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绝境中悟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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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伙人越吵越凶,眼看又要打起来了,王守仁坐在堂上像个冤大头,别说问案,根本连话都插不进,实在忍无可忍,把桌子一拍吼叫起来:“都撵出去!再敢来闹,本官先打了你们再说!”

    见县太爷发了脾气,原告被告全给吓得抱头鼠窜。

    两个案子审下来,一上午工夫都用尽了,王守仁只觉得头比斗还大,又累又窝心,说不出的别扭。再一想,后边还有那么多案件要审,其中不知有多少是这种琐碎无聊审不清的破事儿,若都照今天这个审法,自己这一辈子全糟践在大堂上了!

    于是王守仁黑着一张脸吩咐主簿宋海:“今天先到这里,你把手里的案卷排一排,明早挑案情重大的先审。”

    县令发了话,宋海不敢不遵从,可办事之前必得先问清楚:“敢问大人,如何才算案情重大?”

    宋海问这话真像是在找茬!王守仁心里本来就烦,恶声恶气地说:“你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这种事还要问我?杀生害命、拐贩人口、忤逆不孝、械斗伤人等皆是大罪!”

    “早上那个案子是个忤逆……”

    王守仁抬手打断宋海的话头儿:“这些偷鸡摸狗吵架拌嘴的事儿先搁着,办大案!”

    王守仁话头儿十分严厉,宋海心里也有些慌,又把手里的状纸胡乱翻了翻,这才说:“大人,庐陵地面儿上的百姓老实,像那杀人拐贩的案子几年也未必有一件,百姓们来诉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实在挑不出什么‘大案’来。”

    官府之中胥吏最刁,碰上贪赃纳贿寡廉鲜耻的坏官儿,这帮人马上同流合污奉承巴结,可要是遇上王守仁这样一心为百姓办事的正派人,这帮人就会设法刁难,先给当官的一个下马威,然后想办法摆布官员。现在宋海这帮人办事明显就是这个路数,王守仁气得火冒三丈,可初到任上什么事都不熟悉,一时拿这帮家伙没办法,又气又恨,狠狠瞪了宋海一眼起身就走。

    这天王守仁连午饭也没吃,一个人在卧房里呆坐着,心里又气愤又委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一会儿觉得庐陵百姓冥顽不灵,糊涂得可恨,真应了孔子“上智下愚不移”的说法儿,想到这儿就觉得自己花工夫去管这些“下愚”的闲事实在不值,任他们自生自灭算了!

    可王守仁经过龙场悟道以后,心里已经存养了一个良知,现在心里才一动憎恨百姓的念头,良知立时发动,想到自己读圣贤书,做父母官,本应该替百姓做事,现在事没做成,自己不惭愧,倒去责怪百姓们,单是这个想法就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这么一想,王守仁急忙把厌恶百姓的心收了起来,重新在自己身上找毛病,可想了半天,仍是无所措手。正在发呆,主簿宋海推开房门走了进来,站在面前怯生生地不敢说话,王守仁问他:“你有事吗?”

    宋海并不答话,却反问了一句:“大人还在为审案的事发愁吗?”

    自到庐陵以来,王守仁对宋海、陈江这几个胥吏就信不过,现在宋海跑来问这话,也不知他是幸灾乐祸还是来出什么歪主意,一时没有回话。

    宋海是个精细人儿,王守仁对他的成见,此人一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在王守仁面前也显得拘谨得很。可身为县衙里的主簿,有些话实在不说不行,犹豫半天,硬着头皮赔起笑脸儿来:“今天那两伙人为一只鸡来打官司,把大人气得够呛,其实这样的纠纷在乡下多得是。咱大明朝国力强盛,百姓的日子勉强过得去,可细算起来还是穷,吃不饱饭的人多,加上这两年天灾不断,朝廷的赋税又加了些,百姓们的日子就更难了。种田的人俗称‘泥腿子’,没别的本事,一粥一菜都从土里刨出来,对他们来说,一袋粮食、一只鸡鸭,甚而一针一线都是好东西。别说是一只鸡,在乡下,为了几块砖头、一捆柴草打闹起来的有得是!这样的纠纷咱们怎么管得过来?就像今天这样,大人为了一只鸡浪费了一早上,到最后,到底是这家偷了那家的鸡,还是那家打了这家的人?根本问不清楚——就算问清楚也没用,事情太小,定不得罪。所以小人觉得太尊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不值。”

    宋海这些话说得十分直率,初听似乎有推卸塞责之嫌,可细一琢磨句句在理。王守仁办事没经验,脾气急一些,却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听了这些话心里一动,并没回答,可脸色却比刚才和缓些了。

