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江西平叛(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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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宸濠在江西省内经营多年,凑集的兵力十万有余,可这些人马的构成却驳杂得很。其中最能打仗的并不是投到宁王麾下的几万官军,而是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手下的一万多名强盗,以及江西、广东、福建几省搜集来的各式各样的水寇山贼,剪径强人。那些官兵投靠朱宸濠,是因为江西都司葛江等人被朱宸濠拉拢,士兵被长官们领着莫名其妙地从了贼,而山贼水寇肯提着脑袋给朱宸濠卖命,则是看定了正德皇帝昏庸无道,江山难保,朱宸濠是太祖高皇帝的嫡系子孙,若能跟着他夺了江山,从此光宗耀祖,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就算朱宸濠终于不能成事,这些贼寇至少也能跟着他转战江南各省,攻城掠地,杀人抢劫,发一笔横财。

    富贵险中求,能当官最好,当不了官,发笔财也行。

    可惜,不论以葛江为首的原江西省文武官员,还是以凌十一、吴十三为首的强盗,都没想到朱宸濠这个糊涂藩王竟然这么不争气!筹备多年,一朝发动,兵精将勇,火器犀利,所攻打的又是经济繁荣人文荟萃的江南地区,这里是大明王朝种植粮米、培养文人的大后方,是大明立国百多年来从未发生过大规模动乱因而也就从未认真设防的软腹部,叛军面前没有一支善战的部队,也没有一个能打仗的对手,南直隶、河南、浙江、京师等地又有无数被宁王收买的官员给叛军做内应,无数城池门户洞开,官员们翘首以盼,只等叛军杀到就献城归顺……如此局面,获胜本来易如反掌,想不到宁王犹豫逡巡,处处犯错,先是坐困南昌贻误战机,接着大军东进不能攻克安庆,南昌失守后又慌了手脚,放下几乎到手的安庆、南京不要,回过头来又攻南昌!眼看叛军在江西省内团团打转,朝廷大军正从几个方向赶杀过来,黄家渡一战,宁王精兵又败在王守仁的乡兵义勇手里,这一仗再打下去只剩下两个字,一是败,二是死。

    跟着宁王升官发财,拿性命博个功名富贵,值得!可明知是条死路,还提着脑袋给这糊涂王爷卖命,就不值得了……

    这天夜里,章江岸边人影幢幢,无数叛军脱了铠甲扔了兵刃,跳下战船悄悄登岸,趁着夜色逃之夭夭。等到宁王发觉,赶紧派人沿江搜查,严整军纪,见了逃跑的人就杀,好歹把这些人控制住,可再一点算人数,宁王帐下只剩四万人了。

    仗打到这个时候,宁王和他手下的文官武将、强盗头子们都意识到,眼下他们已经走到了绝境,再打一个败仗,这支军队就会瓦解,而他们这些人一个个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拼一次命,仗着手里还有几万人马,不顾一切打败王守仁,夺回南昌城,再以南昌为核心尽快占领江西全省,招兵买马,准备迎战朝廷大军。万一打败了朝廷的援军,那时取南京、夺浙江、进河南、取湖广,局势或许尚有可为。

    再不拼命的话,大家就得抱成一团儿死了。

    困兽犹斗,如狼似虎。

    当天夜里,朱宸濠下了一道命令:放赏!追随宁王的四万将士人人有赏,所有人排着队来领赏钱。等这些人都拿了赏钱之后,宁王又把几十万两白银搬了出来,全都堆在船头上,以百两纹银的高价在手下人里招募死士,转眼工夫就招来了几千个亡命之徒,当场把银子赏给他们,同时许下重利:只要打败王守仁,夺回南昌城,另有重赏。

    往后退是死路,往前冲有财发!这些不要命的匪徒手里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珠发亮,满脸通红,一个个像豺狼一样号叫起来。那些本已灰心丧气的士卒领了赏钱,又被敢死队的气势刺激,也都慢慢缓过劲来,四万余人齐声呐喊,欢呼之声震撼章江两岸,就连驻扎在黄家渡的官军也隐约听到了叛军的狂叫。

    暗夜里听到这狼嚎鬼叫,王守仁和他手下的几位知府也估计到,宁王这是要拼命了。

    从宁王起兵叛乱,王守仁临危受命以来,与叛军相比,阳明先生手中掌握的兵力始终处于下风。最危急的时候,面对十万叛军,王守仁这里只有几百人手,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可是相对于四万多发了狂的山贼水寇,王守仁这边却只有三万名临时招募起来的乡兵义勇。若在一般人看来,平叛之战时时危险莫测,处处如履薄冰,从头到尾就像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局,虽然前面连赢了几注,可一个不留神,仍有可能满盘皆输。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会本能地觉得再冒险实在不值,不如就此保住赢回来的本钱,巩固早先取得的胜果,稳住局面,把时间再拖一拖,等朝廷大军到了,那时歼灭宁王叛军就容易多了。

