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白色沙滩上,出神地望着碧海波涛。他身穿一套款式华丽的白色法兰绒长衣裤,头戴一顶宽檐巴拿马草帽来遮阳。老派的他坚持在太阳下一定要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坐在他旁边、不停说着话的帕梅拉·莱尔小姐则尽可能穿得裸露,周身已被晒得黝黑。
帕梅拉·莱尔小姐只会在往身上补身体油的时候才会暂时闭上说个不停的嘴。
莱尔小姐的另一边,是她的好朋友萨拉·布莱克小姐。此时她正脸朝下,趴在一块色彩艳俗的条纹浴巾上。布莱克小姐从头到脚都被晒成完美的古铜色,惹得莱尔嫉妒地看了好几眼。
“我还是晒得不够均匀。”帕梅拉·莱尔小姐不爽地嘟囔着,“波洛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涂一下右肩胛骨下面那里——我自己够不到那里。”
波洛照办了,完事后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油腻腻的手。人生最大乐趣就是观察身边人,并说出自己的看法的莱尔小姐马上又开了口。
“看来我没说错,那个女人——就是穿着香奈儿的那个——是瓦伦丁·戴克斯,不,是钱特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看上去很迷人,对吧?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男人们为何都为她痴狂。因为那就是她要达到的效果!这么一来她等于成功了一半。昨天晚上来的那两个人姓戈尔德,其中那个男的非常帅气。”
“来度蜜月?”萨拉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莱尔小姐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哦,肯定不是——她的衣服不够新。新娘子一看就看出来了!波洛先生,你难道不觉得观察他人、看看仅仅通过他人的衣着外表能了解这个人多少,是这世上最让人着迷的事情吗?”
“不仅仅是观察吧,亲爱的,”萨拉打趣道,“你还会问好多问题呢。”
“我还没跟戈尔德那家人说上话呢。”莱尔小姐一本正经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人就该对自己的同类感兴趣。人性是一种会让人着迷的东西。你觉得呢,波洛先生?”
这一次莱尔小姐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等待对方回应。
波洛仍旧盯着碧蓝的海面,回答道:“要看情况。”
帕梅拉非常震惊。
“哦,波洛先生!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性更加有趣、更加扑朔迷离了!”
“扑朔迷离?没有吧。”
“哦,人性就是这样的。就在你刚刚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们的时候,他们往往就会做出完全出乎你意料的事情来!”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不、不,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太可能做出与性格截然相反的事情来。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我完全不同意!”帕梅拉·莱尔小姐反驳道。
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反击。
“我一看见人就会对他们产生好奇心——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是哪种关系,他们当下有什么想法和感受。那种感觉真的是——哦,非常激动人心。”
“并非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人性无非那么几种,比你能想象出来的还要少。”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大海都要更加富有变化。”
萨拉歪过头,问道:“你觉得人性不过是在复制某种模式?其实千篇一律?”
“正是如此。”波洛说着,用手指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图案。
“你画了什么?”帕梅拉好奇地问。
“一个三角形。”波洛答道。
不过帕梅拉的注意力已被吸引去了其他地方。
“钱特里来了。”她说道。
一个女人走上了海滩,她身材高挑,对身体和长相都自信满满。她微笑着微微冲这边三位点头示意了一下,在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脱下红金色相间的丝绸外套后,露出白色的泳衣。
帕梅拉叹了口气。
“她的身材不错吧?”
但波洛关注的却是那个女人的脸——一张十六岁就因美貌而出名的三十九岁女人的脸。
瓦伦丁·钱特里这个女人众人皆知,波洛自然也认识她。她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多如牛毛——喜怒无常、富有、宝蓝色的大眼睛、婚介生意和投机买卖。她结过五次婚,情人更是数不清。前四任依次是意大利伯爵、美国钢铁大亨、网球选手和赛车手,这四个人中那个美国大亨死了,其他几个都输掉了离婚官司。半年前她再婚了,现任是一名海军中校。
那个男人跟在瓦伦丁·钱特里身后也到海滩上来了。他很安静、皮肤很黑,表情阴郁、脸部线条坚毅,看起来很不好惹。有点像原始猿人。
“托尼,亲爱的,把烟盒给我……”她说道。
男人马上掏出烟盒,给她点燃香烟,又帮她脱下白色泳衣的肩带。她躺下来,伸开双臂享受日光。他坐在旁边,像一头看守着自己的猎物的野兽。
帕梅拉压低嗓音说道:“我真的对这两个人感兴趣得发狂……那个男的就是头野兽!一言不发,而且……感觉阴森森的。不过我认为像瓦伦丁那样的女人可能就喜欢那种类型的,能从中感受到成功驯服一头老虎的成就感!我好奇他们两个人能好到什么时候。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感到厌倦,尤其是在现如今这样的环境里。而一旦她想要摆脱那个男人,她离危险也就不远了。”
说话间,沙滩上又走来一对男女——这两个人看起来非常害羞。他们就是昨天晚上才抵达的道格拉斯·戈尔德夫妇——莱尔小姐从酒店的住客登记簿上查到了他们的名字。她像意大利主教一样了解到了很多信息,包括他们的教名,以及护照上记录的年龄。
道格拉斯·卡梅隆·戈尔德先生三十一岁。夫人全名叫马乔里·艾玛·戈尔德,三十五岁。
刚才也说了,莱尔小姐的一大爱好就是研究人类。跟普通的英国人不同,她可以热情地与刚见面的陌生人交谈,不需要英式惯常做法里四天到一个星期左右的预热期。害羞的戈尔德夫人走近时,她就毫不犹豫地大声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啊。”
察觉到戈尔德夫人的矜持,莱尔小姐热情地上前攀谈起来。
戈尔德夫人是个娇小的女人——有点像老鼠。实际上她长得并不难看,而且身材不错,肤质细滑,只是她那种羞怯扭捏的气质让人觉得仿佛多看她几眼是种罪过。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丈夫,宽肩、窄臀,白皙的皮肤配上湛蓝的双眸和充满动感的卷发——帅气十足又极富表现力,像一个舞台上的演员。一旦开口说话,关于他的幻想就都破灭了。他倒是非常真挚、淳朴,只是让人感觉有些傻气。
戈尔德夫人友好地看着帕梅拉,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的皮肤晒得多漂亮啊。我简直差远了!”
