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原本算是个鱼米之乡,可这些年天时不利,连年遭旱,正德十四年也是个大旱的年景,直到三月,连一份透雨也没下过。之后宁王造反,以南昌府为中心,半个江西打成了一锅粥,前后死了几万人,南昌破城的时候,宁王身边那些人绝望之下又在王府里放火,结果一场大火把半个南昌城都烧毁了。现在战乱初平,回头一看,光是南昌城里就有十几万饥民嗷嗷待哺,整个南昌府以及周边罹了兵劫的府县都算起来,难民足有几十万,个个都伸出手来向官府讨饭吃。偏偏南昌及下辖各府县原有的官员大半已经从了贼,现在死的死了,不死的也都关进了大狱,连个办事的人都找不到,南赣巡抚王守仁和吉安知府伍文定两个人只好硬着头皮管起事来,每天劳碌奔波,到半夜才睡,早上一睁眼,头一件事就是给几十万人找饭吃。为了救济灾民,王守仁把周边府县的粮库都搬空了,凡是能征粮的地方都征过了,能借粮的地方都借过了,可还是不够。
大旱之年,兵劫之后,想为饥民找食?怎么凑都凑不够。
眼看南赣巡抚王守仁快被南昌城里的饥民们逼死了,九月初,忽然有一个锦衣卫千户飞马驰入南昌城,递交给王守仁一份钧帖。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宸濠等不得押解入京,暂寄南昌待命。此敕。”抬头写的是“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
看了这份莫名其妙的钧帖,王守仁犯了半天糊涂,才明白这位“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就是当今皇帝朱厚照。也就是说,这道以将军名义发下来的公文,其实等同于一道圣旨。
可正德皇帝为什么专门发布旨意,命令把宁王押在南京,不要献俘京师呢?再说,皇帝说的话就是圣旨,为什么不以圣旨的形式下发,而是以“大将军公文”的形式发布呢?
王守仁虽然聪明,可正德皇帝办事邪得出奇,王守仁一时猜不出他的意图。只是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就想办法从来送公文的锦衣卫千户嘴里套问,半天才明白,原来皇帝此时已亲领大军到了山东,即将沿运河进入江南,御驾亲征。
到这时王守仁才明白正德皇帝的意思:他这是要带着大军到江西来“御驾亲征”,闹腾一顿之后再亲自押解宁王回京,让天下人以为平叛大功是皇帝立下的,宁王是皇帝捉住的,而皇帝自己也借机到南昌、南京、杭州这些好地方玩一趟,过过瘾。
正德皇帝“御驾亲征”的这份荒唐王守仁没工夫理会,皇帝要抢平叛的功劳,王守仁也可以把功劳送给他。但正德皇帝打算带着几万大军开进江西,到南昌来“平叛”,王守仁却实在不能接受。
江西已经毁了,南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了!这种时候,稍有人性的皇帝应该赶紧拨下钱粮救灾才对,正德皇帝居然挑这么个时候跑到南昌来平叛,争功,玩乐?这个姓朱的是不是疯了!
可皇帝就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他一个人的,王守仁再气愤又能把皇帝怎么样?手捧着钧帖发了半天愣,忽然想到:对呀!皇帝要来南昌,是因为宁王这些反贼被关押在南昌,只要王守仁赶紧把这些反贼押送进京,向皇帝献俘,反贼们不在南昌了,皇帝自然也就不来南昌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王守仁忙把伍文定找来商量。
听了王守仁的想法,伍文定大吃一惊:“圣旨命咱们把宁王押在南昌,都堂却要把宁王送往京城,这不是违旨了吗?”
王守仁冷笑一声:“你说的‘圣旨’在何处,本院并没见过。”
伍文定指着桌上的钧帖:“那不就是?”
王守仁摇了摇头:“伍大人看清楚,那不是圣旨,而是威武大将军所下的公文。依本朝旧例,文武官员之间不能互相管辖。这位‘威武大将军’显然是位武官,我这个南赣巡抚是文官,自然不必奉‘威武大将军’的钧帖行事。”
王守仁这话分明是在抬杠,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那道“钧帖”就是圣旨。可伍文定再把事情往深处想了想,顿时明白了王守仁的意思:“都堂这是有意而为?”
从南赣剿匪到南昌平叛,王守仁与伍文定一起共过患难,信得过他,也就把心里话直说出来了:“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现在江西省内几十万饥民快饿死了,皇帝却带着大军到南昌来,这一下要多饿死几万人!江西叛乱本已平定,那些以前从贼的人好歹逃过性命,也知道害怕了,都回家去当老百姓了,可京军一到,必然把地方上重新梳理一遍,凡是跟叛军有一点瓜葛的都活不了,又要杀多少人?这种时候,你说是江西百姓的命要紧,还是‘威武大将军’的一张公文要紧?”
