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早前,黄绾这个人还没堕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王守仁说的话他是真能听懂的。可现在的黄绾却连一半也听不懂了,迷迷糊糊地问:“先生说‘悔过自新’能让人起死回生,究竟是何意?”
王守仁笑道:“我刚才说了,心学要旨总结起来只是三个字,叫作‘致良知’,简单地说,就是把良知提炼到极精极纯。而良知不过是知善知恶,知道是善的就维护,知道是恶的就驱除,这是个简单的法门。可宗贤知道世上最难做的良知功夫是什么吗?就是‘悔过’!比如一个人,倾尽一生之力做了一个事业出来,做的时候完全是一番良知,以为此事最好,可做到后来忽然发现,原来这竟是一个害人的事业!到这时回头一看,几十年光阴都虚掷其中了,一生岁月都放在里头了,可事情却做错了,怎么办?若自己说一声‘错’,顿时前功尽弃;可若不认错,咬着牙只管把这错事办到底,却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就这么一直混了下去,那么这个人会怎样选择?是把一生事业荣辱全都放下,坦然认错悔过,还是装个糊涂,继续错下去?在这上头才真能见到他的良知功夫!”
听了这些话,黄绾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王守仁也不用黄绾回答,只管自说自话:“一个真正立下‘成圣贤’的大志,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作为人生准则去遵守的人,他是必然要下‘致良知’功夫的。当发现自己做了多少年的事业竟是错了,这个人必能拿出天大的勇气做一个自我否定,诚心实意地认错,先对自己的良知认了错,再老老实实对天下人认错。犯的错越大,认错时越要诚恳,要把错认到实处,认到底!这才是‘致良知’。可很多人平时倒有勇气,让他维护善,他敢维护,让他驱逐恶,他敢驱逐,到了让他自己认错、否定自己的时候,他的勇气就没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此人心里想:‘我已经犯下如此大错,就算认错,天下人会原谅我吗?到时候天下人人都来骂我,人人都要罚我,父母妻子也要嫌弃我,厌恶我,这可怎么得了?倒不如趁着别人不知道我犯了这个错,装个糊涂,掩盖过去吧。’殊不知,他犯的大错其实别人未必不知道,就算今天不知道,日后也必有揭穿的一日,那时候天下人咒骂他,怨恨他,再也不可能原谅他了!可这个人若能凭着良知诚心认错,顿时由小人一变而为君子,父母家人,亲戚朋友,乃至天下人,一开始也许会责备他几句,可最终都会谅解他。所以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那些有大错而不知改悔的人,已经堕落成了禽兽,可若能诚心改错,只要说一句话,立刻从禽兽小人一跃而为正人君子,不但世人最终不怪罪他,就连天地鬼神都来佑护他,而此人自己更是良知跃然,襟怀坦荡,于是此人或许失了事业,失了金钱,却得了一个精纯无比的良知,直达圣人境界!于是天地造化使其宁静,日月精华使其安详,所得所失互相比较,失去的不过一团污秽,得到的却是一块纯金!你说这‘悔过自新’四个字是不是很了不起呀?”
到这里,王守仁把想说的话都说尽了,黄绾却已变得像个木偶一样,只能呆呆地说:“先生说得在理。”
这时候黄绾也终于明白了阳明先生的心意。
人都有自我意识,良知则是“自我意识”的定盘针。以良知为准绳的自我意识就是人生的志向和意义,“致良知”是我们生而为人唯一的事业。而悔过自新,是致良知的最高境界。
王守仁这话是对所有人说的,天下间无论士农工商百工百业,人人如此,绝无例外。可王守仁这话更是对嘉靖皇帝说的,是对张璁说的,也是对黄绾说的。若嘉靖能悔过,张璁能悔过,黄绾能悔过,善莫大焉……
只可惜嘉靖皇帝、张璁、黄绾都是蒙蔽良知、放纵私欲,死心塌地绝不悔改的人。对他们说悔过,实在也是白说。
到这时黄绾的脸色已经不那么好看,也知道再劝王守仁出来奉承皇帝,谋那个内阁辅臣的位子,根本不可能了,干脆不再提起此事,又和王守仁说了几句闲话,住了一晚,第二天就离开绍兴,到京城巴结他的主子、做他的官去了。
黄绾走后不久,王守仁的弟子方献夫又从京城来信,所说的内容和黄绾一样,也是想请王守仁就“大礼仪”一事发表意见,以此奉承嘉靖皇帝。
