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江西平叛(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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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支敢死队是宁王用几十万两白银买回来的,率队的是宁王手下的死士凌十一。凌十一虽然不是将军,可他长年在鄱阳湖里领着水贼抢掠打劫,深通水战之道。为了达成突袭,凌十一下令偃旗息鼓,船上的水贼们每人口中衔着一根芦管,悄悄逼近黄家渡口。当先的几十条船上或装备佛朗机,或配置碗口铳,只等着对南昌守军来一个奇袭。不想刚摸到近前,对面忽然一炮轰来,正好打中一条大船的桅杆,立时折成两段,倒下来的桅杆把几个水贼打落江里,其余的都惊叫起来,顿时露了形迹。眼看已经接战,凌十一也不犹豫,当即下令开炮。叛军船上的大炮火铳一齐打响,倒也声势惊人。

    自从起兵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叛军与官军迎面对阵,硬碰硬地展开搏杀。凌十一手下的水贼个个精通水性,凶狠敢死,又有几十门佛朗机炮一字排开向对面猛轰,伍文定也下令发炮还击,可他手里只有十几门铜炮,火力不能与叛军相比,伍文定只得催促船队鼓勇向前,顿时撞进叛军的战阵之中。这一下双方犬牙交错,叛军的佛朗机炮不像刚才那么管用了。可叛军仍然仗着船大人多狂冲硬打,不时有亡命之徒口衔钢刀跳过船梆,冲到近前贴身肉搏,伍文定手下的乡兵义勇毫无惧色,与叛军面对面地血战在一处,江面上喊杀如雷,火光冲天,两支军马死死绞在了一处。

    恶战之中,伍文定的战船始终冲在最前面,叛军不时跳梆抢船,就在伍文定身边与乡勇厮杀,投来的火罐引燃了船帆,呼啦啦地烧成一片,带着火的帆布从半空中落下,竟将伍文定身上的战袍引燃,滚烫灼人,伍文定一张脸被烟火熏得漆黑,胡须都烧着了一半,接着对面船上一炮打来,正中船首,顿时在甲板上炸出一个大窟窿,伍文定被震得一跤跌倒,手里的宝剑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立刻又爬起身,从兵士手里抢过一面旗帜高高举起,冲着手下大叫:“冲上去!叛军已经顶不住了,今日一战有进无退!”

    有伍文定这样的人在前面领头,乡兵们也都学他的榜样,一个个舍死忘生,只管拼命向前冲杀。眼看冲入叛军阵中越来越深,宁王组织的敢死军已被伍文定的人马冲成了两半,左右不能相顾,邢珣、戴德孺等人的战船也已深深楔入敌阵,几乎看不到了。

    章江水面恶战正酣的时候,王守仁也和指挥使余恩坐着一条大船在后面观阵。眼看两军打成了胶着的局势,胜负难分,余恩有些担心,凑过来低声说:“都堂,咱们的人手不足,伍知府那里怕是顶不住了,是不是调些人马上前接应他一下?”

    余恩说是接应伍文定,其实是想请王守仁调战船上前阻击叛军,保住帅船不失。王守仁早看出余恩的心思,淡淡一笑,嘴里说:“接应一下也好,我这里还有一支精兵没用呢。”

    王守仁手中一共只有三万多人,现在江上激战正酣,哪还有多余兵员可用?可王守仁却说还有“一支精兵”,余恩又惊又喜,也顾不得细想,忙说:“都堂快把这支队伍调上来吧!”

    其实王守仁手里并没有什么精兵可用,他所说的“兵马”只是为这场决战安排的一招巧计。这个招术出其不意,非到要紧关头不能使用,一旦使出必见奇效。

    眼看伍文定、戴德孺等人竭尽全力作战,叛军的阵形已被冲乱,战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前进一步就是胜利,后退一步就吃败仗,王守仁觉得时机也到了,于是回头吩咐手下:“把咱们的‘援兵’调上来吧。”顿时有一个敏捷的水手哧溜地爬上桅杆,解开系在桅顶的绳子,忽然间,一块巨大的白布从桅顶放了下来,上面写着几个黑字:“宁王已擒,各军不得纵杀”,每个字都有半人来高,离着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

    想不到这一块白布就是援兵,余恩一下子傻了眼。见船上的人都在那儿发呆,王守仁笑着说:“你们看什么,还不照着旗上的字喊叫,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到这时候船上的人才明白过来了,几十个人一起扯开喉咙大叫:“宁王已擒,我军不得纵杀!宁王已擒,我军不得纵杀……”

