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提炼万镒纯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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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行合一,正本清源

    在庐陵县当县令的时候,王守仁依着良知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上了一道公文请官府免除庐陵县的捐税。一个小小县令竟敢做这样的事,原本注定了要倒霉,哪知公文递上去久久没有回复,王守仁正在疑惑,忽然接了京城来的圣旨,命他扔下县令的差事回京等待任命。

    到这时王守仁才隐约听到个消息:大太监刘瑾垮台了。

    刘瑾是早年正德皇帝为了镇压大臣选出的一个酷吏,或者说得直白些,是一条专门替皇帝咬人的恶狗。可刘瑾的有趣之处在于他竟不知道自己只是皇上脚边的走狗,还以为手中那些权柄都是真的。掌权五年来,这个太监上蹿下跳,一手打击文臣,一手拉拢亲信,忙忙活活,一刻也不闲着。

    就在刘瑾闹腾不休的时候,正德皇帝也悄悄忙着他的事儿。先是打击重臣,夺了朝廷的实权,接着在皇城西内的太液池西南岸扩建了一座“豹房”,于正德二年八月从乾清宫搬到豹房,在这里安了家,从此摆脱了母亲张太后对他的管束。之后又把早年当过詹事府詹事的亲信能臣杨廷和提拔为内阁首辅,稳住了朝局。三件事做下来,正德皇帝已经大权独揽,再也用不着刘瑾这条走狗了,加上刘瑾在掌权的几年里广布冤狱,培植党羽,收贿索贿,卖官鬻爵,聚敛金银,名声太臭,得罪的人太多,这种东西留在身边只能给正德皇帝脸上抹黑。于是正德皇帝不动声色地布了个局,明里重用首辅杨廷和,疏远刘瑾,暗中培植与刘瑾有仇的大臣杨一清和大太监张永,借着宁夏安化王谋反一事搜罗证据,向皇帝告发刘瑾想要“谋反”。

    听说刘瑾这个阉奴居然想造反,正德皇帝勃然大怒,只一抬手,就把被称为“立地皇帝九千岁”的大太监刘瑾关进了死牢。之后毫不客气地判了他一个凌迟之罪,于正德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把刘瑾当众千刀万剐,由此把“祸国殃民”的罪责都推卸在这么一个太监头上,正德皇帝自己被洗得干干净净,重新成了万民膜拜的圣主明君。

    刘瑾既死,早先被他迫害的大臣们沉冤昭雪,死了的由朝廷给予抚恤,活着的重新召回京城做官。作为遭遇迫害的忠直大臣之一,庐陵县令王守仁也被列在第一批官复原职的名单之中。这种时候吉安知府哪敢追究王守仁那道胆大包天的公文,只当没这回事罢了。于是早就做好丢官下狱准备的王守仁侥幸躲过一劫,坐着小船晃晃悠悠进了京城,被分派到吏部验封司,时隔五年之后又做回了他那个六品主事。

    这时王守仁的父亲原礼部左侍郎王华早已致仕退休,回家养老去了。王守仁在京城里没有一个亲人,也没个住处,就借住在大兴隆寺里。此时的王守仁虽然官卑职小,心里却已良知充沛,对孔孟儒学领悟极深,于是会同早年间认识的朋友湛若水、黄绾一起在大兴隆寺讲学,所讲的学问被归为“心学”一脉,时人称为“知行合一”之教。甫一开讲,立刻震动京师,听者如云。

    在京讲学两年之后,王守仁由吏部验封司主事升任考功清吏司郎中,是个五品官职。但此时的王守仁早已无心做官,只想辞官回乡,一心讲学。

    儒学,是个“克己复礼”之学。这“克己”二字包含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层道理。儒生们先修炼自身,克制自己心里的私欲,然后就要去克官府、克朝廷、克皇帝。但皇帝好比一头大象,儒生好比一只蚂蚁,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克朝廷、克皇帝,正是蚍蜉撼象,晃动不得。此时唯有讲学,才能把这良知之学教授给百人、千人、万人,到最后,成千上万的儒生都懂得了“克己复礼”的真义,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人人修、齐、治、平,大家一起来克朝廷,克皇帝,才能达成那个“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境界。

    对阳明先生王守仁而言,做官当然要紧,讲学也很重要,两者不可兼得,则官可以不做,学,不能不讲。在其后十多年间,无论官当得多忙多累多苦,王守仁从没忘了讲学。即使在家赋闲不做官了,良知之学仍然每日讲习,一生不辍。

    就在王守仁讲学讲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忽然有一位老朋友到大兴隆寺来访他。

    这位老友名叫顾璘,自号东桥居士,江苏长洲人(今江苏吴县),弘治九年中的进士,是大明朝一位出了名的大才子,在家乡时就以才华闻名乡里,进京之后又因诗文出色,与李梦阳、何景明等人齐名,称为一时俊杰,也是王守仁年轻时交下的一位故友。

