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阳明成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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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富忙说:“自从思恩州砦马土目卢苏、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造反以来,已经先后攻取田州、思恩两府全境,周围的泗城州、奉议州、庆远府、浔州府、南宁府处处草木皆兵。早先总兵官朱骐在思恩与南宁两府交界之处布置了数万兵马围堵叛军,广西都御史姚嫫领大军囤于梧州,随时准备对思恩、田州用兵,而叛军夺了思恩、田州之后倒也并未向外冲杀,只是占据州府,官军未得朝廷明令,也不敢立刻攻入思恩,双方对峙半年,小仗打过几场,大战还未发生。听说王都堂已奉钦命担任两广巡抚,前线各军都听过王都堂的威名,立刻士气大振,觉得与叛贼交战为期不远,所以湖广土兵率先出南宁城逼近思恩,而思恩州的一支贼寇有三千余人,也绕过官军哨卡,沿着山路渗入南宁府,两军相隔仅百里,却也尚未开战。”

    其实林富这话里掺了假,王守仁也听出来了。

    真正在广西一省威名赫赫的是那位前任广西都御史姚嫫。可惜姚嫫因为与前任内阁首辅费宏关系亲密,遭到张璁、桂萼这帮小人的攻击,立功不赏,无过受罚,弄得灰头土脸,前线二十多万官军屯驻半年,竟不知何时才能出战,只能待在驻地混吃闷睡,或者出来糟害百姓,士气早就挫光了。现在王守仁接任两广巡抚来到前敌,而在军中名声甚好的姚嫫却被罢官调离,将领们多有怨言。可王守仁是奉了钦命而来,这些人不敢得罪,而官军又厌战不进,没办法,这才调动湖广土兵先到南宁,摆出一副“有所作为”的样子给王守仁看。

    前线的战事王守仁知道得不清楚,可这场大战所牵涉的政治争斗,他心里一清二楚。对此也不说破。只是觉得这位广西布政使林富是个有能力的官员,几句话把前线战况说得清清楚楚,让他颇为满意。

    可林富这些话也让王守仁有些诧异:“我进广西以前就得到军报,说思恩、浔州两府交界之处已经大乱,无数贼寇到处攻城掠地,杀戮极惨!依你所说,姚嫫只在思恩、南宁两府交界所布防,却忽视了思恩与浔州交界处的防务,这是什么道理?”

    听王守仁问到浔州府的战事,林富倒是一愣,半天才说:“都堂问的是两件事……”

    “什么叫两件事?”

    王守仁官拜南京兵部尚书,爵封新建伯,又担任巡抚两广都察院左都御史,奉钦命平定广西,职位比早先的姚嫫高得多,广西布政使林富在王守仁眼前也不过是个小角色。何况外面风传王守仁与内阁辅臣张璁是一党,张璁又是皇帝身边头号宠幸,所以林富觉得王守仁这人得罪不起,对王这位新到任的两广巡抚十分畏惧。现在给王守仁这一声质问,林富有些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这次在广西作乱的是田州王受、思恩卢苏两股贼人,王都堂刚才问的也是这两个人,对此下官已经禀明了。可现在都堂忽然问起浔州的贼情来,这与‘思田之乱’是两回事,下官一时不知如何禀告。”

    林富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王守仁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你是说浔州作乱的贼人与卢苏、王受并非同伙?”

    林富忙说:“都堂难道不知道吗?占据思恩、田州的卢苏、王受两伙人都是从前的土司‘狼兵’,可浔州府杀人劫掠的是断藤峡的山贼,这两伙人之间并无联系,早先田州岑氏土司未被朝廷剿除之前,还曾屡次攻杀断藤峡的贼人,只是未能得手,这两伙人之间是有仇的。”

    王守仁到广西平乱之时,只知道当地发生了“思田之乱”,现在林富凭空说出一个“断藤峡”来,王守仁一下子给闹糊涂了:“你先不要说卢苏、王受的事,只说‘断藤峡的贼’是怎么回事。”

