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圣·王阳明-阳明成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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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王阳明刚刚悟到良知,运用起来还不怎么精纯,下这个简单的决定费了不少功夫。可现在王守仁已经是一位大宗师了,经过二十年不懈的提炼,他心里的良知比在龙场之时要精纯得多。凭着心底的良知,王守仁立刻做出一个决定,安抚卢苏、王受,恢复当地的土司制度,安定思恩、田州两地人心,无论如何先救下眼前这七万条人命再说。

    其实王守仁眼下做出的决定和在龙场时做的决定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在龙场时,他劝土司放下野心向朝廷认错;在广西,他代表朝廷主动放下身段,向当地土司和百姓们低头。

    拿定主意,王守仁不慌不忙,只是淡淡一笑:“这些土司到南宁是来受招抚的,若只来一两个人反而奇怪,来的人多,说明有受招抚的诚意,这有什么奇怪的?”

    见王守仁根本不把眼前的危险当一回事,吴天挺忙说:“狼兵素以凶狠著称,都堂千万要小心!”

    “这些人在南宁城外烧杀抢掠了吗?”

    “那倒没有……”

    王守仁早料到卢苏、王受是真心而来,不敢胡作非为,把头一点:“没抢掠就好。你现在就派人去见卢苏、王受,告诉他们,本院已到南宁,明天就让为首的头目进城受抚。”

    安排了公事,王守仁进了南宁城。此时天色已晚,这一路上走得辛苦,在南宁又没有什么公事要处理,就早早睡下了。哪知刚合上眼,忽然隐约听得城外传来一片呼啸之声,王守仁忙披衣而起,刚走出房门,吴天挺已经飞奔进来:“都堂,城上军士来报,叛贼营中忽然火光乱闪,吼叫如雷,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听了这话,王守仁也暗吃一惊,忙跟着吴天挺登上城墙,只见远处黑暗中火光如萤,到处乱闪,隐约还能听见呼叫之声,只是声音比刚才小多了,听不清这些人在喊叫什么。王守仁看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微笑道:“准是传令的人到了他们营里,这些人见朝廷肯招抚他们,一时高兴,呼啸聚舞而已,没有什么。”

    王守仁这话真把吴天挺说愣了:“都堂怎么知道他们是呼啸聚舞?”

    吴天挺哪里知道,当年王守仁在贵州住过三年,彝人的火把节、苗人的芦笙跳月他都参加过,对这欢庆之时“呼啸聚舞”的风俗熟悉得很。广西这边山民的习俗或与贵州不同,却也大同小异。这些话没法对吴天挺解释,只是站在城上等着消息。

    又过了一阵子,几匹快马驰回城里,去传令的人带回了卢苏、王受的口信:明日一早进城受抚。

    至于城外的火光和呼啸声,果然像王守仁猜的,那些“狼兵”一听朝廷愿意招抚他们,大喜欲狂,都点起火把在营中又唱又跳庆祝起来,并没有别的事。

    眼看新到任的两广巡抚料事如神,吴天挺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守仁却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又和吴天挺交代了几句话,就回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南宁城外的叛军大营里号角声声,远远只见营门大开,一大群头领或披挂藤甲、或身着彩衣,骑着马往城下而来。

    与此同时,南宁城门大开,按察佥事吴天挺身穿官服,带着官员将领们在城门外迎接,与这些土目互相见礼,领着他们进城直奔知府衙门而来。王守仁早已身穿大红官袍坐在公案后面,只见一百多名土目鱼贯而入,都在堂下站着。王守仁面沉似水,把这些人逐个看了一眼,恶狠狠地叫了声:“思恩府砦马土目卢苏,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你二人上前来!”

    听王守仁召唤,土人里走出两条壮汉,一起上堂向王守仁跪拜。王守仁厉声喝道:“你们知罪吗?”

    自从大一统中央王朝建立政权以来,地方上每有战乱,朝廷只有两招应付,不是剿就是抚。征剿的时候杀人如麻,招抚的时候却多是和颜悦色。像王守仁这样面色严厉,态度冰冷,倒也少见。卢苏、王受本来就不踏实,又给王守仁一唬,心里更没底了。可是这些广西土人脾气暴躁,面对巡抚大人不但不畏服,反而更强硬了,卢苏翻起眼睛盯着王守仁,耿着脖子说:“小人并不知犯了何罪,请都堂明示。”

    见土人不肯服罪,王守仁一拍桌案吼了起来:“你们到现在还不知罪!你等在思恩、田州两府闹事,虽然事出有因,还算不上谋反,可是你们这些人无故阻兵负险,截断道路,使数万百姓家属离散,前后闹动了两年之久,为了应付你们惹下的麻烦,朝廷不得不发下官军,耗费粮饷,广东、江西、福建三省军民百姓都因此受苦,你们还不知罪吗?”

