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良知’的功夫如此重要,必须做好,可怎么才能做好呢?你们一定要明白,‘致良知’的功夫不能凭空去做,不是在家里闭门空想的,一定要走上社会,在实际事务上做起来,这个在具体事件上做的‘致良知’功夫就是‘格物’。什么是‘格’?就是‘摆正’的意思。那些不正确的,不管是自己心里的意念,还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凡有不正的,咱们把它‘摆正’过来,就算挨打、贬官、杀头也不怕,一定要‘摆正’它!这个功夫就是‘格物’。”
说到这里,王守仁停了下来,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说:“天下事有两件最难‘格’,一是皇帝的错,二是自己的错。‘格’皇帝之非,要冒杀头的风险,咱们格不格呢?要格,杀头也要格!可要是发现自己心里有了错,或者自己的事业上出了错,怎么办?若要认错改错,可能声名尽毁,可能事业尽丧,甚至一生成就、荣耀、权力、财富全被自己的一句话抹掉了,舍不舍得呢?这时候还是要痛下决心,‘格’到底!不可姑息。因为自欺欺人最容易,一句话就可以掩盖自己的过错,可文过饰非会把人变成‘乡愿’!在‘格物’上头不能痛下功夫,‘致知’就没意义。良知一失,‘诚意’、‘正心’全都丢了,到最后,良知变成了人欲,‘大人’变成了‘乡愿’,过失却还在那里,根本掩饰不住,总有悔之莫及的那一天!”
王守仁讲到这里,钱德洪全听明白了:“所以《大学》里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就是先生讲的这个意思。”
王守仁点点头:“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说来说去都是一件事,就是在良知上用功夫,这个功夫下到了,也就不止于修、正、诚、致、格这几件了,拿这个修炼出来的纯正良知去面对社会,齐家、治国、平天下皆不在话下。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这是儒学的核心,孔门的‘心印’,明白这些,就找到了成圣贤的路,绝对错不了。”
被阳明先生一解释,“成圣贤”的大道豁然明朗了。钱德洪心悟手写,把这些话都抄录起来,王畿在旁听着也深有领悟。
其实钱德洪这个问题对王守仁也触动颇深,把两个学生都看了一眼,忽然说:“前些日子我闲坐无事,把一生领悟到的学问大致总结了一下,得出四句话来。本打算认真想想,等成熟以后再讲给你们听,可现在出征在即,没时间了,现在就把这四句话念给你们听,以后再传给其他人吧。”略停了停,缓缓诵道: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
有善有恶是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古人说“大道至简”,这话一点没错。王守仁半生领悟到的心学要旨,总结起来却只是四字直愣愣的大白话。王畿和钱德洪听在心里,都觉得其中意味深长。
见两个弟子沉吟良久,脸上都现出喜色,似有所得,王守仁问道:“你们对这四句话怎么看?”
王畿先说道:“我觉得先生这四句教之中,尤其第一句意义最大。心之本体无善无恶,实在是一种高尚境界了。可先生这几句话似乎还没说透,学生以为如果人心之本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识也是没有善没有恶的意识,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物,心、意、知、物皆无善恶,这‘四无’的状态最近天理,实为化境。”
听王畿说出“心的本体无善无恶”来,守仁倒高兴了一下,但听了他后面说的话,却又不言语了,扭头看着钱德洪。
钱德洪是个老实人,又想了半天才慢慢地说道:“我觉得先生这四句教说的是:人心的本体原来无善无恶,可在社会上走动,人心就难免受世俗的沾染,意念上也就有了善恶,我们要用良知判断心里的念头是善是恶,再格物,诚心,正意,修身,下这些功夫,无非是要除去心里的恶念邪欲。所以学生以为心、意、知、物四端皆难免善恶纠结,一定要着实下一番‘克己’功夫,才能有所收获。”
王守仁提出“四句教”,想作为自己一生学说的总结,哪知两个弟子听后竟各自表述,王畿说了个“四无”,钱德洪说了个“四有”,两人的思路不但不同,而且已经有了抵触。可是在王守仁听来,这两个弟子的领悟各有道理,都不全对,也都不能说全错,一时之间不好纠正。自己又琢磨了一回,这才说:“我这四句教分为两层,那些天生聪明悟性极佳的人看到的是一层,老实敦厚实心用功的人,看到的是另一层,你二人所说各有道理……”说到这里又犹豫了半天,想着怎么才能把两个弟子思想上的差别调和纠正,可调和思想比其他一切事都难,加上王守仁满脑子想着广西的战事,心里也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能把这些话先放在肚子里,等以后再说吧。
可阳明先生哪里知道,这次去广西平定叛乱竟是他人生的终点,其后王守仁再也没能回浙江讲学。他掷给王畿、钱德洪的这个“四句教”也被扔在这里,再没机会亲自点评阐述了。
王守仁去世之后,王畿和钱德洪对四句教理解上的分歧越来越大,最后竟闹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对阳明心学的发展和传播起了一个很糟的负面作用。
