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对抗“妖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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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名义上看,这道公文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亲自下发的,可公文里却毫不客气地责备王守仁“固执一见,辄要自行获解,私请回师”。后面又有“备行巡抚都御史王守仁等,将已获贼犯留彼,听候明旨,钦遵施行”这样的话,用的完全是正德皇帝的口吻,这道奇怪的公文究竟是正德皇帝写的,还是太监张忠写的呢?

    如果公文出自太监张忠之手,那么这个御马监掌印太监有权干涉军务,却无权干涉地方政务,他没有资格对身为巡抚的王守仁下这样不着边际的命令。如果说公文是出自正德皇帝之手,身为皇帝,遇事不发圣旨,而是以太监的名义发布公文,实在不合规矩。

    其实这道公文出自太监张忠之手,代表的却是正德皇帝的意思,这是明摆着的。只不过正德皇帝心里有鬼,不敢发下圣旨,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暗示王守仁,让他“听话”,把宁王留在南昌,等皇帝到江西之后再亲自处置宁王。现在就看王守仁肯不肯听这个话了。

    只一眨眼的工夫,王守仁已经拿定了主意,冲着吴经赔笑道:“哎呀!多亏这道公文送来得及时,不然下官真就把事办错了,这可真是天大的罪过!有公文就好了,多谢多谢。”边说边冲着吴经连连拱手致谢。

    见王守仁这么好说话儿,吴经的一颗心也放回肚子里了。于是笑着问:“既然王大人明白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王守仁忙说:“这还用说?明天一早我就把宁王押回南昌去!”

    见王守仁办事这么爽快,吴经大喜:“王大人果然识时务,你这次平叛立了大功,等皇上一到南昌,必封你个伯爵!世袭罔替,子孙享受不尽。”

    王守仁赶紧打躬作揖,连声说:“承公公吉言。”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尽欢而散。吴经带着锦衣卫在码头上找了个住处,王守仁回到官船上,吩咐准备晚饭,吃完饭早早歇息,明天一早就回南昌。

    这个黄昏,岸上水上两支人马相安无事,直到二更已过,王守仁悄悄把自己的学生冀元亨找了过来。

    到这时冀元亨还没弄明白王守仁的意思,只知道王守仁听了太监的话,不敢把宁王押解到北京去了,对此挺不乐意,脸色也不太好看,只问:“先生打算明早就回南昌吗?”

    王守仁摇了摇头:“江南数省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百姓们日子本来就苦,尤其江西刚遭兵祸,更是民不聊生,这时候皇帝大张旗鼓带着几万军马下江南,百姓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宁王押解到北京去,绝了皇上南下的念头。”

    早先王守仁向太监妥协,冀元亨觉得难以理解,现在王守仁把心里的主意直说出来,冀元亨却又担心起来:“可皇上前后下了两道文书,又命管事太监带着禁军来拦截先生,若先生不管不顾一心北上献俘,会不会惹麻烦呢?”

    在这上头王守仁早想明白了:“只要能救百姓,丢官罢职也值得,就算掉脑袋我也认了。我已经把岸上的锦衣卫稳住了,今夜就悄悄开船,等他们发现,船队早就进了浙江,这些人休想追上。你现在就上岸,带着我写的公文到北京的兵部衙门走一趟。”从桌上拿起一道文书,“今天那个太监拿出来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写的公文,可这个御马监掌印太监并未奉旨到江西公干,他的公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广信府?而且公文上说的‘把宁王押回南昌’也不合常理,我给兵部写了一道咨文,请他们查一查咱们在广信府接到的公文到底是何人所发,是真是假?验明文书的真伪之后,让兵部衙门发一道回文给我。”

    听了这话冀元亨更糊涂了:“难道大人怀疑今天接的公文不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所发?”

    王守仁淡淡一笑:“我倒不怀疑这个。而且我也知道,这公文根本就是皇上的意思。可我现在急着要把宁王押解进京,到兵部去验明公文真伪,只是为了拖时间。只要把这事拖上一两个月,我就可以押解宁王沿运河北上京师,到那时皇上也就不会南下了。”

    当天夜里,冀元亨怀揣着王守仁写给兵部的咨文悄悄上岸。

    三更时分,岸上驻扎的禁军早已睡下,王守仁下令解缆,几十条官船无声无息地驶离广信码头,潜入黑沉沉的夜色中去了。

    这一夜,王守仁领着船队扬帆疾行,顺风顺水,到天光放亮的时候,船队已经出了江西,驶入浙江境内。

    直到第二天早晨吴经这伙人从梦中醒来,才发现停在码头上的官船已经没了踪影。一开始吴经还以为王守仁心里害怕,所以天没亮就带着船队驶回南昌了,为了保险起见,派锦衣卫沿江查问,哪知到中午锦衣卫回报,并没有人见到官船返回南昌。

