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斜阳上土堆:周作人传-教书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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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7年4月1日晚上,周作人到了北京。他是到北京来施展抱负的,到后第三天他就往北京大学访蔡元培校长,接洽教书的事。

    周作人早就知道蔡元培其人。蔡是绍兴人,长他十几岁,应算同乡前辈,既然蔡是清光绪年的进士,在家乡当然是大名鼎鼎。周作人幼年读书时就翻看过蔡元培准备科考的朱卷,也就类于今天读作文的范文罢,当时虽看不懂,却留下了“奇特”的印象。在南京上学的那段时间,蔡正计划在家乡办学务公所,托人请他帮忙,他因不想休学而谢绝了。1916年蔡元培回绍兴,曾到新台门访其时正做教育会长的周作人,周作人第二天又去回访,还两次去听蔡的演说。

    周作人对蔡元培的道德文章都是佩服的。蔡民国元年在南京任临时政府教育总长时,停止了祭孔,出掌北京大学后又废去经科,正式定名为文科,这都是非有过人的胆识不办的事:孔夫子千百年来一直被尊为“至圣先师”,要拆了他的香火,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至于经科,那是将四书五经当作宗教的教义来读,向来被视为最高的学问,现在改为文科,那就不是读经,而是文史知识的学习了。单凭这两样举措,像周作人这样受过新思想洗礼的人也就感到由衷地佩服。事实上若不是他废了经科,改为文科,也就没有周作人进入北京大学的机会。至于蔡元培待人的恳挚,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则从他这样做过总长的人登门拜访区区县教育会长的周作人,也就见出一斑了。蔡元培既对周作人有所了解,与鲁迅、许寿裳又关系不错,不管是论公事还是论私谊,周作人一定会想,同他共事,在北大教书,当是愉快的。

    不想那一天适值蔡元培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里,周作人跑了许多路,在两处都扑了空。好在回到住所蔡已有来信,约好第二天在家相候。糟糕的是他首先让周作人领略的不是愉快,而是不快:因为是在学期中间,不能添开新课,只好委屈他先上一点预科国文作文之类的课。周作人一听之下大为丧气,他以为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了,不料却生出枝节,他是预备来做大学教授的,教预科则差不多是在教中学,更糟的是他对教国文作文既无兴趣也无把握。总之一切与他的预想相差太远了。虽然蔡元培极力劝他屈就,他见蔡那样诚恳也不好一口回绝,答应再加考虑,可是回来的路上他已打定主意,准备在北京游玩几天就回绍兴。

    那几天心情郁闷,游玩也无很高的兴致,挨了六七天,便去北大向蔡元培请辞,顺便告知不久南归。之所以要等上几天,想来也是表示做了慎重考虑的意思。在校园里,他遇到了这时被蔡校长请来,已在学校里任教的陈独秀和沈尹默,二人都是初见,也都劝他留下,但他太失望了,去意已决,遂婉言谢绝了。

    十几天前,就要从家里起程的前两天,绍兴的十四位同事在快阁给他饯行,现在没隔多久,他又要回去了,回到家乡,是否又得给他接风?这算什么事?可周作人并未去意徘徊。事情仿佛已成定局,他在北京的事业还没开始就要收场了。他还要在绍兴长久地等待新的机会吗?人到中年,又经历了这一次的打击,下一次他怕是不会“轻举妄动”了,那么,有可能就此株守家中,过一辈子退隐的学者生活?世事难料,人生难料,真还说不定。

    幸而去北大请辞的第二天,他收到了蔡元培的信,信中提出了一个变通的法子:请他暂在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任编纂,月薪一百二十元。国史编纂处的前身是国史馆,乃是修国史的机构,现在因政府紧缩开支被裁撤,改归北大接办,请了几位历史家做研究,另设置编纂员管理外文,周作人的职责便是搜集英文资料。显然,在这里编纂员是次要的角色,做的是辅助的工作,不论是地位还是收入,与周作人原先的期望仍有不小的距离。但蔡校长情辞恳切,而且图书馆里没有多少东西,这个位置可说是专门为他而设,如此挽留,再推辞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了,何况大老远跑到京城,一事无成地回去,又做什么呢?于是他答应了。

