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过去了,军工厂关、撤、并、停,王雪儿调入P省省府办公厅任秘书一处科长不久,省府成立驻S市办,然而整个省府机关没有一人自愿报名。嫌远不说,关键盛传S市的人难弄,排外情节严重,男人小肚鸡肠,女人斤斤计较,何况那是个经济极为发达灯红酒绿的远东大都市。P省呢,整个就是一个大省、穷省,驻S办就像穷人女孩跑到富人家里做丫环的感觉。更重要的,一个小小的驻S办对个人而言,莫说收入,连是否有多大上升空间或者说政治前途,谁都说不准,更不用说两地分居。
王雪儿时常在想,命运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否掌握自己的命运。王雪儿不知道也搞不清命运,但是她知道,至少自己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命运是个古怪的精灵。那天如果她不是送一份急件进入秘书长办公室,可能她的命运将会是另一种模式出现了。
虽然她与范山同在P省,依然在那个山沟里,与王雪儿聚少离多。范山果然遵守他的诺言,偶尔回家也不生气了,就算生气时已经不会再动粗,但是整个人却变得像大山一样沉默寡言。其关键处,尽管他范山严重伤害过王雪儿,但更重要的是,整个军工厂的模式发生了重大变化,先是现代化的军事格局已经不需要机枪制造车间,于是车间被合并;其次,范山作为干部依旧在厂里留守,其实有职无权,他再也不像以前在整个车间说一不二。
进入省府秘书长办公室时,王雪儿见秘书长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只得在一旁静候。秘书长发完火后,这才对王雪儿说:“他娘的都是龟儿子,白眼狼,谁都不愿去S办,连条狗都不如,看来只得动用行政手段了。”
王雪儿当然知道S办的情况,可她不想搭腔,唯恐惹麻烦,赶紧放下文件就走。刚到办公室门口,秘书长突然叫住了她,问:“小王同志,我记得你爱人好像是S市人吧。”
王雪儿一愣,一个堂堂大省,有上百名秘书的厅级干部怎么记得住她男人是S市的人呢?她点点头。秘书长话语一转,直截了当问:“小王,愿不愿意去S办?”
王雪儿说:“我去?我去干吗?”
秘书长说:“你爱人在我们省好多年,再说军工厂不行了,有没有考虑今后生活?”
王雪儿确实没考虑过,她考虑的是怎么与范山离婚。
秘书长说:“如果你能去S市办工作,级别会上调,组织可以安排你爱人回S市工作。”
王雪儿低下头,没吭声。
秘书长说:“说得明白一些吧,你爱人总有一天会叶落归根,给你一天时间与爱人考虑,怎么样?”。
王雪儿这才心动了,不由点头。
王雪儿从秘书长办公室出来后,赶紧回自己办公室给范山打电话。
好多年了,范山闷闷不乐。一听王雪儿电话里说的事情,范山在电话里的声音战栗得厉害,破例地叫道:“老婆,真有这事?”
电话那头传来的那种感激语调,王雪儿捕捉到了。王雪儿忽然想到了他们的初恋,那时,范山时常用的就是这种感激中带有谦卑的语调跟她说话的。
一种初恋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王雪儿的心房。
没准这是一个重大契机。
没准这会改善他们的关系与感情!
