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时运有时候真不好说。王守仁二十七岁考中进士,三十五岁被贬为驿丞,其间混迹官场数年,最多只做到六品主事。可自从正德五年被重新起用以来,他从七品县令升六品主事,又升五品郎中,之后升任太仆寺少卿,在滁州养马才半年,又升了南京鸿胪寺卿,已经是位正四品官员了。
鸿胪寺是个负责朝会、接待外宾、主持各项典礼的差事,凡有国家大典、祭祀、宴飨、经筵、册封、进历、进春、传制、奏捷等各项杂事都归鸿胪寺官员操办。但皇帝远在北京,这些大典事宜当然也在北京操办,南京这边则轻闲得多。于是王守仁到南京后继续广收弟子一心讲学。
可当官的人就要处置公务,事多烦琐,对讲学影响不小,王守仁反复掂量,觉得自己这个官也做得差不多了,还是讲学要紧,就准备辞职回乡专心讲学。也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怪事临头,正德十一年九月十四日,吏部发来公文,正式任命王阳明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九府。
都察院是大明朝廷里一个要害部门,设有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下面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是天子的耳目风纪之臣,朝廷里的事都能管,什么人都可以参,权力很大。南赣巡抚则是个统领军政的地方实权要职,“凡政令之布、赏罚之施,皆在此。诸帅出兵、受律、献馘,亦在此。郡县百司政有弛张,亦必至此白之,而后敢罢行焉”。封疆大吏,非同小可。
忽然得到这样的重用,王守仁一开始莫名其妙,继而意兴阑珊,并不奉命,而是上奏请求致仕退休。哪知正德皇帝却于十月二十四日发下圣旨,命王守仁立刻到南赣上任,“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区画,大则奏请定夺”。格外放权,对他表现出极大的信任。
正德皇帝信任王守仁,可王守仁心里根本不信正德皇帝,仍然请求退休。想不到正德皇帝对王守仁盯得很紧,又在十一月十四日下了圣旨:“既地方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不许辞避迟误。钦此。”同时兵部也来了咨文,说有个都御史文森因为延迟赴任已经被皇帝革职,希望王守仁赶紧赴任,不要因为耽误公事而获罪。
到这时,王守仁渐渐明白了这件事的真相。
南赣是个非常特殊的地区,南赣巡抚治下包括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湖广郴州九个府,这南赣九府分属四省,所辖之地山高林密盗贼横生,这些积年巨寇结寨于绝险之地,聚集亡命之徒,本就极难剿除。加上正德皇帝登基以来胡作非为,倒行逆施,到正德十一年,天下流民已有六百万!也就是说大明朝每十个百姓中就有一个是无家无业的流浪汉,这些人无以为生,只得落草为寇,真是官逼民反,仅南赣地区的山贼就不下十万人!剿不胜剿。
眼看官军进剿已经不是办法,朝廷只得剿抚兼施,以抚为主。既然以抚为主,当然需要得力的文官去办理。可正德皇帝昏庸得很,只知道重用奸佞,正直官员多遭排斥,正德一朝无人可用。时任兵部尚书王琼千挑万选,选中了在南京担任闲职的王守仁。因为王守仁所讲的“良知之学”天下闻名,能讲如此学问的必是正人君子,而且王守仁学问上如此通达,“知行合一”之教如此精辟,让他去保境安民,应该不差。至于打仗的事王守仁这个文官未必精通,但在王琼想来,进剿有官军,打仗有将领,加上兵部的支持,王守仁在南赣能做出一番成绩来。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世镇江西南昌府的宁王朱宸濠这些年来很不老实,在当地暗中招兵买马,似乎有谋反之意。可正德皇帝对宁王的阴谋毫无察觉,朝廷重臣又多数受了宁王的贿赂,在皇帝耳边替宁王说好话,加上宁王反相未露,王琼拿他无可奈何,就想派一个得力官员到江西去,掌握四省九府兵马,坐镇赣江上游,监视下游的南昌,宁王若有异动,即可就地翦除。能够担当如此重任、不被宁王贿赂腐蚀的官员,非王守仁莫属。
在兵部尚书王琼看来,南赣巡抚的人选是品行第一,打仗的本事倒在其次,而大明朝品行第一的官员就是王守仁,所以无论如何要把巡抚之位交给王守仁去坐。而当王守仁明白其中关窍之后,也知道事关重大,推卸不得。于是正德十二月初二朝廷又发下圣旨:“王守仁不准休致。南赣地方见今多事,着上紧前去,用心巡抚,钦此。”接旨以后,王守仁第二天就匆匆上路,正德十三年正月十六到了江西赣州,立刻开府办公。
王守仁赶到赣州的时候,江西按察司分巡岭北道兵备指挥副使杨璋,江西都指挥佥事许清,赣州卫都指挥余恩,南赣守备郏文,赣州知府邢珣,南安知府季敩,汀州知府唐淳都已在府前迎候。王守仁和他们见了礼,一起到正堂坐下,立刻问:“南赣一带匪情如何?”