    蔡元培一再挽留周作人,里面多少有些歉疚的意思,更因为他要将北大办成现代化的大学,实行“古今中外,兼容并包”的方针,需用各种各样的人才,有新思想新知识的人是最难得的,而他知道周作人是个真正有学问的人。他一定庆幸自己为北大留住了一个人才,只是他恐怕不会想到,更重要的是,他还为新文化运动留下了一位健将。这一点,周作人自己也未必料想得到,——假如真的打道回府,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将写下的,几乎注定将是别样的人生。

    周作人就这样留在了北京。国史编纂处的位置既是因人而设,工作自然并不繁重,他每天到图书馆四小时,也没有什么硬性的任务须完成,办公室是间小屋子,四处堆满了旧杂志,让人觉着气闷。几个月的时间,他真正觉得有趣的时光只是在杂志里发现了几篇有意思的论文,后来他将其翻译出来发表了。实在说,那段时间他还处在等待的状态。

    这样的状态心境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来加重他的烦闷的则是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两桩事。一桩是个人的:5月初他生了一场大病——好像有些规律性了,初到异地,他总是水土不服,到南京念书、到杭州做视学,都是与病为伍——头疼发热,高烧不退,起先以为是猩红热,弄得鲁迅忙着延医问药之余,心下很是惊慌,因为教育部里就有同事患了此病而至于不治。好在后来确诊是麻疹,鲁迅这才放了心,事后老是将人这么大没出过麻疹当笑话说起,很是释然的样子。若干年后鲁迅将这场病作素材写入了小说《弟兄》,寄托他的伤往之情,那时兄弟俩已经反目成仇了。

    另一桩事是“国事”:周作人病愈一个多月以后,发生了举国震惊的张勋复辟事件。北京是首善之区,政治中心地带,周作人没想到初来北京即遇上政治风暴,目睹了这一幕丑剧。张勋复辟时间虽然不长,却给了周作人很深的刺激。此前他经历过辛亥革命、二次革命,但身在绍兴这样的小地方,并无多少切身之感,这一次却是大大小小的事都活生生在眼前上演了。出门见到到处飘着象征清廷的龙旗,街上张勋的辫子兵在抢掠,天上则是飞机的轰鸣,城里不时落下炸弹。他在辛亥革命时即持一种怀疑的态度,不敢对民国的前途轻易乐观,经历了这一次的事变,他越发相信,“水过地皮湿”的革命是不足恃的,没有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中国社会的病症绝然好不了,复辟事件不过是过场的闹剧,可“城头变幻大王旗”之事随时都会发生。那段时间,因担心受辫子兵侵扰,鲁迅和周作人避到了城东。鲁迅为示抗议,已辞去教育部的职务,弟兄俩除了偶或上街察看形势,便是在屋里喝闷酒,发牢骚,常喝得酩酊大醉。

    好在很快地雨过天晴,很快地城中又遍插民国的五色旗了。周作人个人的前程也有了转机。外出避难的蔡元培回来主持校政,周作人教书事提上议事日程了,七月底他去找校长接洽,九月初,他接到了大学聘书,上写“敬聘周作人为文科教授,兼国史编纂处纂辑员”,以下记着月薪二百四十元,以后可加至二百八十元等项。至此,他的北来才算上了原先预定的轨道。虽经了一番波折,结果总算不错,周作人心里很高兴,下面就要看他自己的了。蔡元培用人不拘一格,他没有拿过任何像样的文凭,就在这中国的最高学府里做了教授,但他也深知,在这样人才汇聚的环境里,不拿出点真本事是站不稳脚跟的,所以他工作得很卖力。大学与中学不同,要自己编讲义,他开的课是欧洲文学史、希腊罗马文学史,这在国内是毫无依傍的,他也没有系统地学过,现在只好赶着看各种英文参考书。每星期的讲义要写满二十页稿纸,很是累人,没有经验,时间又紧迫,只有请鲁迅也来帮忙。通常白天他写好草稿,晚上交下班回来的鲁迅修改,斟酌字句并抄写出来。于是一周的稿子顺利完成,拿给学校油印。就这样一边编讲义一边授课,一年过去,讲稿集成《希腊文学要略》一卷、《罗马文学》一卷、《欧洲中古至十八世纪文学》一卷,合成一册《欧洲文学史》。这书后来作为北大丛书之三,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它应说是中国第一部较系统的西方文学史。

