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平倾全生命爱着罗绛云姑娘,然而又自以为满身都是污点,会玷辱了这位姑娘。因此,他需要洗刷,忏悔。他经过数度的考虑,毅然去找寻一位当牧师的朋友,寻求一个解决的方法。而这位牧师,正拟动身上云南去传道,他给予了鲁平这样的一个指示。
罗绛云小姐对鲁平,比自己更要信任。她,听说了他的话,低头依随着他的步子,在坚硬的地面上,向前迈开脚步,沉吟不语,在暗自盘算着。
稍停,她抬起头,两串明珠般的泪珠,映进了他的网膜,微微地咬着下唇,向他点点头。
“考虑过了吗?没有问题吗?愿意到这偏僻的地方去吗?”
鲁平,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热诚地,发出了这一连串的问句。
她,罗绛云小姐,还是点点头。接着,她抽噎地说:
“平!我愿意去。母亲,我可以舍弃的,她虽然爱我,但也是狭仄的自私的爱,我要飞出这软性的自私的囚笼。”
他们个个浮上了甜蜜的,悲酸的笑。
又匆匆离别了。
三天后,停泊于十三号码头旁的驶往香港去的邮船中,牧师、鲁平与罗绛云小姐互道着珍重。
罗绛云小姐淌出了泪水,悲哀地说:
“平!你……不能失约的啊!”
“自然,”鲁平轻声地说。“云!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可以放心。老实说,我何尝又愿离开你呢?只等我接到你的来信,我立即来找你。你,云!你是我心目中的‘玛丽亚’呢!你是我的崇拜者,我可能舍弃一切,然而不能舍弃掉你。”
无情的汽笛,突然“呜呜”的鸣叫起来,催逼着送行人的归去。
鲁平痴痴地望着。望着船身的渐渐移动;望着罗绛云小姐手中的粉红色手绢儿迎风飞舞,直到模糊,消失;他才嗒然神伤地回到他的寓所。
离此邮船启碇后二个月零五天,鲁平从绿衣人处,接到了一封久候不至的云南寄来的信。
看信封上的笔迹,分明是他的朋友牧师的手笔,他不明白为什么罗绛云小姐不亲自给他写信,但是,他只要读到,她已经平平安安地到了云南,他不是也安心了吗?至此,他不再妄加猜测,急速地拆开信来。
首先落到桌子上的,是一张不大的信笺,只寥寥数十字,是罗绛云小姐的娟秀的笔迹:
平哥:
妹托福已平安进了云南的境界。但是,在邮船中,因贪婪着海上的风景,受了凉,至今还是患着极重的伤风。大致明晚我们就可到达昆明了,等我安顿好后再给你写封详细的信。
祝好!
你的云
二月二十四日
另一张信笺上,是这样写着:
平兄:
且请你抑制住感情,读完我给你的信。
是今晚到的昆明,可是,罗小姐没有一同来。在今天黎明的时候,她,已被我和几个土人,草草地埋葬在离此七哩的深山丛草中了!
我本拟在她的重伤风稍稍好些后再一起走,但是她不愿意这样做。她急于要到达目的地,或许正为着你的缘故,因此,有着热度,还怂恿我赶路。前天清晨,我们束装就道。按照预计,五十三哩路程,我们可以在前晚赶完。可是,因她带着病体,脚步不得不缓慢下来,以致在昨天的傍晚,我们还只走了四十六哩。
我们稍稍歇脚,正待再前进。突然,在这漫无人烟的深山旷野,闪出了三个剪径贼,他们抢劫了我们所有的一切,或由于罗小姐的容貌美丽,又起了淫欲之心,罗小姐抵死不从,丧身在他们的尖刀之下了……
虽然写信的人,要鲁平“抑制住情感”,读完他的信,但是,叫鲁平怎样忍受得住,抑制得住情感?他,出娘胎来第一次,泪水如潮般的涌出了眼眶……
他的眼前顿时黑下来,虽然在白天,他已失去了他的明灯,他是处在茫茫无标无的的黑暗中了!
至此,笔者将二十二——二十一年以前的旧事,已经交代清楚了。
自罗小姐离开这人世间,鲁平无形中打消了到云南去的念头。他既已失去了指示他前进的明灯,使他彷徨于黑暗之中;又感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加强了他对人世间的憎恨,他立意继续他“不名誉”的作风,予患害人世间的一切蟊贼以惩罚!
