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说的话顾璘驳不倒,而且越听越信服。可南宋大儒朱熹数百年来被奉为学者楷模,他的一部《四书集注》更是天下学子考科举做官的敲门砖。顾璘是个饱学之士,《四书集注》早已烂熟于心,对朱熹的崇拜自然极深。听王守仁责备朱熹的学说,心里又觉得难以接受:“朱子之言精辟明了,一向被认为至理名言,就算有些错漏,也不至于成为‘害人之物’吧?”
对于朱熹理学误人害人之处,王守仁知之甚深,立刻说道:“东桥先生以为朱子之言精辟,我却以为未必。举个例子:古人说‘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朱熹也在这句话上做文章,说是‘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认为只有把学问做到极处,到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的程度,这时候自然处处皆通,事事皆明。这个说法表面看似有理,其实真正是胡说八道!”
王守仁向来说话直率,现在喝了两杯酒,说出话来比平时更强硬了。顾璘笑着问:“朱子之言怎么就成了胡说八道呢?”
王守仁冷笑一声:“天下的事物多不胜数,其中蕴含的道理更是无穷无尽,就算是个神仙,怕也不可能处处皆通、事事皆明吧?朱熹拿这话唬人,无非是想让学子们断了成圣贤的念头。要是依着朱熹所说的,圣人什么都知道,见了一朵花,就知道这是什么花,见了一棵草,就知道这叫什么草,见一只鸟飞过,就知道是个什么鸟儿,见了打铁的,就知道铁是怎么打的,见了盖房子的,就知道房子是怎么盖的,见了耍杂技变戏法的,就知道戏法儿是怎么变的……这不成了废话了吗?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怪异的人,我倒想见见——东桥兄见过这种怪人没有?”
王守仁一句话把顾璘逗得哈哈大笑,半天才止住笑,摇手说:“这种人我也没见过。”
王守仁把心气略沉了沉,这才又说:“其实圣人‘无所不知’,只是他们心里知道一个良知;圣人‘无所不能’,只是他们敢于坚持自己的良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凶险,什么样的诱惑,也绝不肯蒙昧良知。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孔子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圣人心里有良知,又能坚守良知毫不动摇,做事就不会出错。于是他们办大事的时候就能办成。这才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至于具体事件,另当别论。比如,圣人去盖房子,他会凭着心里的良知把房子盖得最好最结实,让百姓们住得安心;圣人去办河工,他会凭着心里的良知把大堤修得坚固如铁,让百姓们不遭水患。只要有这个‘良知’在心底,圣人干什么事都能干好,至于细节上,他不懂的,不会的,可以去向别人请教,可以去学。这个为了把事情办好而向别人虚心请教,认真学习,又是个良知,你说对不对?”
顾璘仔细想了想,用力点点头:“你这话对!”随即又笑着说:“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个笑话来,《论语》里有一条:‘子入太庙每事问。’朱熹在《四书集注》里解释说:‘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矣。’我年轻时读朱子的书,看到这句就忍不住笑。”
给顾璘一说,王守仁也笑了起来:“孔子父亲早亡,自幼贫苦,又只是个士人的身份,虽然好礼勤学,却哪有机会到鲁国太庙这样的地方去观礼?后来因为与大司空孟孙氏交往,才有机会进太庙观礼。孔子好学,对太庙中的礼数仪式处处留心,事事问人,惹得主持祭礼之人厌烦,对孟孙氏说:‘谁说这姓孔的有学问呀,啥也不懂,处处问人。’这才有了‘子入太庙每事问’的典故。可让朱熹一解释,变成孔子明知故问了。哦,明明知道了,还故意在边上问个不停,惹得主礼之人厌烦,这叫‘谨之至矣’?依我看呀,这是朱熹老夫子吃饱了撑的,胡思乱想,倒把孔子解释成‘怪人’一个了。”
到这时,一顿简单的酒宴已至残席,外面的弟子们有些听到先生在屋里高谈阔论,渐渐被吸引过来,有些则仰慕顾璘的名气,想见他一面,就挤在门口往里看。王守仁干脆招手说:“你们都进来坐吧。”
只这一句话,屋里顿时挤进来三十多人,座无虚席,多数人只在人堆里站着,都听阳明先生讲学。
王守仁把众人看了一遍,这才说道:“中华本是文明之邦,礼乐之源,可是自夏、商、周三代以后,法家霸术横行,正道日渐衰弱,孔子于春秋末年首倡儒学,孟子于战国之初将其发扬光大,可到战国末年,圣学已经衰微,到了秦汉之际,圣学中的‘仁义’根脉已失,邪说横行天下。那些专以霸道诡术为能事的法家之徒窃取儒学之名,把一些看似儒学的东西拿来充数,表面上假仁假义,其实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于是有了一种东西,古人称为‘儒术’,其实这种邪说是儒家之皮,法家之骨,所推行的尽是法家霸道之类,首倡此说的就是战国名家荀况,而率先把这‘儒术’推行天下的就是汉武帝刘彻。”
听到这里,顾璘忍不住插了进来:“‘儒术’这一说我也知道,可是儒术和儒学都一样是教人向善的,这上头能有多大区别呢?”