江西都指挥佥事许清说:“南赣九府之内原有几股大贼,福建漳州府象湖山一带有詹师富,箭灌有温火烧,江西南安府境内横水大寨里有个贼首谢志珊,此人在山贼里出了名的讲义气,周边的贼众都公推他为总首领。横水附近还有一处绝险之地名叫桶冈,山上盘踞着一伙山贼,首领名叫蓝天凤,以凶残嗜杀闻名三省。然而最厉害的一股山贼却是广东惠州府浰头一带的贼首池仲容、池仲安、池仲宁兄弟。以池仲容为首领,凶恶敢战,进则与谢志珊、詹师富互相策应,退则盘踞要冲,官兵多不敢与之交锋。”
许清所说的这几股山贼王守仁已经从兵部行文中有所了解:“你先说说这个詹师富吧。”
许清想了想:“詹师富本是福建漳州芦溪镇连新村人,据说当土匪之前是当地的一个巧手篾匠,别人都叫他‘詹师傅’,至于真实姓名却不得而知。此人平时以天险象湖山、可塘洞为巢穴,主要在漳州的芦溪、大伞、莲花石一带出没,官兵若剿,就退入天险死守不出,官军一退,就领着人从山里出来沿官道劫掠;另有箭灌的贼首温火烧与詹师富勾结,互为倚仗,如同一条长蛇,詹师富是头,温火烧是尾,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很不好对付。最近一两年詹师富手下这股山贼竟从芦溪一直开进到长富村一带,距离漳州府城仅有几十里,扼制官道,沿路抢劫百姓商旅,杀人甚多,气焰嚣张,福建官军拿他们没有办法。”
詹师富的嚣张王守仁事先已经知道,也下了决心,南赣剿匪就从这路山贼剿起。
早前王守仁对于剿贼已经有了大致的方略,到了赣州以后又找了熟悉当地情况的官员仔细询问,回来后对着地图制定了详细方略,决定以福建官军为主力,广东官军为策应,对盘踞在长富村的詹师富立刻展开征剿。
当天,王守仁写了一道公文,命令福建都指挥副使胡琏领兵出漳州,以福建右参政艾洪领兵攻新洋,指挥使唐泽领兵攻大肆,都指挥佥事李胤领兵攻五雷,指挥使徐麒领兵攻阔竹洋,南靖县令施祥领兵攻大峰,上述五路官军务必于正月十八日赶到长富村,在同一时间对山贼发起攻击。与此同时,王守仁又调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星夜赶到莲花石一带,迅速夺占芦溪、大伞两处重要隘口,等山贼被福建官军击败,从长富村退却的时候,广东官军就从背后围攻上来,将詹师富所部围困在莲花石一带,务求一举歼灭这股匪徒。
为了打好这一仗,王守仁也亲率江西官军星夜赶赴漳州,就地督战。
长富村一战是王守仁担任南赣巡抚后打的第一仗,必须打好。而从当前的形势来看,王守仁秘密调动三省官军,七路进剿,两面夹攻,加之詹师富骄横已极,对官军的动向毫无察觉,这一仗想不打赢都难了。
正德十二年正月十八,也就是王守仁赶到南赣开府办公仅两天之后,福建、广东、江西三省官军已经各自就位,王守仁也悄无声息地进了漳州城。当天夜里,福建官军率先进兵,一鼓作气冲入长富村,对詹师富展开了突袭。
漳州离长富村不过几十里,前线开战不久,王守仁就接到战报,山贼遭遇突袭之后已经大败,径直往莲花石方向退去,福建官兵正痛加追剿,眼看情况不错,王守仁这里总算松了口气。哪知天色微明的时候,江西指挥副使杨璋从外头跑了进来:“都堂,詹师富所部已经突破大伞逃回象湖山去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气得跳了起来:“怎么搞的!”