    到此时,江面上的恶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两军的战船互相都深入对方阵中,十几里的江面处处都是战场。在这乱战之中,王守仁的帅船上忽然挂起这么一面旗子来,又听得有人大喊“宁王已擒”,附近船上的乡勇们立刻信以为真,也跟着叫喊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也就眨眼工夫,成千上万的乡勇官兵一起高声呐喊起来!冲在前面的乡兵正杀红了眼,听身后有人大叫“宁王已擒”,顿时以为战斗已经胜利,齐声欢呼,更加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杀,随后的人马也都打起了十倍的精神,不顾生死往前猛撞。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实在是太惊人了!不但乡兵们以为打了胜仗,就连宁王的部下也都以为“宁王已经被擒”!这些叛军都是给宁王卖命的,主子没了,他们还卖什么命?尤其那些怀揣着银子的敢死队,早先最不怕死的是他们,现在最不想死的也是他们。

    眨眼工夫,刚刚还在拼命死战的叛军土崩瓦解,冲得最凶的那支敢死队率先崩溃,所有人只想赶紧逃生,有些叛军等不得战船靠岸,情急之下一头扎进江里,扑腾着向江边游去,一上岸,扔下兵刃撒腿就跑。

    顷刻间,整个湖面上全乱了套,宁王部下的战船一条接一条退出战场四散而逃,所有兵士再也没有战心,能逃的转身就逃,跑不掉的扔下兵器向官军投降!真是树倒猢狲散,任谁也归拢不住了。

    朱宸濠本就是个没胆色的废物,眼看这一仗彻底败了,哪还顾得上别人,立刻下令大船转舵,率先逃离了战场。

    这天夜里,朱宸濠的战船一直退出几十里才好容易停了下来。查点兵马,仅剩三万左右,手里的战船也折损过半,剩下的全都伤痕累累,追随在宁王身边的亲信们或是惊魂未定,或是丧气灰心,只剩下互相指责的能耐,再也没有打胜仗的本事了。

    仗打到这里,曾经嚣张一时的宁王叛军已经彻底败了。对王守仁而言,剩下的就是歼灭叛军,活捉宁王了。

    当天晚上,官军战船集结起来,准备投入最后的厮杀,统兵官齐集帅船听调。守仁随即下令:“二十六日全军进击,伍文定、邢珣所部攻左翼,徐琏、戴德孺所部攻右翼,余恩率官军攻中路,各军以举火为号,一起向前冲杀,务必将叛军全歼,生擒朱宸濠!”

    圣人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

    宁王叛军回攻南昌之时,王守仁已经在城里发出告示,再三申明,叛军进不能攻克安庆,退不能夺回南昌,已成强弩之末,战局不要紧了,城外的战事也与南昌城里的百姓们无关,可是听到城外喊杀连天,看着兵士们提着兵刃、骑着快马在街上奔驰,百姓们心里到底还是恐慌。直到南昌城里的守军在章江上两战两胜,又一次把宁王叛军打得大败而逃,南昌城里的人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早先王守仁剿匪成功之余,在赣州办起濂溪书院公开讲学的时候,着实收了一大批有德有才的弟子,后来王守仁从赣州到临江,又转到吉安指挥平叛,这些弟子中几个有本事、有胆量的就跟着他到了吉安,之后王守仁一战夺回南昌,这些弟子又跟着他进了南昌城。等到宁王从安庆回撤,眼看叛军已经败了势,王守仁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为了安定城里的人心,就在南昌府学里收拾出几间房子,让这些学生住了进去,召集南昌城里的学子聚到这里,让陆澄、陈九川、欧阳德、冀元亨等几个弟子领着他们一起读书,王守仁自己虽然要应付战事,忙得脚不沾地,可只要稍有闲暇,就必定抽一两个时辰到书院来讲论学问,既有安定人心之效,又有讲究圣学之功,倒是两全其美。

    现在宁王在章江上两战皆败,大势已去,官兵扫荡叛军已成摧枯拉朽之势,南昌城里人心大定,这些学子也都放了心,知道王守仁事忙,一时顾不到书院的事,陆澄等人就出来招呼学生们自讲自论,正在说得热闹,房门一开,王守仁穿着一身青布袍子,头上扎个网巾,脚蹬一双布鞋,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见王守仁来了,这些学生们又惊又喜。陆澄忙走上前问:“先生怎么来了?”

    王守仁反问一句:“我怎么不能来?”

    “听说官军今天就要杀奔樵舍,歼灭叛军,活捉宁王,先生不去指挥兵马,怎么到书院里来了?”

