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对抗“妖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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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忠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是想故意刺激王守仁。可王守仁自进了这个虎穴,就打定了一个主意,不急不怒,淡淡地说:“据本官所知,宁王搜刮的金银一大半儿在造反之前购买军械、招纳党羽用掉了,一小半儿在攻打安庆的时候赏给手下士卒了,其他的或沉入了鄱阳湖,或被叛军余部卷走,都已荡然无存。早先我攻克南昌的时候,宁王死党在王府引火自焚,把半个王府烧光了,剩下的东西都已造册封存,几位可以查看账册,一一对照。但依我想来,这些东西也换不来几万大军的粮食。”

    王守仁所说的这点儿东西江彬他们早就看过了,那些账册也早查对过了,现在这三个人都知道王守仁说的是实话,可他们却故意不信,张忠冷笑着说:“账册是人做出来的,有什么用?至于黄金白银,挖个洞就藏起来了,弄条船就运走了,谁能知道?”

    张忠这话十分狠毒,可王守仁却不为所动,冷笑着说:“张公公说到账册,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攻克南昌的时候,我的手下从王府里搜出一批账簿,里面记载的是宁王这些年在京城里向官员行贿的内容、时间、地点、贿银数目,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几位大人想看看这些账簿吗?”

    一听这话,厅里的三个奸贼全都闭上了嘴。

    宁王密谋造反这些年,他的心腹一直在京城里活动,拿着山一样多的白银贿赂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受过宁王贿赂的人多得不计其数,连内阁首辅杨廷和也收过宁王的好处。江彬、张忠、许泰都是皇帝身边的宠幸,宁王行贿的时候怎么会少了他们的份儿?以这些人的品行,又怎么会不收宁王的贿银?所以这些账簿一旦打开,江彬、张忠、许泰的名字皆在其中。

    这三个家伙千里迢迢跑到南昌来,是想陷害王守仁的,哪知反让王守仁揪住了他们的把柄。这一下三个人的气势都被打掉,连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又胡乱扯了几句闲话,赶紧把王守仁送出府去了。

    一个良知克倒奸贼

    自从冲进南昌,江彬他们前后拷打迫害了几十人,却找不到倾陷王守仁的罪证,这次面对面较量,又斗不过这位心学宗师,张忠、许泰已经无计可施。江彬的头脑并不聪明,若论凶悍却在这几个人之上,想了好久,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既然在王守仁身上找不出罪证,咱们何不给他造出一个罪来!”

    张忠忙问:“都督想怎么办?”

    江彬咬着牙说:“王守仁不是说了嘛,现在南昌城里已经断粮,百姓们日子艰难,咱们就在这上头做文章,干脆把城外的四万大军都调进南昌城里来,让他们在城里任意居住,就地取食。”

    许泰忙说:“依军法,没有战事,官军无故不得进入府县城池。现在咱们把四万人都调进南昌,万一和百姓起了冲突,闹出事来大家都有麻烦。”

    江彬冷笑一声:“军法我也知道,可皇上御驾亲征到江西平叛,当然有战事!这时候咱们调官军入城合情合理。至于百姓和官兵冲突,我觉得正好!咱们不是到江西来平叛剿贼的吗?百姓们闹起事来,锦衣卫就可以抓几个人来重办,然后弄份口供,就说这些人都是反贼余孽,背后受了王守仁的指使,那时候咱们再抓王守仁就有了证据。抓了王守仁,陛下就可以到南昌来,平定宁王叛乱的大功也就归了陛下,咱们也可以得些奖赏,这不是好事吗?”

    江彬这个家伙真是无法无天!可他眼下却是这伙人的首领。再说,张忠、许泰也想整垮王守仁,把正德皇帝接到南昌,一来在皇上面前讨好,二来也能分到平叛的大功,封妻荫子,捡一个现成的便宜,这样的好事他们当然愿意。

    拿定主意之后,江彬一声令下,原本驻扎在南昌城外的四万官军全部开进南昌城。

    一夜之间,原本只有十几万人口的南昌城里忽然平地多出四万人来,个个都是披盔戴甲手持利刃的官军,面目凶狠,举止粗暴,把百姓们吓得不知所措。加之南昌城里街道狭窄,很多地方连帐篷也支不起来,几万军人都在大街上露宿,宽街窄巷全被堵死,车马无法行动,就连行人也走动不得,放眼看去,到处是人,到处是兵器,到处是一片吆喝叫骂。商人们一看不对头,急忙关闭铺面,不敢再做生意,于是百姓们连油盐酱醋也无处购买,原本艰难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了。