    王守仁这句话说得极为巧妙。虽然措辞严厉,语气凶狠,可第一句话就说卢苏、王受二人“还算不上谋反”,只这一句话,已经替卢苏、王受和聚集在南宁城下的七万百姓平了反!至于后面那些责备的话,不过是给朝廷找个台阶,大家面子上好看而已。

    然而堂上的官员将领、堂下的土司土舍个个都知道,对广西之乱朝廷的定性本就是“谋反”!现在两广巡抚王守仁说了一句话,把一切责任背在自己肩上,却赦免了下面几万条人命!刚才还态度强硬的卢苏这一下感激莫名,急忙向上磕头,嘴里连声说:“小人确实有罪,现在已经知罪了,求大人给小人们一条活路走吧。”王受也在一边磕头不止,愿意认罪。

    见这两人认了错,王守仁又故意沉着脸说:“你等之罪甚重,本院要把你们每人重责一百杖,你们服不服?”

    一听这话,卢苏、王受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一百杖!这不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吗?就算命硬能熬过这顿打,只怕腰也给打坏了!

    可卢苏和王受心里也明白,正如王守仁所说,这次他们在广西大闹了两年,所犯的罪实在不轻,现在王守仁要打他们每人一百杖,既是对他们两人的责罚,也是让他们替别人顶罪的意思。

    卢苏、王受是这场变乱的肇始者,是城外七万人的总头领,既然闹事的时候他们站在前头,现在就该有替别人顶罪的担当!于是都咬咬牙,各自说道:“小人愿意受罚。”

    其实王守仁说出这话,只是想试一下这两个人的诚意,看他们是不是真心接受招抚。现在卢苏、王受都愿意挨这顿打,说明确有诚意,这么一来,招抚的事也就真正定下来了。

    到这时王守仁才收起了那副严厉的表情,微微一笑:“既然认罪认罚,就下堂去让你们带来的人打一百杖,打完再来和本院说话。”

    原来这一百杖竟是如此打法,卢苏、王受这才明白王守仁的意思,急忙又磕了几个头,笑呵呵地下堂去了。

    事情办到这里,两广巡抚真心安抚,土舍土目真心归附,再无异议。等两个土司再回来时,守仁已经退到二堂,与两人对面而坐,和颜悦色地同他们商量:“你们既然受了招抚,就该早日遣散兵马,让乡人回去务农,不要荒废了农时。”

    卢苏忙说:“都堂放心,我们一回营就遣散兵马。”

    卢苏这话说得干脆,可眼神却有些犹疑不定,王守仁知道这些人心里还有想法,就笑着点头:“这就好。咱们已是一家人了,你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出来。”

    到这时王受才慢吞吞地说:“都堂,我家老土司被归顺州的岑璋杀害,身后留下一位少主子名叫岑邦相。现在田州已经归顺朝廷,能否请都堂帮忙在皇上面前求个情,仍让少主子领一个知府的头衔,领着我们这些人给朝廷纳粮纳税,朝廷也省事些。”

    对于在田州重立土司的事王守仁早有慎重的考虑。现在王受问了这话,王守仁故意沉下脸来:“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地方官员职责重大,岂是你们说立就能立的?依着本院的意思,岑邦相先不忙着封官,你们田州共分四十八甲,从中割出八甲交给岑邦相去管,三年之后,如果地方安宁,岑邦相也老实勤谨,就授他一个判官,再过三年,仍然如此,就授以同知,又过三年仍然如此,再授以知州官衔,你们看怎么样?”

    守仁这样说,实际上已经是答应在当地重设土司了,只是以九年为期逐次递升,一来考察一下岑邦相的能力和对朝廷的忠心,二来也是给朝廷一个面子,让土司知道皇帝的威风。这个安排已令卢苏、王受二人十分满意,赶紧跪下磕头,感谢不迭。卢苏满脸带笑地说:“都堂对思田两地百姓如此深恩厚德,小人无以为报,请问都堂有什么事让小人去做?只要吩咐下来,我等无不受命。”

    卢苏这话里其实带着“贿赂”的意思。

    广西的庆远、浔州、思恩、田州等地多有银矿,自古出产白银,当地土司们手里都攒着不少银两,平时官府的人总是想尽了办法打这些银子的主意,所以拿白银贿赂官员成了土司们的一个习惯。只不过以前土司都是被官府讹诈,这次卢苏对王守仁感激涕零,是真心实意要送一笔银子来感谢这位救了十万条人命的两广巡抚。

    可王守仁心底的良知已有千斤之重,且早已提炼得纯而又纯,物欲之流他连想也不去想了,只说:“做官的靠百姓供养,为百姓做事是应该的,不敢说什么恩德。老子讲一个‘无为而治’,你们回到家乡以后好生过日子,什么也不用我管,什么也不用我问,我就心满意足了。若说我有什么事命你们去做,只有一件:你们这些土舍、土目也是官,以后要善待百姓,能做到这一点,大家就都好了。”

    王守仁这一句话真把卢苏、王受说得落下泪来。两人当天就出了南宁,告诉聚集在城外的人们:战事已罢,招抚已成,土司复立,思、田两府太平无事了,大家回乡种田去吧。

    听了这些话,南宁城外欢呼之声又一次响彻云霄。

    老百姓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他们最在意的是父母妻儿、田地鸡鸭,是口中之食,身上之衣,这些人其实忙得很,如果不是被官府逼急了,谁有工夫在外头聚众闹事?

