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巷谋杀案-死者的镜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1

    在一幢现代感十足的公寓里,有一间室内风格也十分现代的房间。房间里的扶手椅方方正正的,直背椅有棱有角,一张极富现代感的写字台不偏不倚地摆在窗前。写字台前坐着一个小个子老头儿,他的头是这房间里唯一不是方形的东西,圆润得像颗鸡蛋。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正在读一封信:

    电台:温珀利。汉姆堡大宅

    电报:汉姆堡·圣玛丽

    汉姆堡·圣约翰韦斯特郡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亲爱的先生,我这里发生了一件事情,需要进行小心特殊的处理。我对先生的大名早有耳闻,所以想把这件事情拜托给您。我有证据证明我被骗了,但是出于家庭原因,我并不想把警察牵扯进来。我现在正在试图用自己的办法去解决问题,希望您收到这封电报后马上来见我。如果收不到您的回信,我就认定您会来。不胜感激。

    真诚的,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眉毛越抬越高,几乎就要钻进头发里消失不见了。

    波洛舒展了一下身体。

    “这个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到底是谁?”

    他走到书架前,从上面抽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

    谢弗尼克-戈尔,第十代杰维斯·弗朗西斯·泽维尔从男爵,受封于一六九四年;前英国陆军第十七骑兵团团长;生于一八七八年五月十八日;第九代盖伊·谢弗尼克-戈尔从男爵及第八代沃林福德伯爵之次女克罗迪娅·布雷瑟顿夫人之子,一九一一年或一九一二年与弗雷德里克·阿巴斯诺特少校之女范达·伊丽莎白成婚;毕业于伊顿公学。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间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兴趣爱好:旅游,野外狩猎。住址:汉姆堡·圣玛丽,韦斯特郡,朗兹广场二百一十八号。参加俱乐部:装甲部队,旅行者。

    波洛略显不满地摇了摇头。片刻的恍惚之后,他回到写字台旁边,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沓邀请卡。

    他的脸上渐渐绽放出光彩。

    “棒极了!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2

    一位公爵夫人前来迎接赫尔克里·波洛,语气浮夸到令人生厌。

    “您拨冗前来了,波洛先生!哦,这真是太好了。”

    “这是我的荣幸,夫人。”波洛鞠躬行礼,低声道。

    在应付完包括知名外交家、著名女演员和体育明星在内的一堆重量级人物后,波洛终于见到了他到此地来要找的人——无处不在的贵宾,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亲切地说道:“这位亲爱的公爵夫人,她办的派对总是很合我的胃口……她太有性格了,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几年前在科西嘉岛时我们经常见面。”

    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每讲一句话都会提到他的那些朋友,听起来好像他非常享受身边有琼斯、布朗或是罗宾逊的陪伴,实情如何他却从未提及。不过如果因此就断定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一个势利小人,也有些不公平。萨特思韦特先生对人性有着很敏锐的观察力,如果真的有“旁观者清”这回事,那么他一定最有发言权。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真是好久没见了。我一直觉得能近距离地看到你如何在乌鸦巢里工作是种荣幸。自那以后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消息灵通的人。说起来,我上周才刚刚见过玛丽夫人。真迷人,像一个薰衣草香团!”

    听完了一个伯爵女儿的不检点行为和一个子爵的可悲经历后,波洛终于成功把话题引到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身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立刻给出回应。

    “啊,那我们就来说说这个人,既然你感兴趣!最后的准男爵——他的昵称。”

    “什么?我没太明白。”

    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度地为这位外国侦探做了一番解释。

    “这是个笑话,笑话。他当然不是英格兰的最后一个准男爵,不过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他就是上个世纪的流行小说《厚颜无耻的男爵》里那个冒失的准男爵。往牌桌上扔多得吓人的钱,却总是能赢。”

    接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又具体解释了一番。年轻的时候,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驾驶帆船周游世界,他参加过极地探险队,还在赛马场上跟人决斗过。有一次为了打赌,他甚至骑着他最爱的母马爬上了一位公爵家的室内楼梯。还有一次他突然跳到舞台上,当着观众的面劫走了一位著名女演员。

    他的奇闻轶事远远不止这些。

    “他的家族历史悠久,”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道,“盖伊·谢弗尼克参加过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不过嘛,现在这个家族辉煌不再了。老杰维斯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了。”

    “房产呢,他的生活受影响了吗?”

    “一点都没有。杰维斯富得流油。他坐拥价值连城的房产、煤矿,就连秘鲁还是哪个南美国家都有他的矿。他年轻的时候凭借这些赚了不少钱。一个不可思议的幸运儿,干什么成什么。”

    “那么,他现在一定一大把年纪了吧?”

    “是的,可怜的老杰维斯,”萨特思韦特先生唏嘘地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会告诉你他就是个疯子。这倒是也没说错。不过他的疯癫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的类型或是妄想症,而是极度特立独行。他是个极富创意的人。”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特立独行变成了怪异?”波洛接过话头。

    “是的。老杰维斯现在就是这样。”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重要?”

    “当然了。我这么说吧,在杰维斯脑子里,世界是被分成两部分的:一半是谢弗尼克-戈尔家的人,另一半是其他人!”

    “多么夸张的家族荣誉感!”

    “是的。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人都是自大狂,这是他们的共性。作为家族中最小的一个,杰维斯把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你要是听他讲话,大概会觉得他……呃,是一个神!”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能想象得出来。我收到了一封他寄来的信。这封信很奇怪,不是请我去帮忙,而是命令我去!”

    “是皇家指令。”萨特思韦特先生暗自窃笑。

    “就是这个意思。在杰维斯爵士看来,我,赫尔克里·波洛,好像并不重要,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似乎十分确定我会抛下所有事情,像条顺从的狗一样急忙赶来——放下尊严,不计报酬,对他发出的号令感恩戴德!”

    萨特思韦特先生咬着嘴唇好让自己不笑出来。他大概意识到,论及利己主义,赫尔克里·波洛和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可谓半斤八两。

    他低声说道:“当然,会不会是他的事很紧急——”

    “不是!”波洛还抬起双手强调,“原本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才控制住自己!然而并不是!”

    再一次高举的双手比言语更有效地表达了赫尔克里·波洛内心的愤怒。

    “我懂。所以你拒绝了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我还没回话呢。”波洛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会拒绝吗?”

    一丝奇怪的表情划过波洛的脸庞。他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要我怎么说呢?拒绝——是的,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可是我搞不明白……人有的时候会有一种感觉。总之,我好像闻到了鱼腥味……”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体会到最后那句话里的幽默。

    “哦?”他说,“有意思……”

    “在我看来,”赫尔克里·波洛继续道,“你刚刚描述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十分脆弱。”

    “十分脆弱?”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的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禁质问,毕竟他是怎么都不会把这个词和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联系到一起的。不过他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理解能力很强的人。他立刻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个人全副武装,但包裹全身的并不是盔甲——他有自己的盔甲!十字军战士的盔甲和他的相比都不值一提——这是一副由骄傲、自大和自尊心织就的盔甲。这副盔甲确实能保护他免于受到日常那些刀枪的伤害。但它也很危险,因为一旦习惯了盔甲的保护,有时可能会意识不到受到了攻击。他会变得后知后觉——听不见、看不见,最后感觉不到。”

    波洛顿了顿,接着换了一种口气问道:“这位杰维斯爵士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范达,他的妻子。范达是阿巴斯诺特家族的人,长得很美。虽然上了些年纪,却风韵犹存。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杰维斯。我总觉得她神神道道的。身上佩戴着护身符和圣甲虫,弄得像是埃及皇后转世……还有露丝,他们的养女,一个打扮现代的迷人姑娘。就这些了。哦,他还有个外甥,叫雨果·特伦特,是帕梅拉·谢弗尼克-戈尔和雷吉·特伦特的独生子。雨果·特伦特的父母都去世了。他不能继承爵位,但在我看来,杰维斯的大部分钱财最终都会跑到他那里去。小伙子长得不错,是皇家禁卫骑兵队的一员。”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没有儿子来继承爵位,杰维斯爵士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我敢说他为此心都碎了。”

    “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家族吧?”

    “是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他好像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道:“现在你有充分的理由去汉姆堡大宅了吧?”

    波洛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我没看出有什么必须去的理由。但我想,我还是会去的。”

    二

    火车向着英格兰乡村飞驰,正在头等车厢角落里沉思的赫尔克里·波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电报读了起来:

    四点三十分从圣潘克拉斯出发,告诉列车员在温珀利停车。

    谢弗尼克-戈尔

    波洛重新把电报折好,放回了口袋。

    列车员一路上都表现得毕恭毕敬。您是要去汉姆堡大宅吗?肯定是了,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的客人才会要求在温珀利下车。

    “我认为这是一项特别的权利,先生。”

    波洛上车后,列车员就往他的包厢跑了两次——第一次是告诉他这间包厢不会再有别的乘客进来了,第二次是通知他列车晚点了十分钟。

    时刻表显示列车七点五十分就该进站了,不过实际上波洛踏上这个乡间小车站时已经八点过两分了。月台上,波洛塞了半克朗给刚才那个殷勤的列车员。

    车头传来汽笛声,不久前才刚刚驶进月台的北方快车又渐渐远去了。这时,一位身穿深绿色制服的司机向站在月台上的波洛快步走来。

    “是波洛先生吧?去汉姆堡大宅?”

    他拎起波洛漂亮的小手提箱,带领他走出车站。一辆豪华的劳斯莱斯轿车等在门口。司机扶着车门让波洛坐进去,又往他的腿上盖了一条华贵的毛皮毯子。这才开车离开。

    在起起伏伏、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上行驶了大概十分钟,车子拐进了一扇两侧矗立着狮鹫石像的大门。

    穿过一个花园,车子向大房子驶去。车子还未停稳,房门就开了,一位仪表堂堂的男管家走出了门。

    “您是波洛先生吧?这边请,先生。”

    男管家引着波洛穿过大厅,然后推开了右首的一扇门。

    “波洛先生到了。”男管家在门口喊道。

    房间里聚满了身穿晚礼服的人,波洛一走进去就发现自己的出现出乎大家的预料。众人都看向他,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惊讶。

    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高个子女人略显迟疑地向他走来。

    波洛弯腰致意。

    “不好意思,夫人,我的火车晚点了。”

    “不必在意。”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迷茫地应道,依旧满眼疑惑地盯着来访者,“不必在意,呃……先生……我刚才没听清楚……”

    “赫尔克里·波洛。”波洛口齿清晰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话一出口,波洛便清楚地听到自己身后有人猛地吸了一口气。

    同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来见的人并不在这里。

    波洛轻声说道:“夫人,您事先知道我要来吧?”

    “哦……哦,是的……”她的语气出卖了她,“我想——我的意思是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这个人实在是太没用了,波洛先生,我什么都记不住。”说着她还真带了一丝幽怨,“别人告诉我的事情我好像是都记住了,但实际上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什么都没留在脑子里!就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说完,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略显刻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说:“我想在座的各位你应该都认识吧。”

    很明显波洛不认识,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这么说只是想逃避麻烦的介绍过程,同时避免认错人。

    终于完成了这项艰难的任务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女儿,露丝。”

    站在波洛面前的这个姑娘和她母亲一样是个高个子、深色皮肤,但两人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风格。与五官扁平、轮廓圆润的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相比,露丝的鹰钩鼻十分突出,下巴线条也更鲜明。她的一头黑卷发梳到脑后,光亮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晕,根本不需要化妆。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可人的姑娘之一了。

    波洛还看出这姑娘不仅美丽,还很聪明,并猜测她的骄傲和脾气应该也不小。她说话时的声音,微微拖长的尾音,都让波洛的心随之一颤。

    “好兴奋,”露丝说,“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竟然来我家了!我猜这是爸爸给我们准备的小惊喜吧。”

    “这么说你事先并不知道我要来,对吗,小姐?”波洛急忙问道。

    “完全不知道。这样一来,我就要等到晚饭后才能请您在我的签名簿上签名了。”

    这时外面传来铃声,接着男管家出现在门口,宣布道:“可以用晚餐了。”

    不过还没完整地说完“晚餐”这两个字,非常奇怪的一幕发生了。这位平日里训练有素的男管家一下子怔在了原地,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变化仅发生在一瞬,他很快就又恢复了男管家的面孔,速度快到如果你不是一直盯着他看就完全意识不到。但波洛恰好一直在看他。他不由得感到好奇。

    男管家迟疑地站在走廊里。尽管他的表情恢复了常态,周身弥漫的紧张气氛却没有散去。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犹豫地说道:“哦,我的天哪……没有比这更反常的了。真的,我——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吧。”

    露丝对波洛说道:“波洛先生,这都是因为我的父亲。这是他至少二十年来第一次没有按时来吃晚餐。”

    “这太反常了——”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失声大叫,“杰维斯从来都不——”

    一位军人般气度不凡的长者走到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身边,慈眉善目地笑着说:“好一个老杰维斯!最终还是迟到了!我敢保证他会因为这件事一直被我们唠叨。我觉得是找不到领扣了,你觉得呢?还是说这些事根本不会发生在杰维斯身上?”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声音低沉地说道:“可是杰维斯从来没有迟到过。”她显得很困惑。

    说起来有些荒唐可笑,刚才震惊的一瞬竟源于这件小事。但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一点都不荒唐可笑……他从恐慌中感受到了不安——或许还有恐惧。更何况他早就觉得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迟迟都没有出来见他秘密召唤来的客人这一举动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很显然,在场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史无前例的情形。

    最终,谢弗尼克-戈尔夫人采取了主动——如果这也能称为主动的话。当然了,她的语气显露出她内心极大的犹疑。

    她说:“斯内尔,你的主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男管家。

    斯内尔明显很熟悉女主人探寻的眼神,马上给出了回应。

    “杰维斯爵士七点五十五分下楼来,然后直接去了书房。”

    “哦,这样——”夫人张着嘴,眼神空洞,“你觉得——我的意思是——他能听到晚餐的锣声吗?”

