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绝境中悟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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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份告示发到乡下,效果立竿见影,那些赖在地方上揩油的差人见了告示,知道这事不是儿戏,谁撞上谁倒霉,要真被百姓们“绑送”庐陵县,丢人现眼不说,弄不好连饭碗也丢了,急忙各自起程,押着粮船回吉安府交差去了。结果不到十天,这帮穿着官衣在乡下害人的“蝗虫”呼啦一下子飞得一只不剩,百姓们总算松了口气。

    哪知这场麻烦事刚过去,因为天旱水浅,饮水不洁,乡下又闹起了瘟疫。

    庐陵百姓们早就衣食不周,老幼妇孺身体尤其虚弱,瘟疫一发,这些人立刻病倒,一开始病人只集中在几个乡,很快就扩散开来。眼见疫情严重,王守仁顾不得“县令不下乡”的旧例,换上便服带着宋海、林嵩、陈江几个人亲到有疫情的乡镇去查看,只见当地百姓个个面有菜色,疫情严重的地方家家都有病人,尤其老年人患病的多。最厉害的地方有些人家已经烟火断绝多日,保长们害怕瘟疫,也不去管,直到王守仁来了,让保长带着去探视,推门一看,患病之人全家皆死,尸身都已腐烂,其状惨不忍睹。

    看着百姓们的苦难,王守仁心如刀绞,回到县衙急忙找宋海商量救人的办法。可庐陵是个穷县,粮库没有粮食,银库没有银两,拿什么救济百姓?王守仁只得从自己俸禄里拿出些钱来,又说些软话从手下人处凑了些钱,请了几个郎中到乡下给百姓们诊治,然后回到县里共同研究病情,捡那些廉价易得的药物写出一个方子来,由县里的官差把药方和银钱分派到各处乡村,交给村里的保正们买药,熬好,给生病的人喝。

    到这时候,王守仁也当了一段日子的地方官,把身边的情况都摸透了,知道宋海、陈江这几个胥吏还算不错,可庐陵县里的差人衙役十个里有六七个不是好东西,地方上的保长、里正之流坏人也不少,把有数的几个钱交给这帮人,让他们派发药物给百姓们治病,恐怕这些没天良的东西会从救命钱里捞油水,真正派发到百姓手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好在早先王守仁用一纸严令唬住了一帮官差,这些就如法炮制,又发下告示,让百姓们如果发现官差、保甲有侵吞钱物、不照县里要求发放药品的,都可以到县里来告状。

    至于百姓们敢不敢告发这些骑在他们头上的保甲,王守仁就实在无法可想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措施,对治住瘟疫还是起了作用,几个月下来,乡下的疫情渐渐好转,哪想到这一年庐陵县真是多灾多难,因为旱情严重,天干物燥,县城百姓用火不慎,竟引发了一场火灾!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到处延烧起来,王守仁也顾不得官员的体统,穿着一件短衣亲自钻到火场里指挥救火,可庐陵县城狭小,民房盖得密集,大火一起救也救不过来,整整烧了一夜,烧毁房屋上千间,半个县城成了废墟。

    面对这场无情的大火,所有人都傻了眼。王守仁正不知该怎么救济受灾百姓,县里的典史林嵩走了进来:“太尊,外头有人来打官司。”

    王守仁忙问:“什么事?”

    “县城东街上有两户百姓彼邻而居,一个叫吴魁昊,一个叫石洪。昨晚县城失火的时候,吴魁昊和石洪两家为争抢火巷起了争执,打了一架,现在吴魁昊到衙门来告石洪,想求太尊公断。”

    所谓火巷,就是比一般街道更宽且直的街道。南方县城大多房舍密集,街巷狭窄,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当地人专门建起一些“避火巷”,就是把两处房舍之间的道路拓宽,巷子两端设下排水的明沟,使街对面的火不至于延烧过来。

    吴魁昊和石洪两家是邻居,中间隔着一条宽敞的火巷。当大火烧过来的时候,吴魁昊和石洪都急着把自家的东西往外搬,想从火巷宽街上抢运出去,结果两家撞在一起,互相争路,打了一架,吴魁昊吃了亏,一时气不过,就到衙门里来告石洪。按说这个事儿不大,可林嵩却有个意外的想法:“刚才小人把案情大概问了问,争夺火巷的时候石洪先动手打人,亏了理,另外,这石洪家里又是个‘军户’,太尊处置案子的时候不妨严厉些……”

    林嵩这话里带着几层意思。一来打架斗殴的时候总是先动手的理亏;二来县城失火,民情汹汹,万一闹起事来就麻烦了,这时候县令出告示惩罚几个人,虽然与别的百姓无关,毕竟能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也算有好处;三来石洪家是个“军户”,而军户们的名声总归不好,如果王守仁处罚石洪,替吴魁昊家出了气,县里的人会觉得县令向着百姓,大家心里高兴。

