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绝境中悟道(4)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点醒安贵荣之后,王守仁又把当下的时局分析了一遍,告诉他,水西、水东两家土司都是朝廷封的,水东有事水西不救,一旦水东土司官寨被攻破,宋然被杀,朝廷必定怪罪安贵荣。水西并不是唯一的土司,在安贵荣周边就有播州土司杨爱、恺黎土司杨友、保靖土司彭士麒等人,个个兵强马壮,如果朝廷要攻打水西,甚至不必亲自发兵,只要给这几家土司下一道命令,这帮人就会争相割取水西的土地,面对蜂拥而来的饿狼,安贵荣一个人能应付得了吗?

    当然,王守仁也明白“外患易拒,家贼难防”的道理,先把“外患”的威胁说出来之后,立刻话锋一转,告诉安贵荣,水西内部已经传出谣言,说水西“连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坉,飞鸟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以安贵荣的口吻公然向朝廷挑衅。说这话的是什么人?难道安贵荣还不肯三思吗?

    确实,安贵荣手下有十二则溪,四十八族支,这些宗亲族支中到底哪一个生了异心,想趁机扳倒安贵荣取而代之?王守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此事关乎安贵荣的土司大权和身家性命,安贵荣实在不能不知道。

    随后,王守仁告诫安贵荣,他这个族支在水西担任土司已历三世,能够站稳脚跟靠的是朝廷的支持。如果安贵荣一意孤行,失去了朝廷的信任和支持,水西内部必然发生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信的最后,王守仁直接劝说安贵荣:“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方兴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这些话句句切中要害,安贵荣若再不听劝,那就真是自己找死了。

    安贵荣为人骄横暴烈,可他不傻,接到王守仁的信后仔细一想,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片刻不敢犹豫,立刻调集手下最强的兵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水东平叛。此时叛军围困大羊场的土司官寨已经很长时间,水西方面全无动静,这些人也放松了警惕,哪知水西兵马忽然倾巢而出,星夜飞驰而来,叛军毫无防备,顿时被杀得大败,安贵荣一击得手,乘势强冲猛打,一直把叛军撵进深山才罢手。

    大羊场一战安贵荣花费不大,折损不多,却立了一场大功,水东土司宋然对安贵荣感激涕零,官府也急忙上奏朝廷嘉奖安贵荣,一时间水西土司风光无限,捞到不少实在的好处。而王守仁没从这件事上得到一两银子的好处,仍然待在龙场驿当他那个无品无级的小小驿丞,要说有所收获,大概就是又一次成功地“克己复礼”,克住了土司的私心,维护了乌江两岸的百姓,仅此而已。

    今天距离大羊场上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五百年了,如果你到了贵州省修文县——也就是明朝龙场驿的所在地,问问当地人:谁是安贵荣,谁是宋然?一万人里也不会有一个知道的。可如果你问“王阳明”,当地百姓大都还记得他。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正德五年三月,王守仁在龙场驿的三年贬谪之期已满,依例被朝廷重新起用,委任为庐陵县的县令。从此离开偏远荒凉的龙场,重新踏入艰险的仕途。

    王守仁二十七岁考中进士,到被贬为驿丞的那年,他已经当了七年京官。但那时的王守仁还没有接触过良知之学,不懂“仁者爱人”的意义,只是一个把做官当成儿戏的纨绔子弟。可是经历龙场悟道之后的王守仁已经找到了人性中的自我,悟透了内心深处的良知,再次出来为官,他的心态与早先截然不同了。早在赴任之前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依着良知为百姓们做些实实在在的好事。

    庐陵县隶属于江西吉安府,在吉安府下辖的庐陵、泰和、吉水、永丰、安福、龙泉、万安、永新、永宁九县中庐陵县面积最大,人口最多,吉安知府与庐陵知县也在同一座县城里办公。这样一座在江西省内排得上号的大县,境内有山有水,物产还算丰富,又紧邻章江,是个货物集散的水陆码头,原本算是比较富裕的,可惜天时不好,前后闹了两年旱灾,王守仁到任这一年地方上照样缺雨水,一进县境,只见溪瘦塘涸,四野焦黄,田里几乎看不见一片像样的庄稼,穿过村镇的时候每每看见成群乡民呆坐在屋外,一个个面黄肌瘦,脸色阴沉,衣衫褴褛。县城里到处是沿街乞讨的流民,买卖铺户看着也不很兴旺。

    听说新任县令已经到任,庐陵县的主簿宋海、典史林嵩、书办陈江赶紧出来迎接,王守仁也没歇息,先在县衙里转了一圈,见这庐陵县衙破败得很,只有大堂、二堂和东西两列班房还算齐整,班房之侧有个小小的监狱,六七间牢房里并没关押一个犯人。