    提起“断藤峡”三个字,林富也觉得头疼,咽了口唾沫:“都堂刚到广西,还不知道,在思恩府和浔州府交界之处有一道大江,当地人称为大藤江,江流湍急异常,硬在万山之中切出一条峡谷来,以前被叫作‘大藤峡’——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以前大藤江两岸生有千年巨藤,横跨大江,当地人可以顺着巨藤来往于江上。此处地势奇险,江流错杂,密林绵延千里,尽是人迹罕至之处,多有虎豹豺狼。有一股凶悍的山贼就在这江峡之中啸聚,这些贼与普通山贼不同,他们不是各处小股贼众纠结而成,却是累世在此聚族而居,子孙就在山中繁衍,孩子长大了就出来做贼,不农不牧,不耕不织,专门以劫掠为生,不管是官商百姓,是当地人还是外地人,见人就杀,见物就抢,到今天也不知做贼做了几百年了!我大明立国之时,太祖高皇帝曾命都督韩规率领几万精兵进剿大藤峡,结果太祖麾下的百战精兵也攻不破贼巢,反而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到天顺年间,都御史韩雍集结二十万大军进剿,把那一带贼巢都犁荡了一遍,杀了不少山贼,又把连接大藤江两岸的巨藤全部砍断,从此‘大藤峡’改叫‘断藤峡’,本以为太平无事了。哪想军马刚退,这些山贼又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反而攻克浔州府大杀大抢,广西震动!其后数十年间官军累次进剿都无所得,到了成化年间,这一带早已道路断绝,商旅无踪,山贼无处可抢,就开始抢劫当地人的寨子,也是一样地杀人劫财无所不为,当地土司忍无可忍,亲自领着狼兵到断藤峡去攻打贼寨,先后斩获两百多颗首级,可也实在不顶什么用,最后还是招抚了事。由大藤江北上,还有一处贼窟叫‘八寨’,也是个山贼聚乱之地,断藤峡与八寨两处山贼互相呼应,官兵一来就遁入深山,官兵一走就出来杀人,凶恶异常,号称广西省内第一大祸害。这次卢苏、王受作乱,广西各处兵马都集中起来对付这两个土司去了,断藤峡、八寨两处的山贼得到消息,立刻勾结起来四处抢掠,真把浔州、思恩两府百姓祸害苦了。不管官军、土司还是百姓,没有不恨他们的。”

    想不到广西境内居然有如此凶狠的贼匪,倒让王守仁想起早年在南赣遇到的谢志珊、蓝天凤、池仲容那帮家伙。可听林富所说,断藤峡的贼匪比江西境内那些山贼还要狠毒十倍。地方上出了这样的祸害,而且为害已经数百年!当地的老百姓怎么活呀……

    可话说回来,按林富所说,思恩土舍卢苏、田州土目王受起兵造反夺占思、田两府之后并未纵兵烧杀作乱,只是就地与官军对峙,这倒符合王守仁早前的估计:官逼民反。

    既然当地百姓已经被逼得造了反,朝廷再动用二十多万大军进剿,等于火上浇油,后果不堪设想,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知错认错,诚意悔改,主动与卢苏、王受接触,争取以抚代剿,化干戈为玉帛。于是王守仁问林富:“这么说在广西境内杀人放火的并不是卢苏、王受?”

    林富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这个……下官也说不清。”

    其实林富分明是认同了王守仁的推测,只不过这事关系太大,林富不敢担这个责任,所以含糊其辞。

    王守仁也知道广西境内大军云集,林富一个广西布政使确实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所以招抚卢苏、王受的决定必须由自己来下。于是又问林富:“本院听说卢苏、王受占据州府之后,曾经派人向梧州方面呈递诉状,陈述苦情,求朝廷开恩招抚,有这事吗?”

    王守仁说的倒是真的。

    思恩、田州这几个土司其实不想造反。早前岑猛被朝廷大军追杀的时候就不断上诉,向朝廷喊冤,可惜嘉靖皇帝不听他的。现在卢苏、王受起兵造反,目的也无非是想恢复土司,所以他们也像早前的岑猛一样,一边打仗,一边向朝廷求情诉苦,请求招抚。可惜广西都御史姚嫫受到来自嘉靖皇帝身边那帮小人的压力,不敢接受卢苏、王受的诉状,更不敢招抚这些人,于是土司的求情不被朝廷受理,招抚空悬,实施不下去。

    王守仁忽然问起此事,林富忙说:“都堂说得是,卢苏、王受确实向前任广西都御史递过诉状,请求招抚,但诉状都被姚嫫掷还,并未受理。自从朝廷大军云集,卢苏、王受二人已率众逃入深山,最近半年再没有诉状送到梧州了。”

    其实广西布政使林富也是个有良心的官员,知道“思田之乱”的原委,从心底并不希望打仗。他这番心思王守仁早看了出来,就顺着林富的话头儿说:“朝廷调动四省兵马会攻广西,所对付的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土目,就算讨平反叛,杀了这两个人,又有什么益处?思恩、田州屡屡发生变乱,单靠打仗毕竟解决不了问题,本院以为既然卢苏、王受请求朝廷招抚,何不顺水推舟,招抚这两个人,若能平息战祸,也是一件好事。”

    “可卢苏、王受已逃入深山……”

    不等林富把话说完,王守仁已经问了一句:“只要派人去找,总找得到吧?”