方献夫是广东南海人,早年担任吏部员外郎的时候恰逢王守仁在京讲学,方献夫听讲后十分仰慕,就拜在王守仁门下做了弟子。后来因为做官不得志,干脆告病辞职,在家乡读了十年书,做了十年学问。直到嘉靖年间才又复出。正赶上“大礼仪”事发,方献夫觉得是个机会,立刻步张璁、桂萼后尘,上奏支持嘉靖皇帝,由此得到重用,紧随张璁之后做了詹事府少詹事。
作为一个靠着“大礼仪”从底层爬上来的官员,方献夫很自然地被朝中大臣们鄙视,不得不与张璁、桂萼、黄绾等人抱成一团结党自保。但方献夫的心思与张璁、桂萼略有不同,说起邪恶凶残不及这两个人,办大事的时候倒比这两个东西强些,于是方献夫表面与张璁结党,暗里却想独树一帜,在朝廷中创一个自己的体系,就把眼睛盯上了在家赋闲的恩师王守仁,想把王守仁捧进内阁,他这个学生再以“捧先生入阁”的功劳为资本,在众多阳明弟子中成为首领,然后就以这些师兄师弟为核心,织起一张属于他方献夫的关系网,再和张璁、桂萼争宠,机会到了,自己也做一回阁老,当一回大学士。
方献夫的主意并不新鲜,早在孔夫子活着的时候,他门下就出过这样不肖的弟子,《论语》中讲述了这样的故事,却并未注明这不肖弟子究竟是谁,只是以“二三子”这个模糊的说法替代。
对方献夫的心思王守仁看得很清楚。既然前面他已经回绝了黄绾,现在当然也不会顺着方献夫的意思。于是回了一封信,告诉方献夫,自己身体有病,难当重任。也请方献夫不要再为此事来信,给阳明先生找麻烦了。
不得不出山
王守仁打定了主意不肯奉承皇帝,不论张璁、黄绾还是方献夫都拉不动他,难免失望。可这几个人都是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的货色,偏偏又都是下层官员出身,没什么资历,一心想靠王守仁这棵大树——虽然暂时靠不上,毕竟这棵“大树”在这里,对他们多少是个庇荫。加之王守仁虽然不愿意和张璁这些人结党,言辞态度上倒还客气,也没得罪这几个人,所以不论张璁还是方献夫,在嘉靖皇帝面前并没有说王守仁的坏话。而另一个朝廷新宠桂萼,因为是江西人,与王守仁没有任何瓜葛,对这位隐退多年的老臣既不熟悉也没兴趣,倒没想过找王守仁的麻烦。
于是王守仁这位嘉靖皇帝登基之初亲封的新建伯、光禄大夫、南京兵部尚书彻底被朝廷遗忘了,既没有官场上的钩心斗角,也没有公务纠缠,每天只在绍兴的书院里给弟子们讲学,年复一年过着平淡安逸的日子。
其实对王守仁而言,辞官赋闲专讲圣学,是最快乐的日子,能终老林泉,对他是件幸事。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嘉靖六年五月,朝廷忽然来了圣旨,重新任命王守仁担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兼任两广巡抚,前往广西平定思恩、田州两地的叛乱。
自古以来,大一统的中原王朝总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边患威胁,这些边患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现实,不可能被完全解决,于是历朝历代都要把大量军力财力投入无休无止的战争中去。
大明王朝也不例外,从建立之初,北边和西边就受到来自蒙古势力的威胁,沿海又时常有倭寇海匪作乱,在广西、贵州、湖广等地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土司势力。这些土司势力都是家族世袭,一方面对大明朝廷表示恭顺,同时又各霸一方,手中拥有私兵,掌握着地方上的捐税收入,俨然成为一个个土皇帝。因为实力甚强,野心颇大,相邻土司之间有的血脉相连互相勾结,另一些却有累世纠结的仇恨,盘根错节,极其复杂,谁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而大明朝廷也充分利用土司之间的矛盾对他们分而治之,每当土司们有了矛盾,发生了战争,朝廷就出来干预,拉一方,打一方,尽量从中取利,这么一来,地方上的乱象就变得加倍混乱了。
在大明朝西南地区的各路土司之中,有两路土司兵最为著名,一路是湖广湘西一带的彭姓土司,其手下兵马被称为“土兵”;另一支是广西地方的岑姓土司,其手下被称为“狼兵”。这狼兵、土兵都以彪悍善战闻名于世,每到朝廷有事,官军不能取胜,就会借调狼兵、土兵协助官军作战,北击蒙古,南打倭寇,处处都有这两支土司兵的身影。可狼兵、土兵打起仗来很凶,平时军纪也最败坏,每次被调动的时候,沿途总是奸淫掳掠,连偷带抢,名声比土匪还要恶劣,朝廷用他们,烦心,不用他们,又打不了胜仗,也是两难。