    明朝弘治年间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京城的文坛上也出了一批年轻俊杰。其中以陕西才子李梦阳、河南才子何景明为首,又有顾璘、边贡、康海、徐祯卿、王廷相、王九思等人相唱和,都是气节之士,反对流行一时的“台阁体”诗风,崇尚复古,成为一时的文学领袖,名气极大。那时候王守仁刚刚中了进士,正在工部、刑部担任闲职。王守仁从小志大才高,可惜“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对良知之学一无所知,心里的私心私欲太重,空谈志向,光说不练,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老想争光露脸出人头地。听说京城里一帮大才子结了诗社,觉得有趣,想办法挤进了这个诗社,可是动起笔来才知道,原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己这点儿才气与那些真正的大才子相比差得太远,根本不能望其项背,没待多久就觉得没意思了,干脆找借口退出了诗社。

    王守仁年轻的时候虽然不怎么成器,毕竟还是个有大志的“狂者”,和李梦阳、顾璘这些大才子私交很深,后来这些人各自都做了官,但他们的交情从未中断。

    再后来正德皇帝登基,胡作非为,王守仁斗胆上奏劝谏,挨了廷杖贬了官,倒因此博得了一个“直臣”的名声,那些早年结交的朋友对他十分敬佩,交情也就更深了。

    其后王守仁龙场悟道,创出“知行合一”的学说,在北京城里广收弟子,大讲学问,名声越来越响,他的“知行合一”之教渐渐传播天下,顾璘当然也知道了这事,早就想找机会和王守仁仔细探讨一番学问。可惜身不由己,始终没有碰面的机会。这次顾璘因事进京,就抓住机会跑来和王守仁见一面,叙叙旧。

    故友相逢欣喜异常,王守仁赶紧烫了壶酒,备了一桌简单的菜肴给顾璘接风洗尘。

    喝了两杯酒,说了些闲话,两个人渐渐把话题扯到学问上头来了。顾璘笑指着王守仁说:“自从京师一别多年没见,想不到你的学问越做越好,名声越来越响,已是一代宗师,可以和娄一斋、陈献章相提并论了。可惜我这些年都被困在官场,整天操心劳神,竟没时间钻研学问。”

    听了这话王守仁立刻说:“东桥这话可不对!咱们所说的学问其实是孔夫子的‘克己’功夫,这套功夫是随时随处都可以做的。尤其做官的人责备重大,每每要以良知判断是非,又要护善去恶,若能把处理公务看成克己功夫认真去做,肯定比一般人收获更大。”

    王守仁的说法很新奇,顾璘笑着问:“当官的人该怎么做学问?”

    王守仁略想了想:“你看,审案的官员牵涉是非曲直,一句话说错,一件事办错,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官员们不但要公正清廉,还要冷静沉稳,不能因为案子复杂就起怒心,不能因为原告或被告会拍马屁就起喜心,不能因为原告或被告走了后门就刻意重办人家,不能因为原告或被告哀告乞怜就忽视了法律,不能因为自己事忙就随意乱判案子,不能因为怕别人说他判案不公,或者希望老百姓赞一声‘青天大老爷’就依着大众的意思去判案,上述种种都是私念,这些私心杂念都藏在这个当官的心里,别人不知道,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如果这个官员能认真下一番良知功夫,把这些私心邪念克制掉,这不就是《大学》里讲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吗?格的什么‘物’?就是日常工作、日常事务;致的什么‘知’?当然就是提炼良知呀。”

    王守仁这番话说得极好!由此推之,做官的人可以在处理公务时提炼良知,生意人可以在买卖之中提炼良知,工匠艺人可以在做手艺时提炼良知,农夫可以在种田时提炼良知,学生可以在学习功课时提炼良知。由此推之,世上的人随时、随处、随事都可以提炼良知。

    “这就是你平时讲的‘知行合一’的境界吧?”

    听顾璘动问,王守仁坦然答道:“知行合一,本该如此。”

    顾璘笑道:“你那个‘知行合一’的道理我早听人说了,可在我想来,这个道理未必讲得通。”

    这些年王守仁宣讲“知行合一”之道,常有人来找他辩论,现在顾璘也这么说,王守仁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笑道:“你说说怎么讲不通?”

    顾璘略想了想:“请问:有这么一个人,他嘴里整天说‘孝顺’,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回到家里却根本不孝敬父母,这样的人是有的吧?单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知’和‘行’根本就是两回事,你说对不对?”