    “我想他肯定能听到,夫人,铜锣就在书房门外。不过我不知道杰维斯爵士是不是还在书房,我要直接去书房通知他吗,需要我现在去吗,夫人?”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哦,谢谢你,斯内尔。是的,当然。请你现在就去。”

    管家离开了。

    “斯内尔真是太难得了。我什么都得靠他。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人群中有人会意地低声表示赞同,但没有一个人说话。赫尔克里·波洛看着屋里突然同时关注同一点的人群,意识到大家都很紧张。他一边快速地扫视着大家,一边把他们的特征粗略地存在脑海里。有两位长者,一位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军人模样的人,另一位很瘦、头发灰白、双唇紧闭。有两个风格迥异的年轻人。一个蓄着小胡子,看上去有点趾高气扬,应该就是杰维斯爵士的外甥、皇家禁卫骑兵队的一员;另一个梳着顺滑的大背头,相貌英俊,打扮时髦,但社会地位应该不高。此外还有一位戴着夹鼻眼镜、看上去很睿智的小个子中年妇女,以及一位有一头红色秀发的姑娘。

    斯内尔重新姿态得体地出现在门口。但在无情的管家面具下,再次浮现出了一丝焦虑。

    “不好意思,夫人,书房的门是锁着的。”

    “锁了?”

    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年轻有活力,带着一丝激动。是那个长得挺好看、梳着光泽的大背头的年轻人。

    他很着急地继续道:“要不要我去看看?”

    “来吧,我们一起去书房看看。”波洛马上给出回应。他说得那么自然,以至于在场众人没人觉得他这个刚刚加入的陌生人突然掌控局面有什么不妥。

    波洛又对斯内尔说道:“你带路。”

    斯内尔没有反对。波洛紧跟在他身后,接着所有人像一群羊似的都跟了过去。

    斯内尔带着众人穿过大厅和错综复杂的楼梯,走过一座庞大的落地大摆钟和一处放着锣的壁龛,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

    波洛走上前,轻轻地压了一下门把手。把手能动,但是门打不开。于是波洛用手叩门,越敲越大声。接着他突然跪下来,凑近钥匙孔往里张望。

    波洛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神情严肃。

    “先生们!我们得赶紧破门进去!”

    在他的指挥下,两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小伙子一起朝房门撞去。汉姆堡大宅的大门十分厚重,这项任务并不轻松。

    不过最终还是成功了,伴随着木头碎裂的声音,门向内倒下。

    门被撞开的那一刻,走廊上的所有人都傻站着,挤在门边往里看。房间里灯火通明,左边贴墙摆着一张宽大的桃花心木写字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歪歪地坐着一个大个子,头和上半身顺着椅子的右侧垂了下来,右胳膊也无力地垂着。手指指向的地面上有一把小手枪,闪着冷冷的光……

    不用怀疑,毫无争议,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对着自己开了一枪。

    三

    众人站在门边,看着屋里的情形愣了一阵子,直到波洛走进了屋子。

    同时,雨果·特伦特直截了当地说:“老天爷,老家伙自杀了!”

    接着,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发出一声呻吟,声音颤抖,久久不停。

    “哦,杰维斯——杰维斯!”

    波洛侧过头,冷冷地说道:“带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离开。她在这里帮不上忙。”

    那个年纪稍长的军人般的男人马上照做,他说:“来吧,范达,亲爱的,你在这儿没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露丝,过来看着你妈妈。”

    但露丝·谢弗尼克-戈尔已经走进房间,站在波洛身旁,正弯腰审视椅子上那个扭曲的人——一个蓄着北欧海盗式样的胡子、身形如赫拉克勒斯般的男人。

    “你确定他已经——死了吗?”露丝强忍着好奇,低声问道,但仍难掩语气中的紧张。

    波洛抬起头。

    这个姑娘脸上的表情让他感到不解——虽然她努力控制,但仍十分明显。不是悲伤,而更像是恐惧和激动。

    那位戴着夹鼻眼镜的夫人低声说:“亲爱的,你母亲——你不觉得——”

    而红发女孩突然略显歇斯底里地高声叫道:“原来刚才那不是汽车回火的声音,也不是开香槟的声音!那是……”

    波洛转过身,面向众人说道:“谁去联系一下警察——”

    露丝·谢弗尼克-戈尔粗暴地打断他,道:“不!”

    长着一张律师脸的长者说道:“怕是躲不过。伯罗斯,你去吧,可以吗?雨果——”

    “你就是雨果·特伦特先生?”波洛看着那个蓄着胡子的高个子小伙子,“我看我们两个人留下来就够了。”

    波洛的话再次发挥了作用。律师把众人打发出了房间,只留下波洛和雨果·特伦特两人。

    雨果盯着波洛,问道:“我说……你到底是谁?因为我完全不认识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波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名片盒,从里面抽出一张递了过去。

    雨果·特伦特望着手里的名片,说道:“私人侦探——嗯?我的确听说过你……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不知道你舅舅——他是你舅舅吧?”

    雨果飞快地瞥了一眼尸体。

    “老家伙?是的,他是我舅舅,没错。”

    “你不知道他找我过来?”

    雨果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完全不知道。”

    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表情木然,显得有点呆傻。波洛暗想,这样的表情正是掩饰压力的最好面具。

    波洛轻声说道:“这里属于韦斯特郡,没错吧?我跟你们的警察局局长里德尔上校很熟。”

    雨果道:“里德尔住的地方离这里差不多半英里,他可以一个人过来。”

    “那可真是太方便了。”波洛说着,轻轻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他拉开窗帘,轻手轻脚地检查了一下落地窗。窗户锁着。

    写字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面碎了。波洛弯下腰,捡起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雨果·特伦特问道。

    “子弹。”

    “是子弹穿透了他的头,然后打到了镜子上面?”

    “看上去是的。”

    波洛又小心翼翼地把子弹放回到原位。接着他走到写字台前,看到上面堆着几沓理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吸墨台上的活页纸最上面一张上写着一个词“对不起”,字母均大写,字迹潦草。

    雨果说:“这肯定是他——那什么之前写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看那面破碎的镜子,接着又看向那具尸体,眉头困惑地皱了皱。他走到房门边,看了看挂在门上的已被撞坏的锁。钥匙没插在锁里,当然了,否则他刚才也无法通过锁眼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了。地上也没有钥匙,于是波洛又回到尸体旁边,弯下腰搜了搜。

    “哦,钥匙在他口袋里。”

    雨果拿出香烟盒,点了支烟,声音嘶哑地说:“很明显,我舅舅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然后留下那张字迹潦草的字条,就开枪自尽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雨果接着说道:“不过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这恐怕很难解释。警方还没到,特伦特先生,你不妨给我介绍一下今晚来这里的这些人吧?”

    “介绍?”雨果显得非常心不在焉,“哦,好啊,没问题。不好意思,我们坐下来说好吗?”雨果指了指距离尸体最远的角落里的沙发。

    “有范达,也就是我舅妈。还有露丝,我表姐。这两个人你都认识了吧。另一个姑娘叫苏珊·卡德韦尔,她也住这里。伯里少校,我们家族的老朋友了。福布斯先生,也是老朋友,以及我家的家族律师。我的范达舅妈年轻的时候,这两个男人都狂热地爱着她,现在他们也还保持着不求回报的真诚关系。很荒唐,但也确实动人。再有就是戈弗雷·伯罗斯,老家伙的——我是说我舅舅——的秘书,还有林加德小姐,她来这里是为了帮老家伙写一本谢弗尼克-戈尔家族史。她负责搜集资料。我想就这些人了。”

    波洛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们都听到那声枪响了对吧,让你舅舅丧命的枪声?”

    “是的,都听到了。还以为是开香槟的声音呢——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苏珊和林加德小姐认为是外面有汽车回火了,马路离得不太远,你知道的。”

    “什么时候听到的?”

    “哦,大概八点十分吧。斯内尔第一次敲锣的时候。”

    “那你们是在哪里听到的?”

    “在客厅里。我们……我们当时为此大笑不止,争论不休——争论到底那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我说是从餐厅传出来的,苏珊说是休息室那边,林加德小姐说听起来像是楼上,斯内尔说是外面马路上的声音,通过楼上窗户传进来的。苏珊还说:‘还有别的看法吗?’然后我大笑着说谋杀也是有可能的!现在想想真是细思恐极。”

    雨果的脸因紧张而抽搐了一下。

    “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杰维斯爵士可能会自杀吗?”

    “没有,当然没有。”

    “说实话,你能想到他自杀的原因吗?”

    雨果缓缓应道:“哦,这个,我想我不该说……”

    “你知道为什么?”

    “是的……哦……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难。我确实没想到他会自杀,不过他这么做了我倒也不觉得惊讶。我舅舅他其实精神有问题。波洛先生,这是众人皆知的。”

    “你觉得这个说法站得住脚吗?”

    “这个嘛,人在神志不清的时候的确会朝自己开枪。”

    “这个解释还真是言简意赅。”

    雨果没有回应。

    波洛站起身,又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兜起圈子。房间里的家具都很舒服,多为维多利亚风格——超大的书柜、大扶手椅,还有几件纯正的齐彭代尔式直背椅。小装饰品不多,只有几件青铜器,摆放在壁炉架上。波洛看到它们时眼睛一亮,目光中带着羡慕。他小心翼翼地逐一把物件拿起来,仔细把玩一阵后才又小心翼翼地放下。看到最左边那件时,他发觉指甲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雨果不甚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一小块镜子的碎片。”

    雨果说:“子弹竟然把镜子给打碎了,这可真巧,破镜子象征着厄运。杰维斯这个可怜的老家伙……我看他也该走背运了。”

    “你舅舅一直很走运吗?”

    雨果轻笑一声。

    “怎么会这么问,他的好运谁人不知!他似乎拥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只要他出手,转败为胜都不是难事!只要有他投资,没人敢开采的矿山会马上收获累累!即便身陷最危险的处境,他也总是能出人意料地脱险。他能活到今天可以说是很多个奇迹造就的。跟他的同龄人比起来,他这辈子活得就像是个‘周游列国、看尽风土人情’的大男孩。”

    波洛好奇地低声问道:“你很崇敬你舅舅,对吗,特伦特先生?”

    雨果·特伦特似乎被这个问题吓到了。

    “哦……呃……是的,当然了。”他似乎非常犹豫,“要知道,他这个人有时候很难相处。跟他生活在一起简直紧张得吓人,幸好我不常见他。”

    “他喜欢你吗?”

    “谁都知道他不喜欢我!可以这么说,他非常讨厌我。”

    “为什么会这样,特伦特先生?”

    “这个嘛,你看,他自己没有儿子——这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十分热衷于家庭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而他的死亡就意味着整个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消亡,我认为这一点是他的痛处。要知道这个家族可是自诺曼底战争那会儿就存在了。老家伙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我猜这一点一定令他非常难过。”

    “但你并不觉得遗憾?”

    雨果耸了耸肩。

    “在我看来这些事情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

    “今后这座大宅会怎样?”

    “不太清楚。可能会归我吧。也可能他把它留给了露丝。范达大概会一辈子住在这里。”

    “你舅舅从没透露过他的想法吗?”

    “他有些小心思。”

    “什么意思?”

    “他的想法就是我和露丝应该结婚。”

    “这确实非常合适。”

    “相当合适。只不过露丝她——她有明确的生活目标。你也看到了,她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姑娘,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根本不急着过上婚后的稳定生活。”

    波洛往前凑了凑,问道:“但你很想,对吗,特伦特先生?”

    雨果不耐烦地说道:“我认为这年头和谁结婚都一样,离婚太容易了。要是你觉得过不下去了,再没有比快刀斩乱麻、重新开始更省事的解决办法了。”

    说话间,福布斯带着一位外表整洁的高个子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高个子男人一进门就冲雨果点头致意。

    “雨果,你好,我对此事深表歉意。这对你们来说真是太残忍了。”

    赫尔克里·波洛走上前。

    “里德尔上校,你好吗?还记得我吗?”

    “记得,当然。”警察局长上前来握了握手,“这么说你也在场?”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沉思的意味,并好奇地瞥了波洛一眼。

    四

    二十分钟后。

    “怎么样?”警察局长里德尔上校开口问道。

    身材瘦削、头发花白、有些年纪的法医耸了耸肩。

    “死亡超过半小时,但还不到一个小时。我知道你不想听专业名词,所以我干脆说得直白一些。射击时枪口仅仅距离右太阳穴几英寸,子弹射入死者的脑袋,又从另一侧钻了出来。”

    “说是自杀说得通吧?”

    “哦,简直是自杀的标准手法。被子弹击中后尸体滑落椅子,死者手里的枪跟着掉在了地上。”

    “你找到子弹了吗?”

    “这里。”医生拿起子弹。

    “很好,”里德尔上校说,“等下拿去和手枪型号做个比对。这案子十分清晰,没什么复杂的,感谢上帝。”

    “医生,您确定没有任何难以理解的地方吗?”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问道。

    医生迟疑地回答:“这个嘛,有一处确实有些蹊跷。他朝自己开枪的时候一定是往右边靠了一下,不然的话,子弹击中的应该是镜子下面的墙壁而不是镜子中央。”

    “可是那个姿势自杀应该很不舒服啊。”波洛说道。

    “哦,这个……舒服……你都打算死了……”法医耸了耸肩,没把话说完。

    “可以把尸体运走了吗?”里德尔上校问。

    “哦,当然。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你呢?”里德尔上校对一个面无表情的高个子便衣男子说。

    “都做好了,先生。证物全部搜集好了。手枪上只有死者的指纹。”

    “那你可以继续了。”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的尸体被搬出了房间,警察局长和波洛也跟着走了出去。

    “呃,”里德尔先开了口,“这件事看起来还是很明朗的。门锁着、窗户闩着,钥匙就在死者的口袋里。没有任何破绽,除了一个地方。”

    “你指什么,我的朋友?”波洛立刻追问。

    “就是你!”里德尔毫不掩饰,“你来这里干什么?”

    波洛一边解释,一边把杰维斯一周前寄给他的信和那封最终让他决定前来的电报交到对方的手上。

    “哇哦,”警察局长接过信件,“有意思。我们得深入查查了。我敢说这一定和他的自杀有关。”

    “我同意。”

    “我们得先查一查都有什么人在这幢房子里。”

    “我能告诉你他们都是谁。我刚刚问过特伦特先生。”

    接着波洛把所有人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里德尔上校,你会不会恰好认识其中的某些人?”

