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到庐陵也一年了,处得久了,知道宋海、陈江都是有良心的胥吏,听说陈江惹上这样的麻烦,忙问:“林嵩带着郭孔茂到陈江家里去找人,不会闹出事来吧?”
宋海忙说:“陈江必不敢回家,林典史也会从中疏通,想来问题不大。”
知道陈江不至于让吉安府的人捉去,王守仁松了口气,可回想此事,越想越恼:“不产葛布的穷县倒要交什么‘葛布捐’,这是哪家的王法!”
宋海叹了口气:“大人初到地方为官,很多事还不知情。地方上像这些巧立名目乱摊滥派的事多得很。就说庐陵县吧,除了正常的钱粮赋税之外,还有杉木、楠木、木炭、牲口各项杂税,弘治十八年小人到庐陵来当主簿的时候,这些杂税一年共缴白银三千四百八十九两,可去年已经增到九千多两,今年各项税费还没摊下来,但依我算来,总数估计要过万两了。”
单是庐陵这么个穷县,每年征收的苛捐杂税竟有万两之多,说出来实在吓人。单是一个穷县就收这么多杂税,大明朝一千一百多个县,滥征的税银就十分惊人了。
可仔细想想,这笔钱用在大明朝的财政上,又根本不够用。
大明朝立国一百多年,整个国家养活着朱姓亲王三十人,郡王两百多人,又有文官两万多名,武官超过十万,地方胥吏五万五千名,由国家提供生活费的廪膳生员三万五千名,而大明朝全国的税粮总共只有两千六百六十万石,分给这么一帮米虫子,根本就不够吃。怎么办?只能是文官吃百姓,武将吃兵丁,皇亲国戚更不用说,什么财都敢发,谁的肉都敢吃,吃来吃去,大明朝六千万百姓一个个被当官的吃得精穷。
国家已经是这么个烂摊子,偏又赶上正德这么个皇帝,荒淫无度,享乐无边,手里的银子不够花了,就叫派到各地的太监给他进贡“孝敬钱”,还立下规矩,南直隶每年征收十五万两,两广征收十三万两,湖广征收十一万两,四川征收九万两,河南征收八万两,陕西征收七万两,山东、山西、福建、浙江、江西各省都有。
皇帝要收十万两“孝敬钱”,镇守太监们就向地方上征收二十万两,官员们借着太监的势力,干脆在地方上征收五十万两!横征暴敛,无法无天!光是庐陵县的杂税几年工夫就增加了三倍,真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了。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守仁也替陈江担了一份心,和宋海一起在衙门里等着。过了好半天,典史林嵩回来,悄悄告诉王守仁:陈江逃离县衙之后并未回家,郭孔茂到陈江家里没抓到人,坐等了一个时辰,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只能说了几句狠话,带着人回吉安府了。
知道陈江没给人捉去,王守仁略微放心,这一晚回到住处辗转难眠,一时想着陈江惹了这样的麻烦,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该怎么帮他的忙?一会儿又想着正德皇帝可恶,庐陵百姓可怜,自己身为县令,却帮不了百姓,心里又急又愧,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哪知天刚亮,县衙门外忽然吵嚷起来,王守仁在后院也听见声音,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披衣起身赶到大堂。只见大门外挤满了成千的百姓,大堂前也围了几十个人,见太尊出来,这些人一起抢上前来跪倒,当先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颤声道:“小民们活不下去了,恳求太尊救我们一命!”
王守仁赶紧上前搀起老人:“老先生不必如此,有话慢慢说。”
那老人冲王守仁拱着手哆哆嗦嗦地说:“昨天吉安府来了一伙差官,不知要抓什么人,我们私下打听,说是官府要来收税,今年光是庐陵一县就要缴纳一万一千多两银子!可庐陵县一年之内先遭大旱,又遇大疫,加上县城失火,百姓已经穷得过不下去了,这一万多两银子的捐税我们实在凑不出来!小民等只是乡下野人,不懂事,可我们也知道太尊是位讲道理的好官。所以斗胆来求太尊,看在我等穷苦可怜,为小民做主,减免一些捐税,留我们一条活命,小民等感激不尽!”话音刚落,大堂上几十个百姓齐刷刷跪在地上,挤在衙门外头的人们也呼啦啦跪倒一地,都给王守仁磕起头来。
王守仁当官也有十年了,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急忙上前搀扶老人,下意识地说:“老先生不必如此,捐税的具体的数目还没下来……”说到这里,忽然嘴里发干,一句话硬是说不下去了。
今年的税款是多少银子,王守仁虽然知之不详,大致数目也猜得出,现在他说这话,分明是在推托。可王守仁是个有良知的官员,知道自己身负的责任,面对一县父老乡亲,实在不敢推托了事。半天才说:“容我想想办法,今天必定给你们一个答复。”低着头进二堂去了。
说是给百姓们想办法,可面对上宪派下来的捐税,王守仁这个小小的县令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老百姓纳税完捐是国家法令,也是件天经地义的事,自古至今莫能免除。至于税收是多少银两,知县、知府乃至布政、巡抚都说了不算,这是京城里户部衙门的事儿,户部尚书秉承的又是皇帝的旨意,百姓抗税就是抗旨,罪大恶极!王守仁身为地方官,光是动一动蠲免捐税的心思已经有罪,若真的自作主张替百姓免税,丢官罢职是轻的,坐牢、流放也都避不过去。
