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一个大志,每到心里生出杂念就扪心自问:“我的志向还要不要了?”这个学习上的简易法门虽然算不上阳明心学最核心的重点,可对后辈学子来说,这一点极其实用。因为极其实用,也就显得极其重要。
大学问和四句教
下定了去广西平乱的决心以后,王守仁立即收拾行装准备动身。
听说先生要去广西,书院里的学生们都很舍不得。其中钱德洪、王畿两人对广西平乱的艰难比别人知道得更多,心里也更牵挂,就相约进府来见先生。进了新建伯府,直走进花园里,却见阳明先生扶着一根罗汉竹的手杖在小桥边的石凳上坐着。远远看见两个弟子来了,就招手叫他们过来。于是王畿在王守仁身边一块石头上坐下,钱德洪就在那个叫“天泉桥”的小木桥护栏底下随便坐了。
见两个弟子满脸沮丧,心事重重,王守仁笑着说:“我曾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广西之乱最多只算‘山中贼’,只要我心里没有一个‘心中贼’,良知明白,不受蒙蔽,平乱的事并不难办。”把两个弟子看了一眼,又说:“我这次去广西,可能两三年也回不来,你们学业上有什么不懂的,现在可以问我,等我走后,只能书信来往,就不那么方便了。”
钱德洪和王畿来给先生送行,心里本就恋恋不舍,听阳明先生这么说,钱德洪赶紧问道:“记得先生讲学的时候对我们说过,《大学》的第一章就是成圣的道路。学生对此不甚明了,想请教先生。”
王守仁略想了想:“《大学》首章说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几句话确实是成圣贤的道路,你有什么疑问吗?”
钱德洪笑道:“学生于这几句话似乎能懂,又似乎完全不懂……”
钱德洪说的这个“似懂不懂”听起来有些可笑,其实天下儒生多被邪说诱导,在读古人文章的时候个个似懂非懂,可这些人却以为他们看了后人注释,已经全都“懂”了,哪知道后人对孔孟学说的注释里早就下了毒,他们这个“懂”,其实是中了毒!
钱德洪身为王守仁的弟子,比一般儒生活得明白得多。他说“似懂不懂”,是一句大实话,王守仁点点头:“既然不懂,不妨动问。”
钱德洪立刻问:“请问先生,《大学》何以称为‘大学’?”
钱德洪这话问得又拗口又有趣,王守仁忍不住笑了出来:“你问得好。所谓《大学》,就是‘大人之学’的意思。”
“什么是‘大人’?”
“胸怀天下,良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者,是谓大人。”
钱德洪忙问:“先生说的‘大人’就是平时说的‘圣人’吗?”
王守仁摇摇头:“这是两码事。‘圣人’是一个人做了平常人不能企及的大事,别人尊敬他,硬塞给他的称谓。比如孔子,我们称他为‘圣人’,但孔子自己并不认可。《论语》中有记载:有一位太宰对子贡称赞孔子多才多艺,子贡就说:‘我的老师多才多艺,因为他是位圣人。’孔子听说以后很不以为然,对子贡说:‘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意思是说我年轻的时候家里穷,所以学会了好多手艺,这些事太宰哪知道呢?可见孔子并不认为他是圣人。再者,孔子去世以前有几句吟咏:‘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也不过自称‘哲人’而已。只是因为孔子所创的学说能救世济人,有大功于后世,所以后人尊称他一声‘孔圣人’,孔子若在,必不肯受这称谓。所以‘圣人’是别人封的。”
“可‘大人’却不同,所谓‘大人’,就是其心里的良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视天下为一家,视亿兆百姓如亲人,有如此良知如此胸怀的就是‘大人’,那些斤斤计较个人得失的,就是所谓‘小人’。良知也好,胸怀也好,都在自己心里,正所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所以‘大人’是我们天生就有的一种气质胸怀,是不是‘大人’,我们自己心里就知道,我们的良知就能告诉我们答案,根本用不着别人说。从这里就明白,‘圣人’和‘大人’一个是称谓,是‘外求’而来的;一个是‘吾性’,是从自己心里生出来的,当然不是一回事了。”
王守仁这么一说,钱德洪也有所领悟了。
王守仁又说:“刚才我说了,胸怀天下的是‘大人’,斤斤计较的是‘小人’,其实我们心中的良知都是至纯的纯金,在‘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上头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有些人斤斤计较于个人得失,沦落为‘小人’,其实是他的良知被私欲蒙蔽了。但良知在人心,随你如何,永不泯灭,我们看见孩子掉到井里,就会生出恻隐之心,这是我们心里的仁义良知与孩子成了一体,看见鸟兽受伤哀鸣,就会觉得可怜,这是我们的仁义良知与鸟兽为一体了,这种‘良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我们生而为人固有的情操和品性,就算是个‘小人’,见孩子落井,他们也有恻隐,也会不忍,这说明他们心里也有一份永不泯灭的良知。这个随你如何永不泯灭的良知,就是《大学》第一句所说的‘明德’。”
说到这里,王守仁略一沉吟,又缓缓说道:“我刚才说了,就算最坏的小人心里也有良知,可他们却未必肯依着良知去做事。为什么?因为在面对功名利禄的诱惑之时,他们的良知被人欲隔断了,只看见利益,忘掉了良知,为了一点小利互相攻击,互相陷害,甚至手足相争,骨肉相残!这时候还提什么‘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所以要想成为一个‘大人’,就必须时刻呼唤内心的良知,提炼内心的良知,把这良知炼得纯而又纯,灵明无比。这就是《大学》的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王守仁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解释透了,钱德洪不但听在耳里,甚而记在了纸上,自己又看了一遍,这才接着问:“第二句:‘在于亲民’又如何解?”