    “当然,我认识其中几个。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也有点精神问题,跟老杰维斯爵士差不多。他们两个对彼此都很忠心——也都一样疯。她是这世上最让人搞不明白的人了,偶尔清醒得不像话,神秘兮兮的,吓得别人惊讶不已。人们总是嘲笑她。我相信她也知道别人怎么看她,只是不在意。她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据我所知,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他们收养的,是吗?”

    “是的。”

    “一个相当迷人的年轻姑娘。”

    “她的魅力十分可怕。把周围的大多数年轻人玩得团团转。她先是引诱他们,然后马上变脸,转而嘲笑他们。情场老手了。”

    “你说的这些和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没什么关系吧。”

    “呃……确实,也许吧……再说说其他人。我认识老伯里,他是这里的常客,就像是这户人家养的一只性情温顺的猫。他好像对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有点意思。他是老朋友了,是这家人的旧相识。我还知道,他手上的公司和杰维斯爵士有点什么瓜葛。”

    “奥斯瓦德·福布斯呢,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想我应该只见过他一次。”

    “林加德小姐呢?”

    “从没听说过。”

    “苏珊·卡德韦尔小姐?”

    “那个红头发的美女?这几天她都和露丝·谢弗尼克-戈尔在一起。”

    “伯罗斯先生呢?”

    “我认识他。谢弗尼克-戈尔的秘书。私下说说,我不怎么喜欢他。他就是仗着自己长相英俊,但出身绝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他跟着杰维斯爵士很久了吗?”

    “我猜大概有两年了。”

    “秘书就他——”波洛猛地停下话头。

    一个穿着休闲西服的高个子金发男人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

    “晚上好,里德尔上校。我一听说杰维斯爵士自杀,就赶紧过来了。斯内尔跟我说那是真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无法相信!”

    “确实是真的,莱克。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莱克上尉,杰维斯爵士的地产代理人。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想必你听说过他的大名。”

    莱克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好奇。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见到您真是我莫大的荣幸。至少——”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脸上闪过的明媚笑容也消失无踪,他看上去十分焦虑、不安,“他的自杀……呃……没什么可疑的吧,先生?”

    “为什么会有‘可疑’的事?”里德尔上校犀利地反问。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都惊动波洛先生了啊。哦,而且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不,不是的,”波洛立刻回应,“我不是因为杰维斯爵士的死而前来的。我早就来了——作为客人被邀请来的。”

    “哦,是这样。真有趣,我今天下午过来跟他核对账目的时候他都没跟我提过你要来。”

    波洛平静地问道:“莱克上尉,你说了两次‘难以置信’这个词,是因为杰维斯爵士自杀这件事确实让你大吃一惊吗?”

    “是的,我没想到。不过他一直疯疯癫癫的,大家都知道。但我就是想不通,他是个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怎么会抛弃这个世界。”

    “有道理。”波洛一边说一边赞赏地看着眼前这个坦率而睿智的年轻人。

    里德尔上校清了清嗓子。

    “莱克上尉,你既然已经来了,能否干脆坐下来回答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先生。”

    莱克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另外两个人的对面。

    “你最后一次看到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就今天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我们一起核对了一些账目,还讨论了一下农场的新租客。”

    “你们在一起待了多久?”

    “半个小时左右吧。”

    “仔细回想一下,他的言行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没有,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反常。他可能稍微有点兴奋,不过这对他而言不算反常。”

    “他有没有表现出有心事?”

    “哦,没有,他看起来好得很。他最近都很兴奋,因为正在编写家族史。”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大约半年前。”

    “林加德小姐就是那个时候住进来的吗?”

    “不,她是两个月前来的。因为杰维斯爵士发现他一个人没法完成所有的资料收集工作。”

    “而你认为他非常享受其中?”

    “哦,可以说非常享受!在他的心目中,任何事情都没有他的家族重要。”

    年轻人说这话时隐约有些讽刺的语气。

    “那么,据你所知,杰维斯爵士他有没有什么烦恼?”

    莱克上尉略微迟疑了一下——非常不易察觉,然后回答道:“没有。”

    波洛突然追问道:“你觉得杰维斯爵士就一点都不担心他的女儿吗?”

    “他女儿?”

    “是的。”

    “据我所知他没有。”年轻人语气生硬。

    波洛没有再问。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好了,谢谢你,莱克。不过希望你留在这里,以防我们还有问题要问你。”

    “当然可以,先生,”莱克站起身,“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麻烦你去把管家叫来。可以的话,还请你去看看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怎么样了。我想尽快跟她聊两句,不过不知道她会不会情绪太糟。”

    莱克点了点头,迈着坚定又敏捷的脚步离开了房间。

    “性格真不错。”赫尔克里·波洛说。

    “是的,他人很好,工作也做得不错。大家都喜欢他。”

    五

    “请坐,斯内尔。”里德尔上校友善地说,“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你被吓得不轻吧?”

    “哦,是啊先生。谢谢你,先生。”斯内尔小心地坐到了椅子上,举止依旧谨慎。

    “你在这里做了很久了吧?”

    “十六年了,先生。可以说自从杰维斯爵士……呃……生前的他决定安顿下来开始。”

    “啊,是啊,你的主人在那个时代是以旅行家著称的。”

    “是的,先生。他参加过极地探险队,还去过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好的,斯内尔,能告诉我你今晚最后一次看到你主人是什么时候吗?”

    “先生,当时我在餐厅里看晚餐是否准备妥当了,餐厅开向大厅的门是开着的,我看到杰维斯爵士从楼上走下来,穿过大厅,沿着走廊去了书房。”

    “那时候是几点?”

    “快八点。差不多是差五分钟八点的时候。”

    “这就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吗?”

    “是的,先生。”

    “你听到枪声了吗?”

    “哦,是的,先生,听到了。不过当然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怎么可能知道呢?”

    “那你当时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汽车,先生。这幢房子离马路不远。或者是树林那边传来的枪声——偷猎者之类的。反正我没想到——”

    里德尔上校打断了他。

    “那是什么时候?”

    “八点零八分,先生。”

    里德尔上校不客气地问:“这么精确?”

    “这很简单,先生。那时我刚第一次敲响锣。”

    “第一次敲锣?”

    “是的,先生。杰维斯爵士要求我在敲响正式的晚餐锣之前七分钟先敲一次锣。他是个十分注重细节的人,这样一来,正式用餐锣敲响时,客厅里的所有人就都准备好了。我敲完第二次锣之后就赶到了客厅,告诉大家晚餐准备好了,大家就都过去了。”

    “我明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难怪你今天晚上通知大家可以吃晚餐的时候看上去那么惊慌。是不是杰维斯爵士一般那个时候都在客厅等着?”

    “我从没见他缺席过,先生。我当时吓了一跳。甚至想到——”

    里德尔上校再一次打断了他。

    “其他人一般会准时出现吗?”

    斯内尔清了清嗓子,说道:“先生,晚餐迟到的人,就别想再来做客了。”

    “哦,够狠的。”

    “杰维斯爵士聘请的厨师以前是伺候摩拉维亚君主的,先生,那个人曾说晚餐的重要性堪比一项宗教仪式。”

    “那他的家人呢?”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总是竭尽所能地取悦他,先生,就连露丝小姐也不敢在晚餐时迟到。”

    “有意思。”赫尔克里·波洛低声说道。

    “明白了。”里德尔说,“也就是说晚餐是八点十五分开始,于是你像平常一样,在八点零八分敲响了第一次锣,对吗?”

    “是这样的,先生——不过这次也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平时都是八点钟开饭的。今天是杰维斯爵士要求晚餐晚十五分钟,因为他要等一位乘晚班火车来的绅士。”

    斯内尔说完,冲着波洛微微鞠了一躬。

    “你主人往书房走的时候,有没有看上去有点焦虑不安?”

    “这我说不好,先生。我当时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只是看见他走过去而已。”

    “就他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吗?”

    “是的,先生。”

    “之后有没有人去找他?”

    “这我说不好,先生。后来我就去了餐具室,一直在那里待到要出来敲八点零八分那一次锣。”

    “你就是那时听到枪声的?”

    “是的,先生。”

    波洛轻声插嘴问道:“我想,应该还有其他人也听到枪声了吧?”

    “是的,先生。雨果先生、卡德韦尔小姐和林加德小姐都听到了。”

    “这几个人当时也在大厅里吗?”

    “林加德小姐刚从客厅走出来,卡德韦尔小姐和雨果先生则刚刚下楼。”

    “当时没人议论那个声音吗?”波洛又问。

    “有,先生,雨果先生问晚餐是不是有香槟。我跟他说晚餐的餐酒是雪利酒、霍克和勃艮第。”

    “他以为那是香槟的软木塞飞出来的声音?”

    “是的,先生。”

    “但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吧?”

    “是的,没有,先生。然后他们就都说说笑笑地进了客厅。”

    “家里的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先生。”

    里德尔上校举起一把手枪,问道:“你认得这把手枪吗?”

    “哦,认得,先生,是杰维斯爵士的。一直放在书桌的抽屉里。”

    “里面一直有子弹吗?”

    “我不知道,先生。”

    里德尔上校放下枪,清了清嗓子。

    “斯内尔,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能想到什么可能会导致你主人自杀的原因吗?”

    “这我一无所知,先生,什么都不知道。”

    “杰维斯爵士最近有没有表现得有些古怪,比如抑郁或者焦虑?”

    斯内尔抱歉地咳嗽了一下。

    “恕我直言,先生,在陌生人看来,杰维斯爵士本来就有些古怪。但实际上他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绅士,先生。”

    “是的、是的,我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

    “先生,外人通常是无法理解杰维斯爵士的。”

    斯内尔刻意加重了语气。

    “我明白、我明白。在你看来,他也没有一丁点不正常吗?”

    这位管家迟疑了一下。

    “我觉得,先生,杰维斯爵士应该在担心什么事情。”最终他这么说道。

    “焦虑且抑郁?”

    “抑郁倒是没有,先生。但是焦虑,是的。”

    “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比如说,是不是和某个人有关?”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毕竟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而已。”

    “你完全没想到他会自杀吧?”波洛又一次发问。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先生。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里德尔看了一眼波洛,然后问斯内尔:“好了,斯内尔,我们要问的就是这些了。你确定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了吗——比如,前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故?”

    管家站起来,摇了摇头。

    “没有,先生,什么都没发生。”

    “那你可以走了。”

    “谢谢你,先生。”

    斯内尔走到门口时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旁。只见身着一袭富有东方韵味的橙紫色相间丝质紧身连衣裙的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走了进来。她脸色平静,姿态优雅。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里德尔上校猛地站了起来。

    夫人说道:“他们说你们想找我谈谈,所以我就来了。”

    “需要换个房间吗?待在这里一定让您十分痛苦。”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摇了摇头,坐在一把齐彭代尔式椅子上,低声说道:“哦,没关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您能看得这么开真是再好不过了,夫人。我知道这件事对您的打击很大,而且——”

    夫人打断了他。

    “一开始确实很受打击,”她先表示承认,语气友好,“但其实死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真的,那不过是个改变,你懂的。”她又补充道,“实际上,杰维斯现在就站在你左边,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里德尔上校的左边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疑惑地看着谢弗尼克-戈尔夫人。

    夫人冲他露出一个虚弱却愉悦的微笑。

    “你肯定不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的。但对我而言,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是没有区别的。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好了,不用担心我会不舒服。我一点都不痛苦。你看,一切都是命,人是逃不掉他的因缘的。一切皆有命,那面镜子也是——所有东西都是。”

    “夫人,您刚才说镜子?”波洛问道。

    夫人冲着镜子点了点头。

    “是的。你看,镜子碎了。这就是象征!你知道丁尼生的诗吗?年轻时我经常读,不过从来没有意识到藏于其中的深意。‘镜子开始四分五裂;夏洛特女郎惊呼:“厄运降临到了我身上。”’杰维斯就跟这里写的一样,突然被诅咒吞噬了。我认为,大部分古老的家族都有无法摆脱的诅咒……镜子碎了。他知道自己已在劫难逃!诅咒来临了!”

    “但是,夫人,打碎镜子的不是诅咒,而是一颗子弹!”

    “一回事,真的……这就是命运。”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的语气依旧甜美柔和。

    “您丈夫给了自己一枪。”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宠溺地笑了一下。

    “他那样做当然是不对的,但是杰维斯这个人没什么耐心,他什么都等不了。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急不可待地快速做了个了断。就这么简单,真的。”

    里德尔上校故意使劲儿清了清嗓子,尖锐地问道:“所以您丈夫自杀您一点都不觉得吃惊?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哦,不,”后者睁大了眼睛,“没人能预见未来。杰维斯确实是个非常奇怪的男人,他完全不同于常人,他是神祇再世。我已经知道有一段时间了,他自己肯定早就知道了。因此他觉得日常生活中那些愚蠢的条条框框实在是太难应付了。”她的视线越过里德尔上校的肩膀,又继续道,“他正在笑呢。他一定觉得我们愚蠢透顶。我们也确实愚蠢,像天真的孩子,太把生命当回事……而生命不过是一场最大的幻觉。”

    自觉已经败下阵来的里德尔上校绝望地问:“因此您应该不知道您丈夫为什么要自杀吧?”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耸了耸瘦弱的肩膀。

    “力量推动着我们——推着我们走……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只活在物质世界里。”

    波洛咳嗽了一声。

    “说到物质世界,夫人,您知不知道您的丈夫打算怎么处理财产?”

    “财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盯着波洛,“这我从来没想过。”语气中透出蔑视。

    波洛换了个话题。

    “您今晚几点下楼来吃晚餐的?”

    “时间?几点?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是无限的。”

    波洛嘟哝道:“可您丈夫是一个非常在意时间的人啊,夫人。据我所知,特别是对晚餐时间,他很在意。”

    “杰维斯这个人啊,”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又宠溺地笑了起来,“在这方面他真是愚蠢至极。不过这样能让他快乐,所以我们都从不迟到。”

    “夫人,第一声锣声响起时,您在客厅吗?”

    “不,那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

    “您还记得您下来的时候都有谁在客厅里吗?”

    “我想几乎所有人都在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含含糊糊地说,“有什么关系吗?”

    “不一定。”波洛直言不讳,“另外,您的丈夫有没有跟您提起过,他怀疑有人想要挟他?”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似乎对此问题毫无兴趣。

    “要挟?没有,我没听他说过。”

    “勒索、敲诈、诈骗——类似这种?”