    到庐陵之前王守仁已经跟别人打听过,知道前任知县名叫王关,是个出了名的窝囊废!到任三年毫无政绩,后来干脆挂印辞官而去,把这个穷县扔下不管了。现在看着衙门里这死气沉沉的破烂样儿,王守仁满肚子都是气,心想大明朝实在不是个东西,满天下竟找不到一个肯为百姓办事的好官,看来人人皆无良知。对这些没良知的东西,王守仁也不拿他们当人看,干脆学着孟子叫他们一声“禽兽”罢了。

    禽兽们当官,是治不好地方的。现在王守仁自己做了县令,就下决心要认认真真给百姓们办几件实事,回到房里想了想,前任县令三年不办正事,百姓们一定有冤无处诉,看来替百姓办实事,正该从这申冤诉苦的事上做起。于是把书办陈江叫来,命他立刻写一个告示贴出去,让四乡百姓凡有冤屈的,都到县衙来告状申诉,新任县令一定秉公办理。

    想不到新到任的县令不过问政务,第一件事却是打开大门接百姓的诉状,陈江整个人都糊涂了,瞪着两眼发了半天愣,才问:“大人的意思是要审查庐陵县的积案吗?若是这样,不必发出告示,旧案的卷宗都在主簿手里,我叫他拿给大人查阅就是了。”

    王守仁虽然没做过地方官,可他以前在京城却做了多年主事,在工部、刑部、兵部都待过,知道这些办事的胥吏个个狡诈无比,办正事看不见他,受贿一定有他的份儿。现在陈江说这种话,王守仁立刻把他当成奸猾胥吏之类,对陈江很看不起,冷冷地说:“本官刚到庐陵,新案尚未审结,查阅旧案做什么?”看陈江黏黏糊糊的劲儿,显然是不想动弹,心里更气,干脆说道,“告示我自己写,你等会儿来取,明天一大早就贴出去吧。”把陈江打发出去,立刻找来笔砚趴在桌上写起告示来了。

    王守仁叫百姓来申冤告状的告示一出,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自古以来,地方官员和乡下的百姓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默契,叫作“民不举,官不究”,做县令的没事从不下乡,百姓们的事能不管就不管。想不到新来的县令竟与众不同,刚到任就要给百姓们主持公道,当地人以前从未见过这样肯为民办事的好官,又新奇又感动,一时民情如沸,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宋海、林嵩、陈江这几个衙门里管事的人却面面相觑,私底下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王守仁对这几个家伙从一开始就瞧不上眼,也不理他们,只管照自己的主意办。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早早起床吃了早饭,拿出前一天就特意压得平展展的官袍穿起来,戴起乌纱帽,又在铜镜前反复照看,觉得浑身上下周正威严,端肃齐整,果然是一任县令的仪容,为人父母的做派,有了十足的信心,这才深深吸一口气,迈着四方步子稳稳走上大堂。

    这时庐陵县主簿宋海、书办陈江早已在正堂上伺候,衙役们也提着水火棍站班已毕。

    王守仁虽然初任县令,可他任刑部主事的时候曾到淮扬、直隶一带巡视冤狱,参与会审过几件大案,处置过一批十恶不赦的死囚,见过世面,颇有经验,知道抓差办案之时面对的都是凶邪罪人,这些人或哭、或叫、或诉冤屈,一律当不得真。手底下办差的衙役们又最容易受贿徇私,对这些人只能使唤,不能尽信,所以办案官员仪态威严最要紧。尤其今天初次审案,从四乡赶来告状的人多,来看热闹的更多,要是第一天的案子审不好,就会在一县百姓面前失了威信,于是更端起十二分的架子,摆足了官威,先把案上卷宗略翻看了一下,这才问宋海:“今天来告状的人多吗?”

    宋海在庐陵办事多年,跟过几任县太爷,什么事都经过,可这一次新到任的县令气势决心与众不同,宋海摸不清新县令的底,心里也不免紧张,听王守仁问他,忙说:“外头来告状的人极多,一大早就收了一百多份诉状,后头还有来递状子的,我想案子接得太多也不是办法,就叫这些人拿了号牌回家去候着,等前面的案子审结了再传他们。”

    听了宋海的话,王守仁暗暗吃惊。

    想不到庐陵县里冤情如此之多,头一天就有上百人来喊冤递状!多亏宋海有经验,没把状纸全接下来,可一百多件案子压在这儿,王守仁这个县令就算别的事都不做,光是审案,怕也要审上几个月了。

    可王守仁身为县令,平时政务繁杂处处要操心,哪能诸事不管只审案子呢?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无论如何还是先办案要紧。王守仁也来不及多想,黑着一张脸问宋海:“第一桩案子告的是什么事?”