王守仁想了想:“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这是一句了不起的话。明‘明德’,是‘立’一个良知,所谓‘亲民’是达成这个良知。我常说‘知行合一’四个字,这你们都懂吧?心里生出‘与天下万物为一体’的良知来,这是‘知’;把‘与天下万物为一体的良知’应用起来,就是‘行’。怎么应用呢?当然是亲民,爱民,护民。把别人的父亲当成我父亲一样爱,把别人的兄弟当成我的亲兄弟一样爱,把别人的儿女当成我的儿女一样爱,这样一来,我心中的良知就与天下人合为一体了!这时候,我心里自然生出一个‘己欲立而立人’的念头来,想真心实意为天下人做好事,做实事。有‘与天下万物为一体’的良知,又依着良知去为天下人做好事,做实事,这是咱们这些儒生、这些官员一辈子的志向,你们说对不对?”
克己复礼,是先克皇帝,再克大臣,再克官员,再克儒生,最后克百姓。王守仁是个官员,钱德洪、王畿今天还是儒生,以后也许会做官。对他们而言,“克”皇帝,“克”朝廷,依着良知为天下百姓做实事,做好事,果然是一生的志向。钱德洪听得连连点头。
见钱德洪听懂了,王守仁也很满意:“‘大人’之学,在于明白良知这个‘明德’,光是明白了良知这个东西还不够,还要去‘亲民’,真正给百姓做实事,这才有用。‘亲民’都是什么内容呢?齐家、治国、平天下,克官府,克朝廷,克皇帝,无非如此吧?”
钱德洪把这些话都记了下来,又问:“下一句:‘在止于至善’又何解?”
王守仁微笑道:“这句好理解。什么是‘至善’?良知提炼到极点,致良知做到极点,于是良知与天地万物一体,‘亲民’到了把百姓全当成自己的父亲兄弟儿女一样爱护,这就是‘至善’了。这至善是个纯而又纯的良知,达于此境界的人已经是个‘大人’,见了善的就尽力维护,见了恶的就毫不客气地指责,扬善去恶之心极诚,其意坚决,甚而‘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或‘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修身达到如此地步,良知已经如此精纯,这就是‘至善’,有如此胸怀的,自然就是个‘大人’了。”
“至于《大学》里说的修身、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等功夫,说穿了也都是从良知而起,都是一回事。你看,‘修身’两个字其实有趣,我们的身体难道会自己去‘修炼’吗?不会!当然是身体的主宰者,也就是那个灵明不昧的良知要去修炼,对吧?而良知在何处?在我们心里,所以要修身,就必须先正其心。人心之本体原是澄澈明净的,并无‘不正’一说,是因为意念发动,而后才有‘心不正’的问题出来,所以要正心,又必须先做一个‘诚意’的功夫。可是意念发动有善有恶,我们怎么知道自己的意念究竟是善是恶呢?万一弄错了,把善念当成恶念,给克倒了;又或者把恶念当成善念,依着它去做了,想做‘诚意’功夫也做不成。所以想做到‘诚意’,又必须先做‘致知’的功夫。‘致知’二字怎么讲呢?致就是努力,知就是良知,连起来就是‘努力践行心中的良知’,这你都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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