伍文定也是个读圣贤书的儒生,“民为贵,君为轻”他也知道。听了王守仁这话,伍文定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三次抗旨
下定了冒死阻止皇帝南下的决心后,王守仁片刻也不敢耽误,把南昌的公务交给伍文定暂管,点起一支军马,备下一批官船,带上自己的学生冀元亨和赣州府的幕僚雷济,把宁王和几十名最要紧的钦犯都押在船上,于九月十一日出了南昌沿江而下,准备先到浙江杭州,然后走京杭运河把这批犯人一直送到京师。
可惜王守仁还是低估了锦衣卫特务的本事。
锦衣卫既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侍卫,又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特务,平时皇帝待在京城,锦衣卫的眼线还到不了江西,可现在正德皇帝御驾亲征,按惯例,锦衣卫特务已经赶在皇帝前面下了江南,一部分沿着皇帝行进的路线安排警卫,另一部分则按照锦衣卫指挥使的命令分成两路,一路先到南京,一路进了南昌。
就在王守仁押解宁王离开南昌的时候,锦衣卫的先行官也到了南昌,这些特务并不公开活动,而是暗中查访,本想看看南昌城里是否太平,还有没有反贼余党,哪知余党没查到,却意外地发现王守仁押着宁王出了城。特务们急忙骑上快马飞驰而回,把这个消息报告给锦衣卫指挥使江彬。
听说南赣巡抚王守仁竟公然违旨,已经押解宁王离开了南昌,江彬一下子被弄糊涂了。在他想来,皇帝是天下人的主子,官员们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有人会公然抗旨?琢磨半天不得要领,只能先把此事上报皇帝。
听说王守仁竟敢抗旨,正德皇帝顿时大怒:“一个小小的三品副都御史(王守仁平定南赣匪患后由佥都御史升为副都御史——著者注)竟敢不遵旨意,活得不耐烦了吗?锦衣卫将此人拿下,押到济南来。至于那些反贼也由锦衣卫送回南昌看押,等朕到了南昌再亲自审问。”
一听这话,正德皇帝身边的人除了江彬之外,个个觉得不妥。监军太监张永忙说:“王守仁是平叛的功臣,皇上如果公然抓捕此人,官民百姓必然不解,群情哗然,只怕不妥。至于王守仁抗旨一事,老奴觉得会不会是因为皇上以‘威武大将军’名义发下钧帖,王守仁未能理解其意,又或者有什么误会?总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抓捕王守仁更要慎之又慎。”
正德皇帝骄横暴躁,蛮不讲理,可在御驾亲征这件事上他的心毕竟是虚的。现在被张永一劝,也觉得王守仁恐怕动不得。就问张永:“你说怎么办?”
张永还没说话,一旁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已经说道:“皇上以‘威武大将军’名义发下的钧帖,外臣岂能不明其意?王守仁分明是在装糊涂!”说到这里看了张永一眼,又转了个腔调:“奴才以为张公公的话在理,王守仁有大功于朝廷,公然抓捕未免骇人听闻,皇上再下钧帖,又怕他像上次一样公然搪塞,不如让老奴以御马监的名义写个公文,派专人亲自送到王守仁手里,让他明白事关重大,自然就不敢执拗了。”
张忠这个主意既顺应了朱厚照的霸道,又迎合了张永的意见,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于是在朱厚照的授意下,张忠以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身份写了一份公文,交给自己手下的掌司太监吴经,让他带一队锦衣卫骑快马去拦截王守仁,务必在宁王被送出江西之前把公文递到王守仁手里。
就在锦衣卫特务来回奔窜传递消息的时候,王守仁领着押解宁王的船队已经出了南昌府,穿过抚州府、饶州府进了广信府,再向北出玉山就要进入浙江省了。哪知船队刚到码头上停靠,王守仁还没上岸,已经有几匹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红盔红甲,腰间佩着绣春刀,确是几名锦衣卫。在码头上下了马,当先一员总旗走到官船边问道:“请问哪位是王都堂?”