    “没有、没有——我想没有……谁敢这么对他,杰维斯一定会非常气愤的。”

    “他完全没跟您提过这类事吗?”

    “没有、没有,”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摇了摇头,依旧漫不经心,“有的话我会记得的……”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是在什么时候?”

    “晚餐前,他下楼时经过我的房间,就像往常一样往屋里看了一眼。当时女佣也在屋里,他就说了一句他要下楼了。”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提起最多的事情是什么?”

    “哦,家族史。他已经渐入佳境了,发掘出很多古老的轶事,在这方面林加德小姐功不可没。她去大英博物馆帮他查资料什么的。你知道吗,她之前帮马卡斯特勋爵写过书。她很有手段——我的意思是,她查到的资料都能拿来用,因为每个家族都有些不想重提的先人。杰维斯是个非常敏感的人。林加德小姐也帮了我很多忙,帮我找到好多有关哈特谢普苏特的资料。知道吗,我可是哈特谢普苏特的化身。”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说最后一句话时十分平静,接着她又继续说道:“在那之前,我是亚特兰蒂斯的女祭司。”

    里德尔上校扭了扭身子,说:“呃……呃……真有意思。好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我看我们要问的就这些了。谢谢您的配合。”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站起身,裹紧了中式长袍。

    “晚安。”她说,眼睛望向里德尔上校身后,“晚安,亲爱的杰维斯。我真希望你能过来,不过我知道你走不了。”接着她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必须在这里待至少二十四小时,之后你就可以来去自由、想说什么说什么了。”

    夫人离开了房间。

    里德尔上校揉了揉额头,嘟囔道:“呼。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神经质。她真的相信那些胡言乱语吗?”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她可能只是在给自己找出路。此时她需要给自己营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以此来逃避丈夫死了这一赤裸裸的现实。”

    “我看她不是装出来的,”里德尔上校说,“她那通长篇大论里没有一个词是正常人会说的。”

    “不、不,我的朋友。雨果·特伦特先生曾随口提醒过我,混乱和傲慢的背后很可能恰好藏着真实。刚才夫人说林加德小姐很聪明,不会触及那些不受欢迎的先人时,我就感受到了她的真实。相信我,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她一点都不傻。”

    波洛站起身,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这件事情里有一些东西我不太喜欢。嗯,我一点都不喜欢。”

    里德尔好奇地看着波洛。

    “你说的是杰维斯爵士的自杀动机?”

    “自杀——自杀!告诉你吧,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根本就解释不通。谢弗尼克-戈尔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觉得自己是伟人,是至关重要的人物,是整个宇宙的中心!这样的人会选择自我毁灭吗?不可能的。他倒是更有可能去毁掉别人——那些胆敢惹恼他的蝼蚁一般的人类……他甚至有可能神圣化这种行为——必须这么做!至于摧毁自我?为什么要摧毁如此伟大的自我?”

    “你说得很对,波洛。但是现在证据确凿。门被锁了,钥匙就在他的口袋里。窗户关着且都拴上了。我知道小说里确实有这种事,不过现实生活中从没遇到过。还有别的吗?”

    “是的,还有。”波洛坐了下来,“看我,假设我现在是谢弗尼克-戈尔,我正坐在写字台旁。我下定决心要做个自我了断,因为……我们假设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些会令家族名誉蒙羞的事情吧。虽然这理由没什么说服力,但至少说得通。”

    “然后呢,我该怎么办?我扯了一张纸,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下‘对不起’。是的,很有可能就是这样。接着,我打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拿出之前就放在那里的手枪,如果里面没有子弹的话我还会先上好子弹,然后……我就给了自己一枪吗?不,我先把椅子转了一圈——这样,然后身子又往右边靠了靠——这样,然后,我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波洛猛地站起身,转了半圈,说道:“我问你,你觉得这样合理吗?为什么要转椅子呢?如果说墙上挂着一幅画,那可能还说得通,比如他希望死之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一幅肖像之类的。但他对着的是窗户——确切说是窗帘,哦不,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他有可能是想死前看看窗外。生前最后看看这座房子。”

    “我亲爱的朋友,你这个说法太牵强了。实际上你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八点零八分的时候外面已经黑了,而且窗帘肯定是拉上的。不对,肯定还有别的解释……”

    “依我看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他疯了。”

    波洛不满地摇了摇头。

    里德尔上校站起身。

    “来,我们再去问问剩下的人,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六

    与说话意义不明的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聊过后,里德尔上校甚至觉得跟精明的律师福布斯聊天都非常轻松。

    福布斯先生的戒备心非常强,从不随随便便回复一个字,但他说的每一句都直击问题要害。

    他说杰维斯爵士自杀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特别大,他从来都没想过像杰维斯爵士那样的人会选择自杀。他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对自己下手。

    “杰维斯爵士不仅仅是我的客户,更是我自孩提时代就相识的一个老朋友。他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

    “福布斯先生,既然如此,那请你务必坦白地告诉我,你知道杰维斯爵士有为生活中的什么事焦虑痛苦吗?”

    “没有。他有些小烦恼,跟大部分人一样,但没什么要紧的。”

    “没有病痛?没有夫妻问题?”

    “没有,谢弗尼克-戈尔爵士和夫人是非常恩爱的一对。”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好像隐瞒了什么。”里德尔上校小心翼翼地说。

    福布斯先生露出宠溺的微笑。

    “女人嘛,总是爱幻想。”

    里德尔上校继续发问:“杰维斯爵士的法律事务全部由你处理吧?”

    “是的,我的事务所,‘福布斯、奥格尔维和斯彭思’,已经为谢弗尼克-戈尔家族服务一百多年了。”

    “谢弗尼克-戈尔家族有没有什么……丑闻?”

    福布斯先生扬了扬眉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波洛先生,能把你给我看过的那封信拿给福布斯先生看看吗?”

    波洛未发一语,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把信递给了福布斯先生。

    福布斯先生读着信,眉毛扬得更高了。

    “这封信很了不得啊,现在我知道你在问什么了。不过,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事让他给你写这封信。”

    “杰维斯爵士没有跟你提起过吗?”

    “完全没有。老实说,我也纳闷他竟然什么都没说。”

    “他信任你吗?”

    “他相信我的判断。”

    “你一点都不知道这封信里指的是什么事情吗?”

    “无端地盲目猜测不是我的作风。”

    里德尔上校暗自佩服这番巧妙的回答。

    “那么,福布斯先生,或许你能告诉我杰维斯爵士打算怎么处置他的财产?”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分内之事。杰维斯爵士给他的夫人留了每年六千英镑的地产收入,朗兹广场和另一处独栋别墅随她选。此外还有一些数额不大的财产馈赠。其余的全都留给了他的继女露丝。而且要是日后她结婚的话,她的丈夫可以继承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称号。”

    “没有给他的外甥雨果·特伦特先生留些什么吗?”

    “有。五千英镑。”

    “看来杰维斯爵士是个有钱人啊。”

    “他非常富有。除了地产,他还拥有很大一笔私人财产。不过他以前可没这么富有,特别是投资,总是失败。杰维斯爵士在一家公司里投了不少钱——帕拉贡合成橡胶品公司,是伯里少校撺掇他投的。”

    “没有什么收获?”

    福布斯先生叹了口气。

    “退伍军人涉足金融领域都要吃苦头,我发现他们在这方面很容易受骗,而且一投就投很多。”

    “不过这些不成功的投资并不会影响杰维斯爵士的收入,对吧?”

    “哦,当然,那不算什么。他依旧腰缠万贯。”

    “这份遗嘱是什么时候签的?”

    “两年前。”

    “这份东西,”波洛低声说道,“对于他的外甥雨果·特伦特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再怎么说他都是杰维斯爵士的直系亲属。”

    福布斯先生耸耸肩。

    “他可能考虑到了一些家族历史。”

    “比如说?”

    看起来福布斯先生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我们不是想打探陈年秘闻之类的,只是想弄明白杰维斯爵士写给波洛先生的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杰维斯爵士对外甥的态度并非和什么秘闻有关。”福布斯先生马上回应道,“只是因为杰维斯爵士一直以一家之长的身份自居,且十分负责。他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安东尼·谢弗尼克-戈尔死于战争。妹妹帕梅拉出嫁了,不过杰维斯爵士并不赞同那桩婚事,他妹妹未取得他的同意就结了婚。他觉得特伦特上尉一家配不上谢弗尼克-戈尔家族,他妹妹却不以为然。于是,杰维斯爵士便对自己的外甥也另眼相待了。我认为这也是他之后再去收养一个孩子的原因。”

    “他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吗?”

    “不可能了。他们结婚后一年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怀过一个孩子,后来流产了。医生说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无法再怀上孩子。两年后他们就收养了露丝。”

    “露丝小姐是从哪儿来的,她是怎么被选中的?”

    “我记得她是某个远亲的孩子。”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波洛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家族肖像画,“看得出来,她跟这家人有血缘关系——鼻子和下巴的线条。墙上的这些画像在这些部分都有些相似之处。”

    “她还继承了这个家族的脾气。”福布斯先生冷冷地说。

    “可以想象。她和她的继父相处得怎么样?”

    “应该跟你想象中的差不多。他们争吵不断,但虽然争吵,两个人又能和谐共处。”

    “她有没有让他很焦虑,无论在哪个方面?”

    “时不时的会。不过我敢向你保证,那绝对不至于让他自杀。”

    “啊,确实。”波洛表示赞同,“没人会因为自己有个任性的女儿就把自己脑袋打开花!这样看来,露丝小姐就是继承人了!杰维斯爵士有没有想过更改遗嘱?”

    “哦!”福布斯爵士咳嗽了一声,以此掩盖内心的不安,“其实,我是遵照杰维斯爵士的指示到这里来的——两天前——过来起草一份新的遗嘱。”

    “这又是怎么回事?”里德尔上校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你之前可没提这件事。”

    福布斯先生马上说:“你们只是问我杰维斯爵士的遗嘱内容啊,你们问什么我就说什么。新的遗嘱还没有成形,更不用说签署了。”

    “有什么改动吗?说不定能反映出杰维斯爵士的一些想法。”

    “总体来说,跟原先的没什么区别。只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如果想要拥有继承权,就必须嫁给雨果·特伦特。”

    “啊哈,”波洛说,“这可是颠覆性的改动啊。”

    “我没有同意这一条。”福布斯先生说,“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他指出,这一条很可能会引发质疑。这种有条件的财产馈赠法院是不会批准的。但是杰维斯爵士却执意这样做。”

    “那要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或者特伦特先生——不同意这么做怎么办?”

    “如果特伦特先生不想娶谢弗尼克-戈尔小姐,那么财产就会无条件地转到小姐的手上。但如果特伦特先生愿意,而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拒绝,那么财产就会转归先生所有。”

    “什么奇怪的条件。”里德尔上校说。

    波洛向前俯身,拍了拍福布斯先生的膝盖。

    “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杰维斯爵士定下这个条件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肯定有什么事情……我想肯定和另一个男人有关系……这个人他很不喜欢。福布斯先生,我想你一定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波洛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你至少可以猜一猜。”

    “猜测不是我的行事风格。”福布斯先生有点不悦。

    他摘下夹鼻眼镜,用丝绸手帕擦了擦,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目前没有。”波洛说,“眼下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福布斯先生略微看了看房间里面,接着视线转向警察局局长里德尔上校。

    “谢谢你,福布斯先生。我看就是这些了。可以的话,我想跟谢弗尼克-戈尔小姐谈谈。”

    “当然可以。她现在应该在楼上,和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一起。”

    “哦,好,也许我应该先和——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伯罗斯谈谈,还有那个搞家族史的小姐。”

    “他们都在图书室。我去转告他们。”

    七

    “真不容易。”福布斯先生前脚离开房间,里德尔上校就开了口,“从这个老派律师嘴巴里套出了些消息。依我看,那个姑娘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人物。”

    “看起来是的。”

    “啊,伯罗斯来了。”

    戈弗雷·伯罗斯很有活力地走进了房间,像往日一样精神饱满。他脸上的阴沉感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微笑时露出的白牙都像是计算好的。

    “伯罗斯先生,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当然,里德尔上校,你尽管问。”

    “首先,简单地说就是,你知道杰维斯爵士为什么自杀吗?”

    “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太让我震惊了。”

    “你听到枪声了吗?”

    “没有,我那会儿应该还在图书室。我很早就下楼了,于是就去图书室查些资料。图书室在房子的另一头,和书房在两个方向,所以书房那边的声音我完全听不到。”

    “有人和你一起在图书室里吗?”波洛问。

    “没有。”

    “你知道其他人那会儿都在哪儿吗?”

    “我猜大部分在楼上梳妆打扮呢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客厅的?”

    “就比波洛先生早到了一步。那时所有人都在了——当然,除了杰维斯爵士。”

    “杰维斯爵士的缺席有没有让你觉得很奇怪?”

    “是的,的确如此。他通常都会在第一声锣敲响之前就到达客厅。”

    “你有没有觉察到杰维斯爵士最近的行为与以往有些不同?他有没有在担心什么事情?或者显得焦虑?沮丧?”

    戈弗雷·伯罗斯想了想。

    “没有。我想没有。就是有一点……心事重重的,可以这么说吧。”

    “他看上去像是在为某一件特别的事情担心吗?”

    “哦,没有。”

    “他有没有……财务上的问题?”

    “有个公司倒是让他挺心烦意乱的,就是那个帕拉贡合成橡胶制品公司。”

    “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戈弗雷·伯罗斯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之前那种精打细算过的笑容,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嘛……事实上,他说:‘伯里这个老家伙不是傻瓜就是无赖。我猜是傻瓜。看在范达的分上我就不跟他计较了。’”

    “他为什么会说,看在范达的分上?”波洛追问道。

    “因为……您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很喜欢伯里少校,而杰维斯爵士又像狗一样对夫人言听计从。”

    “杰维斯爵士他就一点都不……嫉妒吗?”

    “嫉妒?”伯罗斯怔了一下,笑了起来,“杰维斯爵士会嫉妒?他应该不知道嫉妒是什么吧。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会有哪个男人比他更吸引人。他就是这样的人。”

    波洛轻声说:“我感觉,你好像不怎么喜欢杰维斯爵士?”

