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鲁平:血纸人-血纸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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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俊熙慌张地回到银箱之前,他伸起触到了电流似的手指,在银箱内拈出了一件小东西——又是一枚与以前完全同样的小纸人——同时,他发觉这银箱里,有一点东西是被翻动过了:

    在一只专放股票公债的抽屉里,少掉了二十一张每张票额一千元的六厘公债券。奇怪的是,这抽屉内却飞来了一大卷的钞票,这一卷钞票,自十元券起,至一分的辅币券都有。数一数,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

    银箱的另一部分,一包原放着的钞票,也有着相同的奇怪情形。在那个纸包里,本有十叠簇新的连号钞票,每叠十张,每张百元,总数是一万元。原是厚厚的一大包,而此刻却变作了薄薄的一小叠。原有新的百元票,只剩下了五张。奇怪!这里也多出了四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的票子。总数由一万元,变成了五百四十五元。

    呵!银箱里是失窃了!那个贼,真客气哪!他偷走了两大批整数,而又找出了两注零数。贼偷了钱,还找出钱来,真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但,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俊熙目定神迷,简直已陷入于一种梦游病的状态中。

    正自发怔,那一阵阵有血腥气的焦布臭,又在他的鼻边,若有若无地撩拂。同时他忽发觉,在那几张多余出来的钞票上,隐隐似都染有血渍,因这钞票上的血渍,他陡然想到,一万元减去五百四十五元,岂不等于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呀!这正是十二年前他在床下所取得的那注血浸过的钞票的数目!——照这样看,另外那注公债的被窃,其中也有相同的深意。也许,那算是抵偿当初那些现洋,金饰与珠宝的代价吗?——他不想上面那个印象太深的数字还好,一想到后,他的神魂又整个被驱进了恐怖的境域!

    但,他的头脑毕竟是冷静的。虽在昏惘之中,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的理智。细细再一想,他感觉到眼前这件事,分明大有蹊跷。他想:一个鬼,难道真会驱遣一枚纸人到银箱里来搬运东西吗?——自己在十二年前所制造的故事,那不过是骗骗人的玩意哩;纸人真会活吗?——倘说不是鬼,那么,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捣鬼了。但,什么人在捣这活鬼呢?计算有取到这银箱钥匙的可能的,只有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佩莹。难道这公债与钞票,会是她偷的吗?不过,佩莹素来非常节俭,她有什么事,需要这数目相当大的款子呢?即使她有意外的需要,尽可以开诚要求,何致出于偷窃?就算是她窃取了这公债与钞票,她为什么还要闹出这可怕的小纸人的把戏来?况且,这失窃的事还牵连着鬼魂出现的事件。如说是人闹的把戏,这需要一个相当精密的设计。至于佩莹,识字既不多,头脑又很单纯。一来,她既没有闹这把戏的理由。二来,她根本没有这种弄巧的聪明。进一步,若说幕后另有主使的人,主要的是,自己十二年前的隐事,绝对不曾向任何人——连佩莹在内——泄露过半句话。谁会知道那小纸人的故事?谁会那样清楚地,知道那宗钞票的数目呢?

    更主要的是,自己曾两度亲遇见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家伙,那是绝对非人力所能假装出来的。单看这一点,无疑地,这银箱里的事,真是鬼在作祟了!

    真是鬼作祟的话,这一次,它既来索取了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钞票,它又搬走了一注公债,抵偿当初钞票以外的现洋金饰与珠宝。料想下次再来不用说,那一定要来索还它的那条命了!

    他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当他惶惶然逃出那间空虚的屋子时,他脸上那种可怕的灰败,连带使守候在室外的小邱,也惊吓得发了呆!

    可怕的事还在继续而来。在上述的许多事件之外,以后,他又两度发现那染有血渍的小纸人;一次,发现在一本放在案头的书里,另一次,这可怕可厌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内衣的袋里。并且,每次发现这东西,事前事后,老是嗅到那种带有血腥似的焦布臭味。在臭味散布得最厉害的一天,他又一度亲自遇见了那个鬼!

    这一次遇见,时间,是在一个微微有雾的早晨,地点,是在园子内的玻璃花棚间——当时王俊熙是在花棚内,那个鬼却在花棚外——只隔一层花棚的玻璃,在径寸的距离间,面对面地他又看到了那个剖心而死的家伙!

    那个鬼,这次已“换了季”,不是前次遇见的装束了。它身上穿的是十二年前雨夜到春华客店中去投宿时的衣服: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污垢异常的黑布短袄——这布袄的肩部,有一大块破洞,像开着一扇小窗。这种衣服上的记识,至今还在王俊熙的脑膜上,留有一种一唤即起的印象——布袄以下,仍旧系着一条与十二年前同式的蓝布旧作裙,足部虽然看不见,料想一定也套着一双满沾泥泞的烂草鞋。它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不是雨天,一手也拿着一柄破纸伞。

    痛快点说吧!这完全是十二年前那套旧印版中重印出来的一幅画!