“要想晒得均匀可真不容易。”莱尔小姐叹了口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你们是昨天晚上刚到的吧?”
“是的,昨晚到的。我们坐意大利的蒸汽船来的。”
“以前来过罗兹岛吗?”
“没有。很别致的一个地方,不是吗?”
“就是太远了。”戈尔德先生接过话头。
“是啊。要是离英格兰近点儿就好了——”
萨拉闷闷的声音响起。“确实,但真要那样的话会很可怕。一排一排的人躺在那儿晒太阳,就像石板上晾晒的鱼干。会全是人的!”
“当然,这倒是真的。”道格拉斯·戈尔德说,“这座岛已经被大批的意大利游客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确实变了不少。”
话题都是老一套,毫无新意可言。
不远处,瓦伦丁·钱特里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她一只手环抱在胸前,防止泳衣滑落。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像一只刚睡醒的猫咪。眼睛随意地四处看了看,瞥到了马乔里·戈尔德,不过很快就锁定在了一头金色卷发的道格拉斯·戈尔德身上。
她扭了扭肩膀,提高音调说道:“托尼,亲爱的——是不是很美好——这阳光?我觉得我前世肯定是太阳的崇拜者,你说是吗?”
她丈夫回答的声音很低,没能传到这边几位的耳中。
瓦伦丁·钱特里继续用懒洋洋的声音高声说道:“帮我把浴巾扯得平整一些好吗,亲爱的?”
她费了很大的劲调整自己美丽的身体,也确实吸引了道格拉斯·戈尔德的目光,他的眼神明白地透露出兴趣。
戈尔德夫人突然雀跃地对莱尔小姐说:“多美的女人啊!”
帕梅拉立刻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低声说道:“她是瓦伦丁·钱特里——你应该认识吧,原来叫瓦伦丁·戴克斯。她很迷人,不是吗?旁边那个男人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一秒钟都不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戈尔德夫人又一次望了望沙滩,说道:“这片海真的很迷人——蓝得让人心醉。我觉得我们应该下去玩玩儿,你要不要去,道格拉斯?”
他的视线还停留在瓦伦丁·钱特里身上,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下去?哦,好啊,现在就去。”
马乔里·戈尔德站起身来,慢慢地向海边走去。
瓦伦丁·钱特里侧过身,眼睛打量着道格拉斯·戈尔德,猩红色的嘴巴翘起,露出一抹浅笑。
道格拉斯·戈尔德的脖子微微有些发红。
瓦伦丁·钱特里说:“托尼亲爱的,帮我一下可以吗?我想要一小瓶面霜,就是放在梳妆台上的那瓶。我本想带过来的。你去帮我拿一下吧——我的天使。”
对方二话没说,起身便往酒店的方向走去。
马乔里·戈尔德已经站在海水里了,她大声叫着:“太棒了,道格拉斯——水很温暖,快来呀。”
帕梅拉·莱尔问道格拉斯·戈尔德:“你还不赶紧过去?”
道格拉斯支支吾吾地回答:“哦!我想先去热下身。”
瓦伦丁·钱特里又扭了扭。她仰起脖子朝酒店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像是要把她的丈夫叫回来——但后者恰好被酒店外围的花园挡住了。
“我喜欢最后再下海。”戈尔德先生解释道。
钱特里夫人又坐了起来,拿起一瓶日光浴用的身体油想往身上涂,却怎么都打不开瓶盖。
她大声地嚷了起来。
“哦,亲爱的……我搞不定这个东西!”一边喊一边往这边张望,“请问……”
习惯伸出援手的波洛应声站了起来,但年轻且身手更为敏捷的道格拉斯·戈尔德比他更快。他一下子就出现在了钱特里夫人的身旁。
“需要我帮忙吗?”