“你还犹豫什么,赶紧答应了。我马上回家。”范山斩钉截铁地回答。
王雪儿这才挂了电话,随即给秘书长打了电话,答应去驻S办工作。
那天下午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突然想着请假回家。
回到家里时,范山从门后猛地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歪,人软了。
范山像扛重机枪一样把她扛到床上,轻轻放下。她知道,暴风骤雨要来了。
至今还记得,生完儿子好多年间,她与范山也过夫妻生活。可是每次回想起,味同嚼蜡。其过程就像流水线上的装配工,沉默寡言不说,关键是装配完走人。
这次不同,是真正意义上的。
让王雪儿流下幸福泪水,并不仅仅在于肉体的结合,而是在于范山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床上由衷发出的一句感慨:“千好万好不如自己老婆好。”
秘书长没有食言。
王雪儿很快入驻S办,任接待处处长,正处级。
半年后,范山调回S市公安局,任“扫黄办”主任,正处级。
2
调回S市,其喜悦心情自不用多说。不过夫妻双方带着一个孩子住在亭子间,实在不是个事儿。王雪儿想起了房子。一想到房子,她就有些后悔,如果来驻S市办前与秘书长谈好房子一事,那该是件多美的事情,可现在人已到了S市,再提条件不妥吧。可如果不与婆婆分开,说实话,若是半夜肚子饿,很难保证不与范山发生矛盾。分,一定得分。只有分了,一家三口才会过好日子,于是她试探性地问范山:“你也算处级干部了,能不能向市局申请房子。”
范山头也没抬,一口回绝:“不行。市局好多同志都是住房困难户,再说我刚上班不久,也没做出成绩,怎么可以向领导开口呢。王雪儿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这种话。”
王雪儿傻眼了。
看来要范山申请房子,水中捞月。可是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那是度日如年。王雪儿想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给秘书长写了封信。她也知道,十有八九石沉大海,没想到一星期后,驻S办主任找她谈话了。
主任不高兴地说:“小王同志,你家里住房困难,想要套房子,这事可以向我提出呀,你跳过我,直接找秘书长,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王雪儿一听吓了一跳,满脸通红说:“主任呀,我真是不懂事。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发誓今后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一定向您汇报,这次希望你能原谅我好吗?或者我再给秘书长写封信承认自己错误好吗?”
主任一听这话笑了,说:“我不是那意思。如果每个人都像你那样,碰到事就向秘书长汇报,还要我这个主任干吗?”
王雪儿诚惶诚恐。马上低下了头。
主任说:“这样吧,马当路上有套六十平方米的公寓房,是我们省机关原先的联络点,现在归我们驻S办了,看着你是驻S办首批人员的分上,分给你吧。”
王雪儿一听呆住了,世上竟有如此好的事情,看来我王雪儿真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王雪儿喜极而泣。
主任皱眉道:“不就是一套房子吗?你这个样子,我有点怕了。”
王雪儿赶紧抹了眼泪说:“主任,我是激动。”
主任说:“你先别激动,我还有话呢。”
王雪儿使劲点头说:“你说。”
主任说:“你要好好工作,多想办法与S市各级领导沟通,多为我省经济做出贡献。”
王雪儿点头说:“主任放心,你知道我的沟通能力。”
主任顿了顿说:“房子尽管可以分给你,但也是有条件的。”
王雪儿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主任。
主任说:“这房子当初是省直机关花钱买下来的,属于私有财产,现在要转到个人户头上,你得象征性地出些钱,这样可以销账。”
王雪儿脱口而出:“那得出多少钱啊?”
主任说:“一千吧。”
王雪儿又是一愣,一千元?她与范山俩加起来的复员费也只是七百元,一千元到哪儿去找呀。
主任有些不高兴了,说:“请不要与组织讨价还价,这是最低的数字了。当初购房时,组织花了两万,让你出一千,那是除去折旧率等因素,你懂吧。回去跟你爱人好好商量。如果要,赶紧提钱,否则过了这村没那店,好多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这套房子呢。”
晚上,王雪儿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范山也正好刚回家,吃晚饭时,王雪儿把情况跟范山与婆婆说了。话还没说完,婆婆说了:“一千元呢,你们领导以为我家是万元户啊,我先告诉你们,不要向我借钱,我可没一分钱。”说完饭也不吃,溜之大吉。
王雪儿看着范山说:“你妈怎么这样,我没说向她借钱啊。”
范山说:“你当着我妈面前这样说,其实就是想借钱。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的生活原则就是S市人的生活原则:不向人借钱,不借钱给别人。这事我看算了。”
王雪儿火了:“是马当路啊,市中心,离你我上班又近,再说是六十平方米的公寓房,煤卫齐全。”
范山双手一摊:“你让我怎么办,是去偷还是去抢?你说说。”
王雪儿说:“既然你单位没法分房给你,借钱总可以吧。”
范山说:“不行,要借你向你们单位去借。”
王雪儿跳了起来:“单位已经给了我房子了,我还向单位去借钱,你说,我这能开口吗?”
