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朝堂上受了气,这半年来王守仁倒很愿意把心里的委屈讲给别人听,于是将皇帝如何驱逐阁老、监禁御史,自己怎么上奏劝谏,却因言获罪,受廷杖,下诏狱,被贬驿丞,连累父亲外放南京做了闲官,现在刘瑾这个奸贼竟派刺客来杀他,种种苦难悲惨走投无路,都对老道士说了一遍。
听了这些话,老道士沉思良久,说了一句:“依我看,居士并不适宜出家。”
道门虽然清净,可道法却是劝人出不劝人进的。现在王守仁满心都是惶恐悲凉自伤自怜的杂念,这样的心气儿,根本做不得出家人。老道士修行多年,心思澄明,早把王守仁的心事看透了,故而有此一说。王守仁却不能解,忙问:“老法师为什么说我不能出家?”
那些有修为的和尚、道士都最会劝人,现在老道士就笑着对王守仁说:“若论你的悟性,做个出家人未尝不可,可如今你被朝廷贬为龙场驿丞,虽然官微职小,毕竟还是官身,有旨意在,你怎么能不去赴任呢?倘若居士就此隐居武夷山,做了出家人,时间一长,贵州那里不见你到任,必然报上去,刘瑾这个奸贼正好抓住机会,说你不奉皇命,不肯上任,回过头来陷害你父亲,要是这样你该怎么办?”
老道士的一句话真把王守仁问愣了,半天才说:“这我倒没想过……”
王守仁这个人表面上聪明透顶,才情过人,其实没经过世面,没吃过苦,心里也没有大主意,这样的人其实好劝。现在听了这话,老道士微微一笑,又说:“孝亲是大节,岂可不顾?我看居士不要再生非分之想了,还是赶紧想办法到贵州上任去吧。”
老道士果然有本事,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打消了王守仁出家的闲心。赶紧谢了人家,又在道观里住了几天,就离开武夷山,由福建进江西,沿章江东下,到南京找老父亲去了。
无尽的苦难
侥幸躲过一场追杀,又到武夷山走了一遭,王守仁终于还是要去贵州当那个命里注定的驿丞。
这时的王守仁已成惊弓之鸟,总觉得自己被人跟踪,时时担心遭到暗害,不敢直接到南京去,只得绕了个大弯子,先横穿半个福建到了江西,从赣江东下到南昌,又从这里雇船出鄱阳湖进入长江,经安庆、芜湖到南京,这一路上始终走水路,没事不上岸,尽量隐藏形迹,以免被人盯上。
这时候老父亲王华已经知道王守仁被贬为驿丞的消息,也估计儿子去上任之前必来南京相见,可等了很久也不见人来,忽然又接到王守章送来的信,说兄长在杭州跳了钱塘江!真把王华吓得够呛。正在悲伤之时,王守仁忽然从天而降,一家人又惊又喜。
王守仁到南京已是正德二年十月间的事了,这时御史言官被皇帝释放已近一年,离王守仁在杭州遇到刺客也有大半年了。这段日子朝廷的局势更趋缓和,大臣们早已不敢反抗,正德皇帝对文臣的迫害也停止了。大太监刘瑾权倾朝野,手里掌握着京城禁军十二团营,东厂、西厂、内行厂三个特务机关,对外以司礼监掌印的身份与内阁首辅平起平坐,满朝官员无不仰其鼻息,心惊胆战。而刘瑾意气风发,大权独揽,每天卖官鬻爵,收贿索贿,忙得不可开交,早把“王守仁”三个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刘瑾来说王守仁不过是只蚂蚁,踩了一脚没踩死,就不值得再踩第二脚。这对王守仁而言当然是值得庆幸的事,在南京城里休息了一个多月,这才和父亲商量到贵州当驿丞的事。于是王华给儿子准备了一笔钱,找两个忠实可靠的仆人跟着他,又嘱咐了无数的话,这才让王守仁离开南京,到龙场驿上任去了。
正德三年春天,也就是被贬为驿丞整整一年之后,王守仁在王祥、王瑞两个仆人的陪同下慢吞吞地到了贵阳,先到知府衙门递了公文,又歇了几天,这才出了贵阳城往深山中的龙场驿走去。
贵州一省山高林密,土瘦石多,地僻民稀,自古是个边远贫穷的地区。在这里生活的百姓各族杂处,其中又以苗族、彝族实力最强。在贵阳城外的深山里就有一家著名的彝族土司,号称水西土司,在此建立基业千年之久,至今已传七十四代,据说古人相传的“夜郎国”指的就是这位大土司的领地。
明朝刚建立的时候,明太祖朱元璋在边远地区分封土司,以土司们的地盘大小、功劳多寡而定官职,有宣慰司,宣抚司,招讨司,安抚司,长官司等土官职务。因为水西土司领地东起威清,南抵安顺,北临赤水,西面越过贵州省境一直延伸到四川的乌撒。领地之内分为十三个“则溪”,相当于汉地的十三个县,其中最大最富裕的则窝则溪由大土司自领,另外的于的则溪、化角则溪、六慕则溪、以著则溪、陇胯则溪、朵你则溪、的都则溪、火著则溪、架勒则溪、要架则溪、雄所则溪等十二则溪分别由土司家族的十二个宗亲执掌。号称有土地千里,子民四十八万,土司自称“君长”,与手下的土舍、土目都以血亲为纽带,针穿不进,水泼不透,雄霸一方,实力极强,朱元璋就封水西大土司为从三品宣慰使并赐姓“安”,这是土司之中最高的品级。从此以后,水西土司就以“安”为姓,以表归附朝廷之意。