王守仁冷冷地说:“东桥先生这话就错了。‘儒术’和‘儒学’不但毫无相同之处,而且还是一对死敌!孔孟儒学讲的是仁义良知,就像孔子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也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依着孔孟的本意,人们只要在提炼良知这方面下功夫,到后来人人可以成尧舜,个个可以做圣贤!可‘儒术’是个什么东西?这种学说完全抛弃孔子孟子所奉行的‘仁义良知’,专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为教条,把‘忠孝’二字摆在前面,‘仁义’两个字早扔进了粪坑!所以这‘儒术’与佛教、道教一样,也是一个‘教’,可以称为之‘儒教’。这儒教专以皇帝为教主,奉孔子为‘大神’,以朱熹的《四书集注》《性理大全集》为‘圣经’,把‘圣人境界’搞成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国’让读书人膜拜。不尊教主,不拜大神,不读圣经的人考不了科举,做不了官,只有完全信了这一套的人才能中进士做翰林,当大官。这样的人当了官,当然一心维护儒教,推崇儒术,这么个搞法,世上还有孔孟仁义之学的立足地吗?”
王守仁这番话不但顾璘听得惊心动魄,就连追随在王守仁身边的弟子们也是闻所未闻。
阳明先生讲透的,是中华大地上最沉重的一块黑幕!这些话若传出去,给皇帝知道了,立刻就要杀人灭口。今天阳明先生与故友论学,又喝了点儿酒,话说得太直了。幸亏对面坐的只是一位顾东桥,身边围着的都是阳明先生的弟子,这些话不管他们听了之后信也好,不信也好,到底并未流传出去。
话说到这里,王守仁满脑子都是想法,实在不吐不快:“自从‘儒术’横行以来,天下人都把这邪说当成了儒学正道,人人为求一时之利,极尽倾诈之谋,攻伐之计,欺天害人,斗争劫夺,不胜其祸,结果怎样?中华礼仪之邦渐渐沦为禽兽夷狄一般,人心败坏,天下大乱,朝代更替,百姓被屠,这都是霸术带来的祸害!”
“儒术邪说有这样的危害,那些大儒大贤又怎能不知?自汉唐至今,这些大儒搜集前辈典章,掇拾修补,也算是尽了心力。可惜圣学已经衰微,霸术邪说流传已久,积习已深,就算那些大儒大贤,往往也不免被邪说污染,本想恢复孔孟儒学的真面目,谁知反而助纣为虐,做了霸术的代言者。于是有了训诂之学,记诵之学,辞章之学……纷纷杂杂乱七八糟,一个个都想争奇斗巧,夸耀自家,贬低旁人,简直不是做学问,不是用功夫,而是耍猴儿给天下人看!后来的读书人也全被这些训诂辞章之学所骗,闷在家里做空头学问,千年以来害了多少人!如今孔孟的‘仁义’之学越来越衰败,社会上到处是追逐功利的邪人邪说,功利之毒已深入脏腑,人人都背弃良知,不讲仁义,就连做手艺的工匠也要掺假,做买卖的也学会了欺诈贿赂,当官的更是无耻,不去为民造福,只知道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当县官的想升知府,升了知府又想升按察,升了按察就想当巡抚,巡抚还没当上呢,只怕已经生了当阁老的野心。这帮人心里邪恶无比,嘴上却假仁假义,说什么‘我当官是要为天下人谋福利的’。其实他心里全是私心私欲,哪有一点儿为百姓的良知?社会危机到了有目共睹的地步,再这样下去后果会是什么?真不敢想像了!”
