渴求的新的学问,新的知识,比起课堂上的那些“声光电化”,它们更能引起他强烈的共鸣。他在一则日记里说到他读梁启超文章的感受,以为它们“足以为当头之棒喝”,读罢他“为之起舞者数日”——兴奋之情,声闻纸上。受到“当头棒喝”的首先是他自己,他显然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因为梁启超所说的一切与他以往得到的教诲相去太远了,而两相对比,后者显得那样陈腐荒谬。他有了一种今是昨非之感,认定像过去那样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这种对于过去的否定很清楚地表现在他的日记里,甚至他的行文语气,也染上了梁启超式的慷慨激越的色彩,而他否定过去带来的一个最直接的重大举措,则是他坚决拒绝回家参加科举考试。

    这是1902年7月的事,又到了县考的日子,家里来信催促他赶快回去应试,他回信“痛陈利害,坚却不赴”。今天的人看来,这似乎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可在当时,参加科考仍然是不小的诱惑。社会上依然视科举为正途,即使在水师学堂这样的新式学校里也是这样的空气。虽不曾明言,学堂中人意识里秀才似乎比船长大副还是高着一等,周作人同班的一个同学告假去应考,进了秀才,校方就特别褒奖了一番。而周作人若是应试是很有可能考中的,因为他已有了几度进考场的历练,八股文已然操练得颇像样,第一次应试考了个第四百八十四名,后来以“周珠”的名义应试,最好曾考到第五十五名,既然考在四十名以内即可中秀才,他似乎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此次再考,焉知不能更进一步?

    但周作人很干脆地拒绝了这诱惑。他对八股文原本就反感,现在受到新思想的洗礼,他更认准了那是非但无益而且害人的东西,他虽然也还有些看不上船长大副之类,但那也比走八股文的路更可取。在日记里他便写过,“宁使人目予为武夫,勿使人谓作得好文章也。”有一天上午上汉文课,又要做八股式的文章,他感到文思不畅,枯坐半天一字未得,午饭后才勉强凑出了一百来字,草草交卷。对此他不但不觉烦恼,反倒有几分高兴:“顾予甚喜,此改良之发端,亦进步之实证也,今是昨非,我已深自忏悔;然欲心有所得,必当尽弃昨日章句之学方可,予之拼与八股文尊神绝交者,其义盖如此。”

    科举的路决定不走了,对目下的功课又打不起精神,周作人的精力能用到哪儿去呢?他将精力用到外语和文学上去了。学堂里有洋文课,不过让他对学习英文产生浓厚兴趣的却是他的课外读物。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一本英文的《天方夜谭》,那里面稀奇古怪的故事看得他入了迷,他一时来了兴致,想把书里的几篇故事翻译出来,当时的翻译小说都是一半译一半编,他也就照着行事,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换了中国的背景添枝加叶地译出来,叫做《侠女奴》。完稿后他用“萍云女士”的笔名寄给了一家杂志,没想到竟给登出来了,后来还出了单行本。在周作人,翻译故事要比学堂里的功课有趣多了,译了能够发表则更让他来了劲头。此后他又译过美国作家爱伦坡、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的小说,再往后他觉得单是翻译不过瘾了,干脆自己写起小说来,他以“萍云”的笔名发表了短篇小说《好花枝》,这可能也是他最早的文学创作了。

    可是,他在“乌烟瘴气”的学堂之外找到了一片乐地,这却不能完全改变生活的性质,毕竟,这时的翻译、写小说于他不过是兴之所至的消遣,当不得真的。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将向哪里铺展呢?他还是有些惘然。1902年,鲁迅去日本留学,周作人更有了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南京的学堂生活也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不过大哥的留学日本也给了他一个提示:他也要到日本去,到那里开眼界,学习真正有用的知识。鲁迅到日本后不久就给他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鲁迅穿着弘文书院的制服,显得很精神,照片的背面有几行题字:“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寥寥数语,却分明流露出进入新环境的兴奋之情和天高海阔的豪气,让周作人顿生艳羡之情。第二天,他就到城南为照片配了镜框,悬挂在卧室的墙上。

    鲁迅一直同他保持着联系,不时给他捎来一些宣传新思想的书刊,有一次还带来了一张断发的照片,——剪去辫子可不是一桩小事,那意味着鲁迅不做大清的子民了。周作人看了激动万分,对比之下,他对自己的现状更为不满了。他之所以没有很快离开水师学堂,是因为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去处,同时待在学堂里有时也会碰上出国留学的机会,这是他的一点盼头。1904年,周作人升入头班,刚过了一年即传来消息,北京的练兵处要派学生出国学习海军。周作人闻风而动,一面要求校方保送,一面上书本省管事的人,竭力争取这个机会。留学的名额很少,想去的人很多,校方摆不平,干脆将头班的学生全部送北京参加考试。这对学习成绩好的周作人当然有利,他没费什么力气就通过了。可还有一项身体检查他却过不了关,因为他高度近视。好在回到南京心情黯淡地过了几个月之后,他等到了另一个机会:一位大员视察离学校不远的炮台,顺道来水师学堂,要考去留学又未走成的学生来见。问了一番话之后那官儿就对手下说:“给他们局子办吧。”那意思就是委一份差事让他们干干。周作人却不想办“局子”,说还想继续求学。那官儿想了一想便说:“那么,去学造房子也好。”周作人他们逮着了这句话不放,连忙上上下下奔走催请,一个月后,事情还真折腾成了,他被派往日本去学建筑,秋天就出发。

    这一年夏天,鲁迅奉母命回国与朱安女士完婚,此行的另一任务就是带二弟周作人去日本。鲁迅的婚姻完全是家里包办,自己并不情愿,宁愿将其忘掉,就像没有发生,所以婚后第四天他就带周作人上了路。从绍兴到日本,一路上鲁迅都闷闷不乐。周作人的心情则大不相同,他很同情大哥的不幸,另一方面,他告别了五年水师学堂生活,也告别了故乡,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去,不免有点离情别绪之外,他也有一种对未来的莫名的兴奋和期待。等待着他的将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