“哦,谢谢你——”瓦伦丁·钱特里拉长声音,甜腻腻地说,“你真好。我笨手笨脚的,总是拧错方向。哦!打开了!太谢谢你了——”
赫尔克里·波洛兀自笑了笑。
他站起身,朝着另外一边慢悠悠地踱起步子。走出去没多远便调头往回走,路上正好遇到刚游完泳的戈尔德夫人。她戴着一顶极不相称的泳帽,脸庞熠熠发光。
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太喜欢海了。尤其是这里的海水那么温暖、那么美。”
波洛觉得她确实是个狂热的游泳爱好者。
戈尔德夫人又说道:“我和道格拉斯都酷爱游泳。他可以足足游上几个小时。”
赫尔克里·波洛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另一位狂热的游泳爱好者道格拉斯·戈尔德,此时他正坐在沙滩上,和瓦伦丁·钱特里聊得不亦乐乎。
他的妻子说道:“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一起来……”语气中有一种孩子气的困惑。
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瓦伦丁·钱特里,心想,这种话估计还有别的女人说过。
在他身后的戈尔德夫人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开口说道:“我想,她确实算得上非常迷人。不过不是道格拉斯喜欢的类型。”她的声音十分冷酷。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作声。
戈尔德夫人再次走下海。
随着缓慢却稳定的动作,她离海岸越来越远。显然,她确实非常热爱大海。
波洛慢慢走回到原来的位置。
由于老将军巴恩斯的加入,这群人比刚才更加吵闹了。这位退伍老兵喜欢和年轻人待在一起,他坐在帕梅拉和萨拉中间,正和帕梅拉一起添油加醋地聊着各种八卦。
这时钱特里中校完成任务过来了,在瓦伦丁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瓦伦丁笔直地坐在两个男人中间,东拉西扯地闲聊着。她的声音轻柔甜美,拖着尾音,说话时不时左右扭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她刚讲完一段风流轶事。
“你们觉得那个傻男人说了什么?‘虽然只有一分钟,但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会记得你,妈妈!’他是这么说的吧,托尼?那时我觉得他真是太贴心了。我认为这是个可爱的世界——我是说,每一个人对我都非常友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好。不过后来我跟托尼说——你还记得吧,亲爱的——我说:‘托尼,如果你连这个都嫉妒的话,那你也很嫉妒那个看门人吧。’因为他真的是太可爱了……”
没人接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道格拉斯·戈尔德说道:“看门人里是有些……好人的。”
“哦,是啊——他一点都不怕麻烦——那真的是很大的麻烦——而且能帮到我们,他似乎是打心眼儿里开心。”
道格拉斯·戈尔德说:“这一点都不奇怪。我敢说谁都愿意帮你。”
瓦伦丁·钱特里开心地叫道:“你可真好!托尼,听到没?”
钱特里中校嘟囔了一声。
他的夫人叹了口气。
“托尼就从来不会说这些好听的话——是不是啊,我的小宝贝?”
瓦伦丁说着,用涂着红指甲的白皙手指胡乱揉了揉丈夫后脑勺上的头发。
钱特里中校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瓦伦丁低声说道:“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容忍我的,他那么聪明,绝对拥有最厉害的大脑——而我只会像刚才那样胡言乱语,他却完全不介意。没人计较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宠着我。我认为这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钱特里中校问妻子另一边的男人道:“在海里游泳的那个是你的太太吗?”
“是的。我现在得过去找她了。”
瓦伦丁嘟囔道:“这里的阳光多好啊,你先别急着下海。托尼亲爱的,我觉得我今天是游不成了,月事来的第一天肯定不行,我可不想受凉或者生病。不过你为什么不下去游一会儿,亲爱的托尼?这位……戈尔德先生可以留在这里陪我的。”
钱特里冷冷地说:“谢谢,不必了,我现在还不想下去。戈尔德,你太太好像正在对你挥手呢。”
瓦伦丁说道:“你太太游泳游得可真好。我敢肯定,她一定是那种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超级有效率的女人。她们总是让我恐惧,因为我觉得她们会看不起我。我什么都做不好——托尼亲爱的,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钱特里中校又咕哝了一声。
瓦伦丁亲切地说道:“你就是太贴心了,所以才不肯承认。男人真是太忠诚了——所以我喜欢男人。在我看来,男人比女人忠诚多了——而且他们从来不会讲是非。女人可就小气多了。”
萨拉·布莱克翻了个身,面向波洛。
她低声嘟哝道:“要说小气,钱特里夫人才是最好的例子!她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我真的从没见过比她还要白痴的女人了。除了会说‘托尼,亲爱的’,然后转转眼珠,我看她什么都不会做。我真想知道她脑壳里装的到底是棉花还是脑子。”
波洛扬了扬他那极富表现力的眉毛。
“这么严重啊!”
“哦,是啊。你也可以干脆把她称为‘小妖精’。她的手段可多了!她就不能别去招惹男人吗?她丈夫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波洛凝望着海面,说道:“戈尔德夫人真是个游泳健将。”
“是啊,她可不像我们这些人,生怕把自己弄湿了。我很好奇钱特里夫人她到底会不会下水。”
“她不会的。”巴恩斯将军声音沙哑地说,“下水后妆容就有可能被冲花,她是不会冒这个险的。更何况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有点龅牙。”
“她正往你那边看呢,将军。”萨拉顽皮地说,“还有,你对化妆品真是不了解,我们现在用的化妆品都是防水的,就算亲嘴也不会脱妆。”
“戈尔德夫人上来了。”帕梅拉喊了一声。
“要各回各家喽。”萨拉嘟囔道,“他老婆来抓他了——抓他了——抓他了……”
戈尔德夫人径直走上了沙滩。她身材很好,但头上那顶朴实的防水泳帽却给她减了不少分。
“你怎么不来,道格拉斯?”戈尔德夫人不耐烦地问道,“海水温暖又舒适。”
“来了。”
道格拉斯·戈尔德立刻站了起来,原地愣了一会儿。瓦伦丁·钱特里笑靥如花地抬头看着他。
“再会。”她说。
戈尔德夫妇二人一起朝海边走去。
两人刚一走远,帕梅拉便迫不及待地八卦起来。
“你知道的,我觉得她真是太不明智了。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把自己的丈夫叫走通常都不是好的对策。那只会让你看上去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女人。男人们都不喜欢这样的。”
“你对已婚男人好像很了解嘛,帕梅拉小姐。”巴恩斯将军打趣道。
“都是别人家的——不是我的!”