范山想了想:“开不了口就算了,S市夫妻双双住亭子间的多得是,人家能住,我们也能住。”
王雪儿气得一下撂下筷子,不吃饭了。
第二天范山前脚去上班,王雪儿后脚也跟着出了门。
王雪儿是看着范山进了市局的,随后她进了市局,直接进入市局局长办公室。
当局长得知王雪儿是范山的妻子时,非常热情地招呼着王雪儿。
王雪儿还没开口,局长说:“王雪儿同志,感谢你作为公安家属支持范山同志的工作。范山同志进局内时间不长,可是在‘扫黄办’的活动中,战果累累,尤其是在他的全面领导下,一举端掉我市三个流氓团伙操弄的‘黑灯舞会’。”
王雪儿糊涂了,她压根儿不想知道这些事,她满脑子盘旋的是如何向局长提出借钱一事。
局长说:“前些日子范山没日没夜地工作,确实顾家少了,好多公安家属跟我提意见,我呢,代表局党委表示真诚的歉意。”
王雪儿一听脑子霍地一亮,心想,什么“黑灯舞会”呀,跟我没关系,既然范山工作那么好,我更有理由向组织开口了,于是马上把借钱的来意说了。局长一听,说:“这算什么事儿?你们家范山怎么搞的,组织多次问他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解决落实的,可他每次总说没问题,好着呢,不就是一千元吗?”
局长说完,马上操起电话给财务处打了电话,命令立即提上一千五百元现金,帮助范山同志。范山所借之钱,逐月从工资中扣除。
局长打完电话,王雪儿说:“局长,一千元够了。”
局长说:“搬家也是需要钱的。”
王雪儿笑笑说:“感谢局长,真的,我们只要一千元就够了,搬家花不了多少钱。”
3
尽管搬了新家,范山脸上并无多大喜悦。范山搬完新家后的头天晚上,趁着无人时冲她挥着拳头说:“你怎么可以向组织要挟呢,比我困难的人家多得是。你要记住,下不为例,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王雪儿没多话,反正新房拿到了,他要说就让他说吧。为此王雪儿还装着小鸟依人般地发嗲说:“老公,我知道了。”
范山说:“你知道什么?你这是背着我向组织讨价还价,你的错误是严重的。”
王雪儿笑了:“看你说得那么吓人,有困难找组织天经地义。再说是借钱呀。”
范山不高兴了:“你只知道借钱借钱,这钱还得从我工资里扣除,你知道吗?”
王雪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心想:“我们是一家人,什么从你工资里扣,这话多难听。”不过她没说。她总想刚搬了新房,得喜庆些,忍为上策。
转眼到了夏天。
那天王雪儿上班路上,经过S市音乐厅时,见售票处有人在排队买票。王雪儿心中一动,凑了上去,顺手拿了一张音乐会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几行大字:唐韵小提琴独奏晚会。大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那是演奏的节目。这些节目上写着帕格尼尼,西贝柳斯,雷格泰姆,马斯涅,马斯涅,德彪西等等。王雪儿有些纳闷,自己也是喜欢搞音乐的,也知道老外音乐家一二,可是这些老外的名字,自己怎么那么闻所未闻呢?这些是什么样的音乐家?还有那个叫唐韵的小提琴家怎么那么陌生呢?
王雪儿好奇了。
于是排队买了当晚两张音乐会票。
王雪儿到了单位,赶紧给范山打了个电话。王雪儿知道不能说自己花钱买票的,如果这样说,范山非但不会去,还会逼着她退票。范山十七岁到军工厂工作,可以说在工厂无论看戏或者说看电影都是不用花钱的,如果说要花钱看戏看电影,他宁愿睡觉。王雪儿只得说是驻S办发的免费票,是晚上的音乐会。范山一听就说:“听音乐会?那有什么听头,你神经病啊。”
王雪儿一听马上发嗲说:“范山,我喜欢音乐,你就陪陪我好吗?”