    伯罗斯的脸一下子红了。

    “哦,是的,确实——因为那种事情在现在看来真的很荒谬。”

    “什么事?”波洛继续问。

    “就是那些老观念。对祖先的崇拜和自我膨胀。杰维斯爵士是个在各方面都很能干的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要是他能不那么自大和自我封闭的话,他应该会活得更加精彩。”

    “他女儿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

    伯罗斯的脸又红了,而且这一次红得发紫。

    他说:“在我看来,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绝对是个现代派!不过当然了,我不应该和她议论她的父亲。”

    “现代人都喜欢议论他们的父亲!”波洛接过话头,“批判家长是一种现代精神!”

    伯罗斯耸了耸肩。

    里德尔上校又问道:“还有没有别的……比如财务方面的问题?杰维斯爵士有没有说过自己正被敲诈?”

    “被敲诈?”伯罗斯显得很吃惊,“哦,没有。”

    “你跟他的关系不错吧?”

    “当然。怎么会不好?”

    “现在是我在问问题,伯罗斯先生。”

    伯罗斯面露不悦。

    “我们的关系非常好。”

    “你知道杰维斯爵士写信给波洛先生让他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

    “杰维斯爵士平时都是自己写信吗?”

    “不是,一般都是他说我写。”

    “可是他没让你帮他写这封信。”

    “没有。”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你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自己写这封信?”

    “想不出。”

    “啊!真是奇怪啊。”里德尔上校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你最后一次见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换衣服准备吃晚餐之前。我拿了一些信过去给他签。”

    “他当时状态如何?”

    “挺正常的。确切地说,他颇为得意,我还想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呢。”

    波洛动了动身子。

    “啊?你是这么觉得的,你觉得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自杀了。多奇怪啊!”

    戈弗雷·伯罗斯耸了耸肩。

    “那只是我的感受而已。”

    “是的、是的,但这非常重要。不管怎么说,你可能是杰维斯爵士死前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了。”

    “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斯内尔。”

    “斯内尔只是看见了他,但没有和他说话。”

    伯罗斯闭口不语。

    “你是几点上楼换衣服准备吃晚餐的?”里德尔上校问道。

    “差不多七点零五分。”

    “那会儿杰维斯爵士在干什么?”

    “他在书房里。”

    “他一般需要多长时间换衣服?”

    “四十五分钟吧。”

    “也就是说,如果晚餐是八点十五分开始的话,他最晚也要在七点半离开书房去更衣了。”

    “差不多。”

    “你很早就去换衣服了?”

    “是的,我想换好衣服后再去图书室查一些资料。”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里德尔上校说:“嗯,先这样吧,你能把那位小姐叫来吗?”

    小巧的林加德小姐马上就出现在了房间里。她身上挂着好几条项链,因此坐下时发出一阵叮当声。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这真是……呃……令人伤心,林加德小姐。”里德尔上校率先开口。

    “确实如此,非常令人伤心。”林加德小姐礼貌地回应。

    “你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大约两个月前。杰维斯爵士写了封信给他一个在博物馆工作的朋友——福瑟林盖少校——然后福瑟林盖少校就推荐了我。我以前做过很多历史研究工作。”

    “你觉得为杰维斯爵士工作困难吗?”

    “哦,不难。确实需要一直迁就他,不过我觉得为男人工作都是这样的。”

    里德尔上校想着没准现在林加德小姐也在迁就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舒服。他继续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帮杰维斯爵士写那本书吧?”

    “是的。”

    “具体都需要做些什么?”

    有那么一刻,林加德小姐看起来像是有些情绪上的波动。她双眼闪烁,回答道:“这个,您知道的,要做的就是写书!我负责查阅资料,做好笔记,整理资料。再有就是修订杰维斯爵士写好的东西。”

    “你一定有很多做这类事情的技巧吧,小姐?”波洛说。

    “技巧和坚持,两者缺一不可。”林加德小姐回答。

    “你的坚持有没有让杰维斯爵士……呃……不满?”

    “哦,完全没有。当然,我不会去拿小事烦他。”

    “哦,原来如此。”

    “其实很容易,真的,”林加德小姐继续说道,“只要你方法得当,杰维斯爵士这个人其实很容易搞定。”

    “林加德小姐,不知道你能不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来帮助我们厘清这个悲剧?”

    林加德小姐摇了摇头。

    “我恐怕办不到。您想想看,我对他来说是个外人,他不可能完全信任我。而且他太骄傲了,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家族里的麻烦事的。”

    “你觉得是家族里的麻烦事让他选择自杀的?”

    林加德小姐明显非常吃惊。

    “这是当然了!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你确定他是因为家族麻烦而烦恼的吗?”

    “我只知道他承受着很大的精神压力。”

    “哦,这你都知道?”

    “有什么问题吗?”

    “小姐,告诉我,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说得不是那么明白。”

    “他说了什么?”

    “让我想想。我发觉他好像没在认真听我说话——”

    “等等。请再说一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天下午。我们通常会从三点工作到五点。”

    “请继续。”

    “就像我说的,杰维斯爵士他看起来心神不宁——事实上,他提到一直被一些事情困扰。他当时说……让我想想……差不多是这样的——当然,我没办法把每一个字都准确地复述出来——他说:‘林加德小姐,一个家族到达荣耀的顶峰时,丢脸的事也会随之而来,这真可怕。’”

    “你是怎么回应的?”

    “哦,就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我记得我说每一代都会诞生弱者,这是对强者的一种惩罚,不过弱者的失败一般不会让子孙后代知晓。”

    “这番话达到你所预想的安慰他的效果了吗?”

    “或多或少吧。接着我们又说回罗杰·谢弗尼克-戈尔爵士,我在一本当代人写的手稿中发现了一段有关他的有趣记录,不过杰维斯爵士又走神了。最后他干脆说今天下午他什么都做不了了,他说他受到了惊吓。”

    “惊吓?”

    “他是这么说的。当然,我没有追问,只是说了句:‘我很抱歉,杰维斯爵士。’然后他吩咐我去转告斯内尔,晚上波洛先生会来,让他把晚餐时间推迟到八点十五分,并备车去车站接七点五十分的火车。”

    “他经常像这样让你去传话吗?”

    “这个……没有……这是伯罗斯先生该做的事情。我只负责那些文字工作,毕竟我不是秘书。”

    波洛问道:“你觉得杰维斯爵士让你去传达这些安排,是不是为了避开伯罗斯先生?”

    林加德小姐想了想。

    “这个,也有可能……当时我没想这么多,我觉得他就是图个方便。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奇怪,他当时还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波洛先生要来,他说想制造惊喜。”

    “啊!他这么说了,是吗?太奇怪了,有意思。那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当然没有,波洛先生。我转告斯内尔让他调整晚餐时间,然后让司机去火车站接七点五十分到站的一位绅士。”

    “杰维斯爵士还有没有说别的可能与此事相关的事情?”

    林加德小姐又想了想。

    “没有……我想没有。他当时很紧张,我记得我要走的时候他说:‘他现在来也于事无补了。太晚了。’”

    “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吗?”

    “不……不知道。”林加德小姐用最简单的词进行了否定。

    波洛皱起眉,重复道:“太晚了。他是这么说的,对吗?太晚了。”

    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林加德小姐,你觉得是什么事在困扰杰维斯爵士?”

    林加德小姐缓缓开口道:“我觉得跟雨果·特伦特先生有些什么关系。”

    “雨果·特伦特?为什么觉得和他有关?”

    “哦,倒也不确定,只是昨天下午我们刚好谈到雨果·谢弗尼克爵士——我猜这个人在蔷薇战争期间没做什么好事——然后杰维斯爵士就说:‘我妹妹偏要给儿子起名叫雨果!这个名字是我们家族的耻辱。她应该知道所有叫雨果的最终都没落得好下场。’”

    “你说的这些对我们很有启发。”波洛说道,“是的,启发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杰维斯爵士没再说什么更明确的话了吗?”里德尔上校问道。

    林加德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而且这些话也不是对我说的,杰维斯爵士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真的要跟我说。”

    “那倒是。”波洛说道,“小姐,你作为一个外人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我想听一听你对这个家族及这对夫妇的真实想法,我认为这对我们很重要。”

    林加德小姐取下夹鼻眼镜,眨了眨眼。

    “这个,首先,坦白地说,我感觉自己闯进了一座疯人院!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总是会看到各种不存在的东西,杰维斯爵士又表现得像个……像个国王。特别怪异,特别戏剧性——我觉得他们两个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古怪的。当然,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个正常人。而且后来我发现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其实也是个非常善良的好女人,她比所有人对我都好。杰维斯爵士……我真的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是个极端自我主义者——这个词是这么说的吧——而且日益严重。”

    “其他人呢?”

    “我猜伯罗斯先生和杰维斯爵士之间曾有些过节。最近我们全身心投入到这本书上,总算给了他一些空间。风度翩翩的伯里少校衷心爱慕着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同时搞定杰维斯爵士也很有一手。特伦特先生、福布斯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他们三个刚来几天,所以我不是很了解。”

    “谢谢你,小姐。莱克上尉呢,那位代理人?”

    “哦,他人非常好。大家都喜欢他。”

    “杰维斯爵士也是吗?”

    “哦,是的。我曾亲耳听他说莱克是他所用过的最好的代理人了。当然,莱克上尉和杰维斯爵士之间也发生过一些矛盾,不过他处理得很好。这不容易。”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有些事……有些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一些小事……是什么来着?”

    林加德小姐心平气和地看着对方。

    波洛恼火地摇了摇头。

    “该死!就在嘴边。”

    里德尔上校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波洛依旧眉头紧锁、一脸愁容,便开始了例行询问。

    “你最后一次见到杰维斯爵士是在什么时候?”

    “喝下午茶的时候,在他的房间。”

    “他那会儿看上去怎么样,有什么不对劲吗?”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众人当中有没有谁看上去格外紧张?”

    “没有,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很正常。”

    “杰维斯爵士喝好茶后去干什么了?”

    “他跟往常一样,和伯罗斯先生一起去了书房。”

    “那就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吧?”

    “对。之后我就去了我工作用的晨间起居室,把之前和杰维斯爵士讨论过的笔记打出来,一直忙到七点,才上楼去换衣服,准备吃晚餐。”

    “你听到枪声了,对吧?”

    “是的,我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觉得像是枪声,于是赶紧跑去了大厅。特伦特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在那儿,特伦特先生还笑嘻嘻地问斯内尔晚餐是不是有香槟喝。没人当回事儿,都以为是汽车回火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到特伦特先生说‘谋杀也是有可能的’?”波洛问道。

    “我相信他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开玩笑的,肯定。”

    “后来呢?”

    “我们就都到这儿来了。”

    “你还记得大家下楼的顺序吗?”

    “我记得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最先到的,然后应该是福布斯先生。接着是伯里少校和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一起,伯罗斯先生在他们之后。应该是这个顺序,不过我也不是特别确定,因为大家几乎是同时到的。”

    “听到第一次锣声,就都下来了?”

    “是的。每一个人听到锣声后都会马上赶过来,杰维斯爵士对晚餐的时间要求非常严格。”

    “他自己通常几点下来?”

    “一般第一次锣声敲响之前他就已经到了。”

    “而这次他没到,你有没有觉得很意外?”

    “非常意外。”

    “啊,我想起来了!”波洛喊出了声,引来另外两个人不解的目光。他继续说道:“我想起刚才要问什么了。小姐,今晚斯内尔告诉大家书房的门锁着之后,我们所有人就一起往书房走,那个时候你停下来捡起了一样东西。”

    “有吗?”林加德小姐一脸诧异。

    “有,就在我们拐上通往书房的那条直走廊之后。你捡起了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真奇怪……我怎么不记得。等等……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刚才没仔细想。我来看看,应该在这里。”

    林加德小姐打开了自己的黑色缎面小提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在了桌子上。

    波洛和里德尔上校颇感兴趣地翻找了一番。在两块手帕、一盒粉饼、一小串钥匙、一个眼镜盒这堆杂物之间,波洛猛地抓起了一件东西。

    “天啊,是子弹!”里德尔上校叫道。

    这东西形状确实和子弹一样,但其实是一支袖珍铅笔。

    “就是这个。”林加德小姐说,“我都忘了。”

    “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林加德小姐?”

    “哦,知道,这是伯里少校的。他用一枚子弹做的,他说这枚子弹曾打中过他——还是差点儿打中他来着?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他参加过南非战争。”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拿着这个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他们一起打桥牌的时候。我进去喝茶的时候看到他正用这支笔记分。”

    “都有谁在打牌?”

    “伯里少校、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特伦特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

    “我看,”波洛轻声说,“东西还是先放在我们这里吧,我们会把它还给少校的。”

    “哦,那就拜托了。我记性不好,说不定到时候就忘了。”

    “或者,小姐,你能不能现在去把伯里少校叫过来?如果可以的话可就太好了。”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去找他。”

    林加德小姐迅速离开了。波洛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步。

    “我们来重现一下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吧,感觉很有趣。两点半,杰维斯爵士在和莱克上尉一起过账目,那个时候他有些心事重重。三点,他和林加德小姐讨论他正在撰写的书,这时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林加德小姐根据偶然听到的一席话而把他的焦虑归因于雨果·特伦特。用下午茶的时候,杰维斯爵士举止正常。下午茶过后,戈弗雷·伯罗斯先生告诉我们他好像遇到了什么好事。七点五十五分爵士下楼钻进书房,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对不起’三个字之后,开枪自杀了!”

    里德尔缓缓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前后不一致。”

    “杰维斯爵士的情绪波动十分怪异!心事重重——非常难过——恢复正常——情绪高涨!看起来太奇怪了!还有他说的话,‘太晚了’,他说我到得‘太晚了’。没错,我确实到得太晚了——没能赶在他死之前见上一面。”

    “我明白了。你认为……”

    “我没办法知道杰维斯爵士到底为什么找我来了!肯定不行了!”

    波洛继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整理一下壁炉台上摆着的物件。一个靠墙摆放的牌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筹码。接着他又走到写字台边,看了半天废纸篓——里面除了一个纸袋就什么都没有了。波洛拿起纸袋闻了闻,小声嘀咕了一句“橙子”,然后把纸袋压平,读出上面的字。“卡彭特父子,水果店,汉姆郡圣玛丽。”就在他把纸袋折成整齐的方块的时候,伯里少校走了进来。

    八

    伯里少校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里德尔,这真是太可怕了。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真是太棒了——太棒了。了不起的女人!非常勇敢!”