    南昌城里的官员中有这样想法的并不止一两个,于是临江知府戴德孺被众人推举出来,直接对王守仁说:“王都堂,早先我军于江面设伏行的是个险计,这一次叛军不会再中计了,明天一战必是一场恶仗,叛军虽然已遭重创,然而兵力还多,锐气尚存,战船火炮也十分犀利,下官以为不宜强行交战,还是以稳守城池为好,只要咱们把叛军拖在南昌城下,待京师、湖广大军一到,里应外合,当可一战将叛军尽数歼灭。”

    戴德孺这话是替南昌城里一半以上的官员将领们说的,而且这些话也有道理。可王守仁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做事但凭良知,只为百姓们着想,看事情也就与普通官员不同了。

    现在戴德孺请求固守南昌,这确实是一步稳棋,但王守仁心里却有一个顾虑:“固守南昌确实稳当,可这么一来就等于把几万叛军放上了岸,这些人大多是山贼水寇,如狼似虎,一旦上岸,南昌左近县城村镇必遭荼毒,百姓们要受苦。而且叛军围城,虽然未必攻得下南昌,可这一仗打下来至少是几个月时间,兵连祸结,成千上万无辜的人会因此送命,与其看着百姓受难,不如咬咬牙,速战速决,一战把叛军打垮,早点结束这场兵祸。”

    “可叛军兵力甚多……”

    王守仁抬手止住戴德孺:“叛军兵多是实情,而且这帮人已经发了狂,变成了吃人的豺狼,可豺狼就是豺狼,他们打仗为什么?不过是为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咱们打仗为什么?为的是保全江西一省以至江南数省,救千万百姓的命!明天这一仗是硬碰硬,叛军凭兽性,咱们凭良知,虽然没有他们船大,没有他们兵多,却一定能比他们坚持得更久,只要咱们坚持得住,叛军必败无疑。”

    王守仁说的话句句在理,戴德孺心里却还有一点不能认同:“都堂是位讲学的宗师,良知之学讲得最好,我们这些人都是佩服的。可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手底下那些乡兵很多人连字儿都不认识,他们懂得什么叫‘良知’吗?”

    戴德孺这话虽然说得刻薄了些,也有他的道理。王守仁略想了想才说:“咱们率领的乡兵义勇都是从百姓中临时招募的,这些人或许不认得字,也没读过圣贤书,可他们心里照样有良知,知道好歹,今天这一仗,远的说,是要救江南数省百姓,近的说,是救江西百姓自己的命,这些乡勇哪个不是‘江西百姓’?只有消灭了叛军,大家才能安居乐业,若是败了,他们的父老乡亲就要受害,这个道理当兵的总知道吧?再说,这些人上了战场,还是要靠你们来统率,你们这些知府知县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什么道理都明白,只要你们能一心为百姓着想,抱定救民于水火的良知,下定必死的决心,上下一心,坚持到底,这一仗就一定能打赢。”

    听了这些话,戴德孺一时低头不语。王守仁看了他一眼,又说:“我们这些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所学的无非是一个‘仁’字,一个‘义’字,何谓‘仁义’?舍身为民就是仁,死而无悔就是义,孟子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在这上头诸位不妨多想想。”

    想活命是人的天性,守良知是人的品德,两者不可兼得之时,宁守良知而舍弃性命!孟子这话说得太对了,一个读圣贤书的儒生,一个有良知的官员,一生追求的无非是这么个境界罢了。

    王守仁把话说到这里,几位知府也没有别的想法了。吉安知府伍文定第一个说道:“都堂说得对!所谓‘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才是大道理!我等出来做官,本就是为民请命来了,如今叛军就在眼前,咱们不为老百姓豁出命去,这圣贤书不就白读了吗?”

    伍文定的一句话,把所有人的心思都拢到了一块儿。

    眼看自己手下的几位知府已经下定了决心,王守仁这才手指着地图布置起来:“诸位,明天这一仗我军全部出战,务求必胜,尤其中路一支最为要紧,我想请吉安知府伍大人指挥这路人马,配上最好的大战船二十条、中型战船二百条,挑选精锐士卒,把咱们手里的所有火铳抬枪都放在你的船上,黄家渡一战从叛军手里夺回来十几支佛朗机炮,你也都带上,与叛军接战之时务必有进无退,为全军争一个决胜的局面。伍大人能撑得住吗?”