范山半晌才勉强回答:“好吧。”
回到S市后,包括搬进新房后,范山从未与王雪儿单独出去过,不要说看电影,听音乐会,就是让他陪着上街逛会儿,他都不愿意。现在能答应了,王雪儿内心别提有多高兴了。
王雪儿下午提早下班,回到家里赶紧做饭,做完饭,范山难得准时下班了。王雪儿端上一瓶五加皮老酒。范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喝过一小杯酒,吃过晚饭,天渐渐黑了,王雪儿和他从家里出来,刚到了马当路,王雪儿有意识地贴着范山且挽着他的胳膊。王雪儿满脸喜庆,心想听过音乐会后,自己回到家里得赶紧洗澡,然后擦得香香的,然后……然后就像那次范山接到可以调回S市工作那样,在家门后,猛地把她抱住,像扛重机枪一样把她扛起来,迎接那美妙无比的暴风骤雨。
王雪儿想着,范山重重地把她的手给拨开:“好好走路行不行,还挽胳膊,像什么样子?”
范山郑重其事说着,王雪儿除了赶紧松手还能怎样?心想,或许是自己不对了,你看马路上有哪对他们这样年龄的夫妻还手挽手地压马路啊。
进了音乐厅,王雪儿径直领着范山走到了第一排。范山皱眉说:“我们视力都是2.0,坐第一排不是有病吗?”王雪儿悄声说:“票子是第一排啊,再说这个唐韵是个出色的小提琴手,坐在第一排,就能看清她的指法了。”
范山没有回答。
俩人在1排7座、1排9座并排坐下。
七点整,一个报幕的年轻女人走到舞台一角,漆黑的大厅里一束追光灯打在她的身上,报幕人甜甜一笑说:“各位来宾晚上好!今晚是我市唐韵小提琴独奏音乐会。演奏的第一首曲子是帕格尼尼小提琴随想曲。”
报幕完毕,紫绛红的天鹅绒帷幕缓缓拉开,整个舞台华灯齐放,舞台一侧走出一个烫着短发,身材瘦长,面容姣好,三十不到的年轻女人。只见她穿着一套袒胸露背的洁白礼服,手里拿着小提琴走到舞台正中央,缓缓地向观众施礼,座无虚席的音乐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王雪儿自然也跟着鼓掌,一边的范山用手指捅了捅,低声说:“你瞎起劲干吗?”
王雪儿没有理睬范山,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位和范山出生同一城市的女人。
唐韵把那把朱红色的小提琴往细长的脖子下一放,手指一动,那音乐缓缓地流了出来。
其实唐韵拉了也就不过三五分钟,王雪儿发现一边的范山已经坐卧不宁,她偷偷一看,范山的脸色铁青,眉头紧皱。范山发现王雪儿在偷看他,说:“这个女人拉的是什么呀,你懂吗?”
王雪儿不想说谎,说:“我也不知道她拉的什么,不过我觉得那音乐挺美的。”
范山说:“连你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拉的是什么,我们这样坐着不是活受罪吗?”
王雪儿见范山嗓音有些大,便说:“你轻点好吗?”
范山说:“这样的女人能拉出好音乐,那才叫怪呢。”
王雪儿说:“你不懂,不要乱说好吗?”
范山说:“怎么乱说了,你看看她怎么能穿这种袒胸露背的衣服啊,如果在马路上,格老子这个‘扫黄办’主任,非把她抓起送劳教不可。”
王雪儿说:“范山,你少说些行不,人家那是演出服。”
唐韵拉完帕格尼尼,接着报幕出来说,接下来唐韵演奏西贝柳斯作品。
范山一听发怒了,对王雪儿说:“不要以为我不懂音乐,我告诉你,什么格尼尼,西贝斯,一听名字就不行。再说她那吱吱呀呀的拉琴声难听极了,还独奏音乐会呢,拉倒吧。”
王雪儿急了,真怕范山一不留神弄出个大洋相,暗里用手指头捅他,让他少说话。没想到范山越发来劲,说:“她拉得糗也就算了,但我弄不懂,这个女人为何不拉《毛主席的恩情唱不完》,不拉《打虎上山》,不拉《金色的炉台》,再不济也得拉首我们听得懂的《苗岭的早晨》呀,什么意思?”
王雪儿也愣住了。
范山像铁塔一样的身躯霍地站了起来,冲着王雪儿说:“走。”
王雪儿急了,说:“音乐厅有规矩,得中场休息离座。”
范山冷笑一声说:“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说着直往外走。
果然没人拦他,王雪儿没法,只得站起,她不敢看那些观众,低头紧紧尾随范山朝外走。黑暗中,她似乎看到大厅座位上无数双嘲讽般的眼光盯着他俩,那种羞啊,真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俩人出了音乐厅大门,范山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深呼一口,得意地说:“怎么着,我们不是出来了吗?”