阳明先生留下的“四句教”是对其致良知学说的一个总结,这四句话的内容相当平实,并无高深莫测之处,若一味把四句教往“高深莫测”之处琢磨,反而会像王守仁自己说的那样,“越说越糊涂”。
俗话说:宁跟明白人打一架,不跟糊涂人说句话。“越说越糊涂”是不行的,咱们宁可把四句教解释得简单些,也别把它弄成一锅“高深莫测”的烂糨糊。
自从“四句教”被公之于世,所有人都看出来,这四句话其实分成两层意思,其中第一句是一个完整的意思,后面三句则是另一个意思。
“四句教”后三句的意思比较直白。
“有善有恶是意之动。”这句话是说人心里的意念一旦发动,善、恶的念头就开始产生。
“知善知恶是良知。”这一句可以倒过来看,良知(就)是知善知恶。这与阳明先生常说的“良知是个定盘针”、“良知是自家的准则”、“良知是个灵明”是同一个意思,良知在人心永不泯灭,而且极精,极明,一唤即醒,但依良知去做,何等简易!这是阳明心学的基本理念,阳明先生在这上面早就阐述过无数次了。
“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句话简单解释起来,就是良知以为正确的就勇敢地坚持,良知以为错误的就坚决地反对,要勇敢到“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的程度,要坚强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的地步,甚至能够直达灵魂深处,凭着良知的指引,敢于否定自己一生的功过事业。如能到这一点,就是成圣贤的路。
但若单从学术上来理解,这一句还有个内涵,就是对古人提出的“格物致知”理念做了一个注解。
古人认为《大学》里说的“格物致知”的理论极为重要,不管朱熹还是王守仁,都把这四个字看作“成圣贤”的途径。而阳明先生认为,格物致知“格”什么,格的是“是非之心”,“致”什么?致良知。
其实阳明先生早就说过:“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明白了,格物致知,格,是格一个良知,致,是个致良知。于是“格物”和“致知”就成了同一个功夫,这个功夫就是阳明心学大讲特讲的“知行合一”,知是知一个良知,行,是个致良知。
把“格物”和“致知”合并为一个简单明了的“致良知”,天下人就真正找到了一条“成圣贤”的路,“满街都是圣人,人人皆是尧舜”的境界从理论上就成为了一种可能。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四句教”的后三句,大概意思就是如此。但第一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所表达的意思却和后三句很不相同。其区别就在于,后三句是实用的,而这第一句却不是“实用的”,它是在讲一个哲学理论。
打个比方说,在整个宇宙中仅有两个人存在,这两个人并排站着,甲说:“你在我左边。”乙说:“你在我右边。”于是就有了左右之分。甲说:“你比我胖。”乙说:“你比我瘦。”于是有了胖瘦之分。甲说:“你长得比我白。”乙说:“你长得比我黑。”于是就有了黑白之别。
这时候我们让甲离开,使他消失了,没有了,不存在了。只剩乙还站在这里,那么此人是站在左边还是站在右边?是个胖子还是个瘦子?是比较黑还是比较白?都无从谈起了。
“心之本体”也是一样,有一个恶念,才会相应地出现一个善念。假设我们的心之本体达到了一种极致状态,以至于纯净清澈,廓然大公,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恶念全消,点滴不剩,这时候,我们心里完全没有了“恶”,对“善”也就不必刻意提起了。因为我们的“心之体”已经到了纯而又纯、毫无杂质的程度,完全没有“恶”了,也就不必费力气再去刻意追求“善”了。于是无善无恶,纯而又纯,达到了道德和精神的最高境界。
但这种“心之本体无善无恶”的至高境界只是一种被架空了的理想状态,只存在于“理论范畴”之内。在现实中,这样一种境界是不可能达成的。因为人就是人,我们不是神仙,单靠克己功夫,致良知,提炼良知纯金,虽然能使自己的良知提炼得极为精纯,却无论如何无法达成这种“百分之百纯净无瑕”的状态。就像最纯的黄金,其纯度也无法达到百分之百一样。
王守仁在“四句教”里一开头就提出这样一种超越现实的“理想境界”,无非是对古代哲学思想中关于“大公、至圣、无我”之类概念做一个回应罢了。
可王守仁自己绝没有想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这句话竟被后人误读曲解,引发了太多不必要的争议,甚至他的爱徒王畿等人还在这上头犯了错误,走了弯路,提出一个奇怪的“现成良知”理论,使得心学“浙中”一派成了王学末流,起了不好的作用。更有人因为这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而攻击心学,认为心学内容“类禅”,很不可取。
一句用来阐述人类道德最高标准的哲理之言,只因为所阐述的是超乎现实的“理论上的道德标准”,竟被后人误解得一塌糊涂,引发这么多不必要的争议,实在没什么意思。而且相对于“四句教”的后三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一句确实有些拔得过高,实用性反而不足,所以对“无善无恶是心之体”一句,后人知道其大概意思就行了,尽量不要过分深究,以免越说越糊涂,越搅和越混乱,引发“支离”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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