“听说是广东官兵畏敌,不敢与山贼死战,结果福建官兵在大伞一带吃了亏。”
其实指挥江西官军的杨璋并未亲临前敌,莲花石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太清楚。王守仁只能在府里坐等,片刻工夫,福建、广东两军各有军报送到,王守仁把两份军报仔细看了一遍,虽然前线两军互相争吵,都有推卸责任之嫌,可战场上的情况还是大致看得出来。
原来詹师富这股山贼突遭打击,虽然乱了阵脚,却并未溃散,而是抱成一团迅速向莲花石方向退却,先冲芦溪,没能突破,就回身不顾性命地猛攻大伞,在大伞布防的广东指挥佥事王春不能抵挡,率军先退,山贼一下子冲出包围圈,正好与刚赶到的福建官兵遭遇,双方一场混战,指挥覃恒、漳浦县丞纪墉当场战死,福建官兵被山贼击败,广东兵又不敢上前,两支官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詹师富逃回了象湖山。
早在接任南赣巡抚以前王守仁就知道南赣九府所辖各路兵马都不怎么可靠。其中江西官军最弱,广东兵略好些,福建兵又强于广东兵。现在王守仁调动三省官兵围剿詹师富,一仗打下来,三省官兵全现了原形。江西兵根本上不得战场,广东兵怯敌退缩,又与福建兵互相指责,闹得不可开交,王守仁只是个南赣巡抚,仔细算起来,他所提调的三省兵马哪一支也不是他的手下,现在官军吃了败仗,胡琏、顾应祥两人当着王守仁的面吵翻了天,王守仁也说不出谁对谁错,无法责问这两个只会动嘴不会动手的将军,只好和了一把稀泥,认为福建、广东两路官军都尽了力,这一仗已经斩杀山贼四百多人,算是打赢了。
有这句话,胡琏和顾应祥总算不再争吵了。可是问起攻破象湖山的方略,这两个人又扯起皮来,都说象湖山是一处天险,单凭官军现有的兵力恐怕难以攻克,请王守仁想办法借调湖广官军助战,如果有可能,最好从湖广调一支土兵来,这样才好打胜仗。
湖广土兵是指湘西一带的土司兵,这是一支受朝廷调度的雇佣兵,擅长在山地作战,凶猛顽强,出了名的能打。可土兵的军纪也是出了名的败坏,纵兵扰民,抢掠百姓,甚至杀人劫财无所不为,这样的兵马王守仁是不想用的。这一点胡琏和顾应祥其实也知道,他们请求王守仁借调湖广兵马,其实是想拖延进攻象湖山的时间,最好是拖得王守仁不想打了,收兵回营,大家清静。
这两个指挥使的心思王守仁都明白,心里十分恼火,可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憋着一肚子气回到赣州,坐定之后又想了好久,忽然心中一动,有了个主意,立刻发下公文,只说象湖山难以攻打,准备征调土兵助战,在土兵赶到之前,各省兵马全部回营待命。
一听这话,杨璋、胡琏、顾应祥全都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立刻带着兵马回去休息去了。
其实王守仁忽然停止剿匪,一半是因为他初到南赣,不熟悉当地的匪情,对军队又掌握不住,有些力不从心。更主要的却是想装出一副无能的样子给象湖山的詹师富看,让这股山贼放松警惕,等待合适的机会再次进剿。哪知机会没等来,却等来了一场吓人的意外。
就在王守仁领着江西官军从象湖山撤回赣州后,二月初七,指挥使杨璋一脸惊恐地跑了进来:“都堂,有一路山贼忽然出现在信丰县城外四十里处,好像要攻打县城!”
王守仁大吃一惊:“又是詹师富?”
“不是,攻打信丰的是广东浰头山贼池仲容。”
听说广东山贼冲进了江西,王守仁更觉得惊讶,急忙走到地图前来看,越看越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池仲容这股山贼并非无故袭扰,他们这次长途奔袭显然是有的放矢。
信丰县距离赣州府一百五十里,其间有信丰江相连,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果江西官军分兵来救信丰,对象湖山一带的围剿立刻瓦解,如果不救信丰,仍然围攻象湖山,小小的信丰县城很可能被山贼攻克,如此,王守仁这个新上任的南赣巡抚罪过就大了。这么看来,池仲容这个三省山贼总首领竟是用了围魏救赵之计,要逼着攻打象湖山的官军回撤。
当然,池仲容也是棋差一着,没想到围攻詹师富的三省官军都是没胆的废物,面对象湖山天险居然不敢进战,互相推诿,弄得这一仗没有打成。如今江西官军已经撤回赣州,正好沿江而下去救信丰。
虽然信丰的局势没有想像中那么危险,可王守仁已经看出来,这个浰头山贼池仲容真是有勇有谋的家伙。单说他为了救一个詹师富,竟从广东惠州府出来,悄无声息地横穿广东江西两省边界,从江西全南、龙南、定南、安远四县之间穿过,一直突进到赣州府,到了信丰城外才忽然跳出来,大张旗鼓地围攻县城,如此精密的部署,凌厉的穿插,真不是普通山贼能使出的手段。
这种时候王守仁也没工夫多想,立刻命杨璋带着赣州卫的官军去解信丰之围,又命附近的南安府、龙安县派兵马援救信丰。
杨璋领命而去,足足过了六天才送来捷报,说池仲容已经被击溃,率部逃回广东去了。不久,龙安县、南安府的战报也送来了。王守仁把这三份战报放在一起仔细看了几遍,很快就发现其中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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