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致良知的大学问(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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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知道早前英勇善战的姚嫫这时忽然一反常态,完全失去了积极性,四省大军虽然会齐,可面对广西狼兵,官军显得毫无斗志,这一仗竟有些“打不起来”的意思。

    眼看姚嫫如此无能,嘉靖皇帝又气又急。可朝廷被他搞成这个样子,那些有本事的能臣不是被罢被贬,就是与皇帝离心离德,竟找不到一位可用之人。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已经爬到翰林学士之位的方献夫向嘉靖皇帝举荐了自己的恩师,正在绍兴家里赋闲的王守仁。

    王守仁是经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的老臣,剿匪平叛用兵如神,又在正德一朝受过迫害,而正德朝的大臣们现在已经被嘉靖皇帝连根拔起,此时起用王守仁,既当其用,又当其时。所以方献夫一提王守仁,不但嘉靖皇帝精神一振,就连张璁、黄绾两个人也都来了精神,立刻附议,于是嘉靖皇帝下决心重新起用王守仁。

    在方献夫、张璁、黄绾这些人想来,天下人没有不愿意得到高官厚禄的。王守仁之所以早前不肯在“大礼仪”上头表态,大概是因为摸不清朝廷里的风向,不愿意随便说话。可领兵平叛实在是王守仁拿手的本事,让他率领四省大军去征广西,必然手到擒来。那时候张璁、方献夫再出来替王守仁说几句话,这位南京兵部尚书、新建伯入阁为辅臣就顺理成章。

    王守仁是张璁的同乡,黄绾的密友,方献夫的老师,此人入阁,对这三个人来说真是大好事呀!于是这些人联起手来举荐王守仁,并且认定这次出征广西,王守仁绝无推辞之理。

    接了这道圣旨,王守仁进退两难,一连几天足不出户,弟子们也知道阳明先生的难处,都不敢动问打扰,只等着先生自己做这个决定。但大多数弟子在心里隐约猜测,以阳明先生的脾气,大半是不会去打这一仗的。因为广西这一仗明摆着是朝廷恃强凌弱,欺压当地百姓。一旦开战必然血流成河,甚而有屠城灭族的惨祸,不知要死多少人,这样的孽,阳明先生是不肯去造的。

    就这么等了好些天,阳明先生的弟子们有些耐不住了,于是两个亲近弟子钱德洪、王畿相约到府上来探望一下,当然,这些学生不敢在大事上乱出主意,只是看看阳明先生拿定了什么主意没有,自己这里也好放心。于是立刻来见王守仁,问道:“听说皇上有旨,命先生到广西剿贼,先生拿定主意了吗?”

    钱德洪和王畿是王守仁晚年身边最得意的两位弟子。这两人都是王守仁的同乡,年纪又轻,王守仁把他们当成子侄一般看待。现在听钱德洪问起,王守仁并不回答,笑着说:“皇上的旨意且不说,我问你们,知道田州这场变乱是怎么闹起来的吗?”

    广西的变乱原因其实很多人都知道。王畿立刻说:“听说田州同知岑猛得朝廷扶持做了田州土司,却贪心不足,又去攻夺泗城,皇上一怒之下派广西都御史剿他,可姚嫫用兵太急,引发了这场变乱。”

    王畿说的只是事情的表面,王守仁不置可否,转头看着钱德洪。钱德洪想了想:“泗城本是田州治下,后来被别的土司夺了过去,岑猛做了田州土司,领兵去夺泗城,说他有罪也不冤枉他,可这些土司之间的内斗原本说不清楚,朝廷若想扼制岑猛,只要下一道命令,让岑猛退兵,若他不肯退兵,再剿不迟。可朝廷却不问情由,立刻调重兵征剿田州。我听说广西都御史姚嫫攻入田州之时,岑猛不敢应战,率领部属躲进深山,上奏向朝廷求饶,可姚嫫不听岑猛的分辩,一味用剿,先杀了岑猛的儿子岑邦彦,又杀了岑猛,占了田州,也真是用兵太急,手段太硬了。”

    钱德洪说的话比王畿明白得多,可两个弟子都没能看明时势,说的话只有三分对,倒有七分错。王守仁冷笑一声:“你们光说岑猛、姚嫫,就没往别的地方想过?岑猛这个土司是朝廷扶持起来的,他的田州土司是朝廷封的,没有朝廷就没有岑猛的今天,此人怎么敢公然反叛?何况姚嫫率军征剿之时,岑猛一味躲藏,不敢与官军交战,可见其并无谋反之心。奇怪的是姚嫫为什么不肯罢休,必要杀了岑猛才罢?是谁在背后指使这个姚嫫呢?”

    王守仁说到这里,王畿和钱德洪才真正把事情想到要紧处。片刻工夫,王畿已经把事情想明,心里暗吃一惊,却不敢说。钱德洪脑子比王畿稍慢些,嘴巴却快,忍不住说了声:“难道是皇上要取岑猛的人头?”