    在这一瞬间的会见中,那个鬼,张开了嘴,露出了焦黄的牙齿,赠予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惨笑!——事后,王俊熙搜索他一生的经历,他觉得生平所遏最可丧胆的事,再没有比这次看到鬼笑的事,更可骇更可怕的了。

    而当时,他在吓极反常之余,反而瞪大了眼,向那个鬼,作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怔视。因此,比较前一次,也看得更为逼真。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眉心间的可怕的钢叉纹,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人左耳轮上那颗附有几茎毛的黑痣。呵!什么都看清楚了。这不是当年剖心而死的陶阿九,是谁?

    呀!鬼!鬼!鬼!白昼出现的鬼!还有疑义吗?

    八、嗳!让我忏悔,我一定要忏悔!

    自此为始,有一种异样的阴森森的空气,似乎已把王俊熙的家,整个笼罩了起来。——王俊熙的家人们,不久都从王俊熙的脸上沾染到了那种可怕的阴暗!但他们不明白,主人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可怕的神情?

    在第三度遇见幽灵以后,当夜,王俊熙自觉他的体温,有了越轨的现象,尤其是他在镜子里面,照见自己的面庞,竟已消瘦得失了形。可是,一个所谓闻人,他们常常是最珍惜着他们白昼间的名誉的;王俊熙当然也不能例外。他怕自己十二年前黑暗中所做的那件不名誉的隐事,被人探究出来,因之,虽在不可支持中,他还尽力支持,不肯承认有病。甚至他本有一种仁慈的心愿,颇想超度一下那个冤魂,好让它早登仙界。但,为着同样理由的顾忌,他也迟迟疑疑,并未付之实行。

    至此,我们这位闻人,大约他已真正领受到了行善所应得的报酬!

    当然,这一时期中,他对医药上的疗养,是绝对不曾间断过。他所延致[1]的常年医药顾问,是一位六十开外富于经验的医学博士,名字叫做夏志苍。在一般社会上,很有相当的声誉。

    夏医师很明了王俊熙的病源,是由于一种忧郁性的刺激而起,但苦于无法知他的忧郁的原因。他只能尽力劝告他:多寻娱乐,以舒散紧张的神经。

    这劝告是迅速地被接受了。但是,到那里去舒散呢?电影院,他根本不愿再去,舞场,不感兴趣。最后,由小邱建议:还是到茶室里去解解闷。

    他们在大东茶室,一连坐了几个上午。王俊熙感到精神方面松畅了许多。因为最近他所需要的是人多,白热;所畏避的是空虚,冷静。所以这地方,竟给了他一个短时间的安慰。不料最后的一天,一个完全出于任何人意外的枝节,又突然发生了。

    从那件神秘事件的本身而论,这一个意外发生的枝节,无疑是一支神奇的手杖,因这手杖,才能挑开了这幽秘曲折的暗幕。假使那天不发生这意外的枝节,那么这一件神秘得超越乎人类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围以外的怪事,是否能在最短时间中获得全部的解答,那是无人能够断言的。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王俊熙的精神较好,他和小邱,谈得相当起劲。在他们的隔座,有一个人,正自吸着一种土耳其烟。浓烈的烟味,不时在他们身后一阵阵地飘送过来。

    最近的王俊熙,由于内心间的极度忧惧,他的潜伏着的“歇斯底里”症,早已达于较深的阶段。尤其是一种杯弓蛇影的心理,随时随地,都有触发的可能。当时,他嗅到了那股强烈的烟味,不知如何,竟会引起一种错觉:错认为他又闻到了那种带有血腥的焦布臭。于是,谈得好端端的,突然,他竟瞪着两眼,不自禁地高喊:“啊哟!它又出现了!那个恶鬼,耳朵上有一颗痣!”

    这神经性的喊叫,引起许多条视线乱箭般地射到了他身上。尤其隔座有一个人,听得这喊声,立刻急骤地旋转了头。此人脸上,显着一种比众不同的惊诧——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近于慌张的神色。

    这一个人,正是隔座吸着土耳其纸烟的人。这人身上,穿着一套暗绿而带银灰细条的整洁的西装,配着一条紫色的领带。一头菲律宾式的长发,和他脚下黑皮鞋的鞋尖,具有同等的光亮,骤眼一看,年龄还像轻得很。

    当时,这一个吸土耳其纸烟的人,眼看小邱扶着王俊熙,在群众的视线网下匆匆走出了这茶室。这人召唤侍者,结了账,挟着他的外衣,帽子,也匆匆跟随了出来。

    在路旁,这人掏出了他的怀中记事册,他抄到了那辆新型汽车的号码。

    下一天,清晨九点钟时,在那座法国式的洋房门口——这是王俊熙的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穿西装的人。前者手内提着一个黑皮包,很敝旧了。这就是那位年老的夏志苍医师。后者,一手也拎着一个黑皮箧,有一副精致的听诊器,和提手握在一起。这样子,无异把一块医生的牌子悬挂到了手上。

    在踏上那光洁的阶石时,后者忽趋前一步,和前者并了肩。他稔熟地招呼说:“夏医师,你早。”

    夏医师先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他一望这人手内的皮箧,暗忖:“王俊熙的病,一定有了变化。否则,为什么又请了一个医生?”