看着范山得意洋洋的样子,王雪儿火气陡然上升,脱口而出说:“两张票子花了我十元钱,可你……”
话到一半,赶紧刹车,但已来不及了。
王雪儿看到范山瞪大眼睛逼视她:“你说什么?烂人拉烂音乐,竟花了十元钱?你不是说是单位发的吗?”
王雪儿嗫嚅道:“你知道我喜欢音乐,我怕你不想听音乐,所以……”
王雪儿话音未落,范山身上暴戾之气爆发了,他像一座小山似的一步一步朝她压来,蒲扇般的手掌跟着扇了过来,这时马路上正好走过几个当兵的,其中一个突然大吼一声:“同志,住手!”
范山手掌活生生地停在半空中,军人双眼咄咄逼人,一脸怒火:“怎么的,耍流氓?”
范山上下打量着军人,见是四个兜的,没好气地说:“她是我媳妇。”
军人看了看王雪儿说:“是吗?”
王雪儿点点头。
军人说:“既然是你媳妇,更不能凶神恶煞,像什么样子。”
范山无话可说,调转头气呼呼走了。王雪儿无奈地远远跟着。
范山与王雪儿回到家里后,出乎意料,范山并没有打王雪儿,或许他想到了那年的承诺。那年两拳的代价,是王雪儿早产。
范山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坐在床前,不一会儿倒头就睡。王雪儿沮丧极了,原本营造好的氛围全都没了……
弹指间,三十年过去了,不知范山是否记得当年那场音乐会?是否记得拉小提琴的唐韵?若是范山还记得他说过人家是“烂”的话,那么如今这个与他出生同一城市,年龄相仿的唐韵,早已成了举世闻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定居美国,成为美籍华人,一直活跃在国际乐坛,先后与英国皇家交响乐团、伦敦爱乐乐团、伯明翰交响乐团、柏林交响乐团以及瑞士、意大利、葡萄牙、挪威、瑞典等众多著名乐团合作,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她还是“Asia American Orchestra”第一首席。
唐韵成为当代世界著名小提琴家已经举世公认。
说人家“烂”的范山在干吗?
他从公安系统退休后,被返聘到一家私企,做些可怜巴巴的保卫工作而已。
4
大清早,王雪儿起床时,范山还在呼呼大睡,王雪儿从弄堂口买回大饼、油条、豆浆,轻手轻脚回到家里时,发现范山不见了。范山早点都没吃,已经去市局“扫黄办”了。
王雪儿坐在椅子上,傻傻地看着还冒着热气的早点。
从那天起范山很少再与王雪儿说话了,无论王雪儿与他说什么,他一概以“嗯、哈”予以回答,后来被王雪儿逼急了,也只是脱口一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有那么一刹那,王雪儿反倒觉得范山发脾气是好的,甚至于打骂她也是可以的。现在对她不理不睬,熟视无睹,这是王雪儿最为难受的。
令王雪儿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范山这个有着铁塔般身子的强汉,竟然不要夫妻生活了。王雪儿知道,范山也明白夫妻之间再怎么吵架,过了夫妻生活,十有八九事情会得到大大缓和。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王雪儿说,夫妻过一夜吗事都没有,更何况每晚同睡一床!