“我所说的这个‘正本清源’的道理很重要,如果不能把这个道理讲透,儒学就会被越搞越偏,天下读书人想真正理解孔孟儒学就会越来越困难。因为社会上教给人的是一种蒙昧良知、贪图私欲、追求功利的坏学问,在这上头功夫下得越足,人就变得越坏,最后,读书人全成了禽兽畜生,干着最混账的事情,还以为从事的是‘圣人事业’!这个正本清源的办法讲不透,天下人就没有救!就算我豁出这条命不要,拼命去讲学,也救不了别人。”
阳明先生的话声声血泪,把社会积弊一语说尽,坐在对面的顾璘耸然动容,听讲的弟子们也都唏嘘不已。
王守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幸亏良知在人,无论如何,不能泯灭。圣人之学讲的就是一个良知,所以圣学的火种仍然深藏在人们心底,无论如何不会泯灭,这个‘不能泯灭’就是有救的意思。如今的关键就是要找到社会的病根,开出一剂正本清源的良药,把这儒术邪说、功利思想清扫干净,这才能正风气,挽危局,救万民,于你于我于天下人都是大好事。”
顾璘在一旁问道:“你所说的‘正本清源’的良药是什么?”
“自然是个良知。”
王守仁平定心神,对众人说道:“良知本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是人生之准则,是我们心里的一根定盘针。孔孟倡导圣学,成仁取义,都只是‘良知’二字罢了。君王心里有了良知,他的心就与天地万物成为一体,他看待天下人就没有内外远近之分,把所有人都当成兄弟儿女一般,平等相对,赤诚相待。学子心里有了良知,就能知道‘仁义’,远离训诂辞章之类无用的学问,凭着心底固有的良知体认社会,知行合一,自然能有一番成就。学校里注重培养人的品德,既而分门别类施以教化,不看学校要教什么,而看学生们想学什么,因材施教,使学生各有所成。官员们心里有了良知,就只知道为百姓做事,其他杂念私心自然消除,于是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只为使百姓安居乐业。做工的人心里有了良知,就把工作当成乐趣,繁难之时不觉得累,平凡琐碎亦安之若素。做官的不因自己是官员就高高在上,弄权欺人,百姓们也不自卑自贱,这就好像眼睛能看东西,却不能提东西,手不能看东西,却可以提东西一样,眼睛和手虽然分工不同,其实意义相同。官员是眼,百姓是手,有眼无手不行,有手无眼也不行,所以大家皆是平等,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知道兢兢业业,不会互相攀比,也无虚荣争竞之念。”
阳明先生所描述的是一个由仁义良知构成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君王仁德爱民,官员不能弄权,百姓不受役使,所有人亲如一家,各安其业,这正是孔子所说的“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状态,又有一个说法,叫作“大同”。
这个天下大同的社会状态,是中国人追求了两千多年的精神家园,可两千年走下来,“大同”离我们越来越远,到后来人们都不再相信有这回事了。其实中国人无法实现精神理想,最大的原因就是:讲求仁义良知的孔孟儒学,早已被讲求霸道独裁的“儒术”邪说掩盖了。
现在王守仁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里里外外只是围绕着“良知”二字,简洁明了,而且无可辩驳。因为即使最邪恶最奸诈最卑鄙的人,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敢说自己没有良知,不讲仁义——虽然背后他可能会这样做,可当着大家的面,他绝不敢这样说。
于是从理论上说,良知之学真的可以确立,仁义之道真的可以传扬,君王、官员、学子、商人、手艺人、农夫人人都可以把良知当准绳,凭良知去做事。若真如此,则“大同”境界必能实现,“天下归仁”必能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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