    波洛轻轻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问道:“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吧?”

    “是的,她初入社交圈的舞会上我们就认识了。我记得当时她头发里满是玫瑰花瓣,一袭白裙,轻柔飘逸……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讪!”

    少校正说得起劲儿,波洛把铅笔举到了他眼前。

    “这是你的吧?”

    “呃?这是什么?哦,谢谢你,可能是今天下午打牌的时候掉的。真是不可思议,我连续三把抓到一手好牌,连胜三局,前所未有。”

    “我听说你们是下午茶之前打的牌,对吧?”波洛问道,“杰维斯爵士来喝下午茶的时候精神状态怎么样?”

    “正常——很正常。真没想到他会要了自己的命。不过仔细回想一下的话,我觉得他当时可能比平时更兴奋一些。”

    “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会儿啊!下午茶的时候。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可怜人了。”

    “下午茶之后你没有去过书房吗?”

    “没有,没再见过他了。”

    “你几点下来吃晚餐的?”

    “第一次锣声之后。”

    “你和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是一起下来的吗?”

    “不是,我们……呃……是在大厅里碰到的。我想她先去餐厅看了看花有没有摆好——之类的。”

    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伯里少校,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问你一些私人问题。你和杰维斯爵士有没有因为帕拉贡合成橡胶制品公司的事情有过一些争执?”

    伯里少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完全没有,完全没有。老杰维斯是个没办法说理的人。这一点你得记好了。他总觉得他能点石成金!他根本就意识不到整个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危机,所有的股票和证券都受到了影响。”

    “所以你们之间确实是有一些问题的喽?”

    “没有问题。只是杰维斯他不讲道理!”

    “他因为自己的损失而责备你了?”

    “杰维斯他不正常!范达是知道的。不过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他。交给她办我很放心。”

    波洛咳嗽了几声。里德尔上校瞥了他一眼,换了个话题。

    “我知道,你是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了,伯里少校。你知道杰维斯爵士打算怎么分配他的财产吗?”

    “哦,我想大部分应该都会留给露丝。我感觉杰维斯会这么做。”

    “你不觉得这对雨果·特伦特来说非常不公平吗?”

    “杰维斯不喜欢雨果。从来不会为他着想。”

    “可是他的家族观念很强。而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毕竟只是他收养的女儿。”

    伯里少校迟疑了一下,支吾了一阵之后说道:“哦,看来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一些事。请绝对保密。”

    “当然……当然。”

    “露丝是个私生子,她的身体里确实流淌着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血液。她是杰维斯的弟弟安东尼的女儿,安东尼死于战争,他死了以后,一个和他有暧昧关系的打字员写了封信给范达,范达就去见了这个姑娘,这姑娘当时已有孕在身。那会儿夫人刚被医生判定再也不能生育,于是就跟杰维斯商量,等孩子出生后领过来抚养。露丝出生后,他们走法定程序收养了她,露丝的生母放弃了所有权利。杰维斯他们将露丝视如己出,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露丝是如假包换的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人!”

    “啊哈,”波洛说,“我明白了。这样一来,杰维斯爵士的态度就相当清楚了。不过,既然他不喜欢雨果·特伦特先生,为什么还要绞尽脑汁地促成他和露丝小姐的婚事呢?”

    “他这么做是为了调整家庭成员之间的地位关系,以满足他对门当户对的执着。”

    “就算他根本就不喜欢也不信任那个年轻人?”

    伯里少校哼了一声。

    “你不懂老杰维斯,他根本不把人当人,他是按皇室的做法安排婚姻的!他觉得露丝和雨果结婚后,雨果就可以姓谢弗尼克-戈尔了。至于雨果和露丝是怎么想的,那无关紧要。”

    “露丝小姐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伯里少校笑了起来。

    “当然不!她可没那么听话!”

    “你知道就在不久前,杰维斯爵士打算起草一份新遗嘱,规定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只有同特伦特先生结婚,才能继承他的遗产吗?”

    伯里少校吹了个口哨。

    “看来他是知道小姐和伯罗斯的事了——”

    伯里少校马上住口,但为时已晚。波洛紧咬不放。

    “露丝小姐和年轻的伯罗斯先生之间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他们毫无关系。”

    里德尔上校清了清嗓子,说道:“伯里少校,我建议你把知道的都如实告诉我们。那很有可能跟杰维斯爵士的情绪波动有直接关系。”

    “是有可能。”伯里少校迟疑地说,“无法否认,伯罗斯是个长得不错的年轻人——至少女人们是这样认为的。最近他和露丝小姐走得很近,这令杰维斯非常反感——简直厌恶至极。但出于某些原因,他又不想炒掉伯罗斯。与此同时,他对露丝了如指掌,知道她没什么常性。我猜他打算以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毕竟露丝不是那种会为了爱牺牲一切的女孩,她爱钱,爱奢华的生活。”

    “你认可伯罗斯先生这个人吗?”

    伯里少校说他认为戈弗雷·伯罗斯有点没教养,这个说法让波洛迷惑不解,却让里德尔上校笑得合不拢嘴。

    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伯里少校离开了房间。

    里德尔上校看了看正坐在那里沉思的波洛。

    “波洛先生,你怎么看?”

    这个小个子扬了扬手。

    “我感觉看到了一幅图画——精心设计好的图画。”

    里德尔说:“复杂的图画。”

    “是的,很复杂。不过在你一言他一语中,我还是注意到了重要的东西。”

    “你指什么?”

    “雨果·特伦特的那句玩笑话:‘谋杀也是有可能的’……”

    里德尔冷酷地说道:“是啊,看得出来,你一直在向这个结论靠拢。”

    “你难道不觉得吗,我的朋友?我们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杰维斯爵士没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倒是了解到越来越多谋杀的动机!”

    “就算是这样,你也别忘了那几点明摆着的事实——门锁着,钥匙在死者的口袋里。哦,我知道,有很多办法——大头针啊、绳子啊这类小零件。我知道,用这些可能能办到……但真的可行吗?我深表怀疑。”

    “无论如何,我们不妨先从谋杀案的角度来思考一下,不考虑自杀。”

    “哦,好吧。既然你在现场,十有八九就是谋杀案了!”

    波洛笑了笑。“我可不喜欢你这种说法。”接着他很快又板起了面孔,“来吧,让我们把这个案子当作谋杀案来考虑。枪响的时候,四个人在大厅里。林加德小姐、雨果·特伦特、卡德韦尔小姐和斯内尔。其他人都在哪儿?”

    “伯罗斯说他当时在图书室里。没人能证明。其他人应该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大家都是独自下楼来的,就连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和伯里少校也是在大厅才碰到。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是从餐厅出来的,伯里少校呢?他有没有可能不是从楼上下来的,而是书房?还有这支铅笔。”

    “确实,这支铅笔有点意思。我拿出来的时候他居然毫无表情,不过这有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的,也没发觉自己掉了笔。想想看,他打桥牌用到这支笔的时候都还有谁在?雨果·特伦特和卡德韦尔小姐。这两个人都不可能作案,林加德小姐和管家能证明他们不在现场。剩下的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了。”

    “你不会真的怀疑她吧?”

    “为什么不,我的朋友?告诉你,我怀疑所有人!比如,有没有可能她虽然表面上对杰维斯爵士很专一,实际上却真心爱着对她忠心耿耿的伯里少校?”

    “嗯,”里德尔附和道,“说不定这个三角关系已经持续好多年了。”

    “而且杰维斯爵士和伯里少校在公司的事上还有些矛盾。”

    “杰维斯爵士确实可能变得非常不可理喻。具体的细节我们不得而知,很可能这就是他找你来的原因。比如说,杰维斯爵士察觉到伯里少校在恶意敲诈他,但因为怀疑自己的老婆可能也参与其中,所以他又不想公开此事。没错,这很有可能。这样一来,这两个人就都有了作案动机。丈夫身亡,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却一直表现得镇定自若,这的确有点反常。所有这些可能都是在作戏!”

    “还有另一种可能,”波洛说,“那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和伯罗斯这个组合。这两个人一定非常不希望杰维斯爵士签署那份新遗嘱。要是不签,她就可以得到一切,她的丈夫还能获得爵士的姓氏——”

    “对,而且伯罗斯刚才对杰维斯爵士的情绪的描述也有点可疑。情绪高涨,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这跟我们了解到的所有情况都不吻合。”

    “还有福布斯先生。从来不会说错话,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像一家兴旺的百年企业。不过,就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律师,也会在陷入困境的时候挪用客户的钱财。”

    “我觉得你好像说得有点过头了,波洛。”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是在说一出戏?可是,里德尔上校,生活有时就是如戏剧般不可思议。”

    “但目前为止我们还在这幢房子里。”里德尔上校说,“还是先把所有人都见一遍吧,你觉得呢?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没见过露丝·谢弗尼克-戈尔,而她可能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我同意。另外还有卡德韦尔小姐。鉴于见她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或许我们该先叫她来,把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留到最后问。”

    “好主意。”

    九

    这次会面之前,波洛对苏珊·卡德韦尔的印象不过是打过一次照面。因此,他先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面相精明,虽然不算特别标致,却拥有一种让仅仅外表好看的姑娘望尘莫及的魅力的女人。她发型别致,妆容精巧,眼神警觉。

    问了几个例行问题后,里德尔上校接着问道:“卡德韦尔小姐,你和这个家族的关系很亲密吗?”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是雨果叫我来的。”

    “那你就是雨果·特伦特的朋友了?”

    “对,我是他的女朋友。”苏珊·卡德韦尔笑盈盈地说。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哦,没有,只有一个月左右,”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算是已经订婚了。”

    “所以他叫你来,是想把你介绍给他的家人?”

    “哦,不,不是这样的。我们还没公开呢。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情况,雨果跟我说这个地方跟疯人院没什么两样,我觉得还是亲自来看看比较好。雨果这个可怜的甜心,他十分贴心,就是太没脑子了。您看,他的处境其实挺尴尬的。雨果和我都身无分文,而他唯一的希望——老杰维斯爵士——又一心想让他娶露丝。您知道的,雨果这个人有点软弱,他很可能会先答应这门婚事,想着日后再脱身。”

    “而你觉得这个主意很烂,对吧,小姐?”波洛温柔地问道。

    “当然了。露丝可能会反悔,想出各种办法不跟他离婚。我不同意。除非先让我捧着一束百合花,去骑士桥的圣保罗教堂。”

    “所以你亲自过来,就是为了侦查一下情况?”

    “是的。”

    “很好!”波洛应了一声。

    “事实证明,雨果是对的!这个家就是一座精神病院!只有露丝看上去通情达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所以根本就不在意那桩婚事。”

    “她的男朋友是伯罗斯先生吗?”

    “伯罗斯?当然不是。露丝可不会看上那样一个伪君子。”

    “那谁是她的男朋友?”

    苏珊·卡德韦尔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掏出一支香烟,点燃,这才开口。

    “你最好去问她本人。毕竟,这不关我的事。”

    里德尔上校继续发问:“你最后一次看到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喝下午茶的时候。”

    “他当时有没有表现得很怪异?”

    这姑娘耸了耸肩。

    “没什么怪异的。”

    “下午茶后你去做什么了?”

    “和雨果打桌球。”

    “没再见过杰维斯爵士了吗?”

    “没有了。”

    “听到枪声了吗?”

    “说来也怪,我当时以为第一声锣已经响过了,就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往外跑,途中我感觉好像听到了第二声锣,于是赶紧冲下楼梯。刚到的那天晚上我就迟到了一分钟,雨果说那差点毁了我们和那个老头之间的关系,所以我非常着急。雨果就走在我前面,紧接着我就听到‘梆’的一声,雨果说是开香槟的声音,但斯内尔说不是,反正我觉得那个声音不是从餐厅里传出来的。林加德小姐说是从楼上传来的,不过最后我们认定那是汽车回火的声音,然后就都去了客厅,谁也没有再提。”

    “你从没想过杰维斯爵士会自杀吗?”波洛发问。

    “你觉得我会去操心这种事情吗?那个老家伙非常享受横行霸道,我想象不出他会自杀。我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那样做,估计因为他是个疯子吧。”

    “一出不幸的悲剧。”

    “非常……尤其是对雨果和我来说。我知道他什么都没留给雨果,或者说物质上什么都没有。”

    “谁告诉你的?”

    “雨果从福布斯那里打听出来的。”

    “哦,卡德韦尔小姐,”里德尔上校顿了顿,继续道,“我们问完了。你觉得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现在的状况可以来见我们吗?”

    “哦,我想应该没问题。我去叫她。”

    波洛突然插嘴。

    “小姐,等一下,你见过这个吗?”

    他举起那支子弹模样的铅笔。

    “哦,见过,下午打桥牌的时候见过。应该是伯里少校的。”

    “牌局结束后他把它带走了吗?”

    “这我不太清楚。”

    “谢谢你,小姐。你可以走了。”

    “好,我去叫露丝。”

    露丝·谢弗尼克-戈尔像个女王一般走进房间。她满面春风、趾高气扬,只不过那双眼睛和苏珊·卡德韦尔一样,透着警觉。她仍穿着波洛刚到时看到的那件浅杏色连衣裙,只不过肩上别着的那朵橘色玫瑰已经打蔫,不像一个小时之前那么娇艳欲滴了。

    “什么事?”露丝先开了口。

    “真的非常抱歉叨扰你。”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露丝马上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这事躲不过去,所有人都得被你烦一遍。不过我可以帮你省点时间。我完全不知道那个老家伙为什么要自杀。我能告诉你的是,他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今天的行为举止有哪里不太对劲?抑郁,或是过度兴奋——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吗?”

    “没有。我没有留意……”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喝下午茶的时候。”

    波洛开口问道:“你后来有没有去过书房?”

    “没有。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就是在这里。他就坐在那儿。”露丝指了指一把椅子。

    “知道了。你见过这支铅笔吗,小姐?”

    “那是伯里少校的。”

    “最近在哪里见过这支笔吗?”