    自从广西发生变乱,姚嫫奉朝廷之命一味追剿土司,杀人甚众,结果思、田两地越打越乱,叛军越杀越多。现在王守仁一到广西,立刻提出招抚之计,林富心里十分高兴,嘴上却说:“都堂若有此意,下官自当尽力帮办。”

    在招抚的问题上林富表现得有些滑头,一点儿责任也不肯担。不过他一个地方官员,面对的又是这么一场在政治上很敏感的战争,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不错了。

    王守仁来广西之前就下决心置皇帝的意愿于不顾,尽可能用安抚的办法解决广西战乱。现在情况果然和早先的估计一致,王守仁也决心一个人挑起这副担子,自然不需要林富做过多的表态,点点头:“这就好。本院写个令牌给你,派人送给卢苏、王受,问问他们的意思,若肯接受招抚,大家都好,若真有反叛之心,我再剿他也不过反掌之间!”

    王守仁一句话说得林富喜笑颜开,赶紧领命,于是王守仁就在案上铺开纸来,以巡抚两广左都御史之名写了一道公文,用了印,封好了交给林富,林富接过公文飞步走出去了。

    几天后,林富拿着一个信封儿来见王守仁,张嘴就说:“卢苏、王受实在嚣张!都堂已经给了这两个反贼一条生路,准许他们向官府投降,想不到这两个贼竟然不肯到梧州投降,反而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请都堂下令解散军马;二是嫌梧州离思恩太远,想请都堂到南宁去和他们见面。”

    梧州府在广西的最东边,与思恩府之间隔着一个浔州府。南宁府却与思恩府山水相邻,南宁城与卢苏占据之地近在咫尺,卢苏、王受请求王守仁遣散各省兵马,是想让他表示招抚的诚意,至于请王守仁到南宁去,则是因为这两个人心虚,不敢离开自己的老巢。

    既然王守仁早已下定了招抚土司、化解兵祸的决心,遣散官军其实顺理成章。至于亲到南宁去和两个叛乱头目会面,在王守仁想来,朝廷势大,叛军力弱,关键时刻自己代表朝廷对卢苏、王受略做让步,也是很自然的事。

    “好,我再写一封信交给卢苏、王受,告诉他们,湖广、广东、江西兵马如约解散,待撤走兵马之后,本院就动身到南宁去。”

    答应了卢苏、王受的请求之后,王守仁说到做到,立刻下令:已经在梧州集结的三省官兵全部撤回本省待命,尚未赶到的兵马停止向广西调动。

    得了王守仁的命令,各路官军纷纷撤离梧州。与此同时,巡抚两广左都御史王守仁轻车简从,只带了十几个手下直奔南宁而来。

    二十六日,王守仁赶到了南宁。广西按察司监军佥事吴天挺早已在城门前迎接。一见王守仁的面就急慌慌地说:“都堂!出大事了!”

    见吴天挺如此慌张,王守仁忙问:“出了什么事?”

    “几天前,卢苏、王受各自率领本部兵马出思恩州开进南宁府,已经南宁城外驻扎下来,可万万想不到,这次卢苏竟带来了四万精兵,王受手下的叛匪也不下三万,加起来竟有七万余人!”

    听说两个叛匪头子带着七万“狼兵”直抵南宁城下,王守仁身边的随从们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恨不得掉转马头直接逃回梧州去。只有王守仁凭着良知精纯的良知一眼看透了真相,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摇头叹息。

    思恩、田州两府加起来能有多大地方?何况又是荒凉穷苦之地,夷人聚居之处,山高林密,土地贫瘠,本就人口稀少。这次造反的砦马土目卢苏,丹良堡土舍王受,他们原本只是当地大土司手下的两个官吏,所控制的地盘不会比一个县更大,手里掌握的兵马只有几千人,可现在追随这两个人对抗官军的竟有七万之众!这七万人绝不可能都是卢苏、王受的部众,其中有多少是地方上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土目、头人,又有多少人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这些人哪怕嘴里有一口饭吃,身上有一件衣穿,眼前有一条活路可走,他们是绝不会啸聚而来围困南宁的。

    是谁把这七万人逼上了这么一条路?当然是朝廷,是官府。可朝廷不肯认错,随口一句话,就把七万个可怜的老百姓定为“叛匪”,称为“狼兵”,然后调动几倍的兵力来剿杀这些可怜的人,今天来的若不是阳明先生,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官员,出于对皇帝的忠诚,必定伸手一指,大喝一声:“杀光这些造反的‘狼兵’!”只这一句话,立时要断送多少条人命?

    早年在龙场当驿丞的时候,王守仁也曾遇到过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况。土司有造反之心,和他商量,他心里却一心想着忠君,打算向官府举报大土司的“反心”。心里反复掂量,折腾了好久,最后才凭着良知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既不向皇帝表忠心,也不帮着土司对抗朝廷,而是替当地百姓们设想,劝土司收回野心,请朝廷息了兵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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