若是以前那个王守仁,大可两眼一闭不闻不问,反正税银是胥吏衙役们去征,百姓交不出,这些人自有办法制他们。可现在的王守仁悟到了良知,真正立了一个“做圣贤”的大志,一心要学孔子克己复礼,救民于水火,现在成千的老百姓跪在外头等着他救,王守仁也真心想救他们,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孤立无援,胥吏们指不上,百姓们也指不上,上峰上宪都是他的仇人,国家法令更是他的对头,除了心里的一点良知,一份恻隐,剩下的就是圣人的一句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想到这里,王守仁终于拿定了主意,从二堂出来,面对百姓们高声说:“诸位的苦情本官都知道了,我现在就写一道公文递上去,请求将本县今年各项捐税全部免除!今天大家先回去,等有了消息,本官自会发告示知会乡亲。”
听了王守仁这话,堂上的百姓们忍不住欢呼起来,又一起跪下给太尊磕头。一边的主簿、典史和衙役们却一个个吓得脸色蜡黄,不知所措。
百姓们走后,王守仁真就写了一道请求蠲免捐税的公文,递到吉安知府衙门去了。
吉安府与庐陵县在同城办公,王守仁的公文当天就送到府里,天还没黑呢,那个刚来捉过人的吉安府主簿郭孔茂已经到了庐陵县衙。
这一次郭孔茂的神色看起来比早前温和些,话也说得十分客气:“今天小人在府里办事,忽然看见王大人递上来的一道公文,说是请求减免捐税钱粮,赶紧转呈府台大人,府尊竟不知大人是何意,命小人来问问缘故。”
守仁忙说:“庐陵县连遭三年旱灾,尤以今年为重,几近颗粒无收,加之乡下一场大疫又死了不少人,百姓的生活困窘至极,无奈之下到县衙请命,都说实在无法交捐完税,本官知道百姓所说是实情,斗胆请示上宪对今年捐税给予蠲免,暂时与民休息,以免激起民变。”
郭孔茂冷笑一声:“太尊这是危言耸听了!你说百姓到衙门来闹,可小人来了这半天,没见一个闹事的人,牢房里也没有关押一个刁民,请问太尊,你说的闹事刁民在何处?”
郭孔茂这番皮里阳秋的邪话把王守仁气得七窍生烟:“百姓们都是老实人,不逼得走投无路,就不会闹事。现在本官已经答应替他们请求减免捐税,这些人都回去等消息去了。当官的吃着国家俸禄,就是要救护百姓的,现在庐陵百姓生活困苦衣食不周,皆是官员之过,咱们自己不认错,反而对百姓们捕打拘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郭孔茂又是一声冷笑:“大人倒真会做人,百姓来闹,你就说好听的话儿哄他们,这些是你自己的事,小人不过问。可税收是国家王法,没有上宪文书谁敢擅自免除?大人要免庐陵县的税赋,不知是奉了谁的令,可有公移文书在手,能拿给小人看看吗?”见王守仁气呼呼地不理他,说出的话也就更不客气了,“大人说当官的吃国家俸禄,是要救护百姓?我却不这么看。咱们吃着皇家俸禄,是要维护王法纲纪。刁民抗税的事到处都有,庐陵县里有衙役捕快,还有一两百号兵丁,为什么不惩办刁民,倒写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文书替刁民说话,为难知府?要是地方官员都像王大人这样办事,国家还要不要了?”
郭孔茂这话说得在理,可他这是个不讲理的“道理”,王守仁哪里听得进去:“你这话不对!孟子说:‘百姓为重,社稷次之’……”一句话还没说完,郭孔茂已经打断了话头儿:“做县令的是你,不是孟子!孟子可以说轻巧话儿,大人这么办事却不行!庐陵县的捐税收不上来,让吉安府怎么办差?”
“吉安府也是护民的衙门!难道不顾百姓的死活?主簿大人何不到乡下走一遭,看看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只怕主簿大人也看不下去吧!”
郭孔茂扬起脸来冷冷地说:“看不下去就不要看嘛,王大人是来做官的,只要把官做好,三年升个知府,五年升个道台,再升按察、布政,这才叫本事!你不在这上头用心思,没事总跑到乡下去干什么?”
郭孔茂竟说出禽兽一样的话来,王守仁真是无言以对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请主簿回去告诉知府大人,本县受灾极重,捐税务必蠲免,如果有罪,就请府台大人治我的罪吧。”
听了这话,郭孔茂也无话可回,把手一拱,扭头就走了。
郭孔茂走后,王守仁回到书房又写了一份公文,把庐陵县的灾情和自己蠲免捐税的请求一一写明,最后专门加上一句“蠲免捐税之事已与民约定,岂能复肆科敛?非惟心所不忍,兼亦势有难行。本职自到任以来,坐视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时弊而不敢言,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处下位?苟欲全信于民,岂能免祸于己?合请上宪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势之艰难,为特赐宽容,悉与蠲免。如有迟违等罪,止坐本职一人,即行罢归田里,以为不职之戒。心所甘愿,死且不悔”。
“心所甘愿,死且不悔!”这就是王守仁的良知。
可惜,王守仁一个小小的县令,凭着一点良知要克知府,克朝廷,为民请命,力量实在微不足道。连他自己都知道,庐陵县的捐税是免不掉的,王守仁被罢官之后,朝廷立刻换个知县来庐陵,捐税照收,百姓们再来请命,新县令只管捆打捕拿,不会手软。
先“克”自己,再“克”官府,再“克”朝廷,最后才轮到“克”百姓,这是“克己复礼”的本意。可做到这一步实在太难了。孔子努力一辈子也没做成事,现在王守仁想凭着自己的良知去“克”吉安知府,顿时也像当年的孔子一样碰了壁。他心里这份倔强的良知,对整件事没起任何作用,唯一的结果就是王守仁自己丢官罢职,下狱流放。之所以弄成这么个结果,是因为王守仁只知道“要克官府、要克朝廷”这个模糊的道理,却不知道怎么改造朝廷,如何修订王法,怎样制约皇权,如何救护百姓。
还是那句话: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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