“啊!这就是区别。”
“你说得对,将军,所以我能知道很多禁忌。”
“哦,亲爱的,”萨拉说,“至少我不会戴那样的泳帽……”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巴恩斯将军说,“不过她看起来是个有头脑的好姑娘。”
“你说到点子上了,将军。”萨拉说,“不过你要知道,再有头脑的女人也会有糊涂的时候。我感觉瓦伦丁·钱特里这件事就会让她乱了方寸。”
说着萨拉转过头,以低沉却兴奋的口吻评判道:“快看他,就是一颗一点就着的炸弹。这个男人一看就知道脾气很差……”
的确,自从戈尔德夫妇二人以非常不愉快的方式离开之后,钱特里中校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萨拉抬头看了看波洛。
“怎么样?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回答,而是又伸出手指,在沙滩上又画了一个图形。和之前一样,也是个三角形。
“三角恋,”萨拉若有所思地说,“你大概是对的。真是这样的话,接下来的几周可有好戏看了。”
二
对于原本想在岛上好好享受假期的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趟罗兹岛之行让他失望。他所期待的是一个假期,远离犯罪。不是说十月底时罗兹岛上没什么人,是一个平静的隐居地吗?
其实此话也不假,因为此时岛上只有他自己、钱特里夫妇、戈尔德夫妇、帕梅拉、萨拉、巴恩斯将军和另外两对意大利夫妇了。但是就这么几个人,机敏的波洛先生已经察觉到即将发生一连串不可避免的事件。
“肯定是我见了太多犯罪了,”波洛自责地自言自语着,“而且消化不良!肯定是我想太多。”
但他依旧忧心忡忡。
一天清晨,他下楼时看到戈尔德夫人正在露台上做针线活儿。
他向她走近时觉得仿佛看到轻盈的丝麻手帕带过了一些闪光的液体。
虽然戈尔德夫人的眼睛是干的,却很可疑地闪着光。她那过于激动的态度也让波洛觉得异常。像是刻意表现得开朗,但有点做过头了。
“早上好,波洛先生。”她的热情主动引发了波洛的疑心。
他觉得她其实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欢迎自己的到来,毕竟他们还不算熟悉。不过尽管赫尔克里·波洛在专业领域十分自负,平时行事却是非常低调谦虚的。
“早上好,夫人。”他回应道,“又是个好天。”
“是啊,很幸运,不是吗?道格拉斯和我在天气方面运气一向很好。”
“是吗?”
“是的。我们一直非常走运。哦,波洛先生,当你看到那么多烦恼和痛苦,看到那么多夫妇离婚分手什么的,就会感恩自己拥有的小幸福。”
“真为你感到高兴,夫人。”
“是啊。我和道格拉斯在一起真的非常开心。我们结婚已经五年了,要知道,现如今五年的婚姻已经不算短了……”
“有时候五年就相当于永远了,夫人。”波洛冷冷地说。
“不过我真的觉得现在的我们比刚结婚的时候要幸福多了。你看,我们两个人实在太适合对方了。”
“当然,适合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才会为那些不开心的人感到难过。”
“你指的是……”
“哦!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波洛先生。”
“明白,明白。”
戈尔德夫人捏起一缕丝线,对着光看了看,然后一边继续手里的针线活,一边说道:“就比如说钱特里夫人吧……”
“嗯,钱特里夫人怎么了?”
“我觉得她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女人。”
“是啊、是啊,很有可能。”
“我非常确定她不是。不过也挺替她感到难过的,因为别看她长得好看又那么有钱……”戈尔德夫人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没办法继续手里的针线活儿,“但男人不会对她那种女人忠心耿耿的。在我看来,她是那种很容易让男人感到厌倦的类型。你不觉得吗?”
“对我来说,跟她聊天确实会让我感到厌倦,是浪费时间。”波洛小心地承认。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当然,她确实有某种吸引力……”戈尔德夫人顿了一下,双唇颤抖,手上的针胡乱戳着。就算是观察力不如赫尔克里·波洛敏锐的人,都能轻易地察觉到她的悲伤。她再次开口时突然换了个话题。
“男人就像小孩!什么都相信……”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针线活儿,发现又有一小撮麻纱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
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该换个话题了。
他问道:“你今天早上没去游泳吧?你丈夫呢,去沙滩了吗?”
戈尔德夫人抬起头,眨眨眼睛,又努力装出开朗的样子,回应道:“没有,今天早上没去。我们本来计划到老城墙那边走走的。但不知怎么搞的,我们……我们没碰上面。他们先去了,没带上我。”
夫人所用的代词似乎就说明了一些问题,波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巴恩斯将军从沙滩上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早上好,戈尔德夫人。早上好,波洛。你们两个今天早上怎么都没去游泳啊?不过好多人都没去,你们俩,戈尔德先生,还有钱特里夫人。”
“钱特里中校呢?”波洛随口问了一句。
“哦,他去了,现在还在呢,被帕梅拉小姐缠住了。”巴恩斯将军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觉得他有点难搞!像是书里才有的那种沉默的猛男。”
戈尔德夫人声音颤抖地说道:“我觉得那个男人挺可怕的。他看上去……一脸凶神恶煞。好像什么事他都能干得出来似的!”