    此时已经到了正德十四年十一月间,“大雪”节气已过,南方虽然没下大雪,可是到了冬季阴冷潮湿,当兵的身上披着铁甲,里面穿的却是秋装,在这又湿又冷的地方露宿街头,入夜之后寒气逼人,从北方来的军人一个个筋骨酸困,苦不堪言。当兵的原本就粗野,现在跑到南昌这鬼地方来却没有仗打,只是每天窝在街上受苦,吃不上一口饱饭,喝不上一口热水,当官的也不管他们,这些人哪里还能守得住军纪,纷纷闯进民居要食要水,看见百姓家里的棉衣被褥抢了就走,百姓们上来争执,当兵的就动拳头打人,拿出兵刃威吓,百姓们受了气,到官府去告状,可南昌城里大小官府全被锦衣卫占据了,根本不讲道理,见了来告状的就打,吓得百姓们再也不敢动这告官的念头了。

    眼看将领们默不作声,官府也不敢管事,当兵的胆子更大了,干脆成群结伙闯进百姓家里,白天黑夜赖在屋里不走,反而把房主一家老小赶到偏房去住。老百姓气急了眼,把当兵的都看成仇人一样,被逼得没办法,就聚众而来与官兵厮打。城里各处天天有人打架,不是官军欺负了百姓,就是百姓揍了士卒,整座南昌城乱成了一锅粥。

    江彬这些人想要的就是这个“官逼民反”的局面。城里越乱,他们心里越高兴,更加甩手不管,只等着闹出大事来。

    江彬的毒计王守仁已经隐约猜到,眼下的南昌城里如同滚油锅,一瓢凉水就要炸,王守仁也看到了,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百姓们本不想闹事,官军则是被坏人骗了,所以百姓与官军之间的矛盾绝非不可调和。只要想个办法唤醒官军的良知,让这些当兵的不要再虐害百姓,事情就会有转机。

    对王守仁的想法幕僚雷济有些不以为然:“俗话说‘兵匪一家’,可见当兵的没有几个好东西。现在这帮家伙闯进城里要吃百姓的肉,都堂却以为能唤醒他们的良知?难道吃人的禽兽也有良知吗?”

    王守仁早就说过“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天下人个个都有良知,就连正德皇帝、江彬、张忠这些家伙也不例外,一个人是好是歹,全看他能不能依着良知办事。若能依着良知做事,必是正人君子,就算犯了错,只要依良知真心悔过,照样是正人君子。

    王守仁知道江彬这几个人是不肯悔改的,可他却坚信几万京官士卒心里都有良知:“吃人的不是官军,只是江彬、张忠这几个东西,不要把他们和京军将士混为一谈。”

    自从大军进入南昌以来,京军士卒在南昌城里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成天惹事,南昌人对这些军卒十分憎恨。现在王守仁却说不能把江彬和京军士卒混为一谈,雷济一时不能理解:“江彬当然可恨,可他手下这些当兵的助纣为虐,难道不可恨吗?”

    王守仁微微摇头:“你说当兵的助纣为虐,也许有理,我初任南赣巡抚的时候率领官军剿匪,亲眼看见这些人虐害百姓,杀良冒功,当时也对官军士卒恨之入骨。可后来静下心一想,其实当兵的不是可恶,而是可怜。这些人无知无识,只知道奉命行事,他们做这邪恶的事,是长官教他们这样做,那些军官干坏事,又是受了将领的指使,而将领们也并非全无天良,他们做出畜生一样的事来,是奉了江彬这种的人命令,一层一层算起来,到最后就发现坏人只有那么几个,那些当兵的其实和百姓一样,心里也有良知,都是咱们的兄弟手足,咱们怎么能不爱惜士卒呢?”

    早在庐陵当县令的时候,王守仁就说过“民,吾民也,兵,亦吾民也”的话。可那时的王守仁刚刚悟良知之学,对其中道理领悟不深。现在王守仁已经知道了:人人皆可为尧舜,人人皆可做圣贤,也就是说天下人人平等。百姓也好,兵也好,他们并不是王守仁这个官僚治下的“民”,而是王守仁的手足同胞,兄弟姐妹。

    阳明先生说的话雷济当然相信,可是和大明朝的很多百姓一样,他心里对官军士卒的成见根深蒂固。听王守仁把当兵的称为“兄弟手足”,仍然不能接受:“百姓们或耕或织,或做手艺或做买卖,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先生说他们与咱们是兄弟手足,这话对。可当兵的不耕不织,不做手艺,手里拿着刀枪,动不动杀人害人,百姓们都说兵匪一家,甚至兵不如匪!这些人怎么也算是‘兄弟手足’呢?”

    雷济这话说得偏激,王守仁微微一笑:“依你所说,难道国家不需要军队士卒了吗?”