    吉安知府伍文定本就是个有胆气的人,又被王守仁用良知之言一说,更是把浑身的勇气都激发了出来。立刻高声道:“都堂放心,明天下官一定舍死争先,有进无退!”

    王守仁要的就是伍文定这句话:“好,中路就拜托伍大人了,不管如何艰难,但求一场胜仗。”又回头吩咐另外三位知府:“邢珣、戴德孺、徐琏各领小船两百条在左右策应,多用火箭火罐焚烧敌船,每一队都必须尽力向前,绝不能稍稍示弱。一旦叛军被击退,大家就一齐向前狠狠追杀,希望一战把叛军彻底打垮。”又对余恩说:“余将军和本院一起在后押阵,指挥全局。”

    天下人打仗都靠官兵,只有阳明先生依靠百姓;天下人打仗都讲胜负,只有阳明先生讲的是良知。

    百姓们是最难唤醒的,对这些人哪,连孔圣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百姓们其实也有良知,明白谁才是真心为他们的利益着想,一旦让百姓们明白了这些事,他们心里的良知也是会起而响应的。

    阳明先生在南赣九府剿匪的时候,当地百姓就用良知响应了他。现在阳明先生在南昌城下抗击叛军,百姓们也被他的良知唤起,有了响应。于是战场上就出现了有趣的情况,民兵之锐远胜官军,儒生之勇远胜将领。

    官军无用,民兵可用,这些余恩心里也明白,所以王守仁把民兵拿出来打硬仗,派几个知府文官做将军,却把余恩这个指挥使留在后边押阵,明摆着不用官兵,余恩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有唯唯听命。

    计划布置妥当,所有人都依命行事去了,王守仁这才有工夫坐下来喝一口茶,定一定心。

    明天这一仗其实难打,面对已经发了狂的叛军,伍文定他们能否坚持得住,谁也不敢完全保证,王守仁虽然有勇气,可是一颗心毕竟悬在半空里,怎么也稳不下来。正在深思之时,余恩飞步走了进来:“都堂,刚接到军报,宁王把九江、南康两城兵马尽数调往前敌,九江、南康两座城池都空了。”

    王守仁一愣:“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王守仁略想了想,不由冷笑起来:“真是有趣,叛军竟把九江、南康两地放弃了,他们这是自断后路,要困死在章江里?看来宁王已经乱了方寸。”

    余恩皱着眉头说:“都堂说得对,叛军已经恐慌至极。可他们把九江、南康两地兵马都调上来,明天攻打南昌的队伍人数更多了……”

    余恩想的只是眼下,王守仁的眼光却比他放得远:“我军士气正盛,叛军却乱了方寸,兵力虽多又如何?现在的叛军就像个吹胀了的猪尿脬,看起来庞然大物,其实一刺即破。明日一战我本来只有六成信心,可现在,我军已有八成胜算了。”

    听王守仁这么说,余恩好歹鼓起了勇气。王守仁立刻下令:“调三千官军分成两路乘夜夺取九江、南康,切断叛军的退路!我看明天是最后一场硬仗,只要打赢这一仗,这场叛乱也就快平定了。”

    确实,眼前这一仗已经是王守仁面对叛军的最后一场硬仗了,只要把这一仗打胜,朱宸濠就无路可走了。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黎明,章江上大雾弥漫,黄家渡外的江面上,数百条大小船只排成一个密集的方阵,上万名乡兵义勇挺起兵刃,准备展开最后的决战。

    吉安知府伍文定穿着铠甲,手提宝剑站在当先一条大船的甲板上,透过浓浓的雾色中向远处看去,两百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侧耳细听,只有江风隐隐,听不到别的声音。就这么静立了约有半个时辰,天光已经大亮,雾气渐渐消退,原本平静的江水涌起一个个浪头,拍击船首嘭嘭作响。

    虽然不是个水战的行家,伍文定心里也隐约猜到,江水激浪,是有大批船只正向黄家渡方向驶来。侧耳细听,江风中却是半点人声也听不见。伍文定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回身问炮手:“咱们的千斤佛朗机能打多远?”

    “总有五六百丈吧。”

    “向前放一炮试试!”

    顿时,大船上的千斤铜炮轰然一声打响。随着炮声,整条船猛然一振,船上的乡兵们以前连大炮也没见过,这下都打了个趔趄,正在惊讶,却听得对面浓雾中有人嗷嗷地喊叫起来,紧接着,江面上传来一片狼嚎般的吼叫声,炮声隆隆,无数弹丸刮风般打了过来。

    原来叛军的敢死队已经趁着大雾摸到了伍文定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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