    “我不记得了。”

    “你知道杰维斯爵士和伯里少校两个人有些矛盾吗?”

    “你是说帕拉贡合成橡胶制品公司的事?”

    “正是。”

    “我猜就是。那个老家伙为这件事气得发疯!”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被骗了?”

    露丝耸了耸肩。

    “他对金融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波洛说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小姐?这个问题你听起来可能会有些不舒服。”

    “当然可以,如果你需要。”

    “就是……你为你父亲的死……感到难过吗?”

    露丝紧紧地盯着波洛。

    “当然,我很难过。只不过哭哭啼啼不是我的作风。但是我会想念他的……我爱那个老家伙。我们都这么称呼他,雨果和我。‘老家伙’,你知道,就是说他像原始人——类人猿族群的长老之类的。听起来似乎挺不恭敬,但其实藏着我们对他的感情。当然,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彻底的老糊涂!”

    “你说的这些很有趣,小姐。继续。”

    “老家伙简直没长脑子!对不起我太粗鲁了,但这是事实。他什么脑力劳动都做不来。不过他很有个性。天不怕地不怕!参加极地探险,跟人决斗,这些事情他都干过。我一直认为他总是怒气冲冲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愚钝。谁都可以从他那里捞上一把。”

    波洛从兜里拿出那封信。

    “小姐,你看看这个。”

    露丝读完,将信交还给波洛。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的!”

    “这封信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

    露丝摇了摇头。

    “没有。这很可能是真的。谁都有可能从这个可怜的老人身上揩点油。约翰说,他的前任没少从老家伙身上诈钱。你看啊,老家伙太自以为是、妄自尊大,从来不屑于过问细节!在恶棍眼里,他就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小姐,听你的描述,杰维斯爵士仿佛变了一个人。”

    “哦,他伪装得很好。要不是有范达——我母亲——全力维护,他可能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到处跑,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这也就是为什么,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很庆幸他死了。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露丝十分深沉地说:“他的本性就是那样。他迟早会被关起来的……最近大家都在这么说。”

    “小姐,你知不知道他正在酝酿一条新遗嘱,要求你必须嫁给特伦特先生,才能继承他的财产。”

    露丝叫了起来。

    “真荒唐!不过反正法律上也通不过……结婚这件事不是说你该嫁给谁,这一点我很坚持。”

    “要是他真的签了这样一条新遗嘱,你会照着上面说的做吗,小姐?”

    露丝一时语塞。

    “我……我……”犹豫中,她低下头,看着脚上的拖鞋。一小块泥土从鞋跟掉落在了地毯上。

    露丝·谢弗尼克-戈尔突然大叫一声:“等一下!”然后站起身,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和莱克上尉一起再次出现。

    “早晚都要说的。”露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能你们已经知道了。约翰和我三个星期前已经在伦敦注册结婚了。”

    十

    这一男一女中,莱克上尉明显更加局促不安。

    “你着实令我们吃了一惊,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为……莱克夫人。”里德尔上校说道,“没人知道你们的婚事吗?”

    “没有,我们没有公开。虽然约翰很不喜欢这样。”

    莱克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我……我知道这么遮遮掩掩的不是个办法。我应该直接去找杰维斯爵士——”

    露丝突然插嘴道:“告诉他你想娶他的女儿,虽然他不同意,而且还准备剥夺她的继承权,然后你和他大吵一架,让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最后我们俩只能对彼此说‘这么做很勇敢’。相信我,我的办法绝对更胜一筹!生米已煮成熟饭。不能一步到位,那就迂回一点。”

    莱克上尉看上去依旧闷闷不乐。

    波洛问道:“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杰维斯爵士的?”

    露丝答道:“我已经在铺垫了。他其实有点怀疑我和约翰了,所以我就假装对戈弗雷感兴趣。以他的性格,肯定会刨根问底,到那时我再告诉他我和约翰结婚了,他可能会觉得还不错!”

    “有人知道你们俩结婚了吗?”

    “有,我告诉范达了。我想得到她的支持。”

    “你达到目的了吗?”

    “是的。她本来就不是特别想让我嫁给雨果——我想是因为我们是表兄妹吧。在她看来,这个家族里的精神病已经够多的了,如果我嫁给雨果的话,我们的孩子十有八九又会是一个疯子。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因为你知道,我只是他们收养的。我想我的生身父母肯定是这个家族的远亲。”

    “你确定杰维斯爵士完全不知道你和莱克先生的事吗?”

    “哦,他不知道。”

    “是这样的吗,莱克上尉?”波洛追问,“今天下午你和杰维斯爵士在一起的时候,没人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先生。没人提过。”

    “莱克上尉,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杰维斯爵士在今天下午见过你之后显得异常激动,而且不止一次说过家庭耻辱这类的话。”

    “没人提过这件事。”面色发白的莱克又重复了一遍。

    “那时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杰维斯爵士吗?”

    “是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今晚八点零八分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哪儿?在我自己家里。我住在村子的另一头,离这里大约半英里远。”

    “那时你还没到汉姆堡大宅吧?”

    “没有。”

    波洛转而问露丝:“你呢,小姐?你父亲开枪自杀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花园里。”

    “在花园?你听到枪声了吗?”

    “哦,听到了。不过我没多想。我以为是有人在打野兔,不过现在想想,我当时确实觉得那声音挺近的。”

    “你后来是怎么回房间的?”

    “就从这扇窗。”露丝转头示意身后的窗户。

    “当时这个房间有人吗?”

    “没有。不过雨果、苏珊和林加德小姐很快就从大厅那边过来了。他们在聊枪击、谋杀之类的事情。”

    “我知道了。”波洛说,“是的,我想我知道了……”

    里德尔上校有些犹豫地说:“那么……呃……谢谢你。目前没有要问的了。”

    露丝和她的丈夫转身离开了房间。

    “搞什么鬼……”里德尔上校迫不及待地表现出自己的绝望,“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波洛点了点头,他从地上捡起那块从露丝的鞋跟上掉下来的泥土,拿在手里,思虑重重地看着。

    “就像墙上那面碎了的镜子一样。死亡的镜子。每一条新的线索都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不同的杰维斯爵士,我们已经看到了每个角度镜子里的他,很快就能拼出全貌了……”

    波洛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把手里的泥土丢进了废纸篓。

    “告诉你吧,我的朋友,那面镜子是解开整个谜团的关键。要是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书房看看。”

    里德尔上校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谋杀,你就去证明好了。要是问我,我会说这就是自杀。你注意到露丝说老杰维斯曾被之前的那个代理人骗过吗?我敢打赌,这个故事是莱克出于私心编造的。很有可能他自己做了点手脚,结果被杰维斯爵士发现了,所以杰维斯爵士才叫你来,因为他不知道露丝和莱克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谁知道今天下午,莱克就告诉他他已经和露丝登记结婚了,这给了杰维斯爵士致命一击。做什么都‘太晚了’。于是他决定自我了断、求得解脱。实际上他向来不会审时度势,做出正确的判断。我认为这就是这整件事的真相。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波洛站在房间正中,一动不动。

    “我有什么要说的吗?这么说吧,我没有证据反驳你的理论,但太经不起推敲了。有些事情你没有考虑进去。”

    “比如?”

    “杰维斯爵士今天一天里情绪的变化,伯里少校的那支铅笔,卡德韦尔小姐提供的证词——这一点相当重要,林加德小姐所回忆的下楼顺序,杰维斯爵士被发现时椅子的位置,装过橙子的那个纸袋,还有最重要的线索,那面碎了的镜子。”

    里德尔上校瞪大了双眼。

    “你觉得这一大堆东西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赫尔克里·波洛不紧不慢地说:“我希望可以——等到明天。”

    十一

    次日清晨,被安排在大宅东侧一间睡房里过夜的赫尔克里·波洛睁开双眼时晨光熹微。他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尽情地沐浴在朝阳中。这是晴朗的一天。

    他像往日一样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洗漱之后又裹上了一件厚大衣和一条围巾。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寂静的走廊,来到客厅。小心地打开落地窗后,他径直走进了花园。

    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空气中的雾气仍旧未散,被阳光照亮。赫尔克里·波洛循着小径绕房子走着,走到了杰维斯爵士书房的落地窗边。他停下脚步,探头窥视案发现场。

    落地窗外的墙边种有整齐的草丛,草丛外是一道宽阔的绿化带,紫菀花开得正旺。绿化带再往外,就是波洛此时所驻足的小径了。另有一条种着草的小径从这里经过绿化带,通往窗台。波洛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那条小径,摇了摇头,接着转而去检查绿化带两侧。

    他缓缓地点点头,因为在绿化带右边柔软的土地上,有一些足迹。

    就在他俯下身,皱着眉头准备看个清楚的时候,传来一声响动。他猛地抬起了头。

    头顶上方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他看到了一团红色的头发。紧接着,被闪着光的红发围绕着的那张脸显露了出来,是机灵的苏珊·卡德韦尔。

    “波洛先生,这么早你在那儿干什么呢?搞侦查吗?”

    波洛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早上好,小姐。是的,你说对了。现在你所看到的,正是一名侦探——可以说是最厉害的侦探——在实地侦查!”

    这番言辞引起了女郎的兴趣,苏珊歪了歪头,回应道:“写回忆录时我肯定会记下这一笔的。需要我下去帮忙吗?”

    “那真是老天垂帘。”

    “一开始我还以为来了个小偷呢。你怎么进到花园里的?”

    “从客厅里的落地窗。”

    “稍等,我马上就下来。”

    苏珊·卡德韦尔说到做到,没用多久就出现在了波洛面前。

    “你起得真早啊,小姐。”

    “我没睡好。早上五点钟就醒了。”

    “那也不算太早!”

    “但感觉特别早!好了,我的超级侦探,我们到底要找什么?”

    “观察,小姐,观察脚印。”

    “确实有。”

    “共有四个,”波洛继续说,“来,我指给你看。一对是往窗户那边走的,另一对是从窗户那边过来的。”

    “会是谁的?园丁的?”

    “小姐,我说小姐!这可都是小巧的女性高跟鞋留下的印子啊。来,不信的话你自己试试看。你在土上踩一下,在这些脚印旁边。”

    苏珊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按照波洛说的,轻轻地抬起一只穿着深棕色高跟拖鞋的脚,在泥土地上踩了一下。

    “看到了吧,大小都差不多。很接近,不过不一样。留下那些脚印的人的脚比你的要大。可能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或者林加德小姐,甚至有可能是谢弗尼克-戈尔夫人。”

    “不会是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的,她的脚非常小。她那个年代的人,都崇尚小脚。也不会是林加德小姐的,她只穿平底鞋。”

    “那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的了。啊,没错,我想起来了,她是说过昨天晚上她到花园里来过。”

    说着,波洛又带着苏珊沿原路往回走。

    “我们还在侦查吗?”苏珊问。

    “当然,我们现在要到杰维斯爵士的书房去。”

    波洛在前面带路,苏珊·卡德韦尔紧随其后。

    破损了的书房大门依旧挂在那里,房间里的一切跟前一天晚上没什么两样。波洛拉开窗帘,阳光立刻洒满了整个房间。

    波洛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花坛,说道:“小姐,我猜你的朋友里没有小偷吧?”

    苏珊·卡德韦尔困惑地摇了摇顶着一头红发的脑袋。

    “我想没有,波洛先生。”

    “那个警察局局长和你一样,不知道和小偷们交朋友的好处。他对待罪犯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我不一样。我曾经和一个小偷聊得特别尽兴。他跟我讲过一个和落地窗有关的小伎俩——看起来像锁着,但其实是虚掩着的。”

    波洛一边说一边转动左边的窗户把手,待窗底的铁闩被提起来后,两扇窗轻而易举地就被拉开了。他先是把窗开到最大,然后又往前推,把窗关了起来——但是没有转动窗户上的把手,因此铁闩没有重新插回锁槽里。波洛松开手,等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重击铁闩的中间部分。在这一猛击之下,铁闩自动滑进了窗框底部的锁槽里。把手也跟着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

    “看到了吗,小姐?”

    “看到了。”苏珊的脸色突然十分苍白。

    “现在,窗户是锁着的,因此不可能有人从外面进来。但可以从外面关上,然后再像我刚才那样使劲打一下,铁闩就会落进锁槽,窗把手也会复原。窗户就这么紧紧地锁上了,任何人都会觉得是从里面锁上的。”

    “也就是说……”苏珊的声音有些颤抖,“就是说……昨天晚上就是这种情况吗?”

    “我想是的,小姐。”

    苏珊有些激动地说:“我不相信。”

    波洛没有理会,他走到壁炉前,猛地一转身。

    “小姐,我需要你当我的证人。我已经有特伦特先生做证昨晚发现这一小块镜子碎片的过程。当时我跟他说我会把碎片放归原位,留给警察来处理。我还向警察局长强调过碎镜子对此案的重要性,只是他对此无动于衷。现在,我要当着你的面,把这一小块碎镜片——就是之前给特伦特先生看过的那一块——放进这个小信封里。”波洛一边说一边把碎片放进了信封,“我要在上面做个标记,然后……封起来。这个过程你都看到了吗,小姐?”

    “是的……不过……不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他站在写字台前,凝望着墙上那面破碎的镜子。

    “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姐。如果你昨天晚上站在我现在这个位置往镜子那里看的话,你看到的会是一起谋杀……”

    十二

    1

    露丝·谢弗尼克-戈尔——事实上该说是露丝·莱克——平生第一次按时下楼吃早餐。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赫尔克里·波洛等在大厅,在她进餐厅前把她拉到了一边。

    “夫人,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昨天晚上你在花园的时候,有没有踩到杰维斯爵士书房窗户外面的花床?”

    露丝看着波洛。

    “有啊,两次。”

    “啊!两次。为什么是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我去摘紫菀花。那时候是差不多七点钟。”

    “那个时候去摘花不会很奇怪吗?”

    “是的,确实少见。其实我昨天早上已经摘过花了,可是喝过下午茶后,范达说餐桌上的花不够好看。因为那时花已经不够新鲜了,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你妈妈坚持让你去摘?对吗?”

    “是的。所以快七点钟的时候我就出去摘花了。去那里摘,是因为很少有人去那里,就算摘掉一些也不会影响花园里的风景。”

    “是的、是的,第二次呢?你刚才说你踩了两次?”