锦衣卫是皇帝身边的亲随,现在江西地面上忽然出现了锦衣卫,王守仁立刻明白事情要糟!强打精神走到船头答道:“我是南赣巡抚王守仁。”
那锦衣卫冲王守仁一拱手:“都堂好,御马监掌司吴公公在此,想与都堂见一面,请都堂借一步说话。”
听说御马监的掌司太监在此,王守仁心里一惊,知道坏事了。
御马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之一,直接掌握着勇士营、四卫营数万禁军精锐,同时,御马监的掌印太监还奉皇帝之命干预军制,凡与军事相关的事物,御马监都有权插手,其权柄仅次于掌管政务、与阁臣平起平坐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太监之中的第二号实权人物。另外,为了加强对官员百姓的控制,在明朝成化年间设立了西厂,由御马监掌印太监控制,与东厂、锦衣卫齐名。后来一度被裁撤。到正德年间,正德皇帝发动政变罢黜阁老之后觉得心虚,于是重新设立西厂,仍由御马监掌印太监掌管。正德五年,朱厚照卸磨杀驴收拾了刘瑾之后,又一次裁撤了西厂。但西厂属下的特务并没有被撤销,名义上并入了东厂,其实仍然由御马监掌印太监控制。
就是这么一个权势熏天的御马监,外掌禁军精锐,内有特务之权,其掌印太监张忠又是正德皇帝身边头号权阉,威势已经压过了资格更老的大太监张永、马永成、谷大用等人。现在张忠奉了正德皇帝的命令,派自己的副手御马监掌司太监吴经亲自赶到广信来拦截王守仁的船队,随行而来的既有皇帝身边的禁卫军,又有西厂指挥的特务。有这么一群人拦住水路,这支押解宁王去杭州的船队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一看眼前这个阵势就知道广信这个关卡自己很难闯过去。当下也不硬来,急忙上岸来见吴经,客客气气地问:“公公叫下官来有什么事?”
王守仁毕竟是位封疆大吏,而且平叛建功,非同小可,加上态度又恭敬,说话又客气,吴经也不好意思太嚣张了,笑着问:“江西叛乱初平,人心不稳,王大人眼下代掌江西一省,职责重大,怎么不在南昌处理政务,却带着人马跑到广信府来了?”
王守仁忙说:“公公说得对,江西叛乱刚平人心不稳,我想宁王是叛乱的罪魁祸首,此人留在南昌总是一条祸根,所以想把宁王押解到北京去向陛下献俘,不想走到广信就被公公拦住,不知有何指教?”
听王守仁这么说,吴经一愣,忙问:“难道王大人在南昌时没有收到威武大将军的钧帖吗?”
王守仁一脸茫然:“什么钧帖?下官并未见到。”
王守仁这是在装糊涂。但他心里有两个主意,一来正德皇帝下的不是圣旨,而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公文,用的又是个假名,王守仁完全可以不承认;二来,就因为这道“钧帖”不伦不类,传递的途径也不正规,王守仁就算硬说自己没收到“钧帖”,谅眼前这个太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果然,吴经虽然是个有权有势的特务头子,在这件事上却不敢深究。也不敢追问王守仁到底是真的没收到钧帖,还是在这里装傻。因为皇帝用假名字、假身份发布如此重要的公文,这里面担的责任太大,如果王守仁果真没收到钧帖,吴经擅自把此事捅出来,等于自找倒霉;就算王守仁真是在装糊涂,吴经在这件事上追问不休,闹到最后,王守仁大可以把糊涂装到底,而“威武大将军朱寿”几个字牵扯出来的麻烦,还得吴经这个太监去担。
另一方面,在吴经想来,皇帝的命令大臣们无论如何不敢违抗,何况王守仁刚立大功,正是邀功请赏风光无限的好时候,他为什么要逆龙鳞,给自己惹这杀身之祸?所以吴经觉得王守仁很可能真没收到那道钧帖。
再说,现在吴经已经亲自到了广信府,带着锦衣卫把王守仁堵在了江边上,谅此人不敢再耍花招。既然如此,前面那道钧帖干脆不再提及,只说:“我这里有一道公文,请王大人过目。”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漆封袋递了过来。王守仁忙拆开信封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王守仁系江西抚按守臣,当此新乱之余,正宜留心抚绥地方,听候勘明解京,良由不知前因,固执一见,辄要自行获解,私请回师。再照妃媵,系宗藩眷属,外官押解,恐有妨碍,设或越分擅为,咎归何人?职等体念民力,不堪供给军饷,责令将官将所领官兵分布各府驻扎听掣,当职止带合用参随,执打旗号等项人员,径越江西,公同巡抚等官,查验巢穴,及遍给告示,晓论理抚安地方,一面具请定示另行。本司各该官吏,照依札付内事理,即使遵照钧帖内事理,备行巡抚都御史王守仁等,将已获贼犯留彼,听候明旨,钦遵施行。”落款是“钦差提督军务御马监掌印太监张”。
吴经交给王守仁的这道公文,比早先那道钧帖看起来更不靠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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