说完她颤抖了一下。
“我估计他只是消化不良而已,”巴恩斯将军笑呵呵地说道,“大部分故作深沉和无缘无故的怒火都是因为消化不良。”
马乔里·戈尔德露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
“你丈夫去哪儿了?”巴恩斯将军问道。
戈尔德夫人略微犹豫了一下,接着以轻松欢快的语调回答道:“你说道格拉斯?哦,他和钱特里夫人进城去了。我猜他们是去看古城墙了。”
“哈,是嘛——那可真有意思。可以感受一下当年骑士的风范了。你也应该一起去看看的,小姑娘。”
“是啊,可是我下来晚了。”戈尔德夫人说完猛地站起身,低声跟大家告辞,然后就溜进了酒店。
巴恩斯将军关切地望着戈尔德夫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真是个好女人啊。比那个我们不想提的堕落女人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哈!她丈夫真是愚蠢!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又摇了摇头,然后就起身回房间了。
萨拉·布莱克小姐从沙滩回来,听到了巴恩斯将军说的最后那句话。
她冲已远去的昔日勇士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动作夸张地坐到了椅子里。
“好女人——好女人!男人总是称赞邋遢寒酸的女人,可一旦涉及实质问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堕落女人还不是轻松取胜!可悲,但事实就是这样。”
“小姐,”波洛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你的说法让我很不舒服。”
“是吗?我也觉得不舒服。哦不,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觉得我还挺喜欢的。人性中存在一个可怕的倾向,那就是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朋友发生意外、灾难或是不幸而幸灾乐祸。”
波洛问道:“钱特里中校在哪儿呢?”
“在沙滩上接受帕梅拉的研究呢——她非常享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还像之前那么凶,我刚才过去的时候感觉他整个人都像罩在乌云里。我觉得都能听到风暴声。”
波洛低声说:“有些事我不太明白……”
“确实很难明白,”萨拉说,“不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才是你要担心的。”
波洛摇了摇头,小声咕哝着:“就像你说的,小姐,未知的将来才是引起焦虑的源头。”
“你解释得真好啊。”萨拉说完就起身准备回房间了。
在通往露台的门廊上,萨拉差点儿跟道格拉斯·戈尔德撞了个满怀。后者看起来春风得意,却又有些畏缩。他说:“波洛先生,你好。”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刚才带钱特里夫人去看十字军城墙了。马乔里她有点不舒服,所以没去。”
波洛微微扬了扬眉毛,还没等他想好要怎样回应,瓦伦丁·钱特里就带着她刺耳的哭腔追了进来。
“道格拉斯——粉红金——我必须得来一杯粉红金。”
道格拉斯·戈尔德马上去点酒了。瓦伦丁一屁股坐在了波洛旁边的椅子上,今天早晨的她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
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帕梅拉一起走来,便挥了挥手,大声叫道:“游得开心吗,亲爱的托尼?多么美妙的早晨啊!”
钱特里中校没有回话,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台阶,走过妻子身边时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直接去吧台了。
他双手握拳,贴在身侧,看起来活像一只大猩猩。
瓦伦丁·钱特里顿时花容失色,看起来很蠢的嘴巴微微张开。
“哦。”她茫然若失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幕让帕梅拉·莱尔立刻来了精神。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在瓦伦丁·钱特里身边坐了下来。
“你今天早上过得很愉快吧?”
瓦伦丁刚开口说了句“挺有意思的”,波洛就站起身,脚步轻快地朝吧台走去。
他发现正等待粉红金的戈尔德脸涨得通红,看起来烦躁且生气。
戈尔德对波洛说:“那个男人就是个野兽!”并冲着钱特里中校的背影点了点头。
“嗯,”波洛说,“可能可以这么说。不过请记住,女人们就喜欢野兽。”
道格拉斯嘟囔着:“他十有八九虐待过她!”
