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盗鲁平:血纸人-一〇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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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怜悯与同情她,鲁平不自禁地向她第一次打着招呼,稍微提高点声音,说:

    “喂!密斯!这里来,快到这里来躲一躲!”

    说后,在鲁平的眼网里,这一位少女的倩影,迅速地扩大,扩大;直扩大到仅仅被她的脸部塞满了两颗瞳人为止。此时,这一位二月来与他永远相距十来码远的少女,经过苍天的“作伐”,已在他的身旁了。

    他们间隔着相当的距离,管自坐下,管自拭拂着头上脸上的雨珠。暂时沉默无语。充满空间的,仅是“杀喇杀喇”的,如山巅上往下冲泻的,瀑布般湍急的雨声。

    经过相当难挨的沉静之后,“吾友”鲁平,第二次向此少女开口:

    “密斯真用功,每天我总看到您捧着书。”

    她,含羞地,轻盈地一笑,两朵笑靥,瞬息在她的颊上一闪,温柔地回答说:

    “说什么用功,那只不过是一些小说而已。”

    说话相当稳重,文雅。然而,她所说的所谓“消遣品”,却是一册描写下层社会的作品。当鲁平说声“谢谢”,借到手里,翻看一遍内中的分标题,知道是自己早早拜读过的,同情贫苦者的佳作,而自己也相当受到它的影响的。

    鲁平若有所感地叹息说:

    “这一册真是好书,不应该侮辱它是‘消遣品’。密斯,您说,和书中同样生活着的人,即就在上海一隅之地,也难以计数,是多么令人愤怒与慨感啊!”

    她并不答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又是沉默。

    之后,这位少女嚅动着嘴唇,低低地问:

    “密斯脱尊姓?在哪里读书?”

    “余,人未余,”鲁平毫不滞疑地回答。“去年毕的业,‘毕业即是失业’,人浮于事,至今还不曾找到职业,赋闲在家。——密斯尊姓?”

    “罗!”

    “鲁?”鲁平稍稍惊骇地截住问:“鱼日鲁?”

    “不,是四维罗。”

    “哦,密斯罗。久仰久仰!在哪里读书?”

    对方“扑哧”一笑,笑什么呢?鲁平猜测不出。大致是他的“久仰久仰”的“应酬”话出了毛病,但是,不容他思索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已在回答他的问句,她依然温柔地说道:

    “与密斯脱余一样,我也是去年脱离中学的,我父亲不愿意一个女孩子家继续升学上去,原因是‘女孩子家总是别人家的人’……”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的,一阵红晕浮上了她的容貌,使它更显现得可爱。虽然这一变幻早已闪进了鲁平的眼网,但是,她还是需要掩饰。她故意地低下头,瞧一瞧左臂上的手表,突然,她“呀”的喊叫起来,说道:

    “呀!现在已经八点钟,我要回去了,母亲等着我一同吃早饭呢!”

    “但是,这样的大雨……”

    “我也要走!”

    她坚决地回答。

    于是,鲁平“毛遂自荐”,愿意陪伴她回家,并且,脱下上装,请她兜在头上,权充一下雨衣。但是,她接受了前一个,而拒绝了后一个提议。

    他们正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之际,一线阳光,射开了阴霾的云层,而雨也稍稍的微小下来。

    在细微的小雨中,他们,相互偎依着,从旁人看来,恰像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异性伴侣,匆匆地出了兆丰花园。

    第二天,已是“天高气爽”,鲁平挟着报纸,到兆丰公园去。沿着斜坡形的沙滩,绕水池而行,那个固定地位的草绿色单人椅上,并没有昨天的那位密斯罗,而相反,她却躲藏在昨天避雨的地方。

    她看到鲁平,微微抬起身来,招呼道:

    “密斯脱余,这里来坐。”

    谁也不忍拒绝这种邀请的,如果也逢到此种艳遇之时。于是,鲁平顺顺从从地,按照指定的座位,放下了屁股。

    他们继续谈话。一天,一星期,一月……越谈越深入。他们继续谈话。从生活,家庭,嗜好,思想……越谈越接近。

    他知道她的姓名是“罗绛云”,较自己迟出母胎七个月零十三小时,有颇为糊涂的,拥有一妻三妾的父亲,对于她一概不闻不问,只有一点是相当“关怀”的,严厉吩咐她“不许胡来”,也就是中辍她继续求学的理由,有“心经”不离口的慈祥的母亲,相当爱护她,视她如掌上之珍珠,然而,也只是给予她一点物质上的安慰而已。她没有姊妹,没有兄弟,家庭中除她之外,只有母亲,和一个愚笨的佣仆。父亲是经常住在外边“金屋”里的,偶然,恰像去拜访朋友似的,回一次家,顺便放下一笔维持几个月的费用。她非常孤独,寂寞,日夜与书籍为伍,如此而已。

    然而,遁迹在“空门”中的僧尼,多半是受到过深刻的刺激。“空门”般的生活,岂是富于热忱的,拥有年轻热力的她所可忍受?因此,她在内心中选择,选择一个与自己所具有的一切完全相同或近似的同性或异性,作一个腻友,既可解除寂寥,复能增进智慧。

    基于上述理由,她之与他,立刻成为深交,似乎并不突兀吧?