    到这时吴经才明白了王守仁的真实意图,又惊又气,立刻带着锦衣卫沿江追赶,可此时王守仁已经领着船队出了玉山,驶入长江,吴经带着人追到玉山,只见眼前水天一色,江流浩荡,押解宁王的一队官船早就不见踪影了。

    没办法,吴经只好写了一封密信,命锦衣卫发出六百里急报,把江西发生的事告知尚在山东境内的正德皇帝。

    如果说南赣巡抚王守仁第一次公然违旨是因为没领会皇帝的意图,闹了什么误会,还算情有可原。但这一次皇帝派御马监掌司太监亲去传令,当着王守仁的面把话全说透了,王守仁却又一次抗旨不遵,竟把掌司太监和锦衣卫扔在江边,仍然带领官船北上,这不是抗旨又是什么?正德皇帝本来就是个骄纵暴烈的君主,自登基以来屡次打击朝臣,从来不曾手软过。现在南赣巡抚王守仁一连两次抗旨,硬要把宁王押解进京,坏皇帝的好事,正德皇帝大怒,立刻就要命锦衣卫特务去捉拿王守仁,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和提督军务太监张永急忙拦住了他。

    王守仁屡次违抗圣意不假。可是皇帝给王守仁发下的两道公文却都不合手续,第一道公文用了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名字,第二道公文则是以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名义发出的,若仔细查起来,第一道钧帖皇帝自己根本不敢认账,第二份公文出自御马监之手,对地方文官没有约束力,也不算数。所以王守仁虽然违抗圣意,却并未“抗旨”,皇帝要把王守仁这个大功臣抓起来治罪,对外面没法交代。

    “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孔夫子这句话是个至理名言。

    正德本来是位君临天下的大皇帝,可他偏偏不愿意认真当他的皇帝,天天只想着玩“过家家”,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假名,编了个假官职,这件事只有正德皇帝自己觉得有趣,天下人却都当他是个疯子。就连正德身边这几个宠臣也知道皇帝这个搞法儿愚蠢得很,只是平时不敢劝他。可真正到了要紧的时候,这些人倒比正德皇帝明白事理,知道不劝不行了,赶紧出来说话,无意之中等于保住了王守仁。

    可正德皇帝毕竟发了脾气,对王守仁这个胆大妄为的官员,不治治他也不行。再说,此时正德皇帝已经带着他的几万大军开进至山东济宁,正沿运河南下,不日就到杭州了,如果王守仁在这个时候押解宁王沿运河北上,一旦到了济宁,当面把叛贼交给皇帝处置,正德皇帝的面子就真是丢尽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王守仁的船队出江南!

    于是正德皇帝命令监军太监张永领着两千兵马即日南下,抢先赶到杭州,守住运河入口,就地阻截王守仁的船队,命王守仁立刻将宁王押回南昌。如果王守仁仍然违抗圣意,张永就可以立刻把王守仁抓起来!

    奉了皇帝之命,监军太监张永立刻带着两千精兵沿运河火速南下,抢在王守仁之前到了杭州,把大军屯在钱塘江口,专等南赣巡抚的船队来到杭州。

    就在张永率军赶到杭州的第二天,王守仁也押解着宁王经衢州府出草萍驿驶进了钱塘江。本以为京杭运河就在眼前,船队一进运河,就等于离开了江南,正德皇帝御驾亲征的脚步最远也就止步于山东了。哪想到船队刚进钱塘江,就看到岸上连营数里,帐篷一座挨着一座,顶盔贯甲的京营士卒立在江岸上,远远看见船队就叫喊起来,接着几条快船驶到面前,一员将领登上官船,也不多说话,只是告诉王守仁,船队立刻靠岸,不得再前进一步。

    想不到正德皇帝执迷不悟,竟派出大军拦截船队,南赣巡抚王守仁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其实王守仁屡次违抗圣意,不顾一切要把宁王押解进京,一方面是为百姓考虑,不让荒淫奢侈的皇帝和凶强霸道的京军到江南为患;另一方面,王守仁这么做也是想要点醒正德皇帝心底的良知,让他知道自己犯的错,然后好生改错。

    自从登上皇位的那天开始,骄横任性的正德皇帝已经犯下了数不清的大错,破坏开中盐法,派太监到地方搜刮钱财,以至掠夺民田,扩建皇庄,擅增捐税,驱逐阁老,迫害大臣,玩忽职守,无所不为,孝宗弘治皇帝苦心治理十八年留下的“弘治中兴”的政局被正德皇帝毁坏殆尽,天下百姓民怨沸腾,前有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造反,后有宁王朱宸濠起事,整个大明王朝如同毁了梁柱的大厦,风雨飘摇,已经出现了倾覆的迹象!可正德皇帝丝毫不肯醒悟,仍然任性胡为,纵情享乐,荒废政事,像发了疯一样胡闹。

    大明朝是朱家的天下,这个朝廷亡了并不可惜,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要是社稷倾颓,大乱一起,百姓们怎么办?