范山与众不同,王雪儿有时觉得,这可恶的家伙的确是个真正“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这样的“特殊材料”可谓密不透风,百毒不侵,滴水不漏,王雪儿万念俱灰。
王雪儿自然知道自己谈不上美若天仙,但是略为打扮,走到南京路也好,淮海路也好,回头率绝对不低,更何况她知道自己肌肤白得像雪。父母亲也正因她出生时肌肤雪般白,才给她起了个雪儿的名字。可如今这雪儿一样白的身体,被范山视若粪土,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想接受的。她想问,这是为什么?没人会告诉她。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后,这个小巧玲珑的漂亮少妇终于爆发了,声称要到单位向局长汇报时,他们夫妻生活才有了皮毛的改观。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王雪儿下班回家后,让儿子吃过晚饭后,把饭呀、菜呀、甚至于酒整整齐齐地放好。范山像往常一样回家了。回家时范山依然不苟言笑,像往常一样,钻进卫生间不声不响地洗冷水浴。
王雪儿记不清她当时为什么要进卫生间,也记不清进卫生间拿什么东西。王雪儿知道,她与范山结婚那么多年了,范山有个古怪行为,从不去公共场所洗澡。在部队,在市局也一样。无论身上怎么汗水直淌,总是回家洗澡。以前住在婆婆家没条件洗澡,他就会拎一大桶水,回到房间擦洗身子。而每次擦洗时,他总是把门窗紧紧关上,一个大男人总把自己弄成像个大姑娘似的,这让王雪儿非常不解。结婚后,有一次王雪儿心血来潮,自告奋勇,自说自话地想替范山擦背,不料范山满脸通红,勃然大怒,当头一棒让她赶紧滚开。看着动怒的范山,王雪儿很不开心说:“我们都结婚了。”
范山怒吼:“那是两码事。”
也怪范山,那天下班回家洗澡,忘了关卫生间的门。王雪儿轻轻推门进去时,像被强大的电流猛地击傻了。只见范山赤裸着身子面对着门。范山双眼紧闭,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下身,脸上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劲儿。突然范山低吼一声,王雪儿看得清楚,范山下体喷射出一股浓烈的白色液体。
王雪儿的脸蛋倏地滚烫。
王雪儿回过神来,转身离开卫生间,回到客厅刚坐下,只听到卫生间里传来一阵怒吼:“王雪儿你无耻!”
坐在椅子上的王雪儿没有理睬范山的怒吼,她有些不明白。范山为何放着自己老婆不用,宁愿手淫呢?
想着想着,王雪儿的脸变得惨白,内心深处闪出几个字:“狗日的范山,你他妈的是在污辱我!”
王雪儿从椅子上跳起,像头发疯的牝牛,闪电般的冲进卫生间,一头朝正在擦身子的范山撞去。范山冷不丁地被撞得滑倒在地。
范山怒吼:“你干吗?神经病!”
王雪儿发疯般地扑了上去,怒骂道:“你他妈的是男人吗?你把我当女人吗?你宁可手淫都不碰我一下,今天我要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王雪儿边哭边骂边撕打着范山。
倒在地上的范山一动不动,任凭王雪儿作为。
终于王雪儿无力了,瘫倒在范山一边。范山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说:“你闹够了吧?我告诉过你,我发过誓,不会碰你一下。”
王雪儿绝望了。范山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穿好汗衫,走出卫生间。这时王雪儿突然像头猛兽一样狂叫起来:“你个狗日的范山,这事没完,我这就立即去市局,我要告诉你们局长,你这个‘扫黄办’主任是如何对待妻子的。我要让S局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怎么样手淫的!”
范山停住了脚,傻住了。一座无形的大山朝他压了过来。
王雪儿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直朝房门外走去。范山轻轻一拉,王雪儿一个趔趄又回到了屋内。
范山面露凶悍,说:“你以为你走得出这扇门吗?”
面对杀气腾腾的范山,王雪儿惊呆了:“难道他想杀死我吗?”
范山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会杀死你是吗?不会的。我承诺过,我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你,怎么会杀你呢?你又不是犯罪分子。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能去局里。”
王雪儿说:“你别吓我,我不是被吓大的。你今天不让我去,难道你明天、后天还能不让我去?”
范山的脸色缓和起来,说:“王雪儿同志,我真弄不明白,我们孩子都一点点长大了,可你为何老是要想着做那件事呢?再说,这是多大的事啊。难道我手淫不可以吗?”
王雪儿的脸倏地红了起来。
王雪儿觉得恐怖。
王雪儿想着时,范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把她轻轻抱起,说:“你不是想过夫妻生活吗?行啊,我这就满足你。”
王雪儿被范山扛着进了内屋,放倒在床上,范山把门关上,随即扒了她的衣裤……
当范山像座大山般强有力地进入时,躺在床上的王雪儿恶心得连连干咳……
王雪儿觉得自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当王雪儿醒来时,房间内外漆黑一团。她闻到了一股烟味,她看到黑暗中烟头闪着一点红光。她突然想起那年他们在Y市结婚后的两三个月,她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便让范山陪着她去医院。范山不肯说:“你急什么?”