    见太尊没生气,宋海又慢吞吞地说:“如果太尊仍要审案,小人觉得不必像现在这样细细审问,我在衙门里混了这么些年,知道两套办案的规矩,一套是好官用的,一套是恶官用的。我们这帮人虽然偏居一隅,也知道太尊是位斗过阉党、下过诏狱的大忠臣,当然是好官,我就把好官的这套办案诀窍说给大人听吧。”清了清喉咙,嘴里念诵道:“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宁屈其侄;与其屈贫,宁屈其富;与其屈愚,宁屈刁顽。有争产者,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有争是非者,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

    宋海说的,果然是当时审案的一套定例。

    凡遇到案件不必认真去审,只看打官司的是什么人。若后辈与长辈争执的,应该偏袒长辈,收拾晚辈,这叫齿序之别;若穷人与富人争执的,可以偏袒穷人,收拾富人,这叫帮穷抑富;若老实人和二流子争执的,就要偏袒老实人,收拾二流子,这叫扶正压邪;若有财产纠纷,宁可支持穷人,委屈富人,不让富户欺压穷人,以灭世俗之歪风;若是道德伦理之争,宁可袒护有功名的乡绅举人,委屈百姓,这是助斯文压愚昧,维护道学体统。

    早年王守仁在刑部做过主事,也到地方上审过案子,这套审案“规矩”隐约听人说过。现在宋海当面背诵出来,王守仁初听觉得也有道理,可再一想,又连连摇头。

    打官司这种事,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就应该公平断案才对。像这样不问案件内情,只管按着套路办事,偏袒一方,压制一方,哪里还有公平可言?

    王守仁这一脸的疑惑宋海也看出来了,在这件事上他倒有个劝人的主意,笑着说:“太尊是位饱学名士,一定知道‘叶公好龙’的故事吧?”

    宋海忽然把话扯远,王守仁倒是一愣:“‘叶公好龙’是孔夫子的故事。当年孔子被鲁国贵族驱逐,周游列国的时候到了楚国的叶县,当时管理叶县的是名将沈诸梁,人称‘叶公’,以礼贤下士著称,孔子到叶县后,沈诸梁一开始对孔子礼敬有加,后来却冷淡了,以致孔子终于不能在楚国落脚,孔子的弟子们对叶公很不满意,就编出一个‘叶公好龙’的故事来,说这位叶公平时喜欢画龙,可有一天真龙来了,他又不能接受……”

    王守仁果然是饱学之士,几句话把一个寓言故事的来龙去脉全讲透了。可宋海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太尊一定知道叶公疏远孔子的原因吧?”

    被宋海一提,王守仁这才想到:“《论语》上有记载:叶公与孔子谈礼法,说到乡下有偷盗之事,叶公说:‘在楚国,父亲偷了东西儿子会出来举报,儿子偷了东西父亲会出来举报。’孔夫子却说:‘鲁国风俗不是这样,儿子偷了东西,父亲替他隐瞒,父亲偷了东西,儿子替他隐瞒。’就因为这‘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一句话,让叶公怀疑孔子的品行,后来与孔子的关系就疏远了。”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宋海的意思,自己又想了想才说:“孔子所说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并不是互相包庇的意思,只因为当时的官府审案毫无‘公平’可言,法律又严酷,动不动就对犯人黥面断肢,又或者充当苦役,孔子于心不忍,觉得像这样的事不必报官,免得父子手足被官府戕害,至于偷窃,当然不是好事,回家以后父亲自然要狠狠责罚儿子,偷的东西也要退还人家才是。”

    王守仁把话全说完了,宋海也就没什么可说了。王守仁又想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了口气:“怪不得我办不成事,原来今天的社会和孔子时代是一样的,而我无意之间竟做了一回‘叶公’。”

    眼看王守仁把事儿想透了,宋海这才接着说:“太尊到任不久,一心要为百姓审决冤狱,这是好事。事情没办好,都怪我这个主簿没本事。刚才太尊吩咐下来,让下面的人挑要紧的事来办,卑职仔细想了想,觉得审问案件似乎不是最要紧的事。咱们庐陵县是个大县,城里的税银,乡下的粮赋都得征收,上头派下杂役,额外收些捐税,咱们也得应付。太尊到任以前,咱们县已经连着旱了两年,今年又不见雨水,乡下快要饿死人了,怎么办?这些事都要太尊去过问,太尊不管,谁管呢?”

    听了这番话,王守仁心里一沉,这才明白,自己早前那些想法太幼稚了。不由得抬头把宋海认真打量了几眼。

    原来庐陵县的主簿宋海,其实是个好人。

    宋海走后,王守仁又在屋里呆坐了很久,满心里都是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在龙场受罪的时候,王守仁悟到了良知,后来又从这上头领悟出一个“知行合一”的大道理,所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这次王守仁到庐陵县当县令,真心实意要为百姓办实事,哪知刚一动手就把事情办坏了。这是“知行合一”的道理出了错,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呢?

