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把话说到这里,众弟子们皆有感触。欧阳德在旁边问道:“既然圣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为什么朱熹又专门做一个效验之说呢?”
王守仁略想了想:“朱子提出这个‘效验’之说,大概是补他自己学说上的漏洞吧。因为朱熹以为圣人之学‘知先行后’,重‘知’而轻‘行’,如此一来,以此学说为基础的读书人就容易犯‘关起门来读死书’的毛病,读书人读成死书,坐困斗室,一生尽毁,这可不是朱熹想看到的结果。所以他专门强调一个‘效验’说,让读书人除了做那个‘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书呆子学问之外,还记得要走上社会努力一番,成功成名,追求一个‘效验’。说穿了,这是朱熹发现‘先知后行’有病,就给自己开了这么个‘效验说’的方子罢了。可病对身体不好,药这东西对身体也不好,先给自己弄出一个‘病’来,再吃些药来‘治病’,结果是病没治好,药毒倒进了身体,又引出别的病根子来了!”
王守仁这么一说,弟子们都笑了。
王守仁自己却没有笑,而是郑重其事地说道:“其实圣人之学最重视‘良知功夫’,从来不重视‘效验’。孔夫子周游列国之时何等艰难,别人笑他糊涂,骂他是‘丧家犬’,孔子说什么?只说了句‘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意思是说:这套道理或许在当今天下行不通,我已经知道了,可这道理是对的,是救天下百姓的大道理,我自当奉行到底,绝不半途而废!诸位想想,这‘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是功夫还是效验?”
其实‘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这句话从头到尾已经否定了“效验”二字,只剩了一个“功夫”在里头,否则明知“不行”还要继续做下去,孔圣人岂不成了疯子?阳明先生随便举一个例,就是根本不可辩驳的,学生们听了个个点头称是。
说到此处,阳明先生也有些兴奋起来,提高了声音:“孔子说‘重功夫不重效验’的话又岂止这一处?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怎么个任重?‘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怎么个道远?‘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为了一个‘仁’——在孔子就是追求一个‘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直追求到死那天才罢,不是到这时候就不做了,而是因为人已经死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做下去了,这才罢手!这是功夫还是‘效验’?显然是个功夫!再有,‘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拿自己的生命来维护一个‘仁’的理念,这是个功夫还是个效验?若依‘效验论’来说,那天下读书人都应该是‘用无耻以求官’才对吧?天下的买卖人都应该是‘用奸诈以求财’才对吧?‘成仁’这两个字岂不是不提也罢?什么是‘仁’,良知之诚爱恻怛处就是仁!这种地方要是出了错,世人都只重‘效验’不重‘功夫’了,好吧,那良知咱们也都抛弃了吧……这还得了吗?”
王守仁把学问讲到这个地步,学子们对于“重功夫不重效验”再无疑问,欧阳德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我记得《论语》里有一句‘古之学者为已,今之学者为人。’以前看了这话不太能理解,今天听先生讲学,隐约觉得孔子这句话似乎与‘重功夫不重效验’的说法有关联,先生以为如何?”
王守仁点点头:“你这话问得好。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和‘重功夫不重效验’其实是一个意思。孔夫子认为早前的学子们做学问是为了提炼良知,下一番‘克己’功夫,可孔子生在春秋末年,天下大乱,物欲纷纷,读书人做学问全是为了求‘效验’,是要炫耀自己的学问给别人看,用学问做敲门砖去博功名富贵,于是士人学子争先恐后奔走于诸侯之间,卖弄学识,摇唇鼓舌,为求富贵不惜代价,所谓‘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出卖的既是学问,更是良知,结果天下越来越乱,百姓越来越苦,就连那些出卖自己的士人也大多不得好死。孔子正是有感于时事,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惜孔夫子想劝天下人,天下人却不听劝,孔子也没办法,叹息而已!”
欧阳德听得连连点头,半晌却又问:“孔子如此哀叹,似乎对‘今之学者为人’之弊深有体察,难道说孔子门下弟子中也有这种不成器的货色吗?”
欧阳德这话实在有趣,王守仁笑着问:“你觉得呢?”
欧阳德正色说道:“我觉得孔子时代人心淳朴,还不致利欲熏心到如此地步。且孔子一生教育弟子三千,贤者只有七十二人,想来这七十二贤者总不至于如此吧?”
王守仁冷笑一声:“你这话就错了!天下人的私欲之深,古今都是一样。孔子只看到他那个时代的学子是些‘学而为人’的货色,故此发出感慨,我们这些人只看到我们身边的学子利欲熏心,倒以为孔子时代的人就不是这样,这叫什么?这叫一厢情愿。你刚才说孔门弟子皆是大贤,不至于此?那你知道子思讽子贡的故事吗?”
确实,古书中曾经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子思、子贡同为孔子门生,子贡做了大官,家资极富,子思安贫乐道,穷困潦倒。一次子贡来拜访子思,见其家破败不堪,子思衣衫褴褛,扶荆杖而出,就笑话了子思几句,不料子思反唇相讥,说道:“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一番话说得子贡无言以对。后人虽然不知道子贡为官时做了些什么事,可子思如此讥讽,似乎空穴来风,未必无音。
这些古圣先贤的典故欧阳德当然知道,低头想了想,喃喃道:“子思之言虽然偏激,但子贡追随孔子多年,一起遭绝粮之厄,又为孔子守墓六年,如此大贤,想来也不会做什么不良之事吧?”
儒生们一辈子读圣贤书,把孔孟当成圣人来崇拜,对于孔子身边的弟子们也敬佩有加,不敢存一丝怀疑。现在王守仁说出一个典故来,欧阳德也知道,可他心里成见太深,没法轻易改变,仍然固执己见。
王守仁也不和学生们争论,淡淡一笑:“《论语》里还有个故事:孔子有一个弟子名叫冉求,曾任孔子家宰,又有一个弟子名叫公西赤,也在鲁国为官。后来公西赤出使齐国,冉求来见孔子,说公西赤远行,老母无人看顾,想送一批粮食,孔子说可以送一釜,冉求以为太少,孔子又加一庾,以为不少了吧?想不到冉求一次送给公西赤家小米五秉!孔子所说的一釜不过六斗四升,一庾不过两斗四升,而五秉之粟却是整整八百斗,超过了几十番!孔子知道后责备冉求,说了句:‘君子周贫不济富。’你想想,孔子这么说,是因为他心疼这些小米吗?显然不是,孔子是看不惯他这些当官的弟子互相拉拢结纳的歪风。”扫了众弟子一眼,又说:“孔门弟子又如何,当了官之后照样互相拉拢。再看看今天的官场,认座师,攀同乡,拉帮结派互相勾连,比孔子时代更加污浊十倍了,这都是‘效验’之说害人。”
《论语》是一本明明白白的著作,只是后人的心智都被历朝文人所做的各种“注解”约束,很多事明摆着,却读不透。现在王守仁这么一解,学生们都觉得很新奇,欧阳德笑着说:“先生说的这些事,我们平时虽也读到,却未留意。”
读圣贤书却未“留意”,这是天下儒生大毛病。今天既然讲到此处,不妨多说些话,让这些“不留意”的学生听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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