    王守仁点点头:“对,正是皇上要取岑猛的人头!所以姚嫫不听岑猛的辩解,也不管他如何躲藏示弱,只是一味剿杀,非要杀了这个土司才罢。可土司一死,地方上就乱了,结果激起民变,酿成了今天的大祸。这是当今皇上为了树立权威,不顾地方政务,一意孤行所至。”

    后花园里,师生三人,再无一个闲杂人等,所以王守仁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这一句话,吓得王畿出了一头冷汗,钱德洪也有些变颜变色,倒还不像王畿那么紧张。想了想才说:“怪不得,早先姚嫫领兵进入田州,如入无人之境,这次他带着二十多万大军征讨广西,却屡屡受挫,不能进入思恩、田州一步,原来是因为早先土司兵不敢战,如今土司死了,这些‘狼兵’也就没有顾忌了。”

    王守仁微微摇头:“你说的只是一方面,却还没看到要紧之处。姚嫫这个人原本能征惯战,嘉靖元年他在泾阳大破蒙古骑兵,何等威风!上次征讨广西,他也是尽心尽力,必杀岑猛不可,为什么这一次他却萎靡不振了?”

    王守仁一句话把两个弟子都问愣了。

    见两人答不上来,王守仁又说:“广西的战事,病根都在朝廷里头!早年朝廷里有四位阁老,其中杨廷和、蒋冕、毛纪等人因为不得圣心,都被皇帝罢免了,只剩下一位费宏担任内阁首辅。可费宏也是前朝旧臣,与张璁、桂萼这些人不和,皇帝也不信任他,偏偏广西都御史姚嫫正是费宏举荐之人,于是张璁、桂萼联手指责姚嫫用兵太狠,杀了土司,激起民变,明着收拾姚嫫,暗里打压费宏,这位阁老不得不自请致仕。哪知费宏离职后,思恩、田州一带真的发生变乱,两座府城都被土司的手下攻克,朝廷一时无人可用,不得不重新起用姚嫫。你们想想,这种时候姚嫫还肯替朝廷出力吗?”

    王守仁聪明透顶,一句话说破了天机,王畿和钱德洪面面相觑,半天才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姚嫫手下有二十多万大军,却把仗打成这个样子……”

    钱德洪却说:“广西这场叛乱其实是官逼民反,战事一起,当地百姓多有杀伤,如此残酷之事,稍有良知之人皆不愿做。朝廷里又是小人当道互相陷害,我看先生还是称病不出的好。”

    钱德洪这话其实全说错了。可他指出的这两点又正是事情的关键。王守仁微微一笑,问道:“你说朝廷里小人当道互相陷害,可知道都是哪些人当道,又是怎样互相陷害的?”

    钱德洪想了想:“听说张璁已经官至吏部尚书,入阁做了辅臣;桂萼当了礼部尚书,还兼着一个大学士……”

    “还有呢?”

    “方献夫好像也升了个左侍郎……”

    方献夫也是王守仁的弟子之一,算是钱德洪的同门师兄了。可对这位一门心思在朝廷里钻营的师兄钱德洪评价不高,干脆把他也当成“小人”来说了。

    听他这么说,在一旁的王畿脸色有些尴尬,王守仁却忍不住一笑。随即说道:“你把朝廷上的事看得太简单了。这里面机关重重,不知有多少算计。张璁、桂萼都是靠着‘大礼仪’爬上来的新宠,资历太浅,名声又臭,在朝廷里不得人心,皇上虽然想重用他们,却碍于颜面,不能做得太过,于是起用了早年被先皇(正德)冷落的杨一清担任内阁首辅。杨一清也是三朝重臣,文武全才,而且是个耿直的人,他入阁之后并不向张璁、桂萼这两个小人献媚,反而在皇帝面前举荐弘治朝曾任阁老的谢迁复出,而皇帝碍于杨一清的面子,也答应了。结果杨一清和谢迁这两位老臣互为臂肘,在内阁站稳了脚跟,张璁虽然也入了阁,却得不到杨一清的支持,就连早前和他一起爬上来的桂萼也嫉妒他,想着把张璁整下去,好取而代之,张璁在内阁人单势孤,所以急着想把我拉出来,让我和他结一个党,对上和杨一清、谢迁争斗,把首辅的位子抢过来;对下压住桂萼这股势力。你那位师兄方献夫如今已经当了礼部侍郎,我估计很快就要升礼部尚书,方献夫是个有雄心的人,我看他早晚也要入阁,所以也想把我捧上去,我入了阁,他这个当学生的就有了靠山。现在皇上命我去征讨广西,其实是这两个人在背后使劲,要让我立这个‘大功’,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张璁和方献夫两位大人的举荐之德?”