    他还没有开口,只听后者自我介绍道:“我是余化影医师。我的分诊所,距离这里很近哩。”

    “久仰!”夏医师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但实际,他对这余化影的名字,正像对这人的面貌,一样的生疏。

    他们并肩进了门,王俊熙的家人,以为后面这一个年轻而陌生的人,是这老医生的助手。

    这天,王俊熙已是不能支持地睡倒了。在那间小皇宫般瑰丽的卧室里,除了病人之外,另有两人在着。一个是年约二十六七的少妇,鬈鬈的乌发,并没有梳整。身上仅穿着一件蓝士林布夹旗袍。一张略带一些憔悴的脸,薄施一点脂粉,显得楚楚可怜。——她的眉梢眼角,隐隐含有一种颦蹙的神情,表示她的心底,正被一件什么不乐的事情打扰着——这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便是王俊熙的妻子佩莹。其余一个体魄壮健的青年,身穿一件灰色厚法兰绒的袍子,那是小邱。

    当一老一少两位医师踏进这卧室时,病人正仰面看着承尘[2],低低地,在那里自言自语。他的语声,显得柔弱无力,室中人都没有听清楚——或许是并没有注意——他所说的是什么?只有那个紧随在夏医生身后的余化影,一进这屋子,立刻目光炯炯,露出了全神贯注的样子,而他的听觉,似乎也特别比众人敏锐。他已清楚地,听到病人在喃喃地说:“嗳!让我忏悔,我一定要忏悔!”

    实际,病人的神志,却并不昏瞀。他一见这老医生,立刻在枕上微微颔首,并低声招呼:“夏医生,早。”一面,他也像佩莹与小邱一样,凝注着老医生背后的这一只陌生面孔,略略有点讶异。

    “哦!王先生,今天觉得怎么样?”这是这位老医生每天照例的开场白。

    接着,他便开始了照例的诊察:他替病人量热度,按脉搏,察听着心脏。那位余化影医师,却在一旁帮同料理。当他看到夏医生从皮包中取出一管两公撮的注射剂时,他急忙代他燃起酒精灯,又抢先把那注射器,小心消着毒。他的举措,显得熟练而敏捷,而他的态度又显得极诚恳。

    呵!代替别人,尽点可能的义务,这并不是件吃亏的事哪!当时,这一位不需要聘书而亲自送上门来的助理医师,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中,立刻,他已使那位年老的夏医师,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夏医生感到这一个“初出道”的余——余什么医师,态度谦和得可爱,很具有一般医生从来未有的道德,这是难得的!

    于是,他们闲闲地,开始搭谈起来。

    “病人的心脏很衰弱,他每夜失眠,这是讨厌的事!”老医生凝注着手内的注射器,把那液体中的空气小泡,小心地射出。一面,目不转睛地轻轻地说:“并且,他还有一些‘胃加搭儿’的现象。为此,我想冒一下子险,试用一种百分之几的‘马钱子精’的溶液,和在我原配的方子里。你知道,这是一种从国药里面提炼出来的东西,用得适当,对于他的肠胃,也许有点帮助。不过——”

    老医生皱皱眉,没有说下去。

    “是的!这东西的反应,有些讨厌!所以,在分量上,我们必须郑重考虑一下。”余化影医师眼望着那老医生的眉毛,立刻随声“和调”。他的声吻,显出了那样的肯定而有经验。而实际呢?也许,他自生耳朵以来,对这所谓“马钱子精”的名目,这还是第一次的听到哩。

    夏医师的诊察完毕了。处了方,便匆匆告辞。但这位余化影医师,却还逗留在那里,并没有就走的意思。夏医师以为这是王家另外聘请来的,当然,另外要诊断一下,他没有说什么话,走了。

    夏医生走后,余医师告诉病者的妻子说:“夏医生曾留下两颗药片,他嘱咐:须等两三小时以后,察看了病人的情形,方能决定要让他服不要?所以我在这里,须有一个相当时间的守候。”

    在这守候的时间中,这位年龄看似很轻的余化影医师,在王宅楼上楼下的各个所在,东走走,西逛逛。一无拘束,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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