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里的故事所有儒生耳熟能详,欧阳德忙说:“这是颜无繇心疼爱子,想替颜回厚葬,孔子却以为厚葬之风实为不妥,想以安葬其子孔鲤的规格薄葬颜回。可惜颜无繇爱子心切,不听孔子之劝,还是厚葬了颜回,孔子因此不满,大哭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欧阳德话还没说完,王守仁已经摆手止住了他:“你这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颜无繇是个穷苦的人,为何会生出厚葬颜回之心?纵然有此心,孔子不支持,颜无繇又从何处得到财物厚葬颜回?孔子大哭之时,为何说‘非我也,夫二三子也’。这替颜回操办葬礼的‘二三子’难道仅是颜无繇一个人吗?”
被王守仁一连几问,欧阳德顿时哑口无言。王守仁笑道:“颜无繇欲厚葬颜回,这里面大有文章,如此穷苦之人忽然想厚葬其子,必是有人在背后给他出了主意,又拿出钱来支持他;当时孔子在鲁国做上大夫,年俸六万斗,颜无繇为何不来借钱借物,偏要借孔子的马车为颜回置椁?分明有人在后头给他出主意,借孔子的马车给弟子做椁,以彰显孔子的‘仁爱’;后来孔子不肯厚葬颜回,可颜回仍然被厚葬了,这又是孔门弟子中一帮做官的人在后面耍弄手段,借这场丧事拉帮结党,互相算计。孔子所说的‘二三子’究竟指哪几个弟子,后人不得而知,但我们以今人之眼看古人之事,难道还猜不出事情的本末缘由吗?”
王守仁讲学实在与众不同,一部《论语》在他讲来,竟成了一个清晰的典故。欧阳德深思良久,缓缓问道:“我几岁大的时候就听先生讲《论语》,可他讲的都是一句一句的干条子,每讲一句就加一个注解,一部书背诵下来,记在心里的全是圣人语录。可到了先生这里,《论语》竟变成了上下衔接的典故事件,这让学生着实惊讶……”
欧阳德所说的,其实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弊病。
中国历史上有两部大著作非同小可,一部是《道德经》,一部就是《论语》。可这两部著作都被后人彻底误读了,以至于其中的精髓之处,世人完全无法理解。
现在欧阳德问起此事,王守仁也是摇头叹气:“世人都读不懂《论语》,就因为他们不知道《论语》的内容处处都是连贯的!都是衔接的!孔子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事,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为什么这样说?都有其原因,有其道理!比如,孔子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话是对谁说的?是对鲁国的三桓世卿们说的,与老百姓有关系吗?关系不大。因为只有诸侯贵族们才会继承父亲的家业,而父亲在时,这家业当然轮不到他来做主,这时年轻的贵族只能立个志向,等父亲去世了,他继承家业了,这时才看他的行动。至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是说诸侯贵族继承家业之后,短时间之内不要随便撤换父亲留下的老臣子,以免惹出内乱来,这话是单对诸侯们说的。普通老百姓家徒四壁,何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呢?父亲又有什么‘道’竟是儿子三年不可以改的呢?普通人要是照这句话去做,那真叫莫名其妙。所以读《论语》要先知道事件,知道孔子这话是对弟子说的,还是对贵族说的,这贵族是个好人,还是个恶人?孔子说这句是劝告还是讽刺?这些都要弄明白!否则,我们把孔子对贵族的劝告、讽刺都套用到老百姓身上去了,而且胡解歪解,就像俗话说的狗戴嚼子——胡勒!岂不是把天下的百姓们都给害了吗?”
王守仁这些话,在座的学生们闻所未闻。可细一想,又觉得有理。欧阳德问道:“先生平时常说‘克己复礼’是先克君王,后克大臣,再克官吏,又克儒生,最后才轮到克百姓,现在听先生说《论语》的事,我才明白了,原来一部《论语》只有两个内容,一半是孔子劝谏君王贵族,让他们不要作恶,一半是孔子教育弟子儒生,让他们明白道理。果然是克君王、克诸侯、克大夫、克儒生,偏偏没有只言片语要‘克’百姓。但如此一来,《论语》这部书不就与普通百姓无关了吗?”