    王守仁一番话说透了嘉靖朝的时局,话中暗含讥讽。王畿还没说话,钱德洪已经接过话来:“这朝廷竟是个粪坑,辅臣们如同蛆虫,先生是何等清高人物,岂能与这些小人为伍!当然不肯入阁,这一仗,先生也没必要替张璁这些小人去打!”

    钱德洪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王守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阁臣,我是不会当的,可广西这一仗,我还是要去打。”

    听王守仁这么一说,钱德洪顿时愣住了。半晌才说:“广西狼兵、湖广土兵齐名于世,都以凶恶善战著称,思恩、田州两地又是狼兵的巢穴,除了平时聚集的人马,还要加上临时附逆的当地人,至少也有数万之众,朝廷大军虽有十余万,这一仗也仍然不好打。”

    钱德洪的顾虑极有道理。但王守仁已决心出山破贼,钱德洪说这些话也没什么用了。王畿在一旁笑着说:“先生是个用兵的奇才,自从被朝廷派到南赣剿匪,平贼灭寇都在反掌之间,以乡兵三万灭宁王十万叛军也不过四十余日。如今朝廷在广西集结官军十余万,又有湖广永顺、保靖的彭氏土兵参战,加之广西岑姓土司之间矛盾重重,互相倾轧攻杀。思恩、田州两地兵势汹汹,看似猖獗,可我看田州、思恩两府土司本来就有世仇,王受、卢苏两个贼首各居一方,表面抱成一团,内里必有矛盾,难以同心合力。先生只要调官军劲旅出浔州府南丹卫猛攻思恩州的古零城,再命湖广狼兵潜至南宁,沿南流江偷袭武缘,两路夹攻,先夺下思恩,把卢苏这哨人马打退,然后放出风去,就说只要田州土舍王受接受招抚,朝廷就答应在田州重设土司,如此一来卢苏、王受必然反目成仇,互相出卖,争着向朝廷邀功请赏,不管卢苏杀了王受,还是王受斩了卢苏,广西之乱就有了转机,先生只在梧州城里高坐,等着看狼兵夷人自相残杀的好戏就行了。”

    王畿这个人比钱德洪精明,这一番分析颇有道理,兵马调度也井井有条,可见在广西这件事上,王畿很替阳明先生动了一番脑子。

    可钱德洪也罢,王畿也罢,其实都没弄明白王守仁话里的意思。

    王畿和钱德洪都是王守仁正德十六年回绍兴赋闲之后新收的弟子,年纪很轻,追随阳明先生的时间不长,不知道王守仁当年在南赣剿匪其实是九分安抚,一分征剿,更不知道阳明先生一生最厌恶的就是疯狂的杀戮和血淋淋的战功。这次阳明先生明知山有虎,却向虎山行,担着这么大的风险、这么大的责任去广西平定叛乱,其目的不是要杀人立功,更不是看什么“夷人自相残杀的好戏”!所以在王守仁听来,王畿这些话十分刺耳,也不理他,只对钱德洪说:“你刚才不也说了嘛,广西这一战纯粹是官逼民反,朝廷里那些人为了他们各自的利益,把老百姓的身家性命拿来当赌注。所以广西这一仗就算姚嫫不打,也自有人去打,不管谁去打这一仗,都是个血流成河的下场!我以前担任南赣巡抚的时候做过一些招抚百姓的事,多少有些经验,这次去广西也不打算妄动刀兵,只以招抚为上,希望能替当地百姓避过这场兵祸。”

    听了这话,王畿才明白了阳明先生的意思,想起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下头不说话了。钱德洪却在旁边问道:“学生估计朝廷的意思是一定要用武力平定思恩、田州之乱,这样皇上才有体面,张璁、方献夫这些人也才会满意。先生自作主张弃剿用抚,在皇上面前怎么交代?”

    王守仁淡淡地说了句:“能给广西百姓一个交代就够了,至于皇上,本是聪明仁厚的圣主明君,与百姓同心同德。百姓们能躲过兵劫,安居乐业,皇上自然也就满意了。大家都满意了,还用我‘交代’什么?”

    王守仁这话前半句是真的,至于后半句,只是随口说说。反正这位老先生早就对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了,能救下广西的老百姓就够了,至于皇帝怪罪,奸臣嫉恨,无非罢官夺爵罢了,又能怎样?王守仁根本就不在乎。

    到这时钱德洪和王畿也明白了,王守仁这次到广西去,担的风险比打一场恶仗还要大些。

    可王守仁半辈子做的是“致良知”的功夫,良知所指,刀剑不避,又何惧风险呢?眼看决心已下,出征在即,他也不想和弟子们说这些让人担心的事了,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这次去广西或许几年也回不了浙江,顾不上书院里的事了,大家都需好好用功,尤其‘致良知’的功夫一天也不能放下。”

    王畿忙说:“先生放心,我等都依着先生所教在心里立了下成圣贤的大志向,每有懈怠就扪心自问:‘成圣贤的大志还要不要了?’有这个法门在心里,必然励志不已,绝不会荒废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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