    教着欧洲文学史,他更关注的则是中国的问题,还在日本从事外国文学译介活动的时候,他对外国文学的兴趣就是同如何让它们对国人的思想、文学发生有益的影响联系在一起的。他参加了“小说研究”小组,这是北大于系科之外设立的文科研究所下面的兴趣共同体之一,除了他之外还有刘半农、胡适。三人商定每月第二周、第四周的周五开会,会上请一个人做演讲。周作人做过的一次演讲题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虽然说的是日本文学,他的目的却不是单纯的介绍——他希望通过日本的经验给中国的新兴文学指出一条路来。他认定近年日本文学取得长足进步皆因对西方文学的模仿,正因肯于虚心学习又善于模仿,日本文学才于彻底的模仿之后蜕化出了自己的东西。中国二十年来的文学毫无成绩可言,根子就在不肯真心地模仿别人,只愿别人来像我,即使勉强去学,也是打定了老主意,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此他强调“模仿”二字的用意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模仿”即是做到我像人家,而不是相反,要以人家为主,以我为宾,像描红一般不走样地学习。周作人当然明白“独创”的可贵,但他深知中国文学的积习太深了,稍不留神就滑入了“以夏变夷”的故辙,顽症须用猛药,而在他看来,“模仿”正是一剂猛药。这是第一步,走出第一步,中国文学才能走上新的方向。

    要有不走样模仿,自然先要有靠得住的范本,所以他的结论是“目下切要的办法,也便是提倡翻译及研究外国著作”。翻译和翻译也大不一样,若是用林琴南的法子,把外国小说译得像中国的《聊斋》《子不语》,那么再加模仿实际上倒是转过头来模仿自己了。如果说严复、林琴南们在翻译的“信、达、雅”三者上特别强调“雅”,那周作人则以为最最切要的乃是“信”。他在一本译作的题记中正式提出了他的翻译主张,以为翻译肯定不及原本,也不像汉文,如果弄成像汉文一般有声调好读的文章,那就算不得“真翻译”,换句话说,他的主张是宁可不“雅”,不可不“信”,也可以说,“雅”了肯定就不“信”,难免成为“随意乱改的胡涂文”。

    周作人是“真翻译”的身体力行者。他的翻译最与时人不同处便是“直译的文体”。此外,他在选什么来翻译也有独到的眼光,他翻译的作品多取自俄国和东欧弱小民族,因为中国的特别国情与西欧稍异,与俄国东欧相通处却很多,因此他翻译这些国家的作品较多,而这些作品通常都贯穿着人道主义精神。但他像那一辈的许多人一样,有着多元的开放眼光,以为理想的文学应是百花齐放的,所以其他国家的作家,有着别样精神的作品他也译。一边译,一边他也在研究,不用说一些长篇的论文了,即使每篇译作后面的译者附记,也写得很认真,而且往往议论精当。

    我们不难发现,他现在所做的,正是当年在日本的工作的继续,他的主张实际上早就由鲁迅和他提出并且实践了,而从选择的眼光到“直译的文体”,与那时都是一脉相承,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现在用的是白话,那时则还用着古文,“信”之外还讲究“雅”。那时他们的工作根本无人喝彩,眼下情形已大不相同,周围有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志,北京大学里有一种浓烈的新文化的氛围,他的工作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并且得到很高的评价。他的同事钱玄同就在一篇文章里称他的译介“在中国近年的翻译界中,是开新纪元的”,胡适后来也表示了类似的观点。至此,他的翻译主张已被许多人接受,而他也成了公认的翻译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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