    “就是晚餐前。我滴了一滴发油在裙子上,正好在肩膀的位置。我懒得再去换一身衣服,而我的人造花饰品又跟那条黄裙子不怎么配,我记起摘紫菀花时看到过一朵玫瑰,于是就赶紧跑出去,把花摘了别在了衣服的肩膀处。”

    波洛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有印象你昨天晚上衣服上别着一朵玫瑰花。你摘玫瑰的时候是几点,小姐?”

    “我真的不知道。”

    “这很关键,夫人。你好好想想——好好回想一下。”

    露丝皱起眉头。她看了波洛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具体什么时候我真的记不清了。”最终她说道,“应该是——哦,当然,应该是八点零五分的时候。我往回走的路上听到了锣声,接着是一声奇怪的巨响。我当时特别着急,以为那是第二记锣声呢。”

    “啊,你是这么想的——你在花坛那会儿,怎么没想到从书房的落地窗抄近路回去呢?”

    “实际上我确实这么想过。如果窗户开着的话,从那里回去会快很多。但问题是窗户锁着。”

    “有理有据。恭喜你,夫人。”

    露丝盯着波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对每一个细节都做出了解释。比如你鞋子上的泥土、你留在花床上的脚印,还有落地窗外侧玻璃上留下的你的指纹。而且很有说服力。”

    没等露丝回应,林加德小姐突然出现。她两颊泛红,看到波洛和露丝站在一边她一下子愣住了。

    “不好意思,”林加德小姐说,“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我看波洛先生是疯了!”怒气冲冲的露丝说完便转身走进了餐厅。

    林加德小姐一脸惊恐地看向波洛。

    波洛摇了摇头。

    “等吃过早餐,我会解释的。十点钟,我希望大家都到杰维斯爵士的书房集合。”

    他又在餐厅里重复了一遍这个邀请。

    话音落下,苏珊·卡德韦尔看了看波洛,接着盯着露丝。雨果刚开口说“呃?这是要干吗”,就被苏珊·卡德韦尔推到了一边,话也没有说完。

    用过早餐,波洛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出一块老式手表。

    “现在是差五分钟十点。五分钟后,书房见。”

    2

    波洛环视四周,一张张好奇的面孔围在他身边。波洛点了点人数,发觉还有一个人没到,就在这时,缺席的这位走了进来。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脚步发虚,一脸病容,十分憔悴。

    波洛赶紧拉过一把大椅子让她坐下。

    夫人抬头看着破碎的镜子,身子颤抖了一下,稍微把椅子移开了一些。

    “杰维斯还在这里,”她的口气像在陈述一件事实,“可怜的杰维斯……他马上就可以解脱了。”

    波洛清了清嗓子,宣布道:“我把各位叫到这里来,是想告诉大家杰维斯爵士自杀的真相。”

    “这是命运,”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说,“杰维斯是个强者,却也强不过他的命运。”

    伯里少校走上前去。

    “范达——我亲爱的。”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微笑地抬头看着他,伸出手。他握住了那只手。夫人柔声说道:“你真会安慰人,内德。”

    露丝冷冷地说道:“波洛先生,你是说你能告诉我们我父亲自杀的原因?”

    波洛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夫人。”

    “那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波洛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杰维斯爵士自杀的原因,因为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他不是自杀的,而是被谋杀的……”

    “谋杀?”好几个声音同时重复这个词,众人震惊的面孔齐齐转向波洛。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抬起头,说道:“谋杀?哦,不!”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刚才说谋杀?”雨果说,“不可能。我们当时冲进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窗户是锁着的,门也从里面反锁,而且钥匙就在我舅舅的口袋里。他怎么被谋杀?”

    “即便如此,他也是被谋杀的。”

    “那我猜凶手一定是从门上的锁眼里逃走的吧?”伯里少校质疑道,“要么是爬烟囱出去的?”

    “凶手,”波洛说道,“是从这扇落地窗出去的。我来演示一下。”

    他重复了一遍早上那番神技。

    “看到了?”波洛继续说道,“就是这样的!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杰维斯爵士会自杀。他那么妄自尊大,是不会想到自杀的。”

    “此外还有其他发现!很显然,看上去杰维斯爵士之前是坐在写字台正前方的,在一张便笺纸上潦草地写下‘对不起’几个字后开枪自杀了。但在开枪之前,出于某种原因,他转动了一下椅子,让自己侧对着写字台。为什么?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发现这一点后我就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结果,在一尊笨重的青铜雕塑底部发现了一小块镜子碎片……”

    “我就问自己,这一小块镜子碎片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答案很明显。镜子不是被子弹打碎的,而是被这尊分量十足的青铜雕塑打碎的。而且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于是我回到写字台旁,从椅子出发找线索。是的,我发现了。没有人会在自杀前故意转动椅子,斜坐在边缘再给自己一枪。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自杀的表象是伪装出来的!”

    “接下来,我要开始说最重要的事情了,那就是卡德韦尔小姐的证词。卡德韦尔小姐说她昨天晚上把第一声锣当成第二声了,于是匆匆忙忙赶下楼。这也就是说,她在那之前还听到过一次锣声。”

    “现在,大家想一下,如果杰维斯爵士是以正常的状态,坐在写字台前被射杀的,那么子弹会去哪里?子弹走的是直线,如果门开着,子弹就会穿过房门,直击铜锣!”

    “现在你们知道卡德韦尔小姐的证词有多么重要了吧?除了她,没人听到这声锣响,因为她的房间就在这间屋子楼上,处于最佳位置。而锣声干脆利落,没有回响。”

    “杰维斯爵士肯定不是自杀,因为一个死人不可能站起来把门关上、锁好,再给自己找个方便的姿势!做这些的肯定另有其人,那么这就不是自杀,而是谋杀。一个杰维斯爵士熟识的人,可以轻松闲聊的人。当时杰维斯爵士可能正伏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凶手乘其不备举起枪,对着他右边的太阳穴开了一枪。得手了!接着凶手马上开始伪装工作!凶手戴上手套,把门锁上,钥匙放进杰维斯爵士的口袋。但凶手又想到万一刚才子弹打中铜锣的声响被谁听到了呢?因为开枪时门是开着的。于是凶手又调整了转椅和尸体的位置,把手枪塞到死者手里,再故意把镜子敲碎。接着凶手从落地窗走到屋外,从外侧把窗户闩上,注意不踩在草地上,而是踩在花床上,因为这样之后可以把脚印抹平。最后绕到客厅那边。”

    波洛顿了顿,接着继续道:“枪响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花园里。花床上的脚印和窗外的指纹也都是那个人的。”

    波洛边说边走到露丝身旁。

    “而且这个人还有杀人动机,对吗?你父亲知道你秘密结婚的事了,他正打算取消你的继承权。”

    “一派胡言!”露丝声色俱厉,“你说的这些没有一句是真的。彻头彻尾的瞎编乱造!”

    “证据确凿,且全都指向你,夫人。陪审团可能会相信你,也可能不会!”

    “她用不着去见陪审团。”

    在场众人全都呆愣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林加德小姐站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是我干的。我承认!我这么做的理由。我……我一直在等待时机。波洛先生说得没错。我跟随杰维斯爵士来到这里,手里拿着事先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手枪,借着站在他旁边讨论书稿的机会给了他一枪。那时是八点刚过,子弹正好击中了铜锣。我万万没想到子弹会射穿他的脑袋。没时间出去检查了,情急之下,我赶紧锁上门,把钥匙放进他的口袋,然后调整好转椅,砸碎了镜子。在便条上潦草写下‘对不起’后,我从落地窗离开屋子,并像波洛先生描述的那样从外面上了锁。我踩到了花坛,不过用事先放在那里的耙子把脚印抹平了,之后就从外面绕进了客厅。客厅的窗户我事先打开了,我不知道露丝从那里出去过。我想我们两个应该是分两个方向围着这幢房子走了半圈。但我还得把耙子藏到小棚子里,于是我一直等在客厅,直到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斯内尔去敲锣,然后——”

    林加德小姐看向波洛。

    “你知道我后来做了什么吗?”

    “哦,当然,我知道。我看到废纸篓里的袋子了。你很聪明,能想到那个办法。你用了个小孩子的把戏,把纸袋吹鼓,然后使劲一拍,这样就可以制造出一种类似爆炸的声音。你把用过的纸袋扔进废纸篓,之后匆匆赶去了大厅。如此成功篡改了自杀发生的时间——也同时为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不过还有一件事让你挂心,你没有时间去把掉在铜锣附近的子弹捡回来了,并且把它放到书房里的镜子附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要利用伯里少校的那支铅笔的——”

    “就是那会儿,”林加德小姐说道,“我们全都到大厅的时候。当时看到露丝我很惊讶,并意识到她肯定是从花园过来的。接着我发现伯里少校的铅笔落在了桥牌桌上。我赶紧把铅笔塞进提包,为的是一会儿从地上捡子弹时万一被人看到,我就假装捡到的是铅笔。事实上我觉得没人会看到。你在检查尸体的时候我把子弹丢在了镜子附近。后来你问到这件事时,我真的很庆幸有那支铅笔。”

    “确实,很高明。完全骗到了我。”

    “我很担心有人会听到那声真的枪响,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更衣,应该都关着门。用人们在房子的另一个区域。卡德韦尔小姐是唯一可能听到的人,不过她可能会以为是汽车回火的声音。后来我得知她以为那是通知晚餐的锣声。我感觉……我感觉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福布斯先生以一贯的严谨语调开口道:“听起来太离奇了。但你好像没有杀人动机……”

    林加德小姐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有动机。”她又语气激动地补充道,“快点去打电话叫警察呀!你们还在等什么?”

    波洛轻声说:“各位可以先回避一下吗?福布斯先生,麻烦您给里德尔上校打个电话。我待在这里等他来。”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走,困惑、惊恐、疑惑、不安的面孔依次从挺得笔直、一头斜分的灰发梳得一丝不苟、穿戴整齐的中年女子身边闪过。

    露丝走在最后面。走到门口时她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我不明白,”露丝愤愤地对波洛说,语气里带着挑衅,“你刚才明明觉得是我干的。”

    “不、不,”波洛摇了摇头,“不,我从没那么想过。”

    露丝离开了。

    房间里就只剩下波洛和那个刚刚坦白犯下一起精心策划的冷血谋杀案的中年女子。

    一脸严肃的林加德小姐说:“是的,你从没怀疑过她。你指控她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开口。没错吧?”

    波洛低头不语。

    “等着也是等着,”林加德小姐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能否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怀疑到我的。”

    “几件事情。首先是你对杰维斯爵士的描述。像杰维斯爵士那种自大的可怜人,是不会对一个外人说贬损自己外甥的话的,尤其是对你。你那么说是为了增加自杀的可能性。你还暗示杰维斯爵士的自杀可能和雨果·特伦特的名誉问题有关。这同样是杰维斯爵士不会在外人面前承认的事情。接下来是你在大厅里捡起来的那样东西,特别是你竟然没提到露丝是从花园进入客厅的。然后是我在废纸篓里发现的那个纸袋——汉姆郡大宅的客厅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东西!而‘枪响’的时候,只有你在客厅里。至于吹纸袋的那个小把戏,暴露了凶手是位女性——这种心灵手巧的家庭自制把戏只有女性想得出来。这么一来,一切就都合理了。你一方面使劲往雨果身上泼脏水;另一方面又尽可能洗清露丝的嫌疑,这既是犯罪手段,也是犯罪的动机。”

    “你知道犯罪动机?”身材娇小的灰发女人盯着波洛。

    “我想我知道。是为了露丝的幸福——这就是犯罪动机!我猜你一定看到露丝和约翰·莱克在一起了,你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而你的工作让你很容易接近杰维斯爵士的文件,于是你偶然发现了他新立下的遗嘱草稿——除非露丝嫁给雨果·特伦特,否则她就会失去继承权。于是,你决定借由杰维斯爵士写给我的那封信,将公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大概看到了那封信的复印件,杰维斯爵士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恐惧和怀疑才写下了那封信,我们已不得而知。我想他一定是怀疑伯罗斯或莱克正在有计划地盗用他的钱,但他搞不清楚露丝的心意,只能寻求私下调查。你利用了这些,故意制造出自杀的假象,还做证说你觉得他正因为雨果·特伦特的事烦恼,为自杀提供动机。那封电报是你发给我的,杰维斯爵士说我到得‘太晚了’也是你说的。”

    林加德小姐语气激动地说:“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就是个以强凌弱、势利又八卦的小人!我是不会让他毁掉露丝的幸福的。”

    波洛柔声说道:“露丝是你的女儿吧?”

    “对……她是我的女儿……我一直……记挂着她。当我听说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想找人帮他编写家族史的时候,就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我非常想见我的……我的女儿。我确信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不会认出我来,她见我已经是很多年前了,我已容颜不再,那件事之后又改了名换了姓。而且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我对她很有好感,但这也无法浇灭我对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憎恨。当年他们简直视我如草芥,现在杰维斯又要为了势利和虚荣而毁掉露丝的一生。我一定要让她幸福。她会幸福的——只要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这是个恳求——不容拒绝。

    波洛低下头,说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谢谢你。”林加德小姐轻声说。

    3

    警察来了又走了,波洛在花园里找到了露丝·莱克和她的丈夫。

    露丝用一种挑衅的口气问道:“你真的认为是我干的吗,波洛先生?”

    “夫人,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你干的——看那些紫菀花就知道了。”

    “紫菀花?我不明白。”

    “夫人,我在花坛边一共发现了四个脚印,只有四个。你摘花时留下的脚印肯定不止四个。这意味着在你先后两次去摘花的间隙,有人把脚印抹平了。只有罪犯才会去干这种事。而鉴于你的脚印还留在那里,自然就是清白的了。”

    露丝的脸色一下子明朗起来。

    “哦,我明白了。事实上……虽然谋杀很吓人,但我其实很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悲哀。毕竟,有了她的供认,我才不至于被抓起来——也许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这么做可以说非常——高尚。我真不想看到她因谋杀罪被带上法庭受审。”

    波洛轻声说:“别太担心了。她不会上法庭的。医生告诉我她有严重的心脏病,活不过几个星期了。”

    “那最好不过了。”露丝摘下一朵秋水仙,随意地在脸上蹭了蹭,“可怜的女人。我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