    林嵩话里这些意思王守仁都明白,也正因为明白这些意思,听了这话,王守仁有些恼了。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把百姓们分为“民户”、“军户”、“匠户”等,其中“军户”就是世代当兵的人。按规定,军户人家每户需要出一个壮丁到营当兵,称为“正兵”,再出一人到军营照顾这个“正兵”的生活,称为“余丁”,又要出一人在家耕种,所得专门用来供养这名“正兵”。如此一来,一个军户至少要生四个儿子,三个都给国家干活,第四个儿子才是给自己家种地的。为了让军户的日子好过些,明朝规定军户家的田地在三顷以下的免交税粮。可是当兵的人在军营里花费不小,出征之时更得花钱,军户人家本就负担不起,加之军户地位低下,长官对他们任意欺凌克扣,“免征税粮”的承诺在地方上也难以兑现,所以军户的日子过得比普通百姓更艰难,所以百姓们都把军户人家看得低人一等,家里有女儿的也不愿意嫁给军户,免得将来生的孩子入了军籍,一世受苦。加之军户都是当兵的出身,粗野无文,平时与邻居们打架生事在所难免,大家就更瞧不起他们,军户与百姓之间因此有了矛盾,甚而互相敌视。

    这次军户石洪打了当百姓的吴魁昊,吴魁昊到县里喊冤,又正值火灾刚过,典史林嵩是个有经验的胥吏,就想劝王守仁借机整治一下石洪,哄哄受灾的老百姓。

    一个人的心态,有时候取决于他的工作。比如,屠夫不怕动刀子,医生对死亡看得很淡,而在官府里做胥吏的人,有时候会对道理、公平比较漠视。

    在林嵩想来,他出这个主意是为王守仁好,可在王守仁听来这话十分刺耳。想也没想就说:“林典史,你让我借着打架的事重办军户,给百姓出气,可你想过没有,军户们一家要派三四个壮丁,日子本就困难,差役又繁重,据我所知,石洪所在的吉安守御千户所半年没发月粮了,军户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况且石洪在吉安千户所当兵,他家就在庐陵县住着,离得近,互相有个照看,总还好些。如果我判石洪有罪,他就会被送到边关去服役,依军法,‘正兵’一动,‘余丁’也要跟随,这一下就有两个男丁从江西远赴边关,能不能再回来都难讲,石洪家里要拿出多少钱来供养这两个远赴边关的男丁?就因为口角打架的小事,我就把一个军户弄得家败人散?我办事依的是个良知,倘若石洪真是有罪,自然治他,绝不手软,可你让我惩办军户给百姓出气,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吧?”

    王守仁一句话把林嵩说得面红耳赤,忙赔笑道:“小人只是随口说说,也没有别的意思……”

    王守仁把手一摆:“我在庐陵做县令,民吾民也,兵,亦吾民也!大家一视同仁,没有区别。这个案子我自会去问,你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后来王守仁把吴魁昊和石洪叫来问了问,发现两家虽然打架,却也没有多大的事,劝了几句,把这事和解过去了。

    但吴魁昊和石洪两家争抢火巷的事倒给王守仁提了个醒,当百姓们在火灾原址重建房屋的时候,王守仁又专门发下告示,让百姓们共同商议,把房基各自让出一点来,拓宽街道,多留火巷,以免再遭这样的大灾。

    转眼工夫,王守仁到庐陵县也有一年了,县里的公务渐渐上了正轨,胥吏官差都被王守仁管得服服帖帖,不敢随意生事。百姓们对官员所求本来不多,只求县令公正明白就好,对王守仁也满意,于是庐陵县虽然先后遭了旱灾、瘟疫、火灾,大家咬咬牙,日子还能过。

    可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县里的情况刚刚有些好转,一件天大的难事又降临在王守仁这个县令的身上。

    这天王守仁正在二堂办公,主簿宋海也在边上整理文书,忽然从外头走进几个人来,领头的是吉安知府手下的主簿郭孔茂,宋海赶紧上前笑脸相迎。郭孔茂只冲他点了一下头,撇着嘴恶声恶气地说:“宋主簿,你去把县上的书办陈江叫来,府台大人找他问话。”

    郭孔茂这话说得似乎不怎么厉害,可他身后跟着六个捕快打手,提着棍棒绳索,凶神恶煞一般,一看就是来拿人的。王守仁不知道书办陈江惹了什么事,忙问:“府台大人叫陈江去问什么话?”

    郭孔茂对王守仁拱拱手:“大人还不知道吧?陈江负责征收庐陵县内的‘葛布捐’,一共才一百零五两银子,拖了一年多还征不上来,府台大人怀疑陈江把这笔钱私自挪用了,所以叫他到知府衙门问话。”

    郭孔茂说的事情王守仁竟不知道:“你说什么‘葛布捐’?”

    郭孔茂虽然只是个主簿,可他是吉安府派下来的公干,仗着知府的势力,对王守仁这个县令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听王守仁问这话,也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只淡淡地说:“这笔捐是前任太尊在庐陵时征的,与王大人无关,大人就不必过问了。”回头叫宋海:“你去把陈江找来说话。”宋海不敢违拗,赶紧往后面去了。

    片刻工夫,宋海和典史林嵩一起出来,却不见陈江的影子。林嵩对郭孔茂说:“陈江今天一早到衙门办公,刚才我让他拿账册给太尊看,宋主簿来找他的时候已经不见人了,只看见这些账册扔在二堂口上,大概是陈江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吉安府的差人,知道要拿他,扔下东西就跑了。”

    一听这话郭孔茂气得大叫起来:“这还了得!你们知道他住在何处吗?”

    “知道。”

    “带我到他家去找他!”

    林嵩赶紧领着郭孔茂这几个人出去了。

    眼看郭孔茂走了,王守仁才问宋海:“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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