    听了这话,王守仁悄悄叹了口气:“叛军来袭之时声势威猛,我要与他死战,不得不亲自上阵。现在叛军已经败退,官军赶到樵舍无非是去杀人,我不想看这杀人的场面,所以不去了。”

    一旁的欧阳德下意识地说了句:“剿灭叛乱是一场大功劳,先生……”说了半句,忽然觉得不妥,忙停住了。

    欧阳德这话没有说尽,可话里的意思所有人都听懂了。

    大明朝赏赐最重的就是平叛的军功,宁王叛乱来势凶猛,却被阳明先生一鼓而平,三万乡兵歼灭叛军十万精锐,真是一场天大的功劳!若换了旁人,今天一定摩拳擦掌上阵擒贼,把一切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好博一个位列公侯、封妻荫子的奖赏,像王守仁这样打恶仗的时候亲至前敌冒险,到立大功的时候不肯出征,跑到书院来讲论学问的,自古至今尚无此例。

    可是仔细想一想,这件事倒也不奇怪。阳明先生是个奉行良知的人,早前良知让他护着百姓,于是他尽一切力量去歼灭叛军。现在叛军已败,良知却告诉阳明先生,官军是百姓,叛军其实也是百姓,只因为两个姓朱的家伙争夺天下,这些无知百姓就被裹胁而来自相残杀,每一条人命都死得冤枉,这场血腥的战争不是王守仁发动的,在战争完全结束之前他也制止不了,可这残酷的场面他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这种时候,王守仁要是戎装佩剑冲到阵前去杀人立功,也未免太无耻了些。

    王守仁的心事弟子中只有一半人明白,那些理解他的,对这位先生更加佩服。不理解的,王守仁也没必要多做解释。

    既然阳明先生把战功视如鸿毛,弟子们也就趁这难得的机会好好与先生探讨学问吧。于是欧阳德上前问道:“先生平时常对我们说,孔孟儒学最要紧的一句话就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我平时也常留意这句话,后来看了朱熹的注解,却说这‘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是个效验,这似乎与先生平时所讲有抵触,不知先生怎么看?”

    听了这话,王守仁连连摇头:“朱熹的解释偏了,圣人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

    王守仁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欧阳德忙说:“可否仔细讲讲?”

    王守仁缓缓说道:“什么是‘功夫’?说的就是一个提炼良知的过程;什么是‘效验’?就是不问过程,只看办事有什么成果。朱熹以为‘克己复礼’是个效验,这叫本末倒置,实是大错特错。”略想了想,又说:“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记得小时候在山阴老家有两间打铁的铺子,铁匠师傅都是好把式,打出来的铁器很受乡民喜欢,其中卖得最多的是锄头,两家的卖价一样,都是一只二十文。后来东边这家铁铺的主人想多做些生意,就降了价,每只锄头仅卖十四文,西家却不降价,大概过了不到两年吧,这两间铁铺倒掉了一间,你们觉得是东家的倒了,还是西家的倒了?”

    阳明先生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得很,别的学生还没说话,弟子萧惠在旁插嘴道:“当然是西边这家倒了。”

    王守仁摇了摇头:“不对,是东边这家倒了。”

    听了这话萧惠不以为然,忙问:“东边的铁铺子降了价,锄头应该好卖,怎么反而倒掉了?”

    王守仁看了萧惠一眼:“东家、西家原本是一样的手艺,一样的材料,一样的功夫,所以也卖一样的价钱,现在东家为了多卖几把锄头,把价格降了,可他们到底也要赚钱,怎么赚?只好省些材料,省些功夫,把六文钱的利省出来,如此一来他家的锄头比西家差了不少,刃口不利翻不动土,打得又薄,不到一年光景就用不成了。乡下人一开始图他家东西便宜,都买他的,可拿回去一用,不好使,坏得快!乡民算了一笔账,觉得买这不好使的锄头多花力气,耽误工夫,反而吃了亏,心里很不痛快。结果一年不到,附近的人都知道东家铁铺打的铁器掺假,互相告诫,谁也不买他的东西,这间铺子怎么不垮呢?”

    被先生这么一说,萧惠顿时无话可回了。

    王守仁抬头把弟子们都看了一遍,见他们一个个认真倾听,这才缓缓说道:“同是打铁的铺子,同样的手艺,同样的材料,西家紧守着一个‘功夫’,虽然做出来的不是什么精巧之物,却兢兢业业只管把自家产品做到极致,这样的生意做得长久,做得稳当,这叫什么?这叫‘匠心独运’,就像我以前说的‘提炼纯金’,虽然这粒‘认认真真打铁器’的真金只有一两重,几钱重,却纯而又纯,只要一辈子这么坚持下去,这位打铁师傅也能成一个‘打铁的圣贤’。可东家为了眼下多赚几个钱,偷了工,省了料,卖的东西虽然便宜,别人用了觉得上了当,却要骂他。就为了多赚几个钱,为了这么一点点‘效验’,这个手艺人竟把良知昧了,就像我说过的‘铜铁铅锡纷然杂陈,到后来不复有金矣’。这样一个良心被蒙蔽了的人,虽然有手艺,却做不成事,今天在这里开铺子是这样,搬到别处去,只怕也是这样;打铁的时候他是这样,做别的买卖也是一样,除非他良知发动,自我反省,否则,真不知如何了局。”

    王守仁几句话说得众弟子都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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