为了进一步表明归顺朝廷的诚意,水西土司在其领地上先后建起龙场、六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西溪九座驿站,以奢香驿为中心,联结成一个消息传递的网络,使朝廷和土司互通声气,既保证了朝廷的政令畅通,又让中原的文明教化流入水西的深山密林。在这九座驿站之中,王守仁担任驿丞的龙场驿站规模最大,离贵阳城也最近,其间相距只有九十里。
然而这区区九十里路其实山高水远,山里山外简直是两重天下,两个世界。
出贵阳城不久就进了山,目之所及尽是古树藤萝,耳中所闻全是狼嚎虎啸,原始丛林一直伸展到天际,到处是一股沉闷的腐臭气息,空气中夹杂着致命的瘴疠,随时准备把贸然进入莽林的外乡人拖垮打倒,让他埋骨于此。
这吓人的林莽其实只是小患,对王守仁而言,当地的局势民情才是大患。
水西一带多民族杂居,各民族、各山寨之间多有世仇,纠结不清,征战仇杀数不胜数,自古就是一块多事之地。明朝建立之后,彝族土司在朝廷扶植下一家独大,成了当地的首领,而苗人既要受土司的统治,又遭大明朝廷压服,不得不结寨自保,既不服从土司,又对抗官府。水西旁边就是普安州,这里的苗人和明朝官府为敌作对已经多年,屡次大规模起事反叛,朝廷不得不一次次派兵镇压,而水西土司既受了朝廷敕封,当然要替朝廷卖命,于是一次次进兵普安州,与当地苗人互相攻杀,仇恨结得越来越深。
在水西土司周边又有播州土司、酉阳土司、恺黎土司、广西的岑氏土司、湖广的彭氏土司,一个个凶强好斗,为了争夺地盘不断相互攻杀,战火从未停息。水西土司内部的各土舍、土目都是土司宗亲,对外之时尚能抱成一团,回到家里却争权夺势,内讧不停,大到争夺土司之位,小到土目之间的仇杀乱战,这片无边莽林之中到处是凶手,处处埋尸骨,没有一天消停。小小的龙场驿站就像血腥战场中漂着的一座孤岛,背靠贵阳府城,面对千里蛮荒,仗着官府的势力和水西大土司的保证才勉强维持下来。在这个地方当驿丞,随时可能染病而死,或被猛兽拖入树丛,或被毒虫之类咬上一口,不治而亡,或者自己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忽然被捅上一刀,射了一箭,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现在龙场驿丞王守仁提着脑袋走进这么一座恐怖的莽林,能不能活着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短短九十里山路,王守仁整整走了五天,到第六天,这位原礼部侍郎的公子才被两个仆人搀扶着一步步挨到了驿站,可抬头一看,王守仁顿时傻了眼。
想不到龙场驿站早就垮了。
龙场驿站原本只有驿丞一名,驿卒一人,房舍数间,置办铺盖二十三副,备有驿马二十三匹,可王守仁到任之前,龙场驿丞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一个驿卒照顾着那些驿马。驿站的房子也塌得只剩了两间,全都拿来养马,连个住人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驿站上有没有房子,王守仁都住不得。
在贵阳府报到的时候地方官早就告诉王守仁,驿站是朝廷传递消息用的,官员赴任、出行也可以在驿站住宿,可王守仁是个戴罪贬职的官员,依例不得入住驿站,哪怕他担任的是驿丞,也是个戴着罪的驿丞,照样不能在驿站住宿。
身为驿丞,却不配在驿站里住宿,这个规矩真让人哭笑不得。王守仁和王祥、王瑞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愣了半天,王守仁不得不问:“咱们今天夜里住哪儿?”
王守仁活了三十五年,一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今天这样眼巴巴地询问住处,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可荒郊野外的,两个仆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排。好在王瑞手巧,从驿卒那里借了把砍刀,胡乱砍了些树枝在空地上搭了两个棚子,一个让王守仁住,两个仆人挤着住在另一个棚子里。王祥跑到驿站里生了个火,熬了点儿粥,三人勉强填饱肚子,天也黑了,就各自钻进窝棚躺下了。
可这时的王守仁哪里睡得着?
贵州的初春阴冷异常,刚砍下的树枝上还带着露水,人往上一躺,衣裳都湿透了,潮气浸入肌骨,只片刻工夫就觉得骨缝儿里生疼,浑身冷得打战,身下硌得难受,躺了半天,实在忍无可忍,坐起来就想骂人,话到嘴边又收住了。
人在难处,不像往常了,还是把脾气收起来的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