    这一句话顿时把雷济问住了。

    王守仁缓缓说道:“百姓们有种田的,打铁的,做买卖的,人人都有良知,个个都有志向,这些当兵的打仗流血,为国出力,一样是个良知,是个志向,在‘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上头,兵也好,民也好,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思,当然都是一家人,都是‘兄弟手足’,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被阳明先生这么一解释,雷济真就无话可说了。半天说了句:“都堂说得对。天下人都是兄弟手足,大家都一样要做克己功夫。”

    雷济无意间的一句话,竟触动了王守仁的心弦,忙说:“克己功夫是人人要做的,但官员和百姓要下的功夫却不一样。”

    欧阳德忙问:“怎么不一样?”

    王守仁正色说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孔夫子告诉后人的成圣贤之路。可你想想,当官的人不种田,不打铁,不做买卖,平时也不在边关防守,因为咱们早年读圣贤书的时候就立下了救国救民的大志。既然立了这么大的志向,做了官以后,要‘立’,就必须先为天下百姓做实事;咱们想‘达’,就必须成全天下百姓。也就是说,当官的人肩上的担子比百姓重得多,但我早前也说过,提炼一两重的纯金,和提炼一万斤重的纯金是一回事,因为‘良知纯金’的分量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纯度。一万斤纯金和一两重的纯金,因为其纯度一样,所以意义也一样崇高。一万斤驳杂不纯的‘肮脏之物’与一两重的纯金相比,意义反而不如,从这上头看,做官的人因其责任大,权柄重,遇到的诱惑最多,提炼‘良知纯金’时最容易掺入杂质,以致良知不纯。”

    “就是说,做官的想成圣贤,比百姓更难?”

    “难!所以当官的更需要做‘克己’功夫,至少比百姓多用十倍的功夫才行!官员们做了十倍的克己功夫,才有资格让百姓们略做些克己功夫,官员们自己做了百倍的克己功夫,才有资格让百姓们多做些克己功夫。若是官员自己只做了一分克己功夫,甚而连一分功夫也没做,那他不但不配支使百姓们‘克己’,甚至连个官也不配做了。”

    阳明先生析理透彻,雷济听得恍然大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都堂这话说得好!天下人都是有良知的,像江彬、张忠这些把良知蒙昧得一丝不剩的货色原本极少,所以他们在百姓眼里都是败类,我看这些人在朝廷上也站不住脚,早晚都是抄家灭门的下场!”说到这里忽然一愣,自己想了一会儿,又问:“按先生说的,天下人都有良知,丧尽天良的人只是极少数,那为何百姓们不能斗败这些丧尽天良的禽兽,反而任凭他们欺压迫害,连句话也不敢说呢?”

    听了这话,王守仁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话你别问我,你自己到大街上去,碰上老百姓就问他:‘你本是一个圣人,你知道吗?’看他怎么回答你。”

    阳明先生这一问是不需要回答的。

    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这是个千古不易的大道理。可这个道理却无论如何也传播不开。因为世上所有老百姓的心窍都被茅草塞着,既不知道“良知”究竟是何物,更不敢妄称自己是个“圣人”。若真有一个人走到大街上,遇上人就拉住他问一句:“你本是个圣人,你知道吗?”那人一定以为碰上疯子了,吓得扭头就跑!

    见雷济坐着发愣,王守仁苦笑一声:“民智未开,有良知的人不知何谓‘良知’,只以为做猪羊就是守了良知。这样的人不被人迫害欺压,还能有别的下场吗?”

    半晌,雷济愣愣地问了句:“一定要等百姓们嘴里说出‘我等皆是圣人’,良知才能斗败邪恶吗?”

    “对。”

    “可怎么才能让百姓明白这个道理呢?”

    王守仁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是啊,王守仁明白“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道理,懂得知行合一,知道人生要立大志,要诚意悔过,提炼良知,连“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成圣之路也找到了,甚而他自己后来也成了“圣人”。可王守仁这一辈子却从来没找到过开启民智的好办法。以至于王守仁去世之后短短几十年间,曾经生机勃勃的阳明心学已经从中华大地彻底消失了。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百姓们人人心里有良知,个个可以成圣人,到最后,却不见他们中有一个成为圣人,就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良知”究竟为何物,更不知道良知的力量有多大。给他们讲明这个道理已经不容易,想让他们相信这个道理,实在太难,太难了。

    如何开启民智,这不是王守仁那个时代的人能做到的事,在这上头也不能多想,想多了,人就颓废了。

    于是王守仁抛下这个空念头,赶紧做起实事来。

    既然官兵和百姓原是手足兄弟,就应该互相照应。为了让百姓们明白这一点,王守仁专门写了一份告示在南昌城内到处张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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