    王守仁困坐斗室苦思冥想,惶惶然不知所措。直坐到太阳偏西,天都快黑了,忽然间,王守仁心里一动,有了个想法!

    “知行合一”这个道理没有错的!错的是王守仁自己。在他想来,审案为百姓办好事,这是他的“良知”,可事情办不成,说明“行动”上走偏了。正如宋海说的,县里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他办,他偏不办,只管去审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结果弄了个一塌糊涂。回过头来再与“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这话参照,分明是一开始就把主意打错了,结果“功夫”也下错了地方。

    知行合一,有个“良知”,就必有个“践行”。如今在“行”字上走不通,其实说到底,是那个“良知”上出了错。龙场悟道的时候王守仁已经隐约想到,“克己复礼”讲的是先“克”自己,再“克”上司,“克”官府,“克”朝廷,最后才轮到“克”百姓。可到庐陵当县令时,王守仁办的第一件事却是审案子,“克”百姓……

    自以为知,其实不知,以“不知”为“知”,办事的时候当然行不通!这叫什么?这就叫作“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至此,王守仁终于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早晨办案时的滑稽样子,忍不住嘿嘿一声笑了出来。

    像孔子一样碰壁

    在良知之学里有一个最重要的项目,就是知错,改错。

    在后来讲学的时候王守仁这样说:“悔者,善之端也,诚之复也。君子悔以迁于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恶;惟圣人而后能无悔,无不善也,无不诚也。”意思是说,改错是良知诚意的高标准,是个高境界,君子能改错,其良知境界就能得到提升;小人知道改错,虽然未必提升境界,至少他也不敢再作恶了。

    在庐陵做县令,这是王守仁第一次在地方上任职,因为缺少实际工作经验,犯了个可笑的“幼稚病”,好在这位阳明先生是个满心良知的君子,知错即改,善莫大焉。立刻放下“替百姓审理冤案”的幼稚想法,开始为庐陵百姓们办起实事来了。

    此时的庐陵县已经连着遭了几年旱灾,庄稼减产,百姓们的日子挺不好过,可上头派下来的捐税却丝毫未减,百姓们税负沉重,日子艰难得很。王守仁到任的时候县里前一年的粮税已经收齐,大半装船运走了,可还有一部分吉安府的官差赖在乡下不走,想借着征粮的机会从百姓们身上揩些油水。因为前任县令王关离任,县衙一时无主,宋海就把这件事和王守仁商量,看怎么想办法督促这些差官早点离开庐陵。

    王守仁虽然没做过地方官,可他早先在刑部也做过一阵子主事,熟知律法,也知道胥吏差人中有些无赖,祸害起百姓来比贼还狠,对这些人,当官的必须摆出一张铁面孔,拿出硬手腕治他们。立刻告诉宋海:“天下事最怕的是‘上行下效’四个字,治住一个官差,比治一百个百姓还管用,治不住官差,百姓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要去做贼!这是大事,要从严办理。你马上出一个告示,命令在县里收缴粮税的官差不论是何处来的,立刻把征集的粮食运走,不准在地方上停留,更不准借机讹诈百姓,有不听令的,都报到县里来,我有办法治他们!”

    宋海忙问:“太尊的意思是让里正、保长们举报这些人?”

    王守仁又想了想,把头一摇:“单靠里正保长还不够。官差散在各处,手里有公文,背后有靠山,保长能把他怎么样?就算真报到县里来,等咱们知道,派人去拿,这帮当差的早就走了,也找不到人。我看这样,告示上只管写明:凡是手里没有公文却在地方上征粮要税的,百姓们都可以当他是骗子——就算手里有公文,多征滥征也不行!凡遇到这些人,百姓们就立刻把粮船扣了,船上的人不论自称官差还是船户,一律绑起来送交县衙处置,有公文在手的,把公文封起来一并上交,当堂验看真伪。”

    王守仁办事的手段十分凌厉,宋海跟过几任县令,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官员,吓得直缩脖子。可宋海也是个办事的胥吏,仔细一想,又觉得王守仁这套整治官差的办法合情、合理、合法,就算是吉安府派来庐陵公干的差人,因胡作非为被百姓绑拿,庐陵县治他们的罪,谁也拦不住。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地方官是能管住差役的,只不过有些当官的念着“打狗还要看主人”,怕得罪上峰,不敢严管差役。如今王守仁丝毫不信这个邪,就是要严管!宋海对这位新到任的太尊又敬又佩,赶紧写了告示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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