在广西的田州府有一个大土司名叫岑溥,此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岑猇,一个叫岑猛,其中岑猇秉性凶残,竟率领部众与父亲争斗,杀了岑溥,夺了田州,可他的残酷引发了手下的不满,手下的两个头目李蛮、黄骥杀了岑猇,推举岑猛为田州土司。可是没过多久李蛮和黄骥又起了内讧,结果黄骥被李蛮打败,带着少主子岑猛逃到与田州相邻的思恩州,投靠了思恩州土司岑濬。
眼看田州发生变乱,朝廷不能坐视不问,就派兵进入田州,击败李蛮,仍然让岑猛回来担任土司。眼看田州事件已经平定,想不到曾经收留岑猛的岑濬看到岑猛势单力孤,朝廷兵马又从田州撤走,觉得是个机会,竟然出兵攻取田州,刚得到土司之位的岑猛连位子都没坐热就成了丧家之犬,只好再次出逃。
田州、思恩两府土司互相兼并,恶战不断,朝廷看到了机会,立刻以帮助岑猛为借口再次出兵,击败岑濬,同时占领了田州、思恩两府。这一次朝廷毫不客气,就在当地改土归流,废除土司制度,设置汉官。而原来的田州土司岑猛则被降职为福建平海卫千户,赶到海边上去了。
可朝廷改土归流的政策还未实施,已经看出情况不对。
田州、思恩两府正是广西“狼兵”的老巢,当地的土司兵极为凶悍,而且这些人只认土司,不认汉官。从前因为土司互相攻杀,这些狼兵无所适从,朝廷讨伐岑濬,他们就追随朝廷,其实内心里是在追随岑猛。现在岑猛被调离,这些狼兵心里不服,当地情势汹汹,很是不妙。总算官府明白得早,在酿成大祸之前改了主意,仍然让岑猛担任田州同知,兼领府事,实际上恢复了土司制度。
岑猛回到田州,地方上的骚动也就平息下来,这一带总算安定了。
对新任田州土司岑猛而言,能收回祖宗基业,全靠朝廷所赐,岑猛自然感恩戴德。自担任田州土司以后,凡有朝廷征召,无不实心尽力,领着他手下的狼兵帮朝廷打了几仗,立了不少功劳,也得到了朝廷的信任。
经过十年苦心经营,岑猛这个田州土司终于又在老家站稳了脚跟。但岑猛心里还不满足,因为在他丢失田州外逃的时候,原属田州府的泗水城被周边土司攻陷。现在岑猛坐稳了田州土司之位,手下兵强马壮,又得朝廷信任,就出兵攻打泗水,想夺回祖宗的基业。哪知就是这一场战争却给岑猛引来了杀身之祸。
岑猛率军攻打泗水城的时候,正赶上嘉靖皇帝在北京城里发动政变,罢黜阁老,镇压大臣,一时间刚登基的嘉靖皇帝原形毕露,早前那个“明君圣主”的形象一时尽毁,朝中大臣们慑于皇帝的大权和特务的势力不敢公开说话,但心里对嘉靖皇帝已经失去了信任,对他任用的张璁、桂萼、方献夫、霍韬、黄绾这批新宠既厌恶又鄙视,一时间朝廷内部人心动摇,能臣离散,奸佞当道,闹得很不好看。嘉靖皇帝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必须赶紧办几件实事,振奋人心,重新给自己树立一个当皇帝的威信。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田州土司岑猛攻打泗水的消息传到京城。嘉靖皇帝一眼看出这是个打胜仗的机会,立刻抓住这件事不放,下令广西都御史姚嫫领兵八万攻入田州,很快击败了岑猛的土司兵,杀了岑猛和他的儿子岑邦彦,彻底占领了田州府。
田州一战大获全胜,嘉靖皇帝喜出望外,正在大张旗鼓宣传胜利的时候,哪想到变乱忽然发生:当地岑姓土司的旧部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思恩砦马土目卢苏率众反叛。
卢苏、王受这两支叛军全是能征惯战的“狼兵”,而且这场战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当地官军被杀得大败,卢苏、王受顷刻之间就夺取了思恩、田州两府。
嘉靖皇帝还没来得及庆祝胜利,战局忽然逆转,早前的大胜变为大败!嘉靖皇帝大怒,立刻命令姚嫫重新上阵,调动周边四省二十余万兵马,甚至从湖广调集了六千名土兵,准备再次对田州、思恩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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