王守仁摆摆手:“你这话对了一半,另一半就偏激了。‘克己功夫’百姓也要做,所以《论语》里的内容和百姓也有关系。但《论语》这部书和‘克己复礼’一样,首先针对君王贵族,其次是讲给儒生听的。君王大臣们先把《论语》读透,依着孔子的教诲做好克己功夫,儒生们也要把《论语》读熟,把自己的克己功夫做到家,这才轮到百姓们读《论语》,做这个‘克己’功夫。如果君王大臣不肯克己,那《论语》这部书,百姓不读也罢!”
既然话说到此处,不妨把它说透。于是王守仁又高声道:“《论语》是如此,老子的《道德经》更是如此,老子是何人?他是周天子身边的贵族,整部《道德经》一字一句都是老子与周天子之间的对话,周天子问一句,老子答一句,问的答的,皆是治国之道!所以老子说的‘雌伏’、‘善下’、‘不敢进寸而退尺’都是说给天子听的,说给诸侯贵族们听的!是这些人必须雌伏,这些人应该善下,这些人不能进寸,务必退尺!老百姓不但不能这样,反而要守雄,要上进,要与天子争这尺寸之利!天子守中,官退民进,才是《道德》。”
王守仁一番话说得几十个儒生个个心头火热,汗透重衣。好半晌,欧阳德喃喃说道:“阳明先生真是大宗师……”
王守仁正和弟子们讲论学问,一个军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都堂,我军在樵舍大败叛军,已经生擒逆首,赣州指挥使余大人请都堂到江边观阵阅兵。”
虽然早知道此战必胜,听说擒了宁王,王守仁还是精神一振,也不换官服,就穿着一身布衣登车出了南昌城,一直来到江边。只见江岸边到处都是船只,打了胜仗的乡兵已经上岸,吉安知府伍文定看见王守仁,急忙飞跑过来:“都堂,今早我军在樵舍围攻叛军,大获全胜,叛军被斩获万余,俘获两万余人,附逆的原江西都指挥使葛江、水贼凌十一以及宁王谋士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王纶、熊琼、卢珩、罗璜、丁馈、王春、吴十三、秦荣、刘勋、何镗、王信、吴国七、火信等人被俘,宁王妃眼看事败,投水而死,宁王跳下小船向江边逃命,也被乡兵追上当场擒获!现在叛军已被全歼,都堂立下了盖世奇功,真是可喜可贺!”
伍文定神采飞扬,激昂慷慨,可王守仁听了这些战报却毫不起劲。
所谓叛军,其实都是被宁王裹胁的老百姓,在南昌城外前后几战,宁王手下死了几万人,各府县参战的乡兵伤亡也不小。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就为了两个姓朱的争夺天下。现在宁王败北,被俘的人不论是官是兵,个个都要杀头,王守仁眼睁睁地看着,却已经救不了他们了。
争天下的只是一两个疯子,可战场上厮杀的全是老百姓,这些百姓为什么?他们图的是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
就在王守仁发愣的时候,一条官船驶到岸边,赣州指挥使余恩跳上岸来,在他身后,几个官兵从船舱里押出一个人来,正是造反的宁王朱宸濠。
此时的朱宸濠被五花大绑,满脸都是黑灰,身上的衣服也被烧成了碎片,打着一双赤脚,两腿都是臭泥,身上早没了藩王的尊贵气焰,可这个天潢贵胄却依然嚣张得很,看见王守仁就笑着说:“王大人,你好大的本事!”
面对这个邪恶的藩王,王守仁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哪知朱宸濠当着众人的面高声笑道:“这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本王起兵靖逆,也是我家的私事,何劳你在此操心?”
听了这邪气冲天的鬼话,王守仁厌恶地扭过脸去,一声也没言语。
这些卑鄙的权贵简直连畜生都不如,王守仁也不屑于跟这些畜生说话。
王守仁在江西平定宁王叛乱,用计用兵,连战连捷,从六月十四日宁王造反到七月二十六日被俘,前后总共四十一天,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在这场平叛之战中,王守仁的奇谋妙计无懈可击。毫无疑问,王守仁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指挥者。但要说他是“大明王朝最了不起的超级军事家”就太过了。
因为在南昌城下歼灭宁王叛军,于王守仁而言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功劳。就在擒获朱宸濠的同时,一个王守仁平生从未遇到过的可怕劲敌才刚刚带着几万大军扑向江南。此人的行为之邪祟、心思之险恶远胜朱宸濠十倍,他所率领的精锐大军其破坏性也比宁王叛军强过十倍。王守仁即将面对的是常人连做梦也不敢想象的苦斗,和真正刀头舔血、九死一生的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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