“也许她很享受呢。”
道格拉斯·戈尔德疑惑地看了一眼波洛,然后就拿着粉红金走了。
赫尔克里·波洛坐下来,点了一杯黑加仑果子露,抿了一口之后愉悦地长叹了一声。钱特里走了过来,两三杯粉红金一眨眼的工夫就全都进肚了。
他突然大声说起话来,感觉更像是一种宣言,而且并非针对波洛。
“要是瓦伦丁以为她可以像摆脱其他傻男人一样摆脱掉我的话,那她可大错特错了!我既然已经得到了她,就不会轻易放手。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她。”
说完他往吧台上扔了一些钱,猛地转身离开了。
三
三天后,赫尔克里·波洛动身前往先知山。车子在黄绿色的冷杉林里穿行,离吵闹狭隘的人类越来越远,虽有点冷,但舒适惬意。车子在一家餐厅门前停下,波洛走下车,向树林里逛去。最终他抵达一处僻静地,仿佛位于世界之巅。大海在很远的下方,呈现出耀眼的深蓝色。
在这里,他终于获得了宁静——与全世界隔离,不再忧心。他小心翼翼地把折好的外套铺在一截树桩上,然后坐了下来。
“真不知道上帝知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创造出那样的人啊。天哪,不管怎样,至少此刻我不用再去操心那些烦人的事情了。”
接着他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棕色外套和短裙的小个子女人正急匆匆地走过来。这个人正是马乔里·戈尔德,此时她已卸下所有伪装,脸上泪水涟涟。
波洛无处可逃,她就是冲他来的。
“波洛先生,您无论如何都得帮帮我。我非常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哦,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
她一脸惆怅地看着波洛,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外套袖子。不过波洛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她,她又急忙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怎么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希望我提些建议,对吗,夫人?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有些犹豫地回答道:“是的……是的……”
“好……那请听好。”波洛简单却尖锐地说道,“马上离开这里——趁现在还来得及。”
“什么?”戈尔德夫人盯着波洛。
“我说,离开这座岛。”
“离开这座岛?”她继续一头雾水地看着波洛。
“是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这就是我给你的建议。要是你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话。”
她倒吸了一口气。
“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吓到我了——你真的吓到我了。”
“没错,”波洛直言不讳,“这就是我的目的。”
她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双手掩面。
“可是我做不到啊!他不会跟我走的!我是说道格拉斯。她不会放他走的。她已经全面控制了他——从身体到灵魂。他现在听不进去半点对她不利的话……为她痴狂了……不论她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什么丈夫虐待她啦,她就是个无知的受害者啦,从来没有人能理解她啦……他甚至完全想不起有我这个人——我什么都不是——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想让我给他自由——同意跟他离婚。他一心想着那个女人也会和她的丈夫离婚,然后再嫁给他。但我觉得……钱特里是不会放过那个女人的,他不是那种男人。昨天晚上她还给道格拉斯看了她手臂上的瘀青,说是她丈夫干的。道格拉斯看到后非常气愤。他这个人的正义感特别强……哦!我真担心!会发生什么?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望着海的那一边,亚洲大陆上绵延的群山,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趁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这座岛……”
戈尔德夫人摇了摇头。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除非道格拉斯……”
波洛叹了口气,又耸了耸肩膀。
四
沙滩上,赫尔克里·波洛和帕梅拉·莱尔并肩而坐。
帕梅拉兴致勃勃地说:“三角关系越来越厉害了!昨天晚上,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那女人身旁——彼此怒目而视!钱特里喝得实在是太多了,他其实就是在侮辱道格拉斯·戈尔德。戈尔德做得不错,一直忍着没发火。那个叫瓦伦丁的女人倒是十分享受,这是当然的了。她快活得像一头食人虎。你觉得他们几个将会如何?”
波洛摇了摇头。
“我很担心。我非常担心……”
“哦,我们都很担心。”莱尔小姐假惺惺地说道,“这种事情不是你的专长嘛。或者说有可能发展到你所擅长的领域。你不能做点什么吗?”
“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莱尔小姐兴奋地往前倾了倾身子。
“你都做了什么?”询问的语气中透露出兴奋。
“我让戈尔德夫人赶紧离开这座岛。”
“哦……呃……所以你觉得……”她没把话说完。
“什么,小姐?”
“你的想法竟是这样的!”帕梅拉慢慢地说道,“但他不会吧——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他真的非常好。都是因为那个姓钱特里的女人。他不会——他不会的……不会那么做……”
帕梅拉再次没有说完这句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说道:“杀人?这……这是你所想到的吗?”
“至少目前有人心里正这么想,小姐。这我敢肯定。”
“我不相信。”帕梅拉不禁打了个冷战。
五
十月二十九日那晚前前后后都发生了什么,可以说再清楚不过了。
先是戈尔德和钱特里大吵了一架。钱特里的嗓门越来越高,高到最后一段话同时传进了四个人的耳朵——收银员、酒店经理、巴恩斯将军和帕梅拉·莱尔。
“你这个该死的贱人!如果你和我老婆以为可以这样对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只要我没死,谁也别想打瓦伦丁的主意。”
说完他就怒气冲冲地冲出了酒店。
这一切发生在晚餐前(没人知道晚餐是怎么准备的),晚餐后又恢复了和谐。瓦伦丁邀请马乔里·戈尔德一起去被月光照亮的大海夜游。帕梅拉和萨拉也加入了。戈尔德和钱特里两个人打了一会儿台球,接着来到酒吧坐到赫尔克里·波洛和巴恩斯将军旁边。
众人第一次看到钱特里露出笑容,而且看起来心情不错。
“战绩不错?”巴恩斯将军问。
中将说道:“我可不是这个家伙的对手!他一杆就四十六分全部入袋。”
道格拉斯·戈尔德辩解道:“我敢保证,那不过是侥幸。你要喝点儿什么?我去点。”
“我要粉红金,多谢。”
“好的,您呢,将军?”
“我要一杯威士忌苏打水,谢谢。”
“我也要这个。波洛先生,您喝什么?”
“您真是客气。我想来一杯黑加仑果子露。”
“果子露?不好意思,那是什么?”
“黑加仑果子露。就是黑加仑果实制成的糖浆。”
“哦,是甜酒!明白了。他们这儿有吗?我第一次听说。”
“有,有的。不过那不是甜酒。”
道格拉斯大笑道:“在我看来这玩意儿很搞笑——不过每个人喜欢的口味不同!我这就去点。”
钱特里中校坐了下来。作为一个天生不善于社交,也不太爱说话的人,此时他明显尽力了。
“这里连报纸都读不到,真不知大家都是怎么适应的。”
将军嘟囔道:“真不想告诉你一份《大陆每日邮报》我能读上四天。当然,我让他们每周都给我寄《泰晤士报》和《笨拙》,只不过要等很久才能收到。”
“也不知道巴勒斯坦的事会不会引发一场大选。”
“这件事弄得一团糟。”巴恩斯将军正说着,道格拉斯·戈尔德回来了,身后的服务员端来了大家点的饮品。
接着,巴恩斯将军讲起一九○五年在印度从军的轶事,另两个英国男人尽管没什么兴趣,却一直礼貌地专心听着。赫尔克里·波洛小口啜饮着黑加仑果子露。
巴恩斯将军讲到故事的高潮处时,众人配合地发出大笑。
过了一会儿,女人们也来到了酒吧。四个人都兴致很高,有说有笑。
“托尼,亲爱的,刚才那感觉真是太妙了。”瓦伦丁一屁股坐在钱特里身旁的椅子上,高声说道,“是戈尔德夫人的好主意。你们刚才都应该来的!”