    他们已成为无所不谈的莫逆交。甚至,坦白到,一次他曾经这样向她询问:

    “云!当然,你有你的目标,你将用你的志向、毅力,走向你的目标去!结婚不是你的事业。但是,你总不能终生不嫁,你总在挑选一个符合你理想的人,与你结合,换言之,你将帮助他,同时,也以他的助力,来完成彼此的事业的愿望的吧?你有没有这个意思?”

    她一点也不含羞地,坦白地承认,说:

    “有!”

    “那么,”鲁平再紧逼一步,问:“映进你心坎上的,是谁呢?”

    她仍然毫不含羞的坦白地说:

    “萍!是你,是你!”

    (在彼此交谈中,鲁平告诉她,他的姓名是“余萍”,这在前文里,笔者无暇插入,特此补正,请读者诸位原宥!)

    鲁平听了这话,却惊骇到目瞠口呆,无言回答,要不是那位少女,在他的耳边低低说着:“萍!你怎么啦?”他真不知会呆到几时咧!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演变,使鲁平堕入到沉思中去——对于这位罗绛云小姐,他是深深地爱慕着,而且,也颇有占有她的欲望。以前,鲁平——虽只有十九岁——与异性交际过的,却也有相当的数目。然而都没有让他留下怎么深的印象。只有这位罗绛云小姐,在未交谈之先,他已经熟稔她的举止;而在已交谈之后,又探索得了她的性格,思想,有与自己类似之处。而在二月来接触的过程中,又深深地窥知了她心底的深处:她是有着温柔和忍耐的特长。一次,鲁平偶然在某一项新闻内,找到了可恼的气人之处,大发雷霆,恨声不绝。而她,罗绛云小姐,却温柔地,然而不是带着使他消沉意志的媚态,闪上两朵逗人的笑靥,鼓励地轻声说:

    “萍!这样的暴跳如雷,就能够使这类不合情理的事从人间自动消除吗?不,不!萍!你真傻!以后不要如此,还是静静地发掘它的根源吧!忍耐着!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把它齐根铲除!那多么好?不要冒无名之火吧,对你的康健有损害的啊!”

    是多么温柔,而深情的话语呀!但是,并不叫人沉醉在她的怀抱里,而是叫你去干有意义的工作:努力去“发掘它的根源”;同时,她叫人再“忍耐”,而不是叫你“忍耐”着一切不问不闻,是“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然后“把它齐根铲除”!

    是这样一位逗人欢喜的姑娘,正是许多人“梦寐求之”而得不到的,鲁平会不爱她的吗?

    那么,为什么他听到她诉说她心目中的人是“他”时,他会惊骇到目瞠口呆呢?它的原因安在?

    由于,他既倾全生命爱她,因此,他不愿意害她。他固然要影响她成为一个更有为的女子,所以如此之与她接近,有意无意之间,把一切灌输给她,但是,如若接近到精神而上,甚至实行结合,却不是他的本意……

    其时,罗绛云小姐见他沉思不语,异常疑惑不解,柔声地打断了他的沉思,说:

    “是嫌我的话说得太突兀?或是……”

    “不,不!”鲁平矢口否认,截断她的话,说:“并不突兀。事实上,我心中又何尝不作如是想呢!不过……”

    至此,鲁平缩住了往下的话,面部上呈露着杌陧[11]不安之象,显然有难言之隐。

    罗绛云小姐,痛惜地,低低地说:

    “难道,萍,到此时期,你还有什么不可告诉我的话吗?但是,我依然希望你坦白告诉我!”

    “我……我……”鲁平吞吐地说“云!不知道会不会使你惊骇和鄙视我?如果我坦白诚实地向你说,我是个……我是个巨贼!”

    “巨贼?!”听至此际,果然,罗绛云小姐惊惶失色。继续嚅嗫地说:“这……这……”

    鲁平之说出他的行踪,恰像吐去了一根鲠住咽喉已久的骨头,反觉得轻松,平静得多。此时,他镇定地向她摇摇头,滔滔地告诉她说:

    “云!不要惊慌!且听我说完我所以干这勾当的由来——”

    “我向你诉说我的姓名是余萍,其实,我不姓余,而是姓鱼日‘鲁’,不叫浮萍的萍,而是不平的‘平’。”