    “是父亲告儿子忤逆不孝。”

    忤逆不孝,这可是个大罪!王守仁立刻把原告被告传上堂来。

    片刻工夫,只见两条乡下汉子互相揪扯着上了公堂。一个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另一个二十来岁,一路吵嚷,上了公堂还揪着不放,王守仁把惊堂木一拍,喝了一声:“在公堂上还敢胡闹,都把手放开!”

    见县令发威,这两个农民才知道害怕,赶紧放开手并排跪好。王守仁沉声问:“你们谁是原告,谁是被告?”

    那五十多岁的乡农忙说:“小人是原告。我要告这忤逆不孝的东西,竟敢公然打骂老子……”

    一听这话,王守仁顿时变了脸色。还不等他说话,那年轻人已经高叫道:“大老爷明察,我爹平日好赌钱,每天都往赌场里钻,家里的钱都让他输光了,这次竟把耕田的牛也输给别人了!我一气之下去找他说理,哪知我爹根本不讲理,拿起橛把子就打我!”

    听儿子喊冤,老头子顿时急了,也不管县令在上头坐着,跳起身来指着儿子骂道:“老子把你养到这么大,打你几下怎么了?别说一头牛,整个家业都是我的,输光了也与你无关!你这小畜生不识好歹,就为几个钱,当着一村人的面数落你老子,我打你打得还轻……”

    这父子二人都是暴脾气,几句话说得不对路,就在公堂上互相指着鼻子叫骂起来。可也在这三言两语之间,整个案子不用人审,已经破了。

    父亲好赌败了家业,儿子情急之下当着村人的面骂了父亲,当父亲的恼羞成怒,于是父子二人动手互殴。

    父亲滥赌当然不对,可儿子詈骂父亲更不应该,按时下的律条,父亲打儿子天经地义,儿子还了手就是忤逆不孝。至于父亲赌钱败家,却与官府无关,王守仁这个县令管不着他。

    于是王守仁把堂木一拍,指着当儿子的喝道:“纲常大道不可有悖,父子天伦岂能有失!你当众詈骂父亲,已经犯了忤逆之罪,依罪当判你刑徒一年,念在此案另有内情,暂不将你下狱,杖三十,回家切实反思,若敢再犯,决不宽容。”

    县令发了话,衙役们也不客气,上前扭住儿子就往堂下拖。眼看要挨板子,当儿子的吓得也不会骂人了,连喊冤都忘了,当父亲的也吃了一惊,忙冲上问道:“大老爷为什么打我儿子!”

    “他忤逆不孝,打一顿板子还是轻的。”

    不等王守仁把话说完,当父亲的已经叫了起来:“我们父子争吵与旁人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又没告他忤逆,大老爷为什么平白无故打我儿子,要是把他打坏了,家里的农活哪个去干!”

    老头子这话把王守仁气得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半天才问:“那你告他什么?”

    到这时老头子才知道王法不是儿戏,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说:“这个状我不告了。”给王守仁磕了个头,起身就往外走。几个衙役扭着当儿子的还没有打,都等县太爷发话,想不到当父亲的忽然从堂上下来,推开衙役,拉着儿子的手一头扎进看热闹的人堆里,在百姓们的哄笑声中,原告、被告一起逃得无影无踪。

    王守仁坐在堂上气得两眼发直,半天才想起来,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不理他们,且审下一个案子要紧。

    片刻功夫,又有几个百姓被带上堂来。只见这几个人全都鼻青脸肿,看样子是刚刚打了一架,到大堂上跪下,还像斗鸡一样互相恶狠狠地瞪着。王守仁问:“你们谁是原告?”

    一个乡民抬起头来:“小人是原告。”

    “你告什么?”

    “告邻居父子三人无故闯进我家,殴打我的家人。”

    原告话音刚落,旁边跪着的人已经叫了起来:“大老爷别听他的!这人偷了我家的鸡,我上门去讨,他还耍赖,我这才打了他几下。”

    一听这话原告不干了:“我怎么偷了你家的鸡!”

    “鸡毛都在你院里,鸡肉也在你锅里炖着,你还敢赖!”

    “就这几根鸡毛你能认出是你家的鸡?”

    “我家报晓的公鸡我当然认识!”

    眼看对方似乎占了理,原告有些慌了,忙改了口:“这只鸡是被黄鼠狼咬死,从阴沟拖过来的,我只是捡起来,又不知道是你家的……”

    “黄鼠狼咬死的,偏就让你捡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被告一问,原告急了,瞪着眼吼道:“这鸡不是黄鼠狼拖出来的,难道是我从你院里偷来的?”

    原告这么说,被告也吃不准了,只说:“不管怎么说这鸡也是我家的,你就算捡了也该还给我,为什么自己炖上了?”

    “拖到我院里就是我的!还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