她丈夫问道:“要不要来一杯?”又看了看其他几位女士。
“给我来一杯粉红金,亲爱的。”瓦伦丁说。
“我要姜汁啤酒。”帕梅拉说。
“我要边车。”萨拉说。
“好的。”钱特里站起身,把自己还没动过的那杯粉红金推给了瓦伦丁,“这杯你先喝,我再去点一杯。你要什么,戈尔德夫人?”
戈尔德夫人刚在丈夫的帮助下脱下外套,她转过身,露出微笑。
“可以帮我叫一杯橙汁吗?”
“好的。一杯橙汁。”
钱特里向门边走去,戈尔德夫人微笑着看着丈夫的脸。
“道格拉斯,刚才真是太好了。真希望你也在场。”
“我也想去。要不我们哪天晚上再去一次,怎么样?”两人相视一笑。
瓦伦丁·钱特里举起桌上的粉红金一饮而尽。
“哦!太爽了。”她感叹道。
道格拉斯把马乔里的外套放到了一张长沙发椅上,再次回到众人身边的他惊叫道:“喂,你还好吧?”
瓦伦丁·钱特里靠在椅背上,双唇青紫,一只手捂着胸口。
“我感觉……很不舒服……”
瓦伦丁大口吸气,感觉呼吸困难。
钱特里回来了,快走几步上前,道:“喂,瓦儿,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那杯酒……味道好奇怪……”
“那杯粉红金?”
钱特里转过头环视众人,然后紧紧抓住了道格拉斯·戈尔德的肩膀。
“那杯酒本来是要给我的……戈尔德,你究竟往里面放了什么?”
道格拉斯·戈尔德直愣愣地看着瘫在椅子上的女人那张抽搐着的脸,面如死灰。
“我——我——我没有……”
瓦伦丁·钱特里滑下了椅子。
巴恩斯将军大叫一声:“叫医生来——快点……”
五分钟后,瓦伦丁·钱特里死了……
六
次日清晨,海面上一个人都没有。
帕梅拉·莱尔面色苍白,身着一袭设计简单的黑裙子,在大厅里抓住赫尔克里·波洛,把他带到一间小休息室里。
“好可怕!”她说道,“恐怖!让你说着了!你早有预感!谋杀!”
赫尔克里·波洛深深地垂下了头。
“哦!”帕梅拉跺了跺脚,叫道,“你本来可以制止的!总是有办法的!这是可以避免的!”
“怎么制止?”波洛问道。
帕梅拉一时语塞。
“你就不能去找——找警察吗?”
“跟警察说什么?这件事情还没有发生前可以跟警察说什么?说这里有个人怀有杀心吗?孩子,你要知道,如果一个人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杀另一个人的话——”
“你可以事先提醒一下受害人啊。”帕梅拉不依不饶。
“有些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说,“提醒根本不起作用。”
帕梅拉慢慢地开口道:“那你可以警告那个杀人犯——告诉他你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波洛赞赏地点了点头。
“嗯……这个提议倒是好一些。但你忘了罪犯通常都有一个特点。”
“什么?”
“狂妄自大。罪犯都从不相信自己会失手。”
“这实在是荒谬——愚蠢。”帕梅拉叫道,“这整件事都太幼稚了!昨天晚上警察就把道格拉斯·戈尔德带走了,为什么!”
“是啊,”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格拉斯·戈尔德真是个愚蠢透顶的年轻人。”
“简直愚蠢至极!我听说他们好像找到了剩下的毒药……是什么……”
“一种羊角拗苷。心脏类药物。”
“而且就是在他吃晚餐时穿的那件夹克衫的口袋里找到的?”
“没错。”
“愚蠢到家了!”帕梅拉又吼了一句,“他应该是想把剩下的这些处理掉的,但毒错了人让他一下子傻了眼。多么戏剧性啊。情夫往情人丈夫的杯子里放了羊角拗苷,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情人喝了那杯酒……想想那可怕的一幕,道格拉斯·戈尔德转过身,看到深爱的女人被自己杀死了……”
帕梅拉不禁打了个冷战。
“你画的那个三角形。三角恋!谁能想到最后竟会这样收场?”
“我曾担心过。”波洛小声嘟囔着。
帕梅拉转过头看着他。
“你提醒过她——戈尔德夫人。那你为什么不也提醒一下他?”
“你是说我为什么没有提醒道格拉斯·戈尔德吗?”