    “从我有知觉起,我就没有了父母。我的父亲本是一个五金富商。一次,他老人家为一个老友申冤,耗损了他一半以上的财产,结果,他老人家的老友,虽然是用金钱买放了,因为遭受了过多的极刑,就奄奄病死了!他们真情同手足,自小平素又在一起合伙。我父亲眼看他的老友,被歹人觊觎财产,伪造凭证,栽害而亡。于是,郁郁不欢,不满二月,相随他的老友,脱离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继着,我母亲悲伤过甚,染上了火症伤寒,不治而死了!此时,我不过不满四岁。从此,我由我的叔父领养。他,我的叔父,模样‘道貌岸然’,实具‘狗肺狼心’!不但吞噬了我父亲的财产,而且,把我如同‘猫’‘狗’一样地喂养,一直到现在。”

    “一次,偶然的机缘,从我的乳娘处得到了上述的悲惨的报告,我的‘愤怒之火’,不禁油然而生,这,也所以是导诱我走到这‘巨贼’的一条路的一种力量!”

    “我看到许多许多的所谓‘正人君子’,他们花天酒地,出入汽车,在路上横冲直撞。稍有不豫之色,动辄呼幺喝六,颐指气使,视同是十月怀胎的他人如狗彘。动辄以‘强盗’、‘贼坯’等等‘头衔’冠于他人之头上。然而,他们的卑鄙恶劣的‘敛财’行径,正要比‘强盗’‘贼坯’高明万千百倍!”

    “我的叔父即是此中之一,我目所见,耳所闻,都深深地‘储存’在心房之中。如你所说,忍耐着,等抓得住若干凭证,即予以严厉的制裁!然而,从另外的偶然的机会中,我曾代若干人,消除了冤屈、侮辱。我自以为非常得意,并且,由此而从所谓‘正人君子’那里,我也取得了若干‘臭钱’,超脱了我的‘猫狗’般的生活。”

    “云!我就是这样的人物,是一个罪犯,是一个敲诈、盗窃犯。我爱你,我的整个心,已经无形中被你攫夺了去,跳进了你的心腔。但是,回视我自己的‘作风’,使我退却——虽然我是怎样的悲哀于此种退却——使我畏缩不前,走向你的面前,要求你属于我。云!我怕,我怕我会害了你,害了你的名誉,害了你的……”

    至此,鲁平无力再往下说,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想从她的深不可测的瞳人中,获得什么。

    她滞疑了片刻之后,勇敢地向鲁平提出抗议,说:

    “不,不!萍!哦!平!我不赞同你的说话,我希望把我属于你,也把你属于我……”

    由于这一席话,在鲁平的心房上,镌刻上了永世不可泯灭的伤痕!……

    光阴先生颇不留情,在“吾友”鲁平与罗绛云小姐相持不下之际,悄悄地溜逝,溜逝,从暮秋到隆冬。突然,爆竹一声,轻轻地给鲁平与罗绛云小姐,个个添加上了一岁。

    虽已“春回大地”,但是,气候还是相当寒冷,兆丰公园中的枯枝上,恰像“风烛残年”之老者,风光惨淡;风,“呼呼”地掠过枯枝,被“榨”出苍老的“哗哗”的沙声。

    风是那样地猛烈,谁都会被刮得颤抖。但是,逆风而行的鲁平与罗绛云小姐,却似乎都一些也感不到,只是在热烈地争论着什么。

    罗绛云小姐的容颜,显然消瘦得多了!憔悴,疲乏,焦悚,惶惑,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爬出来,爬满了整个脸面。她,默然地,低低地,柔声向鲁平说:

    “平!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吗?你与我之间的事?”

    “是的!”鲁平沉痛地说:“云!委实我考虑不到一个妥善的方策,如果一定要在现在决定。”

    凛冽的寒风卷起披散在她额际的细发,但是,她已失去了整理它们的情绪。她的心绪,也恰像细发似的散乱无序。她继续说道:

    “让我再说一遍,可以吗?平!对于你我的事,我说得快‘舌敝唇焦’了。但是我还是再想唠叨一遍。平!你不记得我第一次对你所说的话吗?我说:我不管你是个‘强盗’,或是个‘贼坯’,我还是愿意作你终身的伴侣。那时,平!你以为我知道了你是个强盗之后,我就鄙夷你吗?不,不!平!请你放心!我绝对没有一点鄙视你的念头。我只有更敬慕你,更爱恋你!我觉得,如果我能够在你的身旁,不但不会没辱我,相反的,只会使我骄傲。你,平!以你的行为,与那些伪善的‘正人君子’相比,不是一方面卑鄙得可耻;而你是干得赤裸裸的叫人可爱啊!而且,纵然你的行为有可议之处,也并不是你的错,而是社会之罪啊!平!这种话,请你记一记看,我向你说过了多少遍了呢?平!我的平!我愿意做你的伴侣,我也愿意做你的帮手,我要帮助你,完成你的理想——把一切不合理的事,发掘它的根源,然后,绝不容情地铲除它!——我希望你,在今天,不再叫我失望,拒绝我的请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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