王雪儿隐约觉得有啥地方不对劲,说:“你非得陪我去不可。”
范山见王雪儿生气,这才勉强陪着一块儿去了军工厂医院,到了妇产科门口,范山不知怎的躲得远远的。王雪儿进去后,一检查,医生惊愕之极,问:“你真的结婚了吗?”
王雪儿生气地说:“这有假啊,要不要我拿结婚证书给你看。”
医生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既然结婚了,可你怎么还是个处女?”
轮到王雪儿傻住了。
医生说:“知道孩子是怎样孕育的吗?”
王雪儿低下了头,不吭声。
医生说:“你说呀。”
王雪儿语无伦次地说:“我丈夫说,抱在一起肚脐眼对肚脐眼就能怀孕了。”
医生笑了。
医生告诉她结婚做爱生育是怎么回事,她才惊讶不已,羞得只差有个地洞一钻了之。
后来医生说:“你老公呢?”
王雪儿说:“在门口。”
医生说:“把他叫进来。”
王雪儿走到门口,把躲得远远的范山叫了过来。范山很不满地问:“你们女人的问题,叫我干吗。”
王雪儿还是把范山拖进了妇产科。
医生说:“王雪儿,你出去。”
王雪儿走到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不久,就听到妇产科里传来范山的暴怒声:“放你娘的屁,你这个挨枪子的女流氓,应该扒去你的白大衣。”
想到这里,王雪儿猛地从黑暗中的床上跳了起来,尖叫道:“范山,你不配做男人。你是强奸,你是强奸。”
面对王雪儿的尖叫声,范山冷笑道:“那你去告我呀。就说范山强奸了老婆,怎么样啊!”
5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清早,王雪儿才醒来,虽说范山送儿子上学了,王雪儿还是闻到空气中范山狰狞而又杀气的气息。想起昨夜的事情,仿佛噩梦般地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王雪儿一阵恶心,哆嗦。
她觉得自己怎么活得那么累啊,这是人过的生活吗?有那么一刹那,她想到了死。死可以解脱一切,可是又想到了父亲。如果她就这样死去,父亲怎么办?父亲知道她一死了之,会伤心欲绝。
如果说,以前她多次瞒着父亲,从不说起与范山之间的那些烂事,除了顾全大局,更重要的是范山是自己选择的。当初父母都是反对的,近些年出了那么多事,她能与谁说呢?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可范山这狗日的不知存心还是无意,总是揍她脸,让她时常红肿着眼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让她破相,有这样的男人吗?曾经有几次被范山揍后,她就是这么去上班的,驻S办的人自然是明白的,可都装傻,没等王雪儿解释,总会说,雪儿,怎么又摔跟头了?那时她总觉得像再次被人抽了耳光,总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现在不对了,她要控诉,否则昨夜之事,她的委屈,愤懑,怨怼,仇恨,会让她不死也得发疯。
啊,父亲,我已乱了方寸,你能帮我吗?王雪儿绝望地叫道。
王雪儿挣扎着起床,从马当路来到南京路电讯大楼,给远在Y市的父亲挂了电话。父亲没接,接电话的是小妹,一听到王雪儿声音,小妹在电话里炸开了:“你还好意思打电话来啊,爸爸已经到了晚期了。”
王雪儿惊呆了:“什么晚期?”
小妹在电话里冷笑说:“装吧,装吧,你还算是我的大姐,还算爸的女儿。你要知道,爸爸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想不到你却与范山一个德性……”
王雪儿大叫:“小妹,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小妹说:“一个月前我就给范山打电话了,说父亲快不行了,让你们赶紧回来,可是,你那个狗日的男人说,他在‘扫黄办’忙着呢。还跟我扯淡说,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我说,那让大姐赶紧回来吧,他说,P省领导正在S市考察,谈引资一事,你大姐忙得我都快见不到她影子了,怎么可能回家呢,我劝你也别打电话给你大姐。大姐啊,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叫你了,我想问你,难道这些都比看望弥留之际的父亲重要吗?你给我回答!”