“不,我说的是钱特里中校。你可以跟他说他有危险——毕竟他才是真正的障碍!我相信道格拉斯·戈尔德一定会想尽办法折磨他的妻子,逼迫她同意离婚——马乔里·戈尔德是一个恭顺的小女人,而且对他死心塌地。但钱特里是个顽固的魔鬼。他已经扬言说绝不会放弃瓦伦丁。”
波洛耸了耸肩。
“钱特里是不会听我的话的。”
“确实。”帕梅拉承认道,“他八成会说他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让你滚远点。但我总觉得可以事前做点什么。”
波洛慢慢说道:“我确实想过要不要去说服瓦伦丁·钱特里离开这里,不过我觉得她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的。她太愚蠢了,不会把这种事当回事。可怜的女人,她就是被自己的愚蠢给害死的。”
“我觉得就算她离开这里,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帕梅拉说道,“他肯定会跟她一起走的。”
“谁?”
“道格拉斯·戈尔德。”
“你以为道格拉斯·戈尔德会跟着她?哦不,小姐,你错了——大错特错。你还没搞明白这件事其中的真相。如果瓦伦丁·钱特里离开这座岛,她的丈夫会跟着她一起走。”
帕梅拉一脸困惑。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然后呢,谋杀会换个地方发生。”
“我不太明白。”
“我是说,同样的案子会在别的地方发生——瓦伦丁·钱特里被自己的丈夫谋杀。”
帕梅拉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毒死瓦伦丁的凶手是……钱特里中校——托尼·钱特里?”
“对。你看到他那么做了啊!道格拉斯·戈尔德把酒端给他,杯子一直放在他面前。你们几位女士回来时我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你们身上,他趁机把事先准备好的羊角拗苷放进了那杯粉红金里,然后很绅士地把酒推给他的妻子,她一饮而尽。”
“可是那包药是在道格拉斯·戈尔德的口袋里找到的!”
“趁大家都围着快要死了的瓦伦丁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东西放进别人的口袋。”
帕梅拉半天才调匀呼吸。
“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那个三角关系——你自己说的——”
波洛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是说过他们存在三角恋关系,没错。不过你想错人了。你被一些精湛的演技迷惑了!你以为托尼·钱特里和道格拉斯·戈尔德两个人都爱着瓦伦丁·钱特里,你觉得只可能是这样。然后你坚信爱上了瓦伦丁·钱特里的道格拉斯·戈尔德会孤注一掷地想要下毒害死对方的丈夫——因为他不同意跟瓦伦丁离婚,却阴差阳错地,毒酒被瓦伦丁喝了。你坚信如此是因为你认为这样才合理。但所有这一切都是错觉。钱特里早就想要干掉瓦伦丁了。他早就烦她烦得要死,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他跟她结婚仅仅是为了得到她的钱。后来他遇到了另一个女人,他真正想娶的女人,于是他就开始蓄谋怎么能够在干掉瓦伦丁的同时又得到她的钱。也就是这起嫁祸谋杀。”
“另一个女人?”
波洛缓缓说道:“是的,没错——就是娇小的马乔里·戈尔德。这才是我说的三角关系!你完全搞错了。两个男人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瓦伦丁·钱特里,你会误解,完全是因为瓦伦丁·钱特里的虚荣和马乔里·戈尔德高超的演技!戈尔德夫人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故意让自己显得弱小可怜,如圣母玛利亚一般打动人心!我见过四位同类型的女罪犯了。亚当斯夫人谋杀亲夫,却被判无罪,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干的。玛丽·帕克先后干掉了姑姑、情人和两个兄弟,后来是因为一点小疏忽才落网的。还有最终被施以绞刑的罗顿夫人和侥幸脱逃的莱克莉夫人。这几个人都是这种类型的。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本质!这类人犯起罪来如鱼得水!也确实策划得很高明。告诉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道格拉斯·戈尔德爱着瓦伦丁·钱特里?仔细想想你就会发现,你能列举的不过是戈尔德夫人吐露的心声和钱特里妒火中烧的恐吓。对吗?你发现了吗?”
“太可怕了。”帕梅拉叫了起来。
“这两个人都很聪明,”波洛继续以一种专业人士的超脱口吻说道,“他们计划在这里‘见面’,然后实施犯罪。那个马乔里·戈尔德,简直是冷血的魔鬼!她不惜把无辜可怜的傻丈夫送上绞刑架,还丝毫不觉得心痛。”
帕梅拉哭喊道:“他昨晚就被警察抓走了。”
“啊,”赫尔克里·波洛说,“不过我后来又找警察聊了几句。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钱特里把羊角拗苷放进杯子里,因为那时我跟其他在场的人一样,只顾着看你们几位女士了。但我意识到瓦伦丁·钱特里中毒后,就一直盯着她丈夫的一举一动。所以,我目睹了他把装羊角拗苷的小袋子塞进了道格拉斯·戈尔德的大衣口袋里……”
波洛一脸冷酷,又继续说道:“我是个名人,一个完美的证人。我把我的所见所闻告诉警察之后,他们立刻就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了。”
“后来呢?”帕梅拉好奇地追问。
“他们又问了钱特里中校几个问题。他强辩了没几句,很快就败下阵来,毕竟他还不够聪明。”
“这么说道格拉斯·戈尔德被无罪释放了?”
“是的。”
“那……马乔里·戈尔德呢?”
波洛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厉了。
“我警告过她。没错,我警告过她……就在先知山上……那是避免犯罪的唯一机会。我甚至把自己对她的怀疑都告诉她了。她什么都明白,只是太高估自己的智商了……我告诉她如果珍惜自己的生命就赶紧离开这座岛。而她……却选择留下来……”
注释:
[1]罗兹岛(Rhodes):爱琴海上的一个岛屿。曾被骑士、土耳其人和意大利人先后占领,在一九四八年回归希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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