    当天夜里,聚集在城外的人群就开始自行散去,两三天工夫,早前聚集的七万“狼兵”走得只剩了五千来人。

    ——这最后留下的五千人才是卢苏、王受部下真正的兵马。他们留在城外,是等着和主子一起回家乡去。其中卢苏的手下只有三千多人,王受部下狼兵仅两千人。

    至此,一场震动西南四省的大变乱,彻底结束了。

    弹指破尽百年贼

    广西变乱因皇帝的私欲而引发,为了应付这场战争,大明朝廷调集了能征惯战的将领,招募了以凶猛著称的土兵,先后集结了二十多万军队,把半个广西围得水泄不通,逼着当地七万百姓起来造反,这一仗最终的胜负无人可以预料,但血流漂杵的结局却是躲不过的。

    在中华帝国几千年历史上,像这样无端引发又以悲剧收场的疯狂事变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从挑起战争的嘉靖皇帝、部署战事的阁臣和兵部、指挥战争的广西都御史姚嫫和总兵官朱骐、参与战争的将领和土司宣慰使,到被官军团团围住的土司、土目、被裹胁进来的几万百姓以及思恩、田州两府那些无法抗拒暴力、只能束手待宰的老幼妇孺,在这场无法逆转的战争面前都已断了退路。如果不是王守仁奉命到了广西,可以说,世上任何人都无法令这场战争停止。

    可王守仁却依着心底的良知,做出了常人连想也不敢想的勇敢举措,孤身一人面对卢苏、王受这一帮叛乱首领和七万名凶猛的“狼兵”,只说了几句温和朴实的话,做了几件合情合理的事,就兵不血刃平定了思恩、田州地方的叛乱,收服了卢苏、王受两个强人,拯救了数以十万计的生命!这真应了孟子那句震古烁今的名言:“仁者无敌。”

    孔夫子说:“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克己,就是先克皇帝,再克重臣,再克官员,又克儒生,这些人都“克住”了,最后再克百姓。而儒生们做“克己”功夫,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克皇帝。因为只有真正克住了皇帝,克住了朝廷,社会秩序才能保证,“天下归仁”才可以实现。

    现在王守仁做了一个“致良知”的功夫,不惜违抗圣旨,独断独行,用他的勇气和睿智克住了皇帝的私心,克住了朝廷的暴力,于是七万百姓不必等人去“克”就自行散去,思恩、田州两地的社会秩序顿时恢复,至少在广西一省之内,“天下归仁”四个字被做出了几分模样来。

    单看这一件事,我们就可以肯定:孔孟儒家思想是正确的,“克己复礼”是正确的,要说有错,那只是后人把这四个字的根本意思理解错了。

    良知之学讲究一个“悔过”,凡是曾经错误理解“克己复礼”的中国人都应该承认自己犯了错,认识了错误就自己改。千万不要给自己找借口,把后人的过错都赖在孔、孟两位古人身上。因为这种抵赖毫无益处,只能是自欺欺人,自坑自害。

    一句话救了十万人!对于旁观者来说,心学宗师王守仁在广西的作为已经十全十美,可王守仁的心里却一刻也没有安宁,因为刚到梧州时广西布政使林富对他说的那些话,始终被王守仁记在心里。

    断藤峡、八寨的山贼盘踞思恩、浔州两府交界之地,顺大藤江北上可以进入平乐府、柳州府、桂林府,南下可以到达南宁府,为患千里,思恩、浔州、平乐、南宁、柳州、桂林六府百姓皆受其害,半个广西不得安宁。而且这股山贼祸害地方不是十年,也不是一百年,而是数百年累世聚居之贼!这样穷凶极恶的山贼不能平定,就像一处病灶,不管哪里有事,断藤峡之贼都会趁机大闹,有这些山贼在,半个广西的老百姓就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当然,王守仁也知道断藤峡、八寨之贼不好剿。早前几十万大军奈何他们不得,后来土司动用手里的“狼兵”也不过动了山贼一点皮毛,王守仁虽有心剿断藤峡之贼,可他初到广西,对地方上的军情民情都不了解,加之思恩、田州初定,局势仍然不稳,广西一省兵马集结于南宁府、柳州府两处,一时难以调动。

    事事生疏,处处掣肘,剿匪的事很不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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