    王守仁是个读圣贤书的儒生,读的是“克己复礼”,追求的是“良知”二字,现在正德皇帝私欲如沸,天下秩序已经动乱,王守仁不惜性命拼死抗谏,不让正德皇帝下江南,就是要用自己的一片良知“克”住正德皇帝的任性,用一腔热血来警告正德皇帝,人的疯狂必须有个底线,不要等到众叛亲离,被天下百姓视为寇仇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人心里的良知是一面明镜,可惜,正德皇帝心里这面镜子已经被污垢遮掩,又因为他是皇帝,没人敢去“擦”他心底这面明镜,结果朱厚照心里的良知被埋没得极深,王守仁的良苦用心根本救不了正德皇帝,反而惹怒了这个暴君,竟派军队拦截官船,很明显,如果王守仁一意孤行仍然要违抗圣命,皇权暴力的雷霆就将把这位南赣巡抚击成粉末。

    然而正德皇帝忘了,孔夫子早就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位南赣巡抚的名字又恰好叫“守仁”。对王守仁而言,今天就到了杀身成仁的时候了。于是换上正三品的大红官袍,弃船登岸,直奔杭州织造衙门而来。

    王守仁上岸来找人论理的时候,监军太监张永正躲在杭州织造衙门的后花园里发愣。

    张永已经得报,王守仁的船队到了钱塘江,被京军扣住了。其后王守仁换上纱帽红袍,没带一个随从,孤身一人直奔织造衙门而来,也已经有锦衣卫飞马通知了张永。眼看这位副都御史分明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正德皇帝驾下最得宠的大太监张永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急忙躲进后花园,告诉手下,拦住王守仁,别让他进来。

    片刻工夫,王守仁已经到了织造府外,立刻求见张永。守门的禁军依着张永吩咐,只说张永不在,不让王守仁进门。此时的王守仁已经下了拼命的决心,不管不顾,抬脚就往大门里闯,守门的军士赶紧上前拦着,可人到急处却能激发出非同寻常的气力,一向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王守仁发起急来竟像一头猛虎,咬着牙硬往前闯,五六个壮汉硬是拽不住他,纠缠推搡之间已被王守仁闯入二门,不顾禁军的拉扯,胀红着脸冲堂上大吼:“我是江西巡抚官员,带着钦命要犯到杭州,特来与张公公商议国家大事,你们为何不让我进去!”

    想不到王守仁竟闯进府来,就在堂下吵嚷,张永知道躲不过了,只好从后头走出来止住众人,把王守仁请进屋里坐下,直截了当地问:“王大人身担重任,为什么不在南昌留守,却跑到杭州来了?”

    张永这话是明知故问,可王守仁知道张永是皇帝身边的宠幸,眼下虽有拼命的决心,却还没到不顾性命的时候,就把心气儿放平稳,郑重其事地对张永说:“公公也知道,江西叛乱刚刚平定,潜逃的亡命之徒不在少数,目前南昌城里防卫又薄弱,宁王押在南昌并不安全,只有献俘京师才是万全之策,所以我押解宁王沿水路北上,是要往京城去的。”

    张永根本不听这些,只问:“王大人接到威武大将军的钧帖了吗?”

    这时候王守仁也不必隐瞒:“接到了。”

    “既然接了钧帖,为何不依令行事?”张永翻起眼睛瞟了王守仁一眼,“难道王大人是故意抗命不遵吗?”

    大堂上就坐着两个人,老太监又说这话,等于把“钧帖”的出处挑明了。王守仁知道今天这事靠智谋是过不了关的,只能说硬话,讲道理,至于自己进了这个织造衙门还能不能走得出去,他都已经不敢多想了:“我在南昌已接了钧帖,也隐约明白其中所指。但依我想来,江西叛乱已经平定,就算剩下几个小贼,官府自能缉拿,皇上不必专门派京军来征剿,而且宁王造反之时勾结了无数江洋大盗,这些人心怀异志潜入江湖,欲行不轨。此时皇上御驾亲征直奔江南,这些亡命徒知道了消息,恐怕会对皇上不利。所以我觉得既然江南没有大事,皇上还是不要御驾亲征为好。至于宁王这些人,或献俘于京师,或在山东交由禁军看押,都依皇上的主意就是了。”

    王守仁这些话表面温和,其实说得很硬,一开始就指出皇帝把平叛当借口带着人马下江南根本没有道理,接着又明确提出要把宁王这帮人送到北方,最好是在京城献俘,如果皇帝不肯,那就直送山东,总之,宁王不能留在南昌,皇帝也最好别来江南。

    正德皇帝的脾气天下人都知道,可王守仁这个小小的副都御史就是敢逆龙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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