他是如此地痛心于他的恋人的夭殇,他十分内疚:“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没有他的催促,她,罗绛云小姐,决不会走上她的死路的。
罗绛云小姐最难能可贵者,她有独特的思想,内刚毅而外温柔的性格,她超出于一切女子,甚至比若干庸碌无为的男子更有为。她是他所敬慕的恋人,她是他的“圣母玛丽亚”,给予他勇气,鼓舞,爱情……
然而,不幸,她竟作了无辜的牺牲者了!把她投掷出了这个人世间!她在这个世界上灭迹了!她带着她的没有广布开去的“大爱”含恨地进了泥土。但是,她所赐予鲁平的情爱,则永永不曾从他的心房上抹去。
发生此悲剧的十八年后,距今三年以前——
他为着要探索某一个医生,用怎样的手段诓骗了一个年轻寡孀的“私房”,而丢弃这个可怜的女人。他知道,她有一个金壳的法国挂表,被那医生当作了“纪念品”,在这表壳之内,细巧地镌有她丈夫和她自己的名字。因此,鲁平假扮了一个病者,想去探索得这一个金表的所在,进一步而落到自己手里,当做一个凭证,使那医生哑口无言而甘心就范,予他一种精神上的补偿。
他穿着一件蓝布大罩袍,披着一头散乱的头发,现着极度疲倦的姿态,跳上了二十一路的红色公共汽车,到他要去的目的地去。
车厢中相当挤轧,不但没有空座位,连站得住脚的空隙地位也没有,他不得不把双手一齐高举,抓住车顶的铜梗,来稳住他的摇晃。然而,出其不意的竟在此车厢之中,有人仿效着侠士之风,慷慨地站起身子,让位给他,他跌坐下去。
但是,当他偶尔抬起“倦眼”,方始发觉让座给他的人,乃是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
他陡然已忘却了此时的任务,而收回了他的“疲惫”的两眼,换一种注意的,睁得非常之大的眼睛,光芒四射地凝注在她的面庞上了。
越注意,他也越忘却了“此时此地”。他完全失常地,闪射着一种惊怖、疑讶与伤感所交织的情感的火花,并且,他的嘴角也开始微微颤动,而喉间已响出了一个二十二年前所叫惯的字:“云!”但是,便是一瞬之间,他发觉已错认了人,而松弛了紧张的情绪,闪上一丝苦笑,又重复恢复到先前的疲惫失神的状态。
她,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是多么酷肖她——二十一年前的罗绛云小姐——啊!而且,即此“让座”一点,已深切地说明了她的不同于其他的女子,她的性格,也显示了有与云相似之点。
他脑膜上浮现着一切,想到过去的温柔的云,即偷偷地向这位仁慈的姑娘,投送一种又像留恋又像畏怯的异样的眼色。
几站路过后,他瞥见那位姑娘匆匆跳下了这公共汽车,虽然他的目的地还差几站路,但是,他却也跟随着跳下,悄悄尾随在她的后面。
由此,鲁平想不到,竟又展开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悲剧,而在他的心房上,又镌刻上了一帧与二十二年前容貌仿佛的倩影。
…………
鲁平听到余雷热诚的声音,说在自己痊愈之后,他将刮自己两个松脆响亮的耳刮子,理由是,自己这件事做得太傻。他虽然忍住着口渴,想静听余雷继续讲述,自己在晕迷之后他所探索得的经过,然而,不知怎么,自己竟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说:
“该打,该打!”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说话,使两人大吃一惊;继之而大笑。差不多同时地,四条有力的光流,射上了他的清瘦的脸庞。余雷热切地问道:
“今天好得多了么?”
“不错,好多了。”
鲁平简短地回答。接着喟然而叹道:
“想不到我会完全控制不住理智,而一凭情感干出非常对不住两位的事。我,你们两位,大致还不明白,所以我为什么干这一件傻事的缘由吧?因为,那位易红霞姑娘——我忘记了从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她的容貌,性格,举止,甚至她的名字,与二十二年前,为我牺牲的另一位姑娘,完全相同……”
“你是说,罗绛云小姐?”
响着难堪的唦声,孟兴急切地问。
“是的,罗绛云。”鲁平又继续说道:“绛云,红霞,名字的意思是何等相像?!容貌又是何等相像?乍看一眼,就翻动了我的心底里的沉淀,使它在我心中复活起来。我纪念绛云,我于是追逐红霞。数度的接触之后,我发觉易姑娘的性格是那么温柔,忍耐,与绛云又完全同一,所稍异的,前者是颓废,而后者是进取的。为了纪念绛云,为了使她——我的‘玛丽亚’——能够重活在世间上,因此,为抱着极度的希望,要改变她——易姑娘,使她成为与绛云一式无二的有为女子。”
由于过度的渴燥,他舔舔嘴唇,又继续说道:
“我已是中年人,没有占有她的欲望。所以那样地热烈追逐她,是在于要她变成‘完人’。三年的过程,仅仅完成我理想中的一半之际,而突然发觉她将有生命之危,我由于感情的冲动,而贸然的不顾一切,干下了此种傻事……”
至此,他忧伤地沉默不语了。
孟兴与余雷,相视不语,心中各自浮泛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鲁平见他们两人不说话,又继续请求道:“我现在不能动弹。对于我昏迷之后的事,从适才你们的谈话之中,获得了一些外,其余的一概不知。但是,适才所听到的,虽然也是我急于想知道的,却还是次要的。请问你们,现在易姑娘究竟受了什么伤,有没有危险呢?”
孟兴与余雷听后,面面相觑,个个怨怼适才自己的鲁莽疏忽,以至于一切都均被鲁平窃听了去。
余雷嚅嗫地,违心地答道:
“她,她……据我所知,她没有危险吧?”
鲁平正拟进一步追问:易姑娘病在什么医院中,看护小姐进来,阻止了他说话,又因为探病的时间已到,她把孟兴与余雷两人“驱逐”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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