    顾璘是个大才子,他说的道理一般人驳不倒。可王守仁经过龙场悟道之后,这些年一直苦学深思,于“知行合一”四个字已经彻底领悟,再无疑问,马上说道:“你说的这个人,我只送他八个字,叫作‘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王守仁说出的这八个字,是他自己苦苦求索,吃了很多苦头才慢慢领悟到的。可顾璘没有这样的经历,对这八个字也就无从理解,忙问:“这八个字究竟何解?”

    王守仁微笑道:“我说的知行合一,这知是个‘良知’,这个行,就是‘践行良知’。你刚才举的是个‘孝’的例子,这孝是个‘良知’没有错吧?你刚才说的那个人,他嘴里总谈一个‘孝’字,可真正到了父母面前却不能尽孝,因为他嘴里所说的并不是心中所想,这个人对别人说‘孝顺’,不是他想孝敬父母,而是用这些话骗人,让别人以为他是个孝子,得到别人的敬意和信任,然后从这上头捞取好处。其实他心里并没有产生‘孝’这个良知,良知没有产生,怎么去践行呢?当然就没有行动了,这叫‘知而不行’。为什么此人心里没有产生‘孝亲’这个良知呢?因为孝只是一个‘亲情’,偏偏他心里对父母并没有生出亲情来,他从根子上就不知道什么是‘孝’,这叫‘只是未知’。”

    王守仁这话很有道理,顾璘却还有疑问:“一个人嘴里说‘孝顺’,心里却没有亲情,这我倒能相信。只是这个人为何会如此心口不一?又是一件怪事了。”

    王守仁摆了摆手:“一点也不怪!此人心口不一,口是心非,只因为他心里的良知已被私欲隔断,被邪念蒙蔽。你以为这个人完全不知道‘孝’为何物吗?也不是!他心里自有良知,知道‘孝’是什么,可他的私欲邪心太重,‘孝亲’这种良知已经被私欲蒙蔽,以致‘知而不行’了。这样的人很多,也不止一个‘孝亲’的问题。比如,官员嘴里说要廉洁,底下却在贪污,不是他不知道廉洁,而是他人太软弱,邪念太强,硬把‘应该廉洁’这个良知给遮蔽了;商人说要诚信,底下却在欺诈,不是他不知道诚信的重要性,而是他私欲太强,太喜欢银子,把‘应该诚信’这个良知给蒙昧了。良知一蒙昧,做人做事必然口不对心,自欺欺人,如此看来,‘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实在是世人身上一个顽疾,多少人病入膏肓,却还在讳疾忌医呢!”

    王守仁这么一解释,顾璘也听懂了,可紧接着又生出一个疑问来:“如今世道恶浊,贪婪腐败之辈比比皆是,要按你说的,这些人都是自己蒙昧了良知,任由私欲横行,才堕落至此。我想问你,一个人若是良心不被蒙蔽,纯而又纯,会是什么样子?”

    顾璘这一问却不好回答。王守仁想了一会儿才说:“一个人的良知未被蒙蔽,纯而又纯,那他必然是心里有个良知,立刻就去践行,没有丝毫犹疑。打个比方说,一个人知道疼,必是身上有地方疼了;知道冷,必是身子已经觉得冷了;觉得饿,必是因为已经饿了。这些疼痛、寒冷、饥饿都是人的本能,在这上头没有私欲隔断,没有邪念蒙蔽,所以在这些事上‘知行合一’做得最明白最透彻,一觉得疼,就赶紧躲闪;一觉得冷,就赶紧添衣;一觉得饿,就赶紧找东西吃,在这些事上每个人都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无法分开。同样,一个人知道孝,必是先有了与父母之间的亲情,知道悌,必是先有了与兄长之间的亲情。若没有与父母的亲情,说一百个‘孝’字也是假的,没有与兄长之间的亲情,说一百个‘悌’字也是假的。所以说,我们只要说一个‘知’,就已经有‘行’的内容在里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这两点是分不开的。若有人心口不一,嘴上说‘良知’,却不见他行动,说明他嘴上说的是假话,心里的良知其实已被蒙蔽。良知一蒙蔽,就成了‘不知’,没有良知指引,践行也成了‘难行’,两个全误了,等于什么也没有做。究其病根,还在于良知被蒙蔽,所以说这个人知而不行,‘只是没找到良知’。”

    听了这些解释,顾璘心服口服。半晌问道:“这‘知而不行’的毛病怎么治呢?”

    王守仁微笑道:“病根已经找到,病就好治了。‘知而不行’的病根就是良知被私欲蒙蔽,只要把良知提炼出来,病也就治好了。”

    顾璘是个大才子,也是个好官,他心里的良知倒没被蒙蔽得很厉害,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又想了想,忽然问道:“既然知与行本是合一的,那古人为什么又把‘知’和‘行’分成两件事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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