王雪儿在电话里大叫:“我根本不知道,狗日的范山从未跟我说起。”
小妹根本没听王雪儿解释,“啪达”挂了电话。王雪儿失神地看着眼前的电话机,人,就这样软软地瘫倒在电话间里。
原本还想对父亲控诉范山的一切,现在呢?
王雪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电讯大楼的服务员一见马上跑了过来问:“同志,你怎么啦?”
看着素昧平生的服务员亲切友好的目光,王雪儿摇摇头说:“没事。”
王雪儿说着站了起来,随即给单位打了电话,说她得立马回Y市。面对王雪儿不容置疑的口气,主任很恼火地问:“王雪儿,组织纪律你总懂吧,你想回家得说个理由吧。”
主任话还没完,王雪儿已经挂了电话,嘴里骂道:“去他妈的理由。”随即冲出电讯大楼,直奔公交车站去了机场。
幸亏王雪儿时常与机场售票处联系,人家认识她是P省驻S市接待处处长,没让她开介绍信,直接让她购票上了飞机,否则这两千多公里,七十二小时的火车路程,还不把王雪儿给折腾死了。
王雪儿深夜赶到医院。当小妹见到王雪儿那副憔悴鬼模样,吓得连连后退:“姐,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王雪儿没理小妹,而是冲进父亲所在的重症病房。
父亲处于弥留之际。
王雪儿浑身哆嗦地站到父亲面前,情不自禁地握着父亲骨瘦如柴的双手,呆若木鸡。在她心目中,原本一直强壮的父亲怎么会变得如此消瘦,她根本不敢相信。她的泪水掉了下来。她俯下身子,哽咽地叫道:“爸,雪儿来看你了。”
昏迷过去的父亲,这时却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父亲颤巍巍地抽出了手,那双骨瘦如柴般的手竟然能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父亲气若游丝般地说:“雪儿,你来啦。”
王雪儿的泪水流了出来,浸湿了父亲的胸前。
父亲说:“雪儿,你好吗?”
王雪儿使劲点头。
父亲说:“雪儿,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你在S市的战友都告诉了我。父亲帮不了你了,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好吗?”
王雪儿“哇”地像小孩般大哭起来。
父亲说:“娃,莫哭了好吗……”
父亲说完这句话,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花板。
父亲死不瞑目。
王雪儿心中唯一懂她的父亲去了。
王雪儿“扑通”跪下了,捧着父亲的脸,轻轻抚摩着,绝望地大叫道:“爸……你这么就这样走了呢,雪儿要你啊……你莫走好吗?爸,求你了,莫走好吗……”
小妹上前轻轻地合了上了父亲的眼睛。
亲友上前拉起王雪儿,王雪儿挣扎着,死死抱住父亲的身体。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为了给我治冻疮,一到夏天你就用樱桃泡酒,用土罐装好再用泥土把它密封起来。到了冬天,就把我的脚抱在你的心口上,把夏天泡的樱桃酒罐打开,用樱桃酒慢慢地给我搓,待脚发热后就用棉花裹起来,那时你整个人都是樱桃酒味道。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是在我每晚睡觉前,用你那双大手替我搓脚心,让我暖暖地睡去,可是不知怎么老是没有效果,一到冬天,老是长冻疮,脚指头和手指头先是开始发肿,肿到发亮后就爆裂,然后就看见鲜红的嫩肉慢慢地流出血水。那时你也没有办法了,伤心地说,娃儿可怜,可怜啊……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灾荒年的冬日之夜,我又冷又饿。被你从梦里叫醒,我看到你端了碗黄亮黄亮的虫子,叫我快吃快吃。你说,这是蚕蛹有营养香得很。我被你催着哄着吃了几个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还有灾荒年的日子,我老是生病,那天我又发烧,迷迷糊糊地天上飞,突然看见两个红红的球在我的鼻子上动来动去,然后就听见你在喊我,我睁开眼,两个美丽的红柿子在你的大手上,你说,吃吧,柿子清火。鲜红的柿子清火,甜得醉人……”
王雪